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信一束
一 欧罗巴式的汉口
这水洼里倒映着的英吉利国旗的鲜明色彩——噢噢，差点儿叫洋车儿撞了。
二 中国式的汉口
彩票与麻将牌之间，夕阳火红地照着碎石路。走在其上，我从盔形帽的帽檐下突然感受到汉口的夏日——
暑气盛满篮，巴旦杏欲燃。
三 黄鹤楼
名叫甘棠酒茶楼的红砖建造的茶馆，唤作惟精显真楼、同样是红砖建筑的照相馆——舍此别无可观。固然，隔着眼底栉比鳞次的瓦屋顶，远处黛赭色的长江，唯有翻飞的浪花是雪白的。江对岸，远方是大别山，山顶有两三株树，还有粉壁环绕、小巧玲珑的禹庙。
我：鹦鹉洲呢？
宇都宫(1)：那左手里看得见的就是。不过现在成了煞风景的木材堆放场。
四 古琴台
一个留着前刘海的雏妓，手执桃红色扇子，倚着面临月湖的栏杆，瞩眺阴霾密布下的水面，疏落的芦苇与荷叶背后阴霾密布下黑黢黢的水面。
五 洞庭湖
洞庭湖虽然号称为湖，但并非始终有水。除去夏季，平时不过是在淤泥田中流过一条河道而已。——仿佛是为了证明这一点，高出水面三尺多，立着一株长满枯枝的黑松。
六 长沙
在大街上执行死刑的城市。伤寒与疟疾流行的城市。水声可闻的城市。入夜后石板路面依然暑热蒸人的城市。甚至连鸡也恫吓我，呐喊着“芥川先生！”的城市……
七 学校
参观长沙天心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及附属高等小学。一个长着古今罕见的苦脸的青年教师为我们领路。女学生们为了排日，一律不使用铅笔，因而在桌上摆好笔砚，来做代数几何。想顺便参观一下宿舍，遂委托年轻的翻译代为交涉。谁知教师苦脸益发地苦，曰：“这个我们不能遵命。因为几天之前刚发生过五六个大兵闯入宿舍强奸学生的事件！”
八 京汉铁路
好像这卧铺车单单锁上门是无济于事的，皮箱也随手倚在身边为佳。好啦，这样的话就算是遇上土匪——等一等，遇上土匪时，可不可以不付小费？
九 郑州
街头的大柳树枝上，坠着两根辫子。而这辫子上每根都像穿着玻璃珠子似的，缀着无数的苍蝇。因腐烂而坠落到地上去的罪人首级，也许已经被狗吃掉了。
十 洛阳
客栈的窗户，透过？字纹窗格子，可以看到柠檬色的天空。大量麦尘遮云蔽日的天空。
童子眠孤台，麦尘入梦来。
十一 龙门
在泛着黑光的墙壁上，至今犹在恭恭敬敬地礼拜佛祖的唐朝男女们，是何等之端丽！
十二 黄河
在火车渡过黄河之际，我所享用的东西试列举如下：茶两碗、枣六颗、前门牌香烟三根、卡莱尔(2)《法国革命史》两页半，此外——杀死了十一只苍蝇！
十三 北京
环抱紫禁城黄色玻璃瓦的合欢与槐树的大森林。——是谁，把这森林称作都市的？
十四 前门
我：咦，飞机在飞！没想到你居然还如此时髦？北京：哪里哪里。请你看看这座前门。
十五 监狱
参观京师第二监狱。一个无期徒刑的囚人正在拼造玩具人力车。
十六 万里长城
一览居庸关、弹琴峡等之后，攀登万里长城时，一个乞食童子从我们背后追上来，手指苍茫山峦说：“蒙古！蒙古！”然而不用查地图也知道此话不实。为了得到一片铜钱而利用我们《十八史略》式的浪漫主义，诚不愧为老大之国的乞丐，让人无语钦佩。但在城墙之间看见了薄雪草，顿觉此身已临塞外。
十七 石佛寺
从艺术能量的洪水之中，几朵石莲花发出欢喜之声。仅仅聆听这歌声——这简直是玩命。且让我喘一口气。
十八 天津
我：走在这西洋风格的城市，便会莫名地频生乡愁。
西村：您孩子是一个人吗？
我：不，我不是说日本。我是想回北京。
十九 奉天
正值日暮黄昏，看到火车站走过四五十个日本人时，我差点儿就要赞成黄祸论(3)了。
二十 南满铁路
匍匐在高粱根上的一只蜈蚣。
* * *
(1)宇都宫五郎，时供职于汉口的日资武林洋行，在武汉曾为芥川导游。
(2)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英国批评家，史学家。名著《法国革命史》出版于1837年。
(3)指德皇威廉二世于1895年提出的黄色人种将称霸世界的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