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潜意识的功能
我们的新方法是把梦当作心灵的自然产物,除了认为它是合理的,不对它加以任何其他的假设。这与其他任何一门科学的假设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也就是假定所研究的对象是值得研究的。不管我们有多么看不起潜意识,至少它与虱子同一个级别——毕竟昆虫学家对虱子是真正有兴趣。至于有人认为假设潜意识存在太大胆,我必须要强调,很难想象有比这更保守的构想了。它是如此简单,差不多成同义反复了:潜意识的内容消失之后,不能重现。我们能对它做的最佳描述是,思想(或者,不论是什么)已经变成了潜意识,或者被从显意识里分离出来,因此它甚至不能被记住。或者,对于将要从潜意识突破到显意识的东西,我们可能碰巧有想法或者预感:“空气中有什么东西(令人兴奋的事情有可能即将发生)”,“闻到老鼠(感到不妙)”,等等。我们在这种潜藏的、潜在的意识活动影响之下说话,这并非是大胆的假设。
如果有什么东西从意识消失,它并不是变成空气或者不复存在,就像一辆汽车拐弯后消失并不是不存在了。它只是从视线中消失,因为我们有可能还会看到这辆车,就像曾经消失的想法会重新浮现。我们发现,对于知觉来说也是如此,以下实验可以作为证明。假如你持续不断在临界可听与不可听这个度发出音符,你持续地听,会留意间歇性地有时听得到声音,有时听不到。这种波动是因为注意力周期性的增减造成的。音符的强度是稳定的,一直没有变化。只是因为注意力降低使得声音明显消失。
因此,潜意识首先是由许多暂时衰微的内容所构成。经验表明,潜意识持续影响意识活动。一个人走神了,在自己的房间里走到某处,明显要拿什么东西。然后他突然停下来,糊涂了:他已经忘记为何站起来,要拿什么。他心不在焉地在一堆东西里搜寻,完全不知道要找什么。突然他发现要找的东西,回过神来了。他表现得就像一个在睡梦中行走的人,忘了自己最初的目标,然而又不自觉地被这个目标所指引。如果你观察神经症患者的行为,会看到他们是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且有清晰的目的。但是如果你向他们提问,会惊讶地发现他们实际上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或者脑子里在想别的事情。他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知道却同时又不知道。成千上万的观察结果令专家确信,潜意识表现得就像显意识,你永远不能确定思想、语言或者行为是显意识还是潜意识。有些东西对你自己来说是如此明显,你会很难想象它对别人来说看不见,然而对你的同伴来说它可能就是不存在的。可是,他们表现像注意到了,正如你自己一样。
这种行为导致一种医学上的偏见,认为歇斯底里的病人都是习惯性的说谎者。但是他们会说看似多余的谎言,是因为他们的精神状态不稳定,而且他们的意识是分离的,因而容易产生难以预料的意识衰微。这就像他们的皮肤会出现难以预料的、变化的麻木,很难说能否感觉到针刺。如果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到某个点上,他们全身的皮肤都可能会完全失去知觉。注意力松懈下来时,感知即可恢复。并且,如果对这种的病人进行催眠,可以很容易证明他们非常清楚在失去知觉的皮肤上做了什么。或者说,在意识衰微时的所作所为他们很清楚。他们能记得每一个细节,就如同是完全清醒的一般。我记得一个类似的案例,那是一个完全神志不清的女人来到诊所。第二天她恢复清醒,但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她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不知道当天的日期。我给她催眠,她就能给我讲她自己的事情,所讲的都能证实。她说了自己为何生病,怎么去诊所的,谁接待她的。所有的细节都非常清楚。门廊里有一个时钟,虽然并不是在非常显眼的地方,但她能回忆起进入诊所的时间,甚至具体到分钟。她就像在完全正常的状态下经历这一切,而非处于深度无意识。
确实,我们可以作为证据的材料大部分来自临床观察。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批评者认为潜意识及其表现不会在正常精神状态下发生,而是属于精神病理学或精神病症的范畴。然而,就像我早就指出来那样,精神病症绝对不是纯粹因精神疾病产生。实际上它是正常情况,只是在心理学上被夸大,因而与其他正常的精神现象相比更引人注意。其实我们可以在正常人身上观察到歇斯底里所有的轻度症状,只是这些表现太轻微,发生的时候通常没有引起注意。因此,日常生活是实证材料的宝藏。
就像显意识的内容能消失在潜意识里一样,有些念头也能从潜意识里冒出来。除了占大部分的记忆之外完全前所未有想法和创新的思想也会显现出来,这些都是显意识从来没有意识过的。它们像从黑暗深处长出的莲花,构成潜意识很重要的一部分。潜意识的这个特点,对于梦的解析来说特别重要。不论如何我们都要记住,梦的内容不一定是记忆,可能只是还没有被意识到的新的念头。
遗忘是一个正常的过程,它是显意识的某些内容随着注意力的转移而失去其活力。当兴趣转移到别的地方,原来的内容就转移到阴影里,就像探照灯照亮一个新的地方,另一个地方就在黑暗中消失。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显意识一次只能清楚地辨识几个形象。而且正如前文提到的,这种清晰度也会波动。“遗忘”可以解释为潜意识活动内容在视线范围之外,而且是有违本人意愿的。但是被遗忘的内容,并没有停止存在。虽然不能重现了,但是在潜意识里存在。它们随时可能自发地从潜意识里现起,通常是在多年明显的完全遗忘之后,或者能够通过催眠被唤起。
除了正常的遗忘之外,弗洛伊德还描述了很多例子,说明了对于有些不愉快的记忆我们想尽快忘记。正如尼采所说,如果骄傲足够坚持,记忆会选择退让。因此在遗失的记忆里,我们会发现很多是因为讨厌或者不和谐而处在潜意识状态(并且是有意识想去回忆也记不起来)。这些是被抑制的内容。
下意识的感知与正常的遗忘同等。因为它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并非不重要,所以值得一提。我们看到、听到、闻到、尝到很多东西,然而并没有注意到它们。这是因为注意力偏移了,或是因为刺激太轻微,不足以在显意识中留下印象。虽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但这些下意识确实对意识有影响。有个很有名的例子,是一位教授在乡间与学生一起散步,两人深入严肃地谈话。突然,他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幼时记忆流打断。他不明白为什么,因为他无法发现这与他谈话的主题之间有何关联。他停下来回头望:不远处有个农场,是他刚刚经过的。他回想起来,路过农场后不久童年时代的记忆就涌现。“我们回那个农场去吧,”他对学生说,“我的幻想肯定是在那里开始的。”回到农场,教授闻到鹅的味道。他即刻明白了这就是打断思路的原因:他小时候在一个有鹅的农场住过,鹅特有的味道给他留下持久的印象,这造成了记忆的重现。他在经过农场的时候闻到这个味道,潜意识觉知于是唤起了遗忘已久的记忆。
这个例子向我们证明了下意识觉知释放出孩提时的记忆,其活力强度足以打断谈话。这种觉知是下意识的,因为注意力在其他地方,并且刺激的强度不足以转移注意力而到达意识。这种现象在现实生活中频繁出现,但是大多数时候人们没有注意。
相对少见但更加惊人的同类现象是潜在记忆,或“潜隐记忆”。这种现象的发生是突然的,多数情况下表现为创造性的文思泉涌,一个字、一句话、一个意象、一个比喻或者一个完整的故事出现,奇怪或有某种显著特征。如果你问作者他的片断是从哪里来的,他不知道,很显然他甚至没有发现这个片段有什么特别。我要举的是例子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作者描述查拉图斯特拉“堕入地狱”的某些细节的特点,恰好与某艘船1686年的航行纪录逐字对应。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1883)
查拉图斯特拉逗留在幸福岛的时候,正好有一艘船停泊在山上冒烟的岛边,船员上岸猎兔。但是就在正午船长和船员们准备集合的时候,他们突然看到一个人在空中向他们走来,一个声音清楚地说:“是时候了!就是现在这个时候了!”但是当这个人向他们靠近之时,像影子一般快速飞向火山,他们极为惊讶地认出这是查拉图斯特拉……“看,”老舵手说,“查拉图斯特拉堕入地狱了!”Justinus Kerner, Bltter aus Prevorst (1831-1839)
四位船长和一位商人贝尔先生,一起上岸到斯特隆布利火山岛上猎兔。三点他们召集人回船,正在这时他们极为惊讶地看到空中有两个人向他们飞过来。一个穿黑色衣服,另一个灰色。这两个人飞过的时候跟他们靠得很近,飞得十分快,令他们感到惊讶的是,飞进了可怖的斯特隆布利火山口。
当我读到尼采的这个故事时,发现它的风格很奇特,与尼采一贯的语言风格不一样。我也觉得这些奇怪的意象不同寻常:一艘船停泊在虚构的岛上、船长和船员猎兔、发现故人堕入地狱。其与Kerner的相似不会仅是巧合。Kerner的文集大概从1835年开始,可能是关于这个海员的故事仅有的现存来源。至少我可以肯定的是,尼采从什么地方收集了这个故事。他重新讲述了这个故事,在几个地方进行比较大的变动,那似乎就是他自己的创作。因为我是在1902年发现这个情况的,我还有机会写信给作者的妹妹伊丽莎白·福厄斯特·尼采。她回忆起来,她和哥哥尼采在他十一岁的时候读的Bltter aus Prevorst,虽然她已经记不起这个故事本身。我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四年前我有机会在一个私人图书馆看到Kerner文集;我阅读了Bltter全书,因为我对那个时代医生的著作感兴趣,认为他们是医学心理学的先行者。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应该是很自然就忘记了这个关于船的故事,因为我一点也不感兴趣。但是在读尼采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随之是一种隐约的古旧的感觉,然后Kerner的书的图片慢慢透进了我的意识。
勃诺瓦的小说《大西洋岛》与莱特·哈葛德的《她》惊人地相似。在被指抄袭时,勃诺瓦不得不回应说,他从来没有读过莱特·哈葛德的书,并且完全不知道有这本书存在。这是潜在记忆的一个例子,如果它不是作为集体表征的表现。列维布-留尔用集体表征来对原始社会的某些基本概念进行说明。我在后文会提到这点。
前文对潜意识进行解释,是为了让读者对下意识内容有个比较直接的了解。下意识内容是梦的象征自发产生的基础。显然,这些内容之所以处于潜意识状态,必定是因为某些显意识内容失去活力。也就是说,失去对它们的关注,或者其自身的情感色调,以为新的意识活动提供空间。否则,如果它们还有活力,处于临界值之上,你就摆脱不了它们。意识就像一种投影仪,把(注意力或兴趣)的光投射到新的直觉之上——会马上现起——也投射在休眠状态的过往觉知痕迹之上。作为一种意识行为,这个过程可以理解为一种有目的性的、自愿的行为。但是,强烈的外在或内在刺激,常常会迫使意识进行这种光的投射。
这种观察不是多余的,因为很多人高估了意志的作用,轻视了他们意志之外的心理活动。为了对心理有更好的理解,仔细区分意识和无意识活动是很重要的。前者来源于自我—人格,而后者的来源不一定完全是自我,也就是说是自我的潜意识部分、自我的“另一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后者是另一个主体。这个主体的存在,绝对不是一种病状,而是一种可以随时随地观察到的正常现象。
有一次我与一位同事讨论一名医生,这名医生做了我认为“绝对白痴”的事情。这名医生是我同事的朋友,而且他们信奉同一种狂热的信条。他们都是绝对的禁酒主义者。他冲动地回应我对他朋友的批评:“他当然是蠢蛋”——他马上打住——“我的意思是说,他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我温和地提醒他,他最先说的是蠢蛋。对此他愤怒地否认这么说过他的朋友,并且不会对像我这样无信仰的人说。此人是别人评价很高的科学家,但是他的右手不知道左手在做什么。这种人不适合心理学,而且其实也不喜欢心理学。但我们通常就是这样对待“另一面”的声音:“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没这样说过。”正如尼采说过的,最后还是记忆屈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