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第一场
(景:是古塔的地址建成的小屋,灰青的墙壁,正面中央一个长约尺多、宽不满尺的小窗,窗门掩着,仅从隙中透进一道幽光,显得室中格外凄黑。窗下条桌一只凳三张,左隅一木床,挂着古旧的蓝帐。沿左壁是书架,满堆着破书、账簿之类。沿右壁一高柜和几个破箱。右方下手一户通栏杆而去正栋。凄寂中,忽燃起老账房贵一在窗下吸烟的红光和白雾。前幕后一个月的事。)
(红桃登场)
红桃 贵伯伯!……啊,黑呀!
贵一 黑哟,红桃,你看不见么?我点火给你看吧。(燃烛照她进来)
红桃 贵伯伯,太太来了哟。
贵一 啊!(奇喜)太太来了?!
(少梅登场,穿一套似丧服的纯黑衣裳,悲哀,憔悴,凝静庄严的一种神性美,迥非以前的活泼风骚了。沉重的默默地走进)
(灵香随后入)
贵一 啊,太太!(忙立,恭敬地行礼,引她同到桌前坐下)
少梅 贵先生,你好吧?
贵一 多谢,托福!
灵香 贵伯伯!你看太太全变了样子咧。好象这几天就老了十岁,到底在外面比在家里受苦咧。
贵一 太太!在外面可也住得惯?
少梅 还好。(静静地望贵一一下)请你老人家不要叫我太太了!……灵香以为做太太的顶享福,怕我在外面受苦。我却此生此世再不希望做太太的艳福!(轻轻的惨笑)
贵一 哦,不要这样说哪,这是你吃过亏来的话!我们不要说这些了吧,灵香!我们谈别的……你今天怎么舍得来玩?我们谁都不舍得你去,谁都还希望你来。(再点燃一个灯)
(狱监满意地奔退场)
荣生 红桃,我要打死你!(凶对红桃一掌)我叫你看守小姐在楼上,你为什么要把她带了来?
(毒毒地踢去)
(红桃呱地哭起来)
(舞台黑)
(静寂)
第二场 景同前
(舞台黑五分钟——表示经过四小时后。突亮,台灯数盏,桅灯三个,强光一破室中从来的阴沉,黑暗。男仆五人,女工七人,其中女乙丙丁戊,是临时雇入应用的,驯服性少而俏皮些。男乙和丙是反抗性强的青年。一同杂谈笑话,坐,卧,立,走动,不拘形。幕开,哄笑声大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丙 他要变骆驼,阿梁!你顶好是变只象吧。你要变成一百只象,把老爷和他的妻妾财产,都载在你背上,象古代的酋长出征一样威武,把老爷带到无人岛上避难去吧!
男乙 好极了!阿梁。你尽忠三十年了,这回又带了老爷去避难,倘若老爷做了岛上的王,一定会封你做大臣的。
男甲 小鬼,莫胡闹!农民协会真无聊!为什么要这样来吵!足足的吵了两个月,刚刚清静了一向,又要来!四点钟以前真吵极了啊!
男丙 四点钟以前就算吵了?厉害的还没有来呀。刚刚清静了这向,那完全是纪念少爷的。……少爷是为我们农民死了,他是我们农民的急先锋,是他父亲的劲敌。我们不能因为我们的先锋死难了,我们就向敌人投降。我们现在要把最痛快的手段,来除掉我们的敌人。
男甲 你的话俨然是个暴徒的口气!你们进了农会的人,怎么是这样凶?假定老爷不避难去,你想他还能容你这种用人么?
女甲 喂!(快口地)喂!主张老爷去避难的是谁呢?把这样好的房子丢在这里不可惜吗?
男丁 不是为程老二死了,就是为凌侠的案子吧。凌侠死也不服气,还要再审哪。凌侠要调了月林小姐到堂去审,老爷不是想带了小姐去躲避吗?你看今天下午农民协会来这一下,老爷就想把小姐藏起来哪。
女丁 听说程老二的死,是你们这班东西把他的肚子踢翻了的。农民闹工钱那回,你们为什么要把他这样毒打?你们这些人,真是没有良心!……你们只配当走狗!
男丙 哼,不这样又怎么能够得老爷的宠呢!
男乙 如今的世界,做奴隶也要会拍马屁呀。(男甲忿忿不安)
女戊 哈哈,阿梁……你说少爷的死,是他不该说小姐是他的妻。他们结婚了么?(男甲不答)
男丁 哪里结婚!这是少爷的一个计策哪。他不这样说,老爷定要小姐做他的小老婆的。那末,他们一对爱情的鸳鸯,岂不是苦恼一世吗!
女甲 唔,现在哪,不是一个在人间,一个在地下么。不是更苦恼么?
男丙 少爷当时那里知道老爷会杀他呢。老爷总是男盗女娼!和他有关系的就要吃亏。你们看他告凌委员的怎么样……头一条告他杀少爷;第二条告他诬告老爷私卖鸦片烟;第三条告他有反动嫌疑。究竟哪一条不冤枉?
女乙 咄!要我去当裁判官就得了!这些小房子,不是老爷占了一个寡妇的地盘起的吗?……他怕那寡妇告他,就强奸那寡妇,还活活把那寡妇害死了。
女甲 这间房子的地盘,原来是一座古塔哟。老爷造房子的时候,还挖出人骨头,所以这房子常常出鬼。
女乙 恐怕是那寡妇不甘心吧?……她自然不甘心,要做鬼叫。
女庚 那寡妇自然不甘心,所以她常常做鬼叫,这向更弄出鬼火了。
男甲 那里来的鬼!那都是老爷喜欢戏弄人呀。
女戊 这向围墙里面,一到深夜,常常有鬼火,你没有看过么
男甲 我不信鬼,那里看得见。不过我只知道老爷常在这些房里学鬼叫,吓吓他的姨太太。所以太太叫这里是鬼塔,少爷说这里是幽灵塔。“幽灵塔”,“幽灵塔”,就把他们都吓怕了,谁都不敢进来。
男丁 什么!?“幽灵塔”单是指这间小房子么?咄!……“幽灵塔”是少爷指老爷的哪。老爷本身虽然不象个幽灵,但他压迫家里的青年,不和雷峰塔镇压白蛇精是一样吗?
男丙 哈哈!总是借着这个“塔”字取名呀。雷峰塔倒了,幽灵塔也要倒了哟。我们还替他做奴隶么?尤其是今晚上。
男乙 只是鸦片烟不给别人发现,还不至于倒吧。
男甲 今年来老爷真倒楣!政府要把鸦片烟归政府卖,而且严禁私人贩卖,老爷真倒楣。
女乙 老爷也应该倒楣了,他为着自己要卖鸦片烟赚钱,又借他当了绅士的威风,强迫人家吸鸦片烟。地方上还没有被他害够么?
女丙 顶吃亏的恐怕要算我的姑妈了,老爷雇着我的表哥当鸦片烟经理人,过了几年,表哥也竟吸起鸦片烟来了,也竟因为吸鸦片烟,被老爷赶跑了。他回到家里,把自己的一点东西吃光了,就去做强盗,后来偷他母亲的东西去卖,祭田,膳田,寿衣,几乎被他偷光了,我姑妈才晓得。姑妈气不过,叫两个细一点的儿子捆了他丢在河里浸了。现在我的姑妈还关在牢狱里,两个小表弟,还不知道要处什么刑罚,一家人都在牢里受罪。
女丁 近来只听见到处闹鸦片烟祸,怎么政府不禁止呢?
男乙 政府还在那里收回国卖哪。可是政府更岂有此理!他们叫老百姓的船载了鸦片烟,简直没有船钱给划船的人;划船的不替他载呢,又把他们的船都敲破,有时候一条小河里,每天要毁十几条船。你们想那些靠划船吃饭的小百姓,往往一家人全靠着那只船吃饭,把他的船毁了,是多末苦恼?
女丁 为什么政府要卖鸦片烟?
男乙 政府要那笔钱去充军饷哪。
女丁 阿弥陀佛!他们鬼打鬼地打不清楚,还要害百姓,靠赚这笔钱来充军饷么?!……无怪乎男人家总把中国弄不好的,你们男家伙都要退位去!
笑声 哈哈哈……
(荣生登场)
荣生 笑什么!(望仆众)都来了吗……啊,都来!(男仆女工都站起来围着他)
荣生 今晚我请了你们来,工钱每个人发三块。但是做的是什么事,你们绝对不可对别人讲!定要记得!(雇仆们,仆等含默。)来!大家抬开书架!把床撤去!(仆等如命,努力工作起来)
荣生 这些都抬到外面去!……这个柜,这些箱……(仆等扛了什物出户,女己和庚点桅灯照他们的路)
(床搬开,床背处现一户,荣生踞下,以指挖壁)
(贵一登场)
贵一 哦,(拿钉拔小凿上,笑向荣生)老爷!等我来吧。(拔出壁角的钉,松开一张泥涂的假壁,渐渐越扯越开,扯得六尺的光景,停着,里面堆着方径一尺六寸的粗木箱,自地脚整列至楼顶上。)
荣生 多谢你,贵一!(笑拍他)你这个法子,我可弄赢了他们!任他们那些小鬼有好厉害,总聪明不过你。
贵一 (忠实地作淡笑,从最高列搬下三箱放在仆众前)(仆等惊奇地集拢来看,叹服的,笑颜的,阴默的)
女甲 老爷,这主意真好!真佩服!要不是这样装得好,恐怕早就被农民协会搜出来了。(此时贵一又拔开右壁的假壁)
男丁 这法子真不错,简直同真壁是一样,露不出一点形迹来。
(仆等先后细细检看假壁)
荣生 假若不怕农民协会放火来烧,我是不会搬开的。
女庚 老爷!你这些鸦片烟可以赚多少钱?
荣生 那一面还有哪,那边也是一样的装法。(指右壁)啊,你们来背!把灯熄了,都吹熄它!(灯刚吹熄几盏时,荣生急忙开左隅户,灯吹完,户外有清淡的微月光)你们揹!揹到后面坑里去!贵一,你去看着他们,招呼他们好生放下!你点个灯去呀!(顾女工)喂,你们派两个去点灯照路!桅灯统统点去!(急忙地指导仆等开始揹)房里面不用点灯,我有手电灯。(室中黑)
女甲 外面也不要点灯好哟,有点点月光,看得见走哪。
荣生 啊!对!都不要灯,都吹黑!……动手吧,快一点……好,都不要开口了,静静的!(漆黑的室中,只看见两支一明一暗的手电灯闪着,来来去去的人影纷动,只听得搬箱的响声,看不见在干何事,左方完竣而右方,继续好一会,起细声)
声声 完了吧?……完了。……去,去掩泥去!……完了。(声响静,影消,室中空虚)
(二人影持小电灯,自前户轻轻地走入室中,照看四壁)
甲声 啊!他们的鸦片烟是这样藏的!
乙声 这回他还漏得脱吗?(以灯照看)
甲声 还是你的主意好,若不是我们匿藏在这里,哪里会捉得他到呢。
乙声 快走!这回我们却不要被他捉到才好。
甲声 往哪里走?
乙声 从这个后门出去,那门外的围墙崩了一块,可以走出去的。
甲声 那埋藏的地方,要不要去看?
乙声 我晓得的,我早就看见那个坑。快走!
(二人自后户退场)
(稍间,荣生和仆人全数上,仆人燃起灯,人人集拢来)
荣生 你们定要遵守,不可败露风声!好,贵一!你带他们到里面去!到阿梁房里去开他们的工钱!
(贵一点头)
荣生 好,快些收拾!把那些东西照旧地摆好!(仆等遵命,收拾摆布好,唯床没有搬进)
(灵香登场)
灵香 老爷,旅行的行李都检好了。(笑嘻嘻向荣生)
荣生 好,你们都进去吧,都进去!
贵一 (关着后门,点了灯,和笑地向仆们)请,都来!(退场)(仆人全数退场,室内只留台灯一盏,放在桌上)
灵香 老爷,就动身么!
荣生 是,你不要当着他们说呀。……月林呢,她装扮好了么?
灵香 不肯换衣,更不肯打扮。只是眼瞪瞪地望着你架在窗上的那些手枪,后来一心一意在那里写信。
荣生 写信?……她哪里来的纸笔?她那癫癫疯疯晓得写什么呢?!
灵香 她把红桃放出来了,信也是她叫红桃去发的哟。
荣生 呀,反了!(顿怒,奋奋地要驰出)
灵香 (从旁拖住他,媚笑)你不要是那么大惊小怪的!……你以为小姐真是癫了么?……她自然有她的天地呀。
荣生 我和她旅行去,她有了我这样的天地还不称意吗?(兴奋)
灵香 哈哈,老爷!(谄笑,娇柔)她有了那些往事,你想你和她是很幸福的吗?(百般媚态,妖怪十足地扭住荣生,抱,亲)
荣生 我把所有的幸福都给她……(不很理灵香,梦想的)
灵香 唉,幸福不能由你一个人造的呀。(很不快)你总不能掘出少爷的尸,再叫他活起来给小姐;你又不能取消凌侠的罪,把小姐嫁给他。这个,就是小姐永远不会舒服,不会开心的了。你和一个总不开心的木美人做一块,你就幸福吗?(坐他身上去)
荣生 (想一下,喜悦的,抱灵香)你也和我去吧,我们三个人一同去好吗?
灵香 带我去?……呀,去哟!无论到那里。(狂喜,紧抱荣生)
荣生 (紧抱她,接吻,遍体摸她)呀,你身上真好摩!……上回你在我房里,掉在我床上的汗衣,我现在还收着在那里。
灵香 啊呀!……(羞态)你怎么不还我呢?
荣生 我把它当作一件宝贝哪。(邪笑)
灵香 老爷!(笑艳艳的)要是你真的把我的衣裳当宝贝,你又把什么宝贝给我呢!
荣生 (去柜中取出银箱,拿一个宝石戒指笑嘻嘻的给她)这个怎么样?(再取珍珠链套在她颈上)
灵香 啊。老爷!(跳跃跃喜欢,双手握住荣生)
(春花登场)
春花 (很慌张的)老爷!月林小姐不见了。
荣生 (跳起,顿怒)贱丫头!不是你把她放走了吗?我叮咛叮咛地叫你看守她,你敢骗我放她走呀!(向春花扑打)
春花 (敏捷退后,大声)老爷!那可怪不得我。你自己的窗子外有一个黑影子,现一现又现一现,待去看它,却是一点鬼火,一闪就没有了。把我们吓得要死。我魂都没有地跑出外面来,再进去就不见月林姐姐了。
荣生 臭丫头!你还说鬼话来骗我么?(凶暴的想冲出,又顾及宝箱)
春花 老爷,那是千真万真的。起先我刚看见,我以为是强盗,还想把你架在窗上的手枪去打哟。但一闪就没有人影了,只远处一点火光。
荣生 (收了宝箱转过来)不要辩!我找她不到,就要打死你!(对春花一掌,猛拖了她奔出)
灵香 (一同走出户,随即折进,关着户,自柜中搜出宝箱,贪心地尽看一会,大胆的一件一件拿出好些,袋入怀中,急惶惶藏箱柜中)
(窗外叩窗声,苍白的小光,在窗隙中闪过)
(灵香不要命地奔退场)
(室中暂时静肃)
(后方——左隅的户开了,一个黑影慢慢地伸入上身探望,忽又缩去,户重关着)
(舞台内部起口笛声,声声不绝)
(月林登场,骇得似惊猎的小兔,自前户奔窜而进,里面仍是前场的衣裳,外面披一件竹青色的菲薄的大衣,前衬袒开,两手插在袋内,头发蓬乱,花冠欲坠,脸苍白,惊目突出,气喘急吐不赢的样子,探望室中阴暗处。急踞下柜脚,两手伸入柜脚。即起立,神经的踯躅房中)
月林 是,我要这样……要这样行!……复仇是卑怯么?不管……我要除掉这恶人……牺牲我这条性命也要除掉这恶人!……是,我这样才行!我不走,决不走!……决不……决不走!
荣生 (追赶上来,关着户,向她得意的乐笑)哼,又走不脱!(捕捉她)我晓得你是走不脱的。
月林 (被他拖得在室中摇摆,烦恨的眼光灼灼)
荣生 我叫你去旅行,你为什么要东走西逃的?
月林 我不去。(装出柔和、轻轻的笑)
荣生 (开心,吻她的笑腮)你去!换一个新鲜地方,你的精神总要宽舒些。你在家里太伤心了。——固然,凡事凡物,都是让你伤心的。
到别的地方去旅行,既可免触景伤怀,而新奇的风景,又可以赏心悦目。不要多久,你的精神自然恢复了,可以心宽体胖了。去哪!
月林 怎么?…… (疯笑)
荣生 假如农民协会不来捣乱,不来烧我的房子,我和你在这里是再幸福没有的了。(邪气的摸月的膀子)无奈这里危险,我替你担心哪。快去!
月林 我说了不去。(反抗的声容)
荣生 (强制的拉着她)我看你总还要娓曲一点,还要顺从一点才好。若徒然一味骄傲,不是自作孽地破坏了自己的前途么?……
说到我这片心,这片从来没有这样好的心,也决非偶然遇合的可比。我处心积虑,由来已久矣。…… (将月林的臂贴在脸上)
唉,我这片心,别人求之不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么?
月林 (心里痛恨已极,但忍恨地强默着,从那一闪一闪可惊的眼光中,可看出是伏着爆发的高焰)
荣生 你不要总是心高气傲,不会享受幸福!(再去吻她的膀子)
月林 (头一披,身一侧,跑到窗前去)
荣生 (找住她)月林,你想清吧!若把时机错过了,你要跌拐哩。(越迫近,威吓的)
月林 (恨火越增高,怪惊的眼尽动着,挺胸向他,然忍下)
荣生 人生在世,为的不外是幸福。我翻来复去都对你说过了——你要珍珠宝贝就珍珠宝贝;(取出银宝箱锁匙摆在她面前)你要钱,我的财产都是你的,我现在除开不动产,还有八百万两存在外国的银行里;你要阔穿阔用游历,一切都由你的意思。(媚笑)
月林 好,都交出来!……哈哈!(狂笑)
荣生 (宝箱钥锁都堆在月林面前)看哪,都交给你了。世界上堂堂的男子汉,且在你面前这样诚心这样降服了。你的心还是那末铁一样的硬呀!……(尽望着月林,月林不睬他)
喂,你怎么看都不看我?(摇她,怒)你以为我太荣宠你了,你便可以欺侮我么?(凶暴)你总要会想……要不然,我就会动蛮呀。(凶险险看着月林,猝然捉住她)
月林 你到底把我怎么样?(跳起来,勇跳开)
荣生 我和你说了那许多话,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什么哟?……
你到底降服不降服?你不降服,我就不能得到你吗?(猛拿着月林,要抱了去)
月林 呀!……(高叫,急吹口笛不断,用尽力量抵抗,拚脱,敏飞至柜前,斗意越高。眼睛梭来梭去)
荣生 (猛向她去抢口笛,追她,二人在室中团团打转)(贵一急上)
贵一 老爷,旅行汽车预备好了,上车去么?(抱着宝贝箱)这箱东西,你们带去么?
荣生 (急向贵一,抱着箱子,开箱检看)贵一!你……你做得好!里面的东西哪?
月林 (乘机自柜脚抽出手枪,对着荣生)
荣生 哎呀,你这毒妇!(一边赶她,一边命一样地抱着宝箱)
月林 恶魔!你只为着你一个人的恶念,残杀了许多人,蹂躏了许多人,你叫仆人打死了程老二,就去私行贿赂;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却要别人替你去死。你残杀了我的母亲,现在又要蹂躏我么?……我做了你的私生女,又要做你的小老婆么?
(雄跳向他)我和你是不共戴天之仇!!(举枪将发)
荣生 放屁!(急夺了她的枪)你又说癫话了!(凶毒的扑她)
贵一 老爷,她这些话有说得不对的么?
荣生 滚蛋!我和她赌了这盘气看看。(凶狠狠,握拳切齿向月林)
贵一 我和你先赌一盘看吧。(从容地拿了拳向他)
荣生 奴才!你嫌你的老命太长了吗?(用枪对他)
贵一 我正是留出我这条老命,在等着和你算账哪——你害我种种,害我家败人亡,那些,且待到地狱里才替你算账。你晓得不?月林是我们两个人的女儿。(月林惊喜,莫名其妙。荣生忿怒)
贵一 你既然抛弃了你做生父的责任,抛弃了你的女儿;我就尽我做养父的责任,养育这个女儿,保护这个女儿。(激昂中又表开心的笑容,去抚月林)
荣生 (向月林作否定这话的态度,向贵一作轻蔑的脸色)你又是为什么,要找我捣乱?滚呀?
贵一 你骗了采矿技师萧杰鹏的女儿,还和她生了一个孩子丢在西市的孤儿院,你忘了吗?(激昂极)
荣生 你也癫了,乱吠!(突向贵一,作扑杀他的样子)
贵一 (神骨峥嵘的敌视他)你又深恨了月林的外祖母督促你去照顾月林,你毕竟偷偷地到孤儿院门口,抱了月林丢在河里去了,这你应该不会忘记吧。那时月林只有两岁,她的名字叫做野苓。
(月林大惊,荣生越怒)
贵一 所以你老以为孩子浸死了,你干净了。你不知道在那黄昏的时候,有我跟在你背后,我竟会把这可怜的孩子救起来,养育起来,把她母亲原来替她取的“月林”这个名字给了她,她再生的父亲是我,她的母亲是我唯一的爱人,你是蹂躏了我的爱人,才生出月林……
(呜咽声调,悲极泪流)我对于月林,有如何的心痛?!
荣生 贵一,(凶凶的拿他)你发狂!
贵一 滚,吃稻草的畜生!(勇气数倍的推开他)月林,我们走吧!看这个土豪劣绅会有好死。走吧,我这几年在这里做奴隶,为的谁?就是为着你!(抱月林的肩,走)你看我有了六十岁吧?其实我才四十二哩。(亲和地同走着)
荣生 月林!(猛拉开她,向贵一开一枪)
贵一 (急吹口笛,振奋余勇痛击荣生)
(仆人一丛自前户涌上,怪惊)
声声 为什么?怎么的?
贵一 各位,打!打死这土豪劣绅!(自己还在打荣生)他是吸血精,是人类的敌人!……他吃了我们的血液,吸了我们的脑浆,夺了我们的生命……他是我们的敌人,打,打死他!(扭着荣生)
荣生 喂,你们快抬起他来丢在外面的古井里去!快,快,快抬去!(拚命的指挥,仆人不敢动手,荣生大怒)你们不动手么?抬去!
贵一 我没有犯事,各位。他害了我一生,我原是他的好朋友,优出他十倍的青年,被他害到这步田地,但他不认识我了……(仆等不愿意地,出于不得己,抬了。贵一死去,仆惊)
月林 恶魔!(在混乱中,已自柜脚再取了一支手枪。此时举枪向荣生)
荣生 哼!(也举枪和她对抗着)
(正在这危险的时候,自后户伸入一个头覆黑纱身穿薄黑衣的黑影。黑影在户口猛击一声)
(黑影登场)
(推户急进去,奋勇的向荣生,死神似的尊严。非男非女的古董声音。同时又走进两个黑影,静立荣生前)
黑影1 且慢!……你这世残杀的把戏一件一件变够了,让我也变一个给你看看。(拖了月林放在身边)
黑影2 都进来么?
黑影1 慢一点。(反头向黑影二,户口及窗隙射进强亮的手电数支)
荣生 你是什么东西?(阴险险举枪对她)
萧森 (揭开面纱,坚强的美女声)我是谁?……胡灿!
(二人互相开枪)
(月林急急地障立萧森前护卫她,敏捷开枪击荣生)
(同时荣生发的弹丸,击中月林的左肋,月林歪歪倒倒)
(荣生连受二枪,倒下又硬拉起。但支持不住的昏状)
(由后户进黑衣男女及农民一大批;灵香率众仆陆续由前户上,一同惊愕)
黑衣们 万岁!万岁!恶人死了。(其中少梅卸黑纱,惨惨地向月林来)
农乙 哦 (向荣生讽笑)你还能够做土豪劣绅吗?还是和你的鸦片烟一同烧好。你的鸦片烟,已经被我们搜出了。
月林 哈哈!完了,除掉了一个恶人!(取下头上的花冠,身上的衣服并宝石箱,钥匙,一一投在荣生前,身上只穿白绢的衬衣,疯笑的)这些你都带到地下去!这是你的葬礼。
灵香 (看得眼睛鼓起,却不敢向荣生进一步。震震的)
萧森 月林,你伤着了哟。(心痛呆了的去扶她)
月林 那里,我全身是活气在急流着,我的五脏躲在肚子里唱歌。(狂踏步)啊,我快乐!我快乐!(疯狂旋舞,荣生眼睛盯在月林身上,死去)
哦,谁把他拖出去?莫叫死尸障着了我的路!
(仆人抬荣生尸下,少梅掩眼朝开)
萧森 月林,你伤着了,你伤着了哟,静静的!(慢慢地去拖她)
月林 (越兴奋,作无拍的舞姿,惨笑)哈哈!……(唱来)
雷公将从我喉咙里跑出来的样子,
我是我杀了的畜生的私生子。(众惊)
看啊,我是无父无母的私生子!
谁知,我谁知?
从心底涌出了我血色的红诗!
萧森 月林!……你来 (向她伸出手,深忧,悲调。似铜像地兀立)
月林 (舞唱)
我七岁,黑夜时,
那里来的拐子,
从我养父家里拐到小路上,
逼我,逼我……逼我死。
把我卖到恶妇家,
那是我当丫头的头一次!
接连几卖,卖去来,
生我的畜生骗我来当少奶奶。
忍辱,忍辱,……忍不过,
复仇,复仇……盟大海。
啊,那时什么世界!(指向众人)
红、黄、绿,……杂彩!
我们的世界,
要从我们的血里来。
(愈疯狂,逞执狂舞)
哈哈哈!……
反了!……一切都反了!
世界翻过来了!……新鲜,美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切都反了,——这是“死”的赠物!
世界都是新鲜的了,——这是“死”的赠物!
反了,一切都是新鲜的了!
我在“生”之摇篮里摇,摇,摇……
我生了。我生了!
哈哈哈哈哈!……
决心告诉了我的前程:
我“去死”“去死”“去死”……
返了我的“生”!返了我的“生”!
“死”,教我新生!“死”,教我新生!
我们要以死抵抗一切,
我们“新生”,“新生”!
(狂气渐衰,突然抽的一痛,沉下去。)
萧森 (扶月林于未倒之前)月林,你清醒吧!
(半慈和的欢喜,半深刻的悲哀,抱着月林检看伤处)恶魔死了,现在是我们的世界了……(突惊)月林!月林!……啊,月林!……(摇她,骇呆)唉,你伤得太重了(悲绝)但是,你醒来吧!醒来看看我吧!……(尽亲,尽摇,急煞) 月林!……月林!……月林呀……
月林 (如从梦中惊醒,星明的水光眼,灼灼望着萧森)
姨姨!(纯洁的表情)
萧森 我是你的姆妈哟,月林!
(全房人吃惊)
月林 (仿佛的一跳)嘿?!……
萧森 我是你的姆妈,是生你的姆妈哟。(柔和的抚爱)
月林 啊,姆妈!我有你这样的姆妈么?(欢极,惊跳抱住萧森的颈,泣泪,极兴奋)
萧森 嗳,孩子?是哟。(温蔼的紧抱,翻动水晶眼,惨淡,凄楚,继以安慰的微笑,母性爱的尽亲她)
月林 姆妈!姆妈!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快乐?
萧森 是你以死抵抗了恶人哟。
月林 啊,我打出了幽灵塔!有了我的姆妈!我打出了幽灵塔,有了我……的……姆……妈!
哈哈哈!……哈……哈……
(观者作奇异的微笑,母女相抱于平和的微笑中。月林投在萧森怀中不动的阴下去)
萧森 月林!月林!…… (突出惊眼,悲绝不能语言,放月林于脚下,兀立如石像)
——幕——
附白
这篇东西,原名《去,死去》,是去年夏天在武昌总政治部国际编纂委员会服务时,受张资平先生的托,以一星期拼命写完的。
天来的向培良先生,恰好在我写完后,走来向我借去,说要在汉口血花世界什么剧场上演。
他拿去一个月,不上演也不交还。我因要对总部交成绩,写信去讨,亲自去讨,共有十几次,浩浩的长江,不论是炎热的火天,不论是阴霾的夜晚,我命小舟,心慌意乱独自两岸渡去来,最后每天找他三五次,到头他不但把剧稿交不出,并且自己藏在楼上,但叫朋友在旅馆门口阻挡我,说是——“不在家”。这本剧便无形渺迹消失在向培良犹知的天地间了!
向培良跑了……他对我这种行为:有法律可以解决么?还是谁有同情对我怎么样?还是应该祝向培良先生,象批评我的《琳丽》那种漫骂的勇气,更百倍汹涌地骂我懦弱象个猪?
自剧稿被他湮灭后,我因悲愤兼受了热,竟是一阵痢疾,一阵肠病,病废在武汉萧条中。这篇捕形拾影骸物,拖到近今再写,已象碎瓦难缝的散漫。望读者谅我!
十七年秋新
(1931年12月20日上海湖风书局出版,文艺创作丛书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