夔鲲

东冰原的人像雪一样正在消融——gHj中华典藏网

他们讨要咖啡和糖,总是追随着白人。gHj中华典藏网

西冰原的人学着偷窃和打斗;gHj中华典藏网

他们把毛皮卖给贸易站,把灵魂也向白人出售。gHj中华典藏网

南冰原的人跟捕鲸船上的船员把生意做得红火;gHj中华典藏网

他们的妇女有很多丝带,可他们的帐篷又少又破。gHj中华典藏网

然而老冰原的人,白人对他们一无所知——gHj中华典藏网

他们用独角鲸的角做矛,他们是这类人的最后一支。gHj中华典藏网

“瞧!他睁开眼睛啦。”gHj中华典藏网

“把他再装到皮囊里去。他将会成为一只壮实的狗狗。赶四个月大时我们给他起了个名儿。”gHj中华典藏网

“跟谁?”阿莫拉克说。gHj中华典藏网

卡德鲁的目光巡视着里面护着兽皮的雪屋,最后落到十四岁的柯图科身上,他正坐在睡凳上用海象牙做一枚扣子呢。“名儿就跟我吧,”柯图科咧开嘴笑了笑说,“有一天我会用得着他的。”gHj中华典藏网

卡德鲁咧嘴回他一笑,笑得他的一双眼睛几乎埋进他那张柿饼脸的肥肉里去了,然后向阿莫拉克点了点头。这会儿,狗崽的凶妈妈看见自己的宝宝在挂在暖洋洋的鲸油灯上面的小小的海豹皮囊里扭动着身子,自己又够不着,便哀声哀气地呜呜叫着。柯图科继续干他的雕刻,卡德鲁把一卷皮革狗挽具扔进开在房子一侧的小屋里,再脱掉他那沉甸甸的鹿皮猎装,搁进挂在另一盏灯上方的一个鲸骨网里,然后一屁股跌坐在睡凳上,削一块冻海豹肉,等他老婆阿莫拉克端来炖肉血汤正餐。他刚天亮就出去守在八英里外的海豹洞旁,回家时带着三只大海豹。一条又低又长的雪道或者坑道通向屋子的里门,半道里你就能听见拉雪橇的狗辛苦了一天卸下来,拖拖沓沓向暖和的地方跑时又是咬又是叫。gHj中华典藏网

叫声太大的时候柯图科便懒洋洋地从睡凳上滚下来,捡起一根鞭子。这鞭子的把儿是用柔鲸骨做的,有十八英寸长,辫成的沉重鞭条有二十五英尺长。他冲进雪道,那里的声音听上去好像一群狗要把他生吞活剥掉似的,其实那只是例行的饭前感恩祷告而已。他从雪道的远端爬出来的时候,五六个毛烘烘的脑袋目不转睛地追随着他,此时他正向一种用鲸颚骨做成的挂架走去,因为狗食就挂在那里。他用一支宽头矛把冻肉分割成块块,然后一只手捏着鞭子,一只手拿着肉等着。接着开始给狗点名领肉,先点最弱的,如果哪条狗乱了顺序,那他可要吃苦头了,因为尖尖的鞭梢会像闪电一样射出来,抽掉他一两英寸的毛和皮。每只狗得到自己的定量,先嚎一声,再猛咬一口,塞到嘴里,然后赶忙回去,好让雪道保护自己。在此期间,小男孩一直站在耀眼的北极光下的雪地上秉公办事。最后喂的是狗队长黑老大,给其他狗套上挽具时,他在维持秩序,柯图科给他的是双份肉,外加一声响鞭。gHj中华典藏网

“啊!”柯图科说着把鞭子卷起来,“我灯上面还有一只小崽,他会叫得很厉害呢。萨尔泡克!进去!”gHj中华典藏网

他从蜷缩在一起的狗群身上爬回去,用阿莫拉克放在门边的鲸骨打子把皮袄上的干雪打掉,拍了拍屋子的皮里屋顶,好把从上面的雪穹上挂下来的冰挂抖掉,然后在睡凳上把身子一蜷。雪道里的狗睡了,有的打着呼噜,有的在哼哼,小宝宝在阿莫拉克深深的皮兜帽里乱踢乱蹬,感到憋闷,咯咯地叫着。刚起了名儿的狗崽的妈妈卧在柯图科身旁,她的眼睛盯着那包海豹皮,它在宽阔的灯焰上显得又暖和又安全。gHj中华典藏网

这一切发生在北方很远很远的地方,比拉布拉多远,比大潮颠簸着浮冰的哈得孙海峡远,在梅尔维尔半岛北边——甚至在狭窄的弗里——赫克拉海峡北边——在巴芬地的北岸,在那里,拜洛特岛屹立在兰开斯特海峡的冰原上,像一个倒扣着的布丁碗,兰开斯特海峡以北的情况我们知之甚少,除了北德汶和埃尔斯米尔地。但就在那里,也零零星星的有人居住,那里可以说是在北极的隔壁了。gHj中华典藏网

卡德鲁是个因纽特人——你们所谓的爱斯基摩人——他的部落据说总共就三十来个人,属于图怒尼尔米缪特——“某物背后的地区”。在地图上,那个荒凉的海岸被标为海军部湾,然而因纽特人的这个名字最好不过了,因为这片地区就在世间万物的背后。因为一年有九个月只有冰雪,狂风连连不断,那种严寒从来没有见过温度计到过零度的人是无法了解的。在这九个月里,有六个月暗无天日,可怕就可怕在这里。在夏天的三个月里,每夜隔日都是冰冻天气,这时候南坡的雪开始消融,一滴一滴地流下来,几株地柳发出茸茸的嫩芽,一两株小小的景天做出开花的样子,一滩一滩的细砾石和滚圆滚圆的石头向外海流动,磨光的巨石和有条纹的岩石在颗粒状的雪上面奓起来。但这些景象只消几个星期就荡然无存了,狂野的冬天又把大地锁得严严实实。而在海上,冰在附近汹涌澎湃,拥挤冲撞,劈裂击打,舂捣研磨,最后又结成一片,有十英尺厚,从陆地一直延伸到深水区。gHj中华典藏网

冬天,卡德鲁常常跟踪海豹,一直跟到这片陆地冰的边缘,趁它们在冰洞里上来呼吸的当儿,用矛扎它们。海豹必须要在宽阔的水域生活、捕鱼,而在隆冬季节,冰有时候从最近的海岸延伸八十英里没有一点儿破裂的地方。到了春天,他和他的族人便从浮冰撤退到岩石遍地的大陆上,在那里搭起兽皮帐篷,设套捕捉海鸟,或者用矛扎在沙滩上晒太阳的小海豹。再往后,他们会南下到巴芬地猎驯鹿,从内陆成百上千的河流湖泊里捕鲑鱼,满足他们一年的储存,九十月间,又回到北方捕猎麝牛和进行如期到来的冬季海豹大捕猎。这种旅行靠的是狗拉雪橇,一天跑二三十英里,要么,有时候坐着宽大的皮艇“女人船”下岸去,这时候狗狗和宝宝躺在划手们的脚中间,女人们唱着歌儿,在寒冷的、明镜似的水面上从一个海角滑向另一个海角。图怒尼尔米缪特人知道的一切奢侈品都来自南方——做雪橇滑板的漂木呀,做鱼叉尖的铁条呀,钢刀呀,烧饭比老皂石器皿管用得多的锡铁壶呀,打火石和钢铁呀,甚至火柴、女人用来扎头发的彩色丝带呀,廉价的小镜子呀,还有给鹿皮裙装研边的红布呀,不一而足。卡德鲁拿富丽、扭曲、奶油色的独角鲸角和麝牛牙(这些东西跟珍珠一样值价)跟南方的因纽特人做交易,后者又转手与捕鲸船和埃克赛特以及坎伯兰湾的传教贸易站交易。这根链条就这样延续下去,直到佩迪市场(1)上一个船上的厨子捡起的一把壶,也许会在北极圈寒区某地的鲸油灯上终结自己的时日。gHj中华典藏网

卡德鲁是个好猎手,有的是铁鱼叉、雪刀、鸟镖和让酷寒中的日子过得容易一些的其他物品。他是该部落的头人,或者用他们的话说,是个“万事通”,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权威,除了时不时地能建议他的朋友们改换改换猎场。但是柯图科却通常以懒散肥胖的因纽特人的方式左右别的男孩子,当他们夜里出来在月光下玩球和对着北极光唱童谣的时候。gHj中华典藏网

不过,因纽特人十四岁就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柯图科对套野鸟和狐崽已经厌倦了,最厌倦的则是帮助女人们整天价嚼海豹皮和鹿皮(这是鞣皮子最好的手段),而男人们则外出打猎。他想进“夸集”,也就是歌房,当猎人们聚集在那里举行秘密活动的时候,安盖科克,也就是巫师,却在灯吹灭以后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同时又乐得死去活来,于是你能听见驯鹿的魂儿踩踏着屋顶;把一支长矛投进外面茫茫的黑夜,收回来时上面浸满了热血。他想把他的大靴子扔进网里,带着一家之主的疲态,还想跟哪个晚上串门子进来的猎手赌一把,用一口锡锅和一枚钉子玩一种家庭自制的轮盘赌。他想做的事情何止千万,可是大人总是取笑他说:“等你有两下子的时候再说,柯图科,狩猎并不全是抓捕活儿。”gHj中华典藏网

既然他爸爸已经让一个狗崽的名儿跟了他,前景就显得更光明了。因纽特人是不会把一只好狗糟蹋到儿子身上的,除非他知道一些驾驭狗的门道,而柯图科坚信自己知道的比什么都多。gHj中华典藏网

如果这只狗崽没有一副钢筋铁骨般的体格,他就会由于吃得过多而胀死,被使唤得过多而累死。柯图科给他做了一副微型挽具,还带了一条挽绳,便在房子的地上一边把他生拉硬拽,一边喊着:“啊哇!呀啊哇!”(向右走)。“乔呀!乔咿!呀乔呀乔咿!”(向左走)。“噢哈哈!”(站住)。狗崽一点儿也不喜欢干这种事儿,但是与头一回被套上雪橇相比,这样子像鱼一样被人提溜来提溜去则是纯粹的快乐。他只是卧在雪地上,玩弄着从他的挽具连到“皮图”——也就是雪橇前头的大皮带——上的海豹皮挽绳。这时狗队出发了,狗崽发现十英尺长的沉重的雪橇在他的背后跑,拖着他在雪地上跑,而柯图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随后这样的日子没完没了,无情的鞭子在冰上像风一样呼啸,他的伙伴们都咬他,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干啥,挽具蹭摩他,而且再也不许他和柯图科一起睡觉了,但又不得不待在雪道最冷的位置上。对狗崽来说,这可是一段悲惨的时光。gHj中华典藏网

孩子也像狗一样很快懂事了,不过驾驭一辆狗拉雪橇可是一件糟心事。每只狗都由他自己单另的缰绳套着,这条缰绳从他的右前腿下面过去,用一种手腕一转就能滑开的扣和环拴到主套绳上,这样一次就能放开一只狗,最弱的狗离橇夫最近。这种拴法很有必要,因为年轻的狗往往把缰绳弄到两条后腿中间,一下子勒到骨头上去。他们个个都喜欢一边跑一边在缰绳中间跳进跳出找朋友。于是相互打斗,这样一来就搅得比第二天早晨的一条湿钓丝还乱。科学地使用鞭子就可以避免很多很多麻烦。因纽特男孩个个都以善甩长鞭而自豪,但抽打地面上的靶子容易,而在雪橇全速前进途中身子前倾,刚好抽到一只耍滑溜号的狗的肩后就难了。如果你喊一只“开溜”的狗名字,鞭子不小心抽到另一只身上,那样一来,两只狗便立即大斗起来,搞得其他的狗都停下来。还有,如果你和同伴驾橇赶路,赶着赶着聊起天来,或者你独自哼起了歌儿,狗就会站住,转过身来,蹲下听你要说什么。柯图科有一两回由于忘了在停下来以后把雪橇撑住,便被拉上跑远了;在能让人放心地驾驭一辆八犬全队齐拉轻型雪橇之前,他曾甩断过很多鞭条,弄断了几根鞭梢。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在滑溜溜、黑沉沉的冰面上,有一颗勇敢的心和一只敏捷的肘,他在平滑的冰面上一溜烟似的滑过,快得像一群吠叫着全速追猎的狗。去海豹洞,他常常要跑十英里地,他一到猎场就把从“皮图”上松开的一条缰绳猛地一抽,把那条大黑头狗放开,他可是狗队里最聪明的。一旦这条狗闻出一个出气孔,柯图科立马把雪橇倒过来,把两根像童车把儿一样奓着的锯开的鹿角深深地插进雪地里,这样,整队狗就不会脱开了。然后,他就一英寸一英寸地爬向前去,等待海豹上来呼吸。海豹一露头他就连矛带线猛扎下去,一会儿工夫就把海豹拖到冰沿上,这时黑头狗便上前来,帮助他把死尸从冰上拖到雪橇旁。这时候上套的狗兴奋得叫声连天,口吐白沫,柯图科把长鞭像根烧红的铁条一样从他们的脸上甩过去,直到死尸冻僵为止。回家可是一桩苦活。必须把满载的雪橇拉过粗糙的冰面,狗们蹲下来,睁大饿眼盯着海豹,却不拉车。最后,他们就击打着磨损了的雪橇路回村了,在叮咚作响的冰面上,低头翘尾、笃笃唧咿一路向前,而柯图科却唱起了“安-古提翁泰-纳陶-纳-涅泰纳”(猎人回归之歌),在黯淡的星空下,从家家户户传出欢呼他胜利归来的声音。gHj中华典藏网

狗儿柯图科完全长大以后,过得十分快乐。他在狗队里不断拼搏,地位稳步提升,直到有天晚上,大家进餐的时候,他把那条大黑头狗整治了一顿(娃儿柯图科看见了这场公平竞争),如人们所说,使他屈居老二了。于是他得到提升,套到头狗的长皮条上,在其他狗前面五英尺的位置上奔跑,他的职责就是制止一切打斗,不论套上雪橇,还是没套雪橇的时候,他还戴上了一个铜丝项圈,又粗又沉。在特殊情况下,给他喂点儿家里煮好的熟食,有时候还允许他跟柯图科一起睡在板凳上。他是一条很棒的海豹狗,常常围着一头麝牛跑,咬他的脚后跟,逼他就范。他甚至常常——对一条雪橇狗来说这是显示勇敢的最权威的证据——跟一只身材瘦溜的北极狼作对。北方所有的狗,一般来说,害怕北极狼胜过害怕在雪地里行走的任何东西。他和他的主人——他们不把狗队里的普通狗当伙伴——夜以继日一起捕猎,毛皮裹身的男孩和凶狠的长毛细眼、白牙黄毛畜生。一个因纽特人得做的一切就是为自己和家人猎取食物和兽皮。娘儿们把兽皮做成衣裳,偶尔帮着给小猎物设陷阱下套,然而大量食物——他们吃得极多——必须由男人寻找。如果供应不上,那里可没有条件让你可以去买,可以去讨,可以去借,那就只有坐以待毙了。gHj中华典藏网

除非迫不得已,因纽特人是想不到这种情况的。卡德鲁、柯图科、阿莫拉克及成天在阿莫拉克的皮毛兜帽里胡乱踢腾、嚼着鲸油的宝宝,他们一家像世界上任何家庭一样快乐祥和。他们出身于文静的种族——因纽特人很少发脾气,几乎从不打孩子——他们不知道真正撒谎是什么意思,更别说偷窃了。他们满足于在严酷无望的寒冷心脏里用矛谋生计,满足于露出一脸油亮的笑容,满足于晚上讲怪异的鬼魂与童话故事,满足于吃得再也吃不下,满足于在漫长的天灯照亮的白天一边补衣服和猎具,一边唱没完没了的女人的歌:“啊呣哪啊呀,啊呣哪啊!啊!”gHj中华典藏网

然而在一个可怕的冬季,一切都背叛了他们。图怒尼尔米缪特人一年一度打鲑鱼回来,在拜洛特岛北面的新冰上造起了房子,准备大海一冰冻就去猎海豹。然而那个秋天来得又早又严酷,整个九月狂风不断,光滑的海豹冰还只有四五英尺厚,狂风就把它刮得支离破碎,向陆地堆起了一道层叠嶙峋的大冰障,约莫二十英里宽,要把狗拉雪橇拉过这堵冰障,没有任何可能。冬天海豹经常在浮冰边缘捕鱼,现在这道冰障把它堵在后面,有二十英里之遥,图怒尼尔米缪特人完全去不了。即便如此,他们也许想办法在整个冬季靠他们储存的冻鲑鱼和鲸油,还有设圈套逮住的动物,勉强度日。然而十二月,他们一个猎人碰上了一顶“图皮克”(兽皮帐篷),里面有奄奄一息的三个女人和一个女孩,原来她们家的男人们是从远北方过来的,他们出去追猎长角的独角鲸时,连人带小小的皮猎船都被压得稀烂。于是卡德鲁只好把三个女人分开安置到几个冬村小屋里去住,因为因纽特人是不敢不给外乡人饭吃的。他们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去乞讨。阿莫拉克把那约莫十四岁的女孩收留下来,权当一种仆人使唤。从她尖尖的兜帽的裁剪和她的白鹿皮裹腿长钻石形花样来看,他们估摸她是埃尔斯米尔地人,她先前从来没有见过锡饭锅或木底雪橇,不过娃儿柯图科和狗儿柯图科都十分喜欢她。gHj中华典藏网

于是所有的狐狸都南下了,就连那成天嚎叫、愣头愣脑的雪原小偷狼獾,也懒得关照柯图科设下的那一溜儿空陷阱了。这个部落失去了两个最优秀的猎人,他们在跟一头麝牛格斗时被顶残了。这就把更重的挑子撂到别人肩上。柯图科天天出门,赶着一辆六七只最壮的狗拉的轻雪橇寻找一片海豹可能抓开一眼换气孔的明净的冰面,瞅得眼睛都痛了。狗儿柯图科四处巡察,在死寂的冰原上,娃儿柯图科可以听见他在一个三英里开外的海豹洞上面兴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的呜咽,清楚得就像他在肘边呜咽一样。每当狗儿发现一个孔时,娃儿就会给自己建造一个小小的矮雪墙,挡住最凛冽的寒风,他在那里一待就是一二十个钟头,等候海豹上来呼吸。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在孔上面做的小小的记号,他做记号为的是标明投下鱼叉的位置。他脚下铺着一张小小的海豹皮垫子,双腿用“图塔雷昂”——老猎手们说的带扣——捆在一起。当一个人长时间地等待耳朵很尖的海豹浮起时,这么做有助于防止他的双腿抽筋。这里边虽然没有值得兴奋的东西,但你不难相信:用带扣绑住纹丝不动地坐着,气温又在零下四十多度,这可是一个因纽特人所知道的最苦的工作。抓住一只海豹时,狗儿柯图科就会跳上前去,身上拖着挽绳,帮着把死海豹拖到雪橇跟前,而其他的狗则在那里的破冰背后闷闷不乐地避风,又累又饿。gHj中华典藏网

一只海豹是支撑不了多久的,因为这个小村里的每张嘴都有权被塞满。骨头、皮、筋都不会被浪费掉。狗吃的肉叫人吃了,阿莫拉克把夏季兽皮旧帐篷从睡凳下面耙出来,撕成碎片来喂狗,狗们叫了又叫,一醒来就饿得汪汪直叫。人们从小屋的皂石灯上就看得出来:饥荒近在眼前了。好年成,有的是鲸油,船形灯里的灯焰有两英尺高——乐呵呵的,油亮油亮的,黄灿灿的;现在才刚刚六英寸。一不小心,灯焰突然亮了起来,阿莫拉克连忙小心翼翼地把青苔灯芯往下一捻,全家人的眼睛都盯着她的手,在严寒中挨饿的恐怖并不像在黑暗中挨饿那么要命。所有的因纽特人都害怕一年六个月不间断地压迫着他们的黑暗,当房子里的灯焰低下来时,人们的心就开始摇惑、烦乱。gHj中华典藏网

然而,更坏的还在后头。gHj中华典藏网

没有吃饱的狗盯着寒星,吸着冷风,夜夜都在雪道里又咬又叫。他们的叫声一停,寂静就又像顶着门的积雪那样坚实沉重地落下来,人们能听见自己细细的耳道里的血在鼓动,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声音听上去响得就像雪原上传来的巫师的鼓声。狗儿柯图科套上挽具以后一直郁闷得反常,一个夜晚,他却跳起来把脑袋顶住柯图科的膝盖。柯图科拍了拍他,但狗仍然盲目地向前顶,一副摇尾乞怜的样子。于是卡德鲁醒了,一把抓住那狼一样的沉重的脑袋,盯着那双呆滞的眼睛。狗狗呜呜咽咽地在卡德鲁的两膝间打战,他脖子周围的毛竖了起来,他号叫着,仿佛门口来了生人似的,随后他又快活地狂吠起来,在地上打着滚儿,像只狗崽一样咬着柯图科的靴子。gHj中华典藏网

“怎么啦?”柯图科说,他开始害怕起来。gHj中华典藏网

“病啦,”卡德鲁说,“这是犬病。”狗狗柯图科抬起鼻子一声接一声地叫。gHj中华典藏网

“我先前还没见过这种情况,他会怎么办?”柯图科说。gHj中华典藏网

卡德鲁轻轻地耸了耸肩,走到小屋那头找他的短鱼叉。大狗瞅着他,又叫起来,鬼鬼祟祟地溜到雪道里去,别的狗左躲右闪,给他让开了宽余的地盘。他出来到了雪地上,就狂叫起来,仿佛在追踪一头麝牛,又是叫又是跳又是蹦,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他的麻烦不是狂犬病,而是单纯的发疯。严寒、饥饿甚至黑暗,已经搞得他晕头转向。一旦可怕的犬病在狗队中露出苗头,它就会像野火似的蔓延开来。随后的一个狩猎日,又一条狗疯了,柯图科立马将他杀死,因为他在挽绳中间乱咬一通,不断挣扎。随后是曾经当过头狗的黑老二,他突然对一条虚幻的驯鹿踪迹狂吠起来,他们把他从“皮图”中滑出来后,他便向一堵冰崖的咽喉飞奔而去,就像他的头狗做过的那样,挽具还在背上拴着。从此以后谁也不肯把狗再往外面带了。他们还需要给狗们派别的用场,这一点狗们心知肚明。虽然他们被拴着,人们用手喂食给他们,但他们的眼神充满了绝望与恐惧。使事态更加恶化的是,老婆婆们讲起了鬼故事,说她们撞见了那年秋天失去的猎手们的阴魂,这些阴魂预言了各种各样的恐怖事情。gHj中华典藏网

柯图科最伤心的莫过于失去了他的爱犬,因为虽说因纽特人饭量很大,但他也知道怎样挨饿。然而,饥饿、黑暗、寒冷和暴露影响着他的体力,他开始听见脑袋里有杂乱的声音,看见并不存在的人在他的眼角外面。在一眼“瞎”海豹洞上面白等了十来个小时后,他解开了身上的带扣,头晕目眩,跌跌撞撞地回村去——他停下来背靠在像块摇石一样被支在突起的冰尖上的大石头上。他的重量打乱了这东西的平衡,它笨重地滚起来,柯图科连忙往旁边一跳躲开,它便在他后面,吱吱叫着在冰坡上滑了下去。gHj中华典藏网

这对柯图科已经够了,他受的教育使他相信:每一块石头都有自己的主人(它的“因纽阿”),一般来说,这主人是个叫作“托尔娜克”的独眼妇人,他还相信一个“托尔娜克”有意帮人的时候,她就跟在他后面在她的石屋里滚动,问他是不是愿意让她当一个守护神。(冰雪融化的夏天,冰撑着的石头便满地连滚带滑,所以你容易发现活石头的想法是怎样浮现出来的。)柯图科像整天都听见的那样听见血在他的耳朵里鼓动,于是他认为那是石头的“托尔娜克”在跟他说话。还没到家,他就坚信他跟她进行了一次长谈,由于他们大家都相信这很有可能,所以就没有反驳他。gHj中华典藏网

“她跟我说,我跳下来了,我从我的地方跳到雪地上,”柯图科嚷道,眼窝下陷,身子在半明半暗的小屋里向前倾。“‘我愿意做个领路人,’她说,‘我愿意领你到那些好海豹洞前面去。’明儿出门,‘托尔娜克’会给我领路的。”gHj中华典藏网

后来,村里的巫师安盖科克来了,柯图科把这个故事给他又讲了一遍,一五一十、一字不漏地给他讲了。gHj中华典藏网

“跟着‘托尔娜克’走,她们又会把吃的带给我们。”安盖科克说。gHj中华典藏网

过去的几天里,从北方来的那个女孩一直在灯盏附近躺着,很少吃东西,更是少言寡语。但是第二天早上,阿莫拉克和卡德鲁为柯图科打理一辆小小的手拉雪橇,给它装上猎具和尽可能匀出来的鲸油和冻海豹肉时,她抓住牵绳大胆地走到了小伙子的身边。gHj中华典藏网

“你的家就是我的家。”她说,小小的骨底雪橇在可怕的北极夜里在他们身后嘎吱作响,上下颠簸。gHj中华典藏网

“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柯图科说,“不过我想,我们俩会一起去找塞德娜的。”gHj中华典藏网

塞德娜是下界的女主人,因纽特人相信人死以后,必须先在她的鬼域过一年,然后才能到夸狄帕尔缪特——即乐土——去,那里永不冰冻,你一招呼,肥壮的驯鹿就会应声而来。gHj中华典藏网

全村的人都在喊:“‘托尔娜克’对柯图科讲话啦,她们会领他去开阔的冰原。他又会给我们带来海豹!”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严寒和空旷的黑暗吞没了,柯图科和女孩肩膀紧贴肩膀,竭尽全力拉着牵绳,或者把雪橇从冰原上忽悠过去,朝极地海洋方向前进。柯图科一口咬定,石头的“托尔娜克”叫他向北走,于是他们在驯鹿图克图克炯——我们叫作大熊星座的星群——下面向北走。gHj中华典藏网

在垃圾堆似的冰丘和边沿尖利的积雪上面,欧洲人一天走不了五英里,然而这两个人知道怎样把手腕一转,就能让雪橇绕过冰丘,知道怎样一抖,就可以把雪橇干净利索地从冰缝里提起来,还知道当万事眼看绝望的时候,怎样用劲把矛头缓缓地划几下就可以开出一条可行的路来。gHj中华典藏网

女孩一言不发,只是勾着头,她的鼬皮兜帽的狼皮长边扫过她那宽阔的黑脸。他们头上的天空一片天鹅绒似的乌黑,在天边变成了印度红带子,巨大的星星在那里像街灯一样燃烧。时不时地一道浅绿色的北极光波滚过高空的穹隆,像旗一样忽闪一下,又消失了;或者一颗流星从黑暗闪向黑暗,身后拖着阵雨似的火花。这时他们可以看见浮冰凹凸不平的表面上装点着稀奇古怪的颜色——红色、黄铜色、淡蓝色,然而在平常的星光下,一切都变成霜杀过的灰色。你会记得,这片浮冰经过秋天的狂风吹打,颠簸,最后变成一次冻结的地震。有沟壑,有洞穴,像在冰里挖的砾石坑;大大小小、七零八落的碎块又冻结到浮冰原来的冰面上;还有在某次暴风中被抛到浮冰下面又突起来的黑色的老冰疱;圆石似的大冰块;风刮飞雪雕成的锯齿状的冰锋;陷在其余的冰原平面下面三四十英亩大的陷坑。稍隔一段距离,你可能把冰块当作海豹或者海象,翻了的雪橇或者远征的猎人,甚至是十腿大白熊精,然而,尽管有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有眼看就要具有生命的一切,却没有声音,也没有一丝回声。透过这种寂静,透过这片荒原,那里突然的亮光一闪又灭了,雪橇和这两个拉雪橇的人像噩梦里的东西一样爬着——那是一场世界尽头、世界末日的噩梦。gHj中华典藏网

走累了时,柯图科就会造一个猎手们所谓的“半吊子屋”。那是一种很小的雪屋,他们可以带盏上路灯蜷缩进去,想办法把冻海豹肉化开。他们睡了一觉后,长征又开始了——一天三十英里的速度向北才走了十英里。女孩总是不声不响,但柯图科却自个儿唠叨,还突然放声唱起了他在歌房学来的歌曲——夏天的歌,驯鹿和鲑鱼的歌——都跟这个季节格格不入。他常常宣称他听见“托尔娜克”在向他号叫,并且常常狂奔到一座冰丘上,甩开膀子高声野调地讲话。说实话,此时此刻,柯图科差点儿就要疯了,但女孩却坚信他正在接受他的保护神的指引,将会万事大吉。因此,当第四段长征结束,柯图科的一双眼睛像一对火球在脑袋里燃烧,告诉她他的“托尔娜克”正在雪地里跟着他们,形状是只双头狗时,她并没有大惊小怪。女孩朝柯图科指的地方望去,好像什么东西溜进一条沟里。那肯定不是人,可是谁都知道:“托尔娜克”喜欢以熊、海豹之类的形状出现。gHj中华典藏网

那也许是十腿白熊精,也许是随便什么东西,因为柯图科和女孩饿得两眼发花,看东西靠不住。他们离村以后,什么也没有套住,连猎物的踪迹也不曾见过;他们的吃食连一个星期都撑不下去了,而且狂风又要来了。一场北极暴风雪可以一刻不停地连刮十天,在此期间,出门在外,必死无疑。柯图科造起了一座雪屋,大得容得下手拉雪橇(千万别跟你的肉分开),正当他把最后一块不规则的冰条打磨成形,做屋顶的拱顶的时候,他看见半英里之外,有个东西在一个小冰崖上注视着他。空气雾蒙蒙的,这东西似乎有四十英尺长,十英尺高,还有一条二十英尺长的尾巴,体形轮廓哆哆嗦嗦。女孩也看见了,但她非但没有吓得大叫起来,反而平静地说:“那是夔鲲。会出现什么情况?”gHj中华典藏网

“他会跟我说话的。”柯图科说,但他说话的时候雪刀在他手里抖动,因为不管一个人多么相信自己就是这些奇丑无比的精灵的朋友,他也很不情愿把自己的话当真。夔鲲也是一条无牙无毛的大狗的魂儿,据认为生活在远北方,快要出事的时候就在该地到处流浪。事情也许有好有坏,但就是巫师,也不愿意说起夔鲲。他能使狗发疯。就像熊精一样,他多长了好几双腿——七八双——这个在迷雾中上蹿下跳的东西的腿多得任何一条真狗都用不上。gHj中华典藏网

柯图科和女孩赶快缩进他们的小屋。当然,如果夔鲲想得到他们,他就会把他们头上的小屋扯成碎片,然而觉得有一堵一英尺厚的雪墙阻隔,又是一片茫茫的黑暗,心里便有了极大的宽慰。狂风爆发时,先是一种风的尖叫,活像火车的尖叫,它一刮就是三天三夜,风向不变,风力一刻也不减弱。他们把石灯夹在两膝间添油,啃着半温半冷的海豹肉,在七十二个漫长的小时里瞅着乌黑的油烟在屋顶上聚集。女孩清点了一下雪橇里的吃食,只够吃两天的了,柯图科查看他的鱼叉、海豹矛和鸟镖的铁头和鹿筋拴扣,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干。gHj中华典藏网

“我们很快就要去见塞德娜了——很快,”女孩悄声说,“三天后我们就会躺倒去见的。你的‘托尔娜克’什么都不干?给她唱支‘安盖科克’的歌,请她到这儿来。”gHj中华典藏网

他开始以巫歌的高音嚎叫唱起来,狂风慢慢消停下来。他唱到半中间,女孩突然一惊,把那只戴连指手套的手和脑袋贴到小屋的冰地上。柯图科也跟着她这么做,两个人跪着,两双眼睛对视着,每根神经都在听。他从放在雪橇上的一只套鸟网中拆下一根细鲸条来,把它扳直以后插进一个小小的冰窟窿里,用他的连指手套把它按下去固定住。简直就像一根罗盘针一样把它调节得恰到好处,现在他们不是听,而是看了。这根细杆抖动了一下——世界上最轻微的震动,随后它平平稳稳地颤动了几秒钟,就停了下来,接着又抖了,这一回是向罗盘的另一个点点了点头。gHj中华典藏网

“太快啦!”柯图科说,“有块大浮冰在外面很远的地方破啦。”gHj中华典藏网

女孩指了指细杆,摇了摇头。“是大破裂,”她说,“听听地下水,它砰砰地响。”gHj中华典藏网

这一回他们跪下的时候,听见显然脚下有最奇怪的闷声闷气的咕哝声和敲打声。有时候那声音听上去就像一只瞎狗崽在灯上吱吱地叫;随后仿佛一块石头在坚冰上研磨;接着又像闷鼓声,但都被拖长了、变小了,仿佛它们穿过一个小小的号角走了一段很累的路程。gHj中华典藏网

“我们不会躺下去见塞德娜了。”柯图科说,“冰在破。‘托尔娜克’骗了我们。我们没命了。”gHj中华典藏网

这些话也许听起来荒唐得够呛,然而这两个人却面对着一种实实在在的危险。一连三天的狂风已经把巴芬湾的深水向南赶去,把它推向从拜洛特岛向西延绵着的陆冰的边缘。更何况从兰开斯特湾出来涌向东去的强大的洋流挟着连绵数英里的所谓的流凌——还没有冻成冰原的粗糙的冰块,而这种流凌正在轰击着浮冰,与此同时,暴风雪冲击着海洋,汹涌的浪涛也在弱化、破坏那片浮冰。柯图科和女孩一直谛听的东西就是在三四十英里之外搏斗的微弱的回声,而那小小的预报杆则随着这种搏击的震动而抖动。gHj中华典藏网

正如因纽特人所说,冰一旦从它漫长的冬眠里醒过来,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因为坚固的浮冰改变形状的速度跟云不相上下。狂风显然是种不合时宜的春天的狂风,所以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gHj中华典藏网

然而这两个人却比先前高兴——如果浮冰破了,他们就不会再等待、再受苦了。精灵、鬼怪及巫师都在破冰上四处活动,他们也许发现自己与各种各样的野物一道踏进了塞德娜的国度,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狂风过后,他们离开小屋的时候,天边的喧声还在逐步增大,粗糙的冰块在他们四围呻吟,嗡嗡。gHj中华典藏网

“它还在等。”柯图科说。gHj中华典藏网

一座冰丘顶上坐着或者蹲着他们三天前见过的那个八条腿的东西——它的嚎叫声怪吓人的。gHj中华典藏网

“咱们跟上。”女孩说,“它也许知道一条不去见塞德娜的路。”然而就在拿起牵绳的时候,她虚弱得头晕眼花。那东西慢腾腾、笨嗤嗤地跨过冰梁走开了,总是朝西、朝陆地走去,他们跟着走,而浮冰边缘如雷的吼声越滚越近。浮冰的边缘裂开了,朝陆地的四面八方涌去,十英尺厚的大冰盘小的有几码见方,大的有二十英亩,在相互冲撞,又在撞击尚未破开的浮冰,剧烈的涌浪在它们中间震荡、喷涌。这种攻城槌似的冰可以说是大海投向浮冰的第一支大军。一片片流凌被全部驱赶到浮冰下面,就像纸牌被仓促推到桌布下面一样发出一阵撕裂声,但这些冰块不断的撞冲几乎将它淹没。凡是水浅的地方,这些流凌片就层层叠叠堆积起来,直到底部碰到五十英尺下面的泥,变了颜色的海水被封堵在泥冰后面,直到越来越强的压力把这一切又向前驱赶。除了浮冰和流凌,狂风和洋流带来了真正的冰山,航行的冰山是从格陵兰一带或者梅尔维尔湾北岸断开漂来的。冰山庄严沉重地行进,周围白浪飞溅,向着浮冰挺进,绝像昔日乘风破浪航行的舰队。然而一座似乎准备把全世界推向前去的冰山往往非常无奈地在深水里搁浅、旋转,在泡沫、泥浆和冻结的浪花里打滚,而一座小得多、矮得多的冰山则会冲进平坦的浮冰,把成吨成吨的冰坨子甩在两边,并且划开一条近半英里长的通道才会停下来。有的像剑一样跌落下来,斩开一道毛边沟渠;有的破裂,条条块块像阵雨一样倾泻而下,每条每块重达几十吨,在水丘中间旋转;还有的搁浅以后身子浮出水面,拧过来、扭过去,一副疼痛难耐的样子,然后侧身完整无损地倒下来,海水在它们的肩头击打。冰这样子踩踏、拥挤、弯曲,形成千奇百怪的形状。沿浮冰北线放眼望去,造型活动在不断进行。从柯图科和女孩所处的位置看,这种混沌局面充其量只不过是天边的一种不安稳的微波的蠕动而已,但它每时每刻都朝他们移动,他们向很远的陆地方向听,能听见一种沉重的轰鸣声,就像穿过浓雾的大炮的轰鸣。这就表明浮冰被紧紧地挤回去顶在拜洛特岛的铁崖上,也就是他们身后南边的陆地上。gHj中华典藏网

“这种情况可是前所未有的,”柯图科傻眼呆望着说,“不到时候。现在浮冰怎么能破呢?”gHj中华典藏网

“跟上那东西走!”女孩喊道,手指着狂乱地在他们前面半瘸半跑的东西说。他们拖着手拉雪橇跟着,这时冰一路咆哮地挺进,越来越近了。最后,他们周围的冰原裂开了,朝四面八方星散而去,破裂的响声像狼牙咔嚓咔嚓猛咬。然而那东西歇在一个有五十英尺高的零散的老冰块堆成的冈子上,一动也不动了。柯图科发狂似的往前直跳,一手拽着女孩,爬到了冈子底下,他们四周冰的喧嚣声越来越大,但那冈子岿然不动。女孩看他的时候,他把右肘向上,向外一甩,做了个因纽特人的手势,表示这是一块岛状陆地。这陆地正是那个八条腿的瘸东西引领他们去的那个地方——海岸不远处的某个小岛,花岗岩盖顶,沙滩环绕,被冰裹得严严实实,所以没有人能把它与浮冰区分开来,然而,底部却是坚实的土地,不是移动的冰!浮冰在搁浅、破裂的过程中的冲撞、反弹表明了岛的边界,一条友善的沙洲伸向北方,把最重的冰的奔流翻到两旁,绝像犁翻开了肥土。当然,危险是存在的,那就是,某一块受沉重挤压的冰原也许会蹿上沙滩,把小岛的顶部削掉,然而当柯图科和女孩造好雪屋开始吃东西,并且听见冰在敲打沙滩,并沿着它滑动时,他们就放心了。那东西不见了,柯图科蜷在灯旁大谈特谈他控制神鬼的法术。他正大放厥词的时候,女孩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gHj中华典藏网

在她的肩膀后面,爬了又爬,爬进小屋的是两个脑袋,一黄一黑,这两个脑袋正是你见过的最可悲、最羞愧的狗的脑袋。狗狗柯图科是其一,黑头狗是其二。现在他们俩都长得肥肥胖胖、漂漂亮亮,而且头脑完全恢复正常,然而却似一种特别的方式彼此形影不离。你记得黑头狗跑开的时候,挽具仍然套在身上,他一定是碰到了狗狗柯图科,跟他戏耍或者打斗,因为他的肩环已经套进柯图科的项圈的铜丝辫里了,而且扯得很近,这样一来,他们两个都够不着挽绳,无法把它咬开,于是他们两个脖子贴着脖子紧紧地拴在一起。这样,加上他们自己能够随意捕猎,肯定帮助他们治好了疯病。现在他们头脑非常清楚。gHj中华典藏网

女孩把两个一脸愧色的畜生推到柯图科面前,笑得流起了眼泪,大声喊道:“那就是夔鲲,他把我们领到了安全的地方。瞧他的八条腿和两个头。”gHj中华典藏网

柯图科把他们割断放开,一黄一黑投进了他的怀抱,试图解释他们是怎样恢复神志的。柯图科用一只手摸他们的肋骨,肋骨圆圆的,毛、皮、肉包得好好的。“他们找到吃的啦,”他说着咧嘴一笑,“我想我们不会很快去见塞德娜了。我的‘托尔娜克’送来了这两个。病已经离开了他们。”gHj中华典藏网

这两条狗在过去几个星期里被迫一起睡觉,一起吃东西,一起捕猎,他们向柯图科亲热过后,立即扑向对方的喉咙,在雪屋里打起了一场漂亮仗。“饿狗不斗,”柯图科说,“他们找到海豹啦。咱们睡觉吧。我们会找到食物的。”gHj中华典藏网

他们醒来的时候,小岛北滩出现了宽阔的水面,所有松开了的冰都被赶向陆地去了。惊涛拍岸第一声是因纽特人听到的最令人欢喜雀跃的声音,因为它意味着春天上路了。柯图科和女孩抓着对方的手笑了,冰中间那清脆、饱满的涛声使他们想到了鲑鱼和驯鹿的季节,地柳开花的香味。即便在他们举目四望的当儿,大海开始在浮动的冰块之间结起一层薄冰,寒气逼人,然而天边出现了一大片红光,那是沉下去的太阳的光。那更像听见他在熟睡时打呵欠,而不像看见他在起床,那红光仅仅延续了几分钟,但它标明又是岁始年终交接的时候了。他们觉得:什么也不能将它改变。gHj中华典藏网

柯图科发现两条狗在外面为争夺一只刚被杀死的海豹打斗,这只海豹本来正在追逐一股总被狂风惊动的鱼群。他是白天在该岛登陆的二三十只海豹中的第一只,在海面冻硬之前,总有数百只伶俐的黑脑袋在浅水里寻乐,随着漂流的冰浮动。gHj中华典藏网

真好,又吃上海豹肝,又可以把鲸油随便往灯盏里添了,又可以瞅空中三英尺高的灯焰了。然而一等新的海冰承受得了,柯图科和女孩就装好手拉雪橇,让两条狗拉着,他们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拉过雪橇,因为他们害怕自己村子里也许会出什么事情。天气跟往常一样无情;然而拉一辆装着好吃东西的雪橇总比饿着肚子捕猎容易。他们把二十五只死海豹埋在海滩上的冰里,准备以后食用,然后匆匆赶回他们的家人那里去。柯图科一向狗表明用意,狗就给他们引路,尽管没有路标,两天后,他们就在卡德鲁的屋子外面狂吠起来。只有三只狗回应了他们,其余的都被吃掉了,几乎所有的房子都一片漆黑。柯图科喊了一声“噢哟”(熟肉),回应的声音非常微弱,他们一一准确无误地呼叫村民的名字,一个也没有遗漏。gHj中华典藏网

过了个把钟头,卡德鲁的灯亮了,雪水正在烧热,锅开始冒泡儿,雪从屋顶上往下滴水,这时阿莫拉克正在为全村做一顿饭,兜帽里的宝宝嚼着一条肥肥的坚果般的鲸油,猎人们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塞上满满一肚子的海豹肉。柯图科和女孩讲述着他们的故事。两条狗蹲在他们中间,每当说到他们的名字的时候,他们便竖起一只耳朵,显出一副极其惭愧的样子。因纽特人说,一条疯了又好了的狗,能够完全抵御以后所有的疾病发作。gHj中华典藏网

“所以‘托尔娜克’没有忘掉我们,”柯图科说,“刮起了暴风雪,冰破了,海豹游在被暴风雪吓坏了的鱼群后面。现在离新的海豹洞不到两天的行程。赶明儿让好猎手们去把我扎死的海豹取回来——冰里埋着二十五只海豹呢。我们把这些吃完以后,就都能去追浮冰上的海豹了。”gHj中华典藏网

“你们干什么呢?”巫师用他一贯向最富有的图怒尼尔米缪特人卡德鲁说话的声音说。gHj中华典藏网

柯图科盯着北方女孩,平静地说:“我们造一座房子。”他指着卡德鲁家西北边说,因为结了婚的儿子或女儿总住在那边。gHj中华典藏网

女孩双手一翻,手心向上令人绝望地摇了一下头。她是个外乡人,饿得不行的时候被捡来的,不能给当家带来任何东西。gHj中华典藏网

阿莫拉克从她坐的凳子上跳起来,开始把各种东西全塞进女孩的怀里——石灯呀,铁制刮皮刀呀,锡铁壶呀,镶着麝牛牙的鹿皮呀,还有水手仿用的真正的缝补帆布的针——这些都是给北极圈边远地区的最好的嫁妆,于是北方女孩把头勾到地上。gHj中华典藏网

“还有这些!”柯图科对两条狗又笑又唱地说,狗把他们冰凉的嘴伸到女孩的脸上。gHj中华典藏网

“啊!”“安盖科克”说着,郑重其事地咳了一声,仿佛他一直在深思熟虑似的。“柯图科一离村,我就去歌房唱起了巫歌。所有这些长夜我一直唱,召唤着驯鹿精。我的歌声使狂风刮,坚冰破,在冰要压碎柯图科的骨头的时候,又把两条狗给他引过去。我的歌吸引海豹在破冰后面来。我的身子静静躺在‘夸集’里,但我的魂儿在冰上到处奔跑,引导柯图科和狗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我就是这么做的。”gHj中华典藏网

人人都吃饱了,瞌睡了,所以无人反驳。“安盖科克”又给自己喂了一块煮肉,然后就和其余的人躺在暖烘烘的灯火明亮、油味很浓的家里睡起了大觉。gHj中华典藏网

柯图科很善于用因纽特人的风格作画,现在他把这些历险经过统统刻在一块顶端有个孔的又长又平的象牙上。当他和女孩在“神奇暖和的冬天”的那一年北上去埃尔斯米尔地的时候,他把这个图画故事留给了卡德鲁。一年夏天,卡德鲁的狗拉雪橇在尼克西林的内蒂灵湖湖滩上撞碎以后,他把图画故事丢失在砾石滩上了。第二年春天,一个湖畔因纽特人发现了它,在伊米根把它卖给了一个人,此人在坎伯兰湾的一艘捕鲸船上当翻译,他又把它卖给了汉斯·奥尔森,奥尔森后来在一艘给挪威北角输送游客的大轮船上当了舵手。旅游季节一过,这艘船便来往于伦敦和澳大利亚之间,中途在锡兰停留。在那里,奥尔森用那块象牙从一个僧伽罗珠宝商手里换来了两粒人造蓝宝石。我在科伦坡的一座房子的一堆垃圾里发现了它,把它从头至尾翻译了出来。gHj中华典藏网

安古提翁 蒂纳gHj中华典藏网

这是《猎人归来的歌》的意译,人们刺死海豹后经常唱它。因纽特人总把一些事情三番五次地重复。gHj中华典藏网

我们从浮冰边上来,gHj中华典藏网

满载着海豹回还!gHj中华典藏网

手套被冻血挺得硬撅撅,gHj中华典藏网

皮袄被积雪结成了硬片。gHj中华典藏网

噢呀哪!噢啊!哦哈!哈克!gHj中华典藏网

狂吠的犬队跑得欢,gHj中华典藏网

长鞭噼啪响,人都回来啦,gHj中华典藏网

从浮冰边上胜利回还!gHj中华典藏网

我们跟踪海豹,一直跟到他的秘密地点,gHj中华典藏网

我们听见他在下面抓挠,gHj中华典藏网

我们把记号留在浮冰边上,gHj中华典藏网

然后溜到一旁盯梢。gHj中华典藏网

等他浮上来呼吸时我们举起矛,gHj中华典藏网

将它向下猛刺一下——gHj中华典藏网

在浮冰的边上,gHj中华典藏网

我们就是这样玩他,又杀他。gHj中华典藏网

我们的手套被冰血粘住啦,gHj中华典藏网

我们的眼睛被飞雪粘得睁不开;gHj中华典藏网

可我们又回到妻子身边,gHj中华典藏网

从浮冰边上胜利返回!gHj中华典藏网

噢呀哪!噢啊!哦哈!哈克!gHj中华典藏网

狂吠的犬队跑得欢,gHj中华典藏网

妻子们听见自己的男人来啦,gHj中华典藏网

从浮冰边上胜利回还!gHj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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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位于印度孟买。gHj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