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第一场
〔大年初一。
〔地主黄母的佛堂，明灯大烛，香烟缭绕。
〔黄母捧香上。
〔音乐奏第三十五曲。〕
黄 母 昨天世仁说，佃户杨白劳把他闺女送到我家来当丫头，顶了租子啦，怎么到这会儿还不来见我？
（唱第三十六曲）
过新年全家添福老人添寿，
这全靠祖上阴德佛爷保佑。
捧香进佛堂，
高台点明烛，
我这里诚心诚意三叩首：
一炷香我敬与西天如来，
你保我家旺财旺多收租；
二炷香我敬与南海观音，
你保佑我四季平安全家福；
三炷香我敬与送子张仙，
你保佑我家门兴旺添人口。
（出佛堂门，带门，坐）如今钱不值钱啦，一个丫头顶了几十年的租子。去年倒好。红禄丫头，才是八块钱买来的，北院买来的那个坠儿，才是五块半钱。今年可什么东西都贵啦！
〔穆仁智带喜儿上。〕
穆仁智 走呵！ 喜儿！
（唱第三十七曲）
你这丫头真是怪，
进门来你为什么不自在？
刚才见了咱的少东家，
你头也不抬，口也不开，
少东家给你一朵花儿，
你也不戴！
这一回去见咱的老太太，
你呀，你呀，你要学个乖！
（白）把脸放欢喜点！
〔喜儿惊怕，呜咽。〕
穆仁智 别哭啦，老太太生了气，手指头也把你脸上戳几个窟窿！ （领喜儿进门）呵，老太太，杨家的闺女——喜儿来给你老人家拜年啦！
黄 母 呵，是老穆呵，进来。
〔穆仁智领喜儿走近黄母。〕
穆仁智 （对喜儿）快给老太太磕头！ （推喜儿跪。）
黄 母 唔，起来吧。
穆仁智 （拉喜儿）起来，叫老太太看看。
黄 母 唔，孩子模样怪俊的，往过站。
穆仁智 （推喜儿）过来！ （拉喜儿过来。）
黄 母 呵，手脚还不笨……再往过站。
穆仁智 （对喜儿）你再往过站！ （又拉喜儿。）
黄 母 孩子还机灵。叫个什么？
〔喜儿不答。〕
穆仁智 给老太太回话么，叫……叫喜儿。
黄 母 喜儿，唔，是个吉利名字， “喜气临门”。那就不用大改啦。跟红福红禄排行，前面添个红字，叫红喜吧。
穆仁智 （对喜儿）谢谢老太太给起名，这以后不叫喜儿，叫红喜啦！
黄 母 多大啦？
〔喜儿不答。〕
穆仁智 十七啦。
黄 母 唔，十七啦，好孩子，比红福强多啦，红福真是笤帚疙瘩刻猴儿，人没人样，模没模样。这孩子好，老穆，回头给世仁说，把她留在我跟前使唤啦。
穆仁智 那……（无可奈何，应付地）唔……她还巴不得哩。
黄 母 唉，孩子生在穷家，看叫她爹折磨成个什么样啦，吃没吃，穿没穿的。红喜，这以后到我家来，吃好的，穿好的，你愿意不？
〔喜儿不答。〕
穆仁智 （对喜儿）说嘛……愿意，愿意，这是享福来啦嘛！
黄 母 看孩子穿的跟叫化子一样。老穆，叫张二家的来给丫头换身衣裳……
穆仁智 （向幕内）大升！
大 升 （内声）唔。
穆仁智 老太太吩咐：叫张二家的给红喜换衣裳。
大 升 （内声）是。回老太太话：北庄上的人来给老太太和少东家拜年来啦。
穆仁智 老太太，北庄上的人来给您老人家跟少东家拜年来啦！
黄 母 唔。（起立，对喜儿）红喜，一会你张二婶子给你换衣裳，安排你。（出门）为人生前多行善，阿弥陀佛福寿全。
〔黄母、穆仁智下。
〔幕内喧闹声：“给老太太拜年啦！”“给少东家拜年啦！”〕
喜 儿 （唱第三十八曲）
唉！ 爹爹，爹爹呵……
耳听一片人闹声，
又是怕来又是惊。
闩上有闩门外有门，
我叫爹爹叫不应。
谁给爹爹把孝戴？
谁给爹爹摔老盆？
爹爹呀爹爹！ ……
〔张二婶拿衣裳上。〕
张二婶 （向喜儿，温和地）红喜，跟我换衣裳去吧。
〔喜儿疑虑不前。〕
张二婶 （劝慰地）孩子，这不是在自己家，又不是在自己爹娘跟前，到人家来得守人家规矩……不要怕，我是你张二婶子，也是伺候人家的。以后日子长哩，有不会做的我教给你，有话给我说……（扶喜儿走）走，跟我换衣裳去。（扶喜儿下。）
第二场
〔一月以后。
〔王大婶家门口。
〔王大春上。〕
王大春 （唱第三十九曲）
杨大伯死了一月多，
喜儿在黄家受折磨。
我娘的眼泪流不完，
家里的日月更难过。
仇难报来恨难消，
王大春心中似火烧！
刚才到黄家去看喜儿，
狗腿子守住门我进不了。
（顿足）今儿想偷进黄家后门去看看喜儿，咳，又叫狗腿子挡住了！ ……大锁给我出了个主意：有一天得空把喜儿领上跑出去。可是去过几回啦，见也见不上。昨天黄家逼我还账，说是要不还账就拔锅锁门子，把我跟娘一块撵走！ 今晚上穆仁智又要来逼账。咳……（推门进家）娘！ （无人应）准是又到赵大叔家去啦。回来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大锁上。〕
大 锁 大春！
王大春 谁？
大 锁 我！ （近前）穆仁智这小子给咱们记上仇啦，刚才我不在家，他到我家把五升高粱种拿去啦，我娘像发疯了一样！ 哼！ 这小子总有一天碰到咱们手里……（稍停，低声）喜儿怎么样啦？
王大春 我刚才从黄家后门外头回来。不行，还是见不着……一会穆仁智就要来拔锅锁门子……
大 锁 怎么，他一会儿就来？ （看天色）天黑了……（看门）你娘在不在？
王大春 不在。
大 锁 大春，我看咱们今晚上要出出这口气！
王大春 大锁，你说怎么办？
大 锁 等那小子来了，咱们就……（做手势，向王大春耳语。）
王大春 （愤恨地）好！ ……
大 锁 天黑啦，把那小子弄了拉到北山沟里喂狼去，谁也不知道。（又向王大春耳语。）
王大春 好！ 咱们就叫他来吧。
〔打更声。
〔王大春、大锁躲开。王大春进房拿出一条绳给大锁。
〔穆仁智歪歪斜斜地醉上。〕
穆仁智 （哼唱小调）
天牌呀，地牌呀，
虎头牌呀呼咳。
天牌地牌奴不爱，
单把那人牌搂在怀……
（到门口。白）王大春！ 你这小子怎么还不走哇？ 拔锅锁门子给我滚蛋！
〔王大春怒而不语。〕
穆仁智 你小子想在这儿住一辈子不是？ 你小子还不死心，今儿个你又到黄家后门干什么去？ 我告诉你：少东家知道你小子不安好心，说非把你小子除了不可！ 今儿个就要你给我腾房子，快滚！ （越说越逼近王大春。王大春不回答，穆仁智越逼近，王大春越后退。）
穆仁智 你小子往哪里走，你怎么不说话？ ……你到哪里去？〔大锁从穆仁智后面跃出，一下子抱住穆仁智，把他摔在地下。〕
穆仁智 （大呼）你是谁？ 来人哪！ ……
大 锁 不许叫唤！ （对王大春）大春，捂住他的嘴！ （痛打穆仁智。穆仁智挣扎。）
〔两个黄家打手闻声跑上。
〔王大春、大锁看人来要跑，但被抓住。王大春打倒一人挣脱跑下。〕
打 手 （从地上扶起穆仁智）穆先生……
穆仁智 快，快追，追王大春去！
〔一个打手追下。〕
穆仁智 （指大锁）好，大锁，是你，好小子！ ……老三，把他带回去说话！
〔大锁踢打着，但终于被推下。打手、穆仁智随下。〕
〔赵老汉门口。
〔王大春急急跑上。〕
王大春 （打门）赵大叔，赵大叔！
〔赵老汉披衣上。〕
赵老汉 大春呵，出了什么事啦？
王大春 大叔！ 大锁跟我把穆仁智打了！ 大锁叫他们抓住啦，又追我来啦！
赵老汉 打得好！ 好！ ……可就是这个家你不能再呆啦，你得赶紧走！
王大春 大叔，我走了那我娘跟喜儿……
赵大叔 有大叔我招护啦！
王大春 （感激地）大叔！ 我……
赵老汉 别耽误工夫啦，快走！ （压低声音）记住大叔的话——奔西北上走，西北上有活路……快走！ ……
〔王大春急下。
〔赵老汉进门，下。〕
第三场
〔黄母卧房。
〔喜儿捧汤上。〕
喜 儿 （唱第四十曲）
进他家来几个月呵，
口含黄连过日月呵。
先是骂来后是打呀，
一天到晚受折磨呵。
眼泪流到肚子里呀，
有话只对二婶子说呵。
（走到黄母床帐左，欲叫又不敢，低声地）老太太……
（走到帐右，欲叫又不敢，低声地）老太太……唉！
（唱第四十一曲）
富贵人家难伺候呵，
前后左右不自由呵。
一不小心得罪了她呀，
就怕她要下毒手呀。
黄 母 （帐内声）红喜！ 那莲子汤熬好了没有？
喜 儿 熬好了，老太太！ （捧汤近前，帐内伸出手来接碗入。）
黄 母 （帐内声）怎么这么烫？ 想把我烫死？ 死丫头，凉凉去！
喜 儿 （忙把碗取回，唱第四十二曲）
不知是热还是冷，
不知怎称她的心？
又是累来又是困，
刺破了眼皮也不敢打盹……
黄 母 （帐内急呼）汤哪！
喜 儿 来了，老太太！ （捧汤近前，帐内伸出手来接碗入。）
黄 母 （帐内怒声）怎么！ 这么苦的？ 准是你没把莲子芯摘干净！ 你这个死丫头，气死我了！
喜 儿 （惊）我……我……
黄 母 （从帐内坐起）我把你该死的丫头，汤这么苦你能喝？（猛揪喜儿耳朵下按）跪下！ 把嘴张开！ （用烟签子刺喜儿口。）
喜 儿 哎哟！ （疼痛难忍，不禁哭出声来。）
〔黄世仁偷上，在门口听。〕
黄 母 不许哭，烦死人啦！
喜 儿 我，我……
黄 母 （大怒立起）死丫头！ （拿鞭子打喜儿。）
〔黄世仁急上，拉开。〕
黄世仁 娘，娘你先消消气。娘……（把黄母扶到床边坐下。）
黄 母 （没好气地）世仁，你怎么来了？ ……（对喜儿）滚起来！〔喜儿从地上爬起。〕
黄世仁 娘，红喜怎么又惹你老人家生气啦……
黄 母 世仁，天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黄世仁 我来看看娘。还想……还想叫红喜给我做点活儿去。
黄 母 （不悦地）红喜还要给我熬汤哪。
黄世仁 唔……（近前。）
黄 母 咳，看你这一股子酒味，直冲人。快回去睡吧！
黄世仁 娘……（支吾地）是……我……娘，你歇歇抽口烟吧，消消气。（替黄母烧烟泡。黄母抽烟，黄世仁放下帐子。）
黄世仁 （低声向喜儿）红喜，走……走！
喜 儿 （惊惶地）少东家，你？ ……
黄 母 （在帐内）世仁，怎么啦，你还没有去睡？
黄世仁 娘，我说……（掩饰地）说……红喜手脚还灵便吧？ （趁势拉喜儿手）伺候你老人家该……（喜儿躲，掐喜儿臂。）
喜 儿 （痛呼）呵！
〔黄母怒，揭帐坐起。〕
黄 母 死丫头，你又发什么疯？
〔张二婶子入，手拿茶壶放黄母床上。〕
张二婶 （看了看情形）老太太，是红喜又得罪了你老人家啦。（对黄世仁）少东家你又来了，天也晚了，也该歇啦！
黄世仁 （不悦，应付地）咳，他张二家的……
张二婶 老太太心里不舒坦，天也晚了……少东家……该回去歇啦！
黄 母 （命令地）世仁，快回去睡去！
张二婶 （暗示地把喜儿推开。又急转向黄世仁）唔，少东家，你的灯在这里……（递灯。）
黄 母 红喜，还不快去熬汤！
黄世仁 （半晌，无可奈何地）娘，那你歇吧，（出门。对张二婶）张二家的，明儿把我那几件衣裳洗了。
张二婶 是，少东家！
〔黄世仁下。
〔张二婶掩门。黄母躺下，张二婶把床帐轻轻放下。〕
张二婶 （转向喜儿）红喜！ 来，给老太太把汤熬上！
〔喜儿起来接碗，张二婶摇手叫她坐，自己替她来熬。
〔两人收拾，熬汤。〕
张二婶 （低声，关切地）红喜，怎么又惹老太太生气啦？
喜 儿 （委屈地）她说汤苦，说莲子没摘芯，我明明摘得干干净净的……
张二婶 （不平地）哼！ 那是她抽大烟抽得嘴里苦……
黄 母 （ 帐内声）张二家的，你说什么哪？
张二婶 （急应声遮掩）唔，我说叫红喜不要哭，怕吵着老太太……
黄 母 （帐内声）唔……（半晌，渐无声。）
张二婶 （轻声）红喜，今儿夜饭又没有吃饱吧？ ……（从袖口里取出一个馒头）给，吃吧。
喜 . 儿（饥饿地把馒头放入口中，口内剧痛）……哎哟……
张二婶 （惊疑）怎么啦？ （看喜儿口内伤痕）……又叫烟签子扎着啦？ ……（又悲又愤）唉！ ……一会儿我到厨房里偷着给你熬点汤喝。
喜 儿 （痛苦地）不……不要……不要……
张二婶 （看黄母已睡）老太太睡着了……（坐在喜儿旁边扇火。夜静更深。倾诉愁肠）唉，红喜呵，莲芯苦，连心苦，苦处只有咱们娘儿俩个知道。（回忆地）唉，我到他家里，还不是因为欠人家的租子还不上，来给人家做活，顶租子。这几年，前前后后我见的也不少啦，像咱们这样的被使唤的丫头子，哪一个不是苦命？ ……（稍停）唔，红喜，二婶子告诉你个事，你可别难过……
喜 儿 （不解地）二婶子，你说……
张二婶 大春和大锁因为东家逼账逼得紧，他俩把穆仁智打了，大锁叫抓起来坐了牢，大春跑了……
喜 儿 （一惊）呵？ ……（哭。）
张二婶 （安慰地）这事情快有一个月了，我没告诉你，怕你难过……
喜 儿 那……大婶她可怎么过呵？ ……
张二婶 有你赵大叔照顾着哪……（悄声）你大春哥临走给你留下话：说不管怎么受苦受罪也要活下去！ 你大春哥有一天总会回来，你一定要等着他……
〔三更响。〕
张二婶 打了三更了……老太太睡着了，少东家这会儿也该歇下啦。红喜，熬好了汤，快回来睡，不要乱跑，二婶子等着你。（下。）
喜 儿 （如泣如诉，唱第四十三曲）
打过了三更夜正深呵，
喜儿越想越伤心。
可怜爹爹叫人逼死，
大春哥又叫人逼出门。
为什么穷人这样苦呵？
为什么富人这样狠？
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呵，
多会才熬完这苦日月呵？ （半晌。困极，打盹。汤沸，一惊，急去端罐，失手打碎汤罐，汤洒地上。）
〔黄母鼾声。〕
（唱第四十四曲）
头发晕来心发慌，
打了罐子撒了汤！
我，我，我闯下了这场大灾祸，
怕只怕这回命难活！
哪里藏来哪里躲？
天哪，天哪，救救我！ （跑下。）
〔房外回廊。
〔喜儿又跑上。〕
喜 儿 （续唱第四十四曲）
半夜三更看不着，
路又黑来狗又多……
听见背后人追我，
这一回我可逃不脱！
〔迎面黄世仁提灯上，拦住喜儿。〕
黄世仁 （大喜）哈哈，是你呵，这可真巧！ 红喜，你怎么跑到我这里来啦？
喜 儿 （惊恐地）我……我……（欲走。）
黄世仁 （拉住）哎！ 红喜，给我做个活去……
喜 儿 （挣扎，惊呼）二婶子！ 二婶子！ ……
黄世仁 你……（堵喜儿口）你跑不了，来吧！ （眼中闪着可怕兽欲的光，推喜儿下。）
第四场
〔五更响。天渐渐转明。
〔黄世仁书房外间。中堂悬巨幅画，画上大虎作下俯状。
〔喜儿头发蓬松，衣衫不整，面有泪痕，步履艰难上。〕喜 儿 （走到门口欲开门，但又退回。唱第四十五曲）
天哪！ — —
刀杀我，斧砍我，
你不该这么糟蹋我！
自从进了黄家门，
想不到今天……
娘生我，爹养我，
生我养我为什么？
这，这，这，这叫我怎么有脸去见人？
这叫我怎么活？ ……
（白）爹呀！ 爹呀！ 我对不起你！ 大婶，大春哥，我没有脸见你们啦！ （如癫如痴。半晌，下了决心。发现屋隅一绳子，取在手中。）
〔音乐奏第四十六曲。〕
喜 儿 爹呀！ 爹呀！ 我要跟你去啦……（套绳子。）
〔张二婶上，在门缝外看见喜儿。〕
张二婶 （催促地）红喜，开门！
〔喜儿一惊，绳子从颤抖的手中落下。〕
张二婶 红喜，给你张二婶子开门！ 快！
〔喜儿开门，张二婶进门。〕
喜 儿 （扑在张二婶怀中）二婶子……（哭。）
张二婶 红喜！ 你……
喜 儿 我……我……
张二婶 （看见绳子，落泪）红喜，你怎么想起了这个，可不能呵！
……不能呵……
喜 儿 二婶子……（哭。）
张二婶 二婶子知道了。这事……这事只怪我照顾不周到。
喜 儿 二婶子！ 我活不了啦……
张二婶 孩子！ 不要说傻话啦。事情到了这一步，说什么也要活着，孩子，你还年轻，还有指望呵！ 有你二婶子，以后跟你二婶子一块儿过。熬着吧，孩子！ 总有一天，等你大春哥回来，好给你杨家出这口冤气！ ……（扶起喜儿，给她拭泪）不要哭啦，跟我歇歇去吧。
〔二人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