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东南
吴侬软语说苏州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西湖,苏州山塘。”(姑苏风光)
前天晚上,杨乃珍的琵琶一响,呖呖莺声,唱出了七里山塘的风光,使人梦魂中,萦系着三十年前光裕社旧景。一千三百年前,那位坐着龙船下江南的隋炀帝(杨广),他到了扬州,爱好吴语,就无意西归了。尝夜置酒,仰视天文,对萧后说道:“外间大有人图侬(吴人自称曰侬),然侬不失为长城公(陈叔宝),卿不失为沈后(叔宝后),且共乐饮耳!”他喝得醉醺醺地,对萧后道:“好头颈,谁当斫之!”他的“贵贱苦乐,更迭为之,亦复何伤”的颓废观,也正显出了吴语的迷人魔力。
1932年春天,我从上海乘轮船到了苏州。我这个久住杭州的人,应该怎么说呢?这是老年人的城市;杭州至少该是壮年人的城市。苏州的街巷,一望都是炭黑的墙头,在苏州做寓公,风烛残年,有生之日无多,在这儿安静住着,那是有福的。我在苏州,开头住在工专校舍(暨大中学部在这儿寄住),和沧浪亭为邻。后来移住在网师园(张家花园),乃是明代的名园,后来张善子、大千二兄弟在那儿养虎绘画;要不是我太年轻,真可以在那儿终老了。其后十五年,已经是抗战胜利后二年,俞颂华先生邀我任教社会教育学院,住在拙政园,又是名园胜景。我在苏州住的日子虽不久,吴侬软语的韵味,也算体会得很亲切了。(“阿拉”乃是宁波人自称。“吾伲”才是吴语。“阿拉”顺德人,固是可笑,“阿拉”上海人,同样是笑话。)
前几年,我重游燕子矶,也登上矶头,那儿有一座乾隆的御碑亭;我们就在亭阶静坐,眺望大江,烟波浩渺,江涛拍岸,轰轰有声。友人告诉我们:百二十年前英军进攻南京,就从此处登岸,入观音门进至迈皋桥。清廷大惊,乃签订了《南京条约》,决定了香港的命运。这是燕子矶和海外呼吸相通之处。下了矶石,我们向西南行进,就到岩山脚下,沿山奇峰迭起,绵延十余里。岩山原有十二洞,这都是悬崖绝壁,为江水冲激而成。我们到过的,除了观音洞,还有头台、二台、三台各洞。
头台洞在观音阁西,洞口正中为佛殿,殿后石笋排立;洞门外石壁上刻了一个大“寿”字。又西便是二台洞,从山岩筑成的石屋,还凿了一个观音龛。洞中有洞,深不可测。(洞中有吴道子刻的观音像及李言恭写的“般若经”,系明代遗物。)更西便是风景最美的三台洞,从上而下,分为三层。下层最深广,洞内有观音泉,清冽可鉴,上架石梁以通往来。旁有观音画像石碑。由洞口向右,从石缝到了一线天,仰视天光一线,沿木梯而上,豁然开朗,飞阁凌云,又是一个境界——这是今日的滨江花园。
呢喃王谢堂前燕,
百姓人家借一枝。
短梦由来记不真,
眼前都是过来人;
剧怜踯躅河边卒,
说尽兴亡论过秦。
可是我从北京到了南京,重访明故宫,那儿已经是一个很大很美丽的公园了。新的南京,简直是一个大花园,又是阿Q文士们所梦想不到的。
明故宫在南京城东边,明初建都,原是填平了燕雀湖(前湖)而筑成的,正在钟山之南。皇城有六门,正南门曰洪武门(原址已无存),东南为长安左门,西南为长安右门(外为长安街),西为西安门,东为东安门,北为玄武门(原址也找不到了)。皇城之内为宫城,好似北京的紫禁城,有护城河环绕四周。宫城有六门。南面三门:正南曰午门,中有三孔;也有东西相向的左右掖门(今左右掖门外伸部分早已被拆除,已失原貌)。转而向东曰东华门,向西曰西华门(原址无存)。北曰北安门(原址无存)。午门内曰奉天门,门之左右,为东西角门;内正殿曰奉天殿,为皇帝受朝贺之处。奉天殿后为华盖殿、谨身殿,殿后为乾清宫、坤宁宫,这是明代后寝宫城的轮廓。
明故宫仅存的建筑中,以午朝门为最大。南京市府当局便从午朝门前后改建明故宫花园。这里有护城河二道,内五龙桥在午门之北,并排五拱,跨在金水桥上。其水原与东华门、西华门之水相通,桥板石多系明代物,建筑形式也没有改变。外五龙桥,在午门之南,也是并排五拱,跨在玉带河上,桥板石虽多仍明代之旧,桥栏、桥墩,都是后来修补改建过的。如今这一带都已遍植花木,还在午朝门北奉天门遗址掘出了石砌圆拱、石水缸各二个,大石础十余个,石鼓座六个(有花纹),和方孝孺的血迹石(传说如此)整齐排列那儿。还把英人法雷斯五十年前搬走的明代石刻七块、石狮子大小三对,从下关搬回,布置在原处。在御道两旁,种了十多万株玫瑰,春深花发,真太美丽了。
新中国珍重古代文化传统,处处修整扩展,南京是文化古都,重点保留的更多。现在保存的六朝陵墓,共十八处;陵墓上都有石刻,或为麒麟,或为辟邪,或为华表,或为石碑,雕刻生动,气魄雄伟,而且直刳瓜棱形的石柱,有翼的石兽,表示了中国和希腊、波斯的文化交流。这十八处六朝陵墓,分七组:①栖霞山组,有梁萧家一系五处和失名的一处。②麒麟门组,有宋刘裕、梁萧宏、陈陈蒨墓。③淳化镇组,有梁萧正立墓及其他失名三处。④上方镇石马冲组,有陈霸先墓。⑤笆斗山徐家村组,有失名六朝墓一处。⑥江宁方旗庙组,有失名之六朝墓一处。⑦句容石狮子组,有梁萧绩墓。这都是我国艺术史上的瑰宝。
说扬州
炀帝雷塘土,迷藏有旧楼。
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
骏马宜闲出,千金好旧游。
喧阗醉年少,半脱紫茸裘。
——杜牧《扬州》
雨过一蝉噪,飘萧松桂秋。
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
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
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
——杜牧《题扬州禅智寺》
朱自清师在他的文章中说到扬州“出”女人,这个“出”字,即是花花世界闹风情的说法。我们看看《儒林外史》就可以明白那笔风流账是怎么写的。也可以明白为什么要“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了。张宗子的《陶庵梦忆》写“扬州瘦马”,非常传神。他说:想娶妾的,“至瘦马家,坐定,进茶;牙婆扶瘦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走。曰:‘姑娘转身’,转身向明立,面出。曰:‘姑娘借手睄睄’,尽褫其袂,手出臂出,肤亦出。曰:‘姑娘睄相公’,转眼偷觑,眼出。曰:‘姑娘几岁了’,曰几岁,声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看小脚)……曰:‘姑娘请回’。一人进,一人又出,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看中者,用金簪或钗一股插其鬓,曰‘插带’。看不中,出钱数百文”。(一看中,便可成婚,也就是季苇萧所说的“才子佳人信有之”了。)
诚如朱师所说,我的扬州印象,每多从古人诗赋中得之。最早的印象,乃是鲍照《芜城赋》,变乱以后,这一“廛闬扑地,歌吹沸天”的名城,也就“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有边塞的气氛。最使我感到衰凉之境的,还是姜白石的《扬州慢》。他在词前小题中说:“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词云: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是南宋变乱以后的萧条衰索情景。清乾隆年间,盐船大火,扬州文士汪中,作著名的《哀盐船文》记之。后又经太平军之战,从此有着一千五百年历史的繁华世界,走向衰落的下坡了。而决定扬州最后命运的,乃是津浦、沪宁、沪杭三条铁路代替了南北大运河的交通线。19世纪的国际城市,就由上海代替了扬州。
广陵对
悲夫!丛冢有坎,泰厉有祀;强饮强食,冯其气类;尚群游之乐,而无为妖祟。人逢其凶也邪?天降其酷也邪?夫何为而至于此极哉!
——汪中《哀盐船文》
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乙卯,仪征盐船火,坏船百有三十,焚及溺死者千有四百人。从那以后,扬州这个世界性大城市,便慢慢地衰落下来。当时扬州文士汪中,写了一篇有名的《哀盐船文》。我们看了,盐船大火,正是古城庞培的末日呢。清代文士,汪中自成一家言,王念孙说:“容甫淡雅之才,跨越近代,其文合汉魏晋宋作者而铸成一家之言,渊雅醇茂,无意模仿,而神与之合;盖宋以后,无此作手矣。”乾隆五十二年正月,汪中访谒朱琦(石君)于钱塘(杭州),答述扬州割据之迹,死节之人,作《广陵对》三千言,博综古今,天下奇文字也。章太炎所谓“今人为俪语者,以汪容甫为善”。
从魏晋(纪元3世纪)到清乾嘉年间(纪元18世纪),这一千五六百年间,我们的艺术文化,集中在扬州。南曲的昆、乱以及北方的秦腔,都得朝宗于海,在盐商庭院中献过宝,这才鲤鱼跃了龙门,有了固定的地位。汪容甫的论述,句句都有分量。相传,“扬州盐务,竞尚奢丽,一婚嫁丧葬,堂室饮食,花服舆马,动辄费数十万两金。有某姓者,每食,庖人备席十数类。临食时,夫妇并坐堂上,侍者抬席置于前,自茶面荤素等色,凡不食者摇其颐。侍者审色则更易其他类。或好马,蓄马数百,每马日费数十金,朝自城内出,暮自城外入,五花灿著,观者目眩。或好兰,自门以至于内室,置兰殆遍。或以木作裸体妇人,动以机关,置诸斋阁,往往座客为之惊避。”其先以安绿村为最盛,其后起之家,更有足异者,有人想把一万金一时散去的,其门下客把万金全买了金箔,载到金山塔上,向风飏去,顷刻闲散在空中,飞到草树间,谁也找不回来了。又有人,花了三千金,买了苏州的不倒翁,流放江流中,满江都是。又有喜美女的,自司阍以至灶下婢,皆选十八岁的清秀少女来任事。有的反其道而行之,专找奇丑的,看了不够丑,就特加毁坏,敷以酱汁,有如魔鬼。一时争奇斗异,不可胜记。这些二世祖,过着这样荒淫诡异生活,如何不转入世界末日,也就是汪中写《哀盐船文》的主旨。
不过,“天下三分明月,二分独照扬州”的日子,奇花异卉,有足称者。《画舫录》称虹桥为北郊佳丽之地,《梦香词》云:“扬州好,第一是虹桥;杨柳绿齐三尺雨,樱桃红破一声箫,处处系兰桡。”扬州人的游赏以船游为常。“游人泛湖,以秋衣蜡屐打包,茶鬴灯遮,点心酒盏,归之茶担,肩随以出。若治具待客湖上,先投柬帖,上书湖舫候玉,相沿成俗,浸以为礼。”
画舫有堂客、官客之分。“堂客为妇女之称。妇女上船,四面垂帘,屏后另设小室如巷,香枣厕筹,位置洁净;船顶皆方,可载女舆。家人挨排于船头,以多为胜,称为堂客船。一年中唯龙船市堂客船最多。”到了灯船客夜归,香轿候久,弃舟登岸;火色行声,天宁寺前,拱宸门外,高卷珠帘,暗飘安息(香名),此堂客归也。《梦香词》云:
扬州好,扶醉夜踉跄!灯影看残街市月,晚风吹上笋儿香;剩得好思量。
扬州,自汉以来,或治历阳或治寿春,或治建业,而广陵专其名。《史记》:梦怀王十年城广陵,广陵之名始此。
书词到处说《隋唐》,好汉英雄各一方;
诸葛花园疏理道,弥陀寺巷斗鸡场。
——吴伟业《扬州竹枝词》
有一件小事,我在这儿非说实话不可,即算香港的《南北和》编导家看了头痛;我们该明白京戏源于徽班,而四大徽班乃是从扬州去的,并非北方的戏。另外有一位自以为无所不知的女人,连评话与弹词是两件事都不明白,却在那儿大放厥词。要知道近代东南评话的摇篮乃在扬州;直到今日,王少堂的评话,还是独树一帜的。
清初,那位混蛋皇帝乾隆六次下江南到了扬州,扬州既是天下财富集中之地,扬州官商就把天下财富来供皇帝的奢侈享受。扬州戏台在天宁寺,两淮盐务照例备以花雅两部大戏。雅部即昆山腔(徽班是在弋腔底子上加了昆腔,也可说是昆腔底子上加了弋腔);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黄腔,统谓之乱弹。(花部、乱弹,即今所谓地方戏。这儿所谓“京腔”,和我们所听的京戏不同,乃是清初从南方到北京去的弋阳腔。秦腔是陕西梆子,弋阳腔即高腔,梆子腔指山西梆子。罗罗腔即饶河乐平腔。二黄腔即湖广汉剧,粤剧即由这一派发展起来,其底子是弋腔,也吸收了昆腔;所以粤剧与京剧同源,并非南北异趋。)当时,昆腔之胜,始于商人徐尚志,征苏州名优为二徐班,而黄元德、张大安、汪启源、程谦德各有班。洪元实为大洪班,汪广达为德音班,后征花部为春台班,自是德音为内江班,春台为外江班。后来内江班归洪箴远,外江班属罗荣泰,此皆谓之内班,都是准备侍候皇帝的。(当时巡盐御史还奉旨设局修改曲剧。)后来乾隆八十万寿,四大徽班入京祝寿,就是从扬州送去的。
这一课题的对答,是不能说得太多的,接着且说扬州的艺文异花——评话。康雍乾嘉,扬州全盛时期,全国文人学士,如吴梅村、吴敬梓、郑板桥、余澹心、金北燕……都曾寓居扬州,扬州画派有八怪之称,剧曲别枝有扬州清音、扬州弹词、本地乱弹等种种民间乐曲。“评话”发展成为市民所爱好的艺术。(说话人源出于北宋开封、南京、杭州,到了扬州,可能登峰造极。)明末,有一位驰名朝野的评话家柳敬亭(他本姓曹,扬属泰州人,为避仇改姓为柳。)和诸文士相交游,《桃花扇》也说到他的事。据吴梅村在《柳传》中说:“柳生之技,其先后江湖间者,广陵张樵、陈思,姑苏吴逸与柳生四人各名其家。”那时评话这一种新的市民艺术已经很发达了。《画舫录》写道:“郡中称绝技者,吴天绪《三国志》,徐广如《东汉》,王德山《水浒记》,高晋公《五美图》,浦天玉《清风闸》,房山年《玉蜻蜓》,曹天衡《善恶图》,顾进章《靖难故事》,邹必显《飞驼传》,谎陈四《扬州话》,皆独步一时。近今如王景山、陶景章、王朝干、张破头、谢寿子、陈达山……亦可追武前人。”人才济济,各成一派。当时的书场,各门街巷皆有之,单是东关一地就有诸葛花园、疏理道、弥陀巷、斗鸡场四处。(我所引的扉诗,即是说当时书场的情形。)
那时书场的情况是这样:“大东门书场在董子祠坡几下,四面围坐,中设书台,门悬书招,上三字横写,为评话人姓名,下四字直写,日开讲书词。屋主与开讲人以单双日期相替敛钱,钱至一千者为名工。”李斗说吴天绪仿效张飞据水断桥,先作欲叱咤之状,众倾耳听之,则唯张口努目,以手作势不出一声,而满室中如雷霆喧于耳了!
扬州宜杨,在堤上者更大。冬月插之,至春即活,三四年即长二三丈,髡其枝,中空,雨余多产菌如碗,合抱成围……或五步一株,十步双树,三三两两,跂立园中。
扬州的风物、掌故,有《画舫录》在,可说笔不尽书,一时说不完的,我就回过头来谈谈扬州的学风。薛寿说:“吾乡素称沃壤,国朝以来,翠华(皇帝的车子)六幸。江淮繁富,为天下冠。士有负宏才硕学者,不远千里百里,往来于其间。巨商大族,每以宾客争至为宠荣。兼有师儒之爱才,提倡风雅;以故人文荟萃,甲于他郡。”张舜徽说:“清代学术,吴学最专,徽学最精,扬州之学最通。无吴、皖之专精,则清学不能盛;无扬州之通学,则清学不能大。然吴学专宗汉师遗说,摒弃其他不足数,其失也固;徽学实事求是,视夫固泥者有间矣,但致详于名物度数,不及称举大义,其失也褊;扬州诸儒,承二派以起,始由专精汇为通学,中正无弊,最为近之。”这两段话,说明了“扬学”的特色。
清代三百年的学术,推崇戴东原为宗师(戴氏皖南休宁人)。乾隆二十二年,从北京南归,客居扬州三十四年,和惠定宇(吴学大师)相见于卢雅雨盐署;他在王家做家庭教师,王念孙乃其弟子,后来也是考证学大师。任大椿和戴东原为同事,往还甚密。焦循(理堂)行辈虽稍后,可是一生推尊戴学;戴氏的性理之学,也是在焦氏研究中发扬光大的。戴门的重要弟子,大多是扬州人。(焦循作《考戏曲修订》,作《剧说》,也是戏曲研究的开路人。)我们说扬学是从皖学基础上开拓发展出去,那是事实。焦循作《孟子正义》《论语通释》,阮元作《论语仁论》《孟子仁论》,都是戴学的引申。刘师培说:“戴氏弟子,舍金坛段氏外,以扬州为最盛。高邮王氏传其形声训诂之学,兴化任氏,传其典章制度之学。王氏作《广雅疏证》,其子引之申其义,作《经传释词》《经义述闻》,发明词气之学。任氏长于《三礼》,知全经浩博难罄,因依类稽求,博征其材,约守其例,以释名物之纠纷。……仪征阮氏,友于王氏、任氏。复从凌氏廷堪、程氏瑶田问故,得其师说。阮氏之学,主于表微,贯纂群言,昭若发蒙。异于饾饤猥琐之学,甘泉焦氏,与阮氏切磋,……发明大义,条理深密,虽说间邻穿凿,然时出新说,秩然可观,亦戴学之嫡派也。”刘氏也是扬学的后起大师,他这一段话,概举了扬学的流别。扬学的最大成就与独具精神,正如刘毓崧所说的“能见其大,能观其通”,无论经学、小学、史籍、金石、儒家、诸子、骈散文体、古近体诗,都有独到之处,比吴学、皖学都高了一筹。
我这儿借用的小题《广陵对》,已说过乃是汪中的名文。扬学名家中,汪中(容甫,1743—1794)可是一代的怪杰,当时学人文士誉为“识议超卓,唐以下所未有”。“为文根柢经史,陶冶汉魏,不沿欧曾王苏之派”,而“长于讽喻,凌轹一时”。钦佩他的人以为“惊心动魄,一字千金”。我们看他的《述学》,虽是片章零篇,确有独到的见解,为前人所未发,同时学人所不及的。浙东史家章实斋对《述学》有所批评,说是不合著述的体制,那只是文人相轻的心理,汪氏精审汇通之处,有为章氏所不及的。《广陵对》以外,如《哀盐船文》《黄鹤楼铭》《吊黄祖文》,都是槃槃大手笔。太炎先生说:“其修辞安雅则异于唐;持论积审,则异于汉;起止自在,无首尾呼应之式,则异于宋以后之制科策论。而气息调和,意度冲远,又无迫窄蹇吃之病,斯信美也。”推许得十分高,诚一代之彗星。
扬州人本来习于都市的浮夸,有“扬虚子”之称;而扬学以笃实宏通称,值得我们再加深求的!
闲话扬州
十里长街市井连,
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
禅智山光好墓田。
——张祜《纵游淮南》
友人窳君家雇用一扬州女佣;她和乡伴闲谈,指我们这些湘赣浙闽的人,说是南蛮子怎样怎样,我不禁为之讶然。在另一场合,我在讲授《中国文化史》,问在座的同学:“百五十年以前,黄浦江两岸蒲苇遍地,田野间偶见村落,很少的人知道有所谓上海。诸位试想想那时中国最繁华的城市是什么地方?”同学们有的说是北京,有的说是洛阳,有的说是南京,没有人说到扬州。自吴晋以来,占据中国经济中心,为诗人骚客所讴歌的扬州,在这短短百年间,已踢出于一般人记忆之外,让上海代替了它的地位;这在有过光荣历史养成那么强自尊心的扬州人看来,那是多么悲凉的事!我曾笑语窳君:“现在扬州人到上海来,上海人会把他们当作阿木林,从前我们南蛮子到扬州去,扬州人也会把我们当作阿木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便是天字第一号的瘟生。”窳君亦以为然。
易君左的《闲话扬州》,我不曾看过。但照所揭举两点看来,说“全国娼妓为扬属妇女所包办,沪战汉奸坐实为扬属之人民”,该是十分浅薄无聊的。第一点,易实甫(易君左父亲)就要提出抗议,而且扬州人也绝不敢掠“美”。第二点,胡立夫便不是扬州人。这且不去管他,我且说我的闲话。
扬州,它是有过历史上的光荣的,但那是历史上的光荣呀!当一个世家子弟诉说他祖先阔气的故事,该是眉开眼笑的;门前金边的匾额,朱红色的大旗杆,蹲踞在大门外的石狮子,都能引动听者以肃然起敬。至说到墙角上的蜘蛛网,大柱里的白蚁,自瘪嘴老太太以至于毛头小伙子,都说是命运不济。那真是命运不济吗?在钱塘江上游,有一处繁华的小城市——兰溪,绾浙赣闽三省交通之中枢,当其盛也,“廛闬扑地,歌吹沸天”,“交白船”(妓船)聚集至三百只以上;自杭江铁路筑成,水道交通退居次要地位,前年一年间,民船停业七百余艘;自金华至江山段通车,金兰段变成支路,兰溪商业一落千丈。这眼前的小事实,即是扬州中落的写照。从前运河沟通南北,“重关复江之隩,四会五达之庄”,“孳货盐田,铲利铜山”,盐和米决定了扬州的繁荣。海道既通,煤铁棉花代替了盐米的地位;津浦路成,运河绾不住南北的枢纽;再加以太平军几度进退,二十四桥明月,只照见一片荒凉、几树白杨了!以眼前论,盐的命运这样可怕,扬州的命运将随农村破产盐业破产而更黑暗。这事实,扬州人还得请马老先生算定他们的终身。
周作人先生久住北平,以为“北京建都已有五百余年之久,论理于衣食住方面应有多少精微的造就”,终因“随便撞进一家饽饽铺里去买一点来吃,总没有很好吃的点心买到过”,乃“觉得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是一个很大的缺陷”。扬州之为繁华中心,将近二千年;它能给我们吃到一点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吗?著名的酱菜,生姜较嫩,莱菔头较小,虽不用味之素,亦有甜味;扬州菜刺激性很少,又不像广东菜那么板重,颇得中庸之道;扬州戏细腻活泼,介乎昆剧与徽剧之间;用享乐的意味来看,这古老的城市,扬州还是值得人们留恋的。
南朝(宋)鲍照,作《芜城赋》,传诵一时,其尾段云:
若夫藻扃黼帐,歌堂舞阁之基;璇渊碧树,弋林钓渚之馆;吴蔡齐秦之声,鱼龙爵马之玩;皆薰歇烬灭,光沉响绝。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
此时此地,扬州人重读此赋,不知作何感想也?南宋张择端作《清明上河图》,追摹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扬州各界,与其连合控究《闲话扬州》,大不如重做《清明上河图》较为风雅。鲍照为芜城之歌,曰:
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试看巴比伦沦于蔓草,罗马化作废墟,有些地方,大可不必认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