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一九三四年冬。
河北省某县杨格庄，村前平原，村后大山。
第一场
〔除夕。天降大雪。
〔佃户杨白劳之女喜儿手拿玉茭子面在风雪中上。
〔音乐奏第一曲。〕
喜 儿 （唱第二曲）
北风吹，雪花飘，
雪花飘飘年来到。
爹出门去躲账整七天，
三十晚上还没回还。
大婶子给了玉茭子面，
我等我的爹爹回家过年。（推门进屋。）
〔屋中穷苦简陋，内有一灶，旁有灶神，柴禾及盆罐散放在角落里，锅台上放一油灯。〕
喜 儿 呵，今儿年三十啦，家家都蒸黄米糕，包饺子，烧香，贴门神……过年啦。爹出门去躲账，七八天啦还没回来，家里过年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刚才我到大婶家去，她给了我一些玉茭子面，我把它捏成饼子等爹回来好吃。
（舀水，和面，做窝窝。）
〔音乐奏第三曲。
〔屋外，风把门吹开。喜儿跑去看，无人。〕
呵，是风把门吹开了。
（唱第四曲）
风卷雪花在门外，
风打着门来门自开；
我盼爹爹快回家，
一脚踏进门里来，
一脚踏进门里来。
（白）爹出去的时候是挑着豆腐担子出去的，要是卖了豆腐赚下几个钱，称回二斤白面来，今年过年还能吃上一顿饺子哪。
（唱第五曲）
我盼爹爹心中急，
等爹回来心欢喜，
爹爹带回白面来，
欢欢喜喜过个年，
欢欢喜喜过个年！ （继续做饼子）
〔杨白劳身上落了一层雪，背着豆腐担子，披着盖豆腐的布，踉踉跄跄地上。
〔音乐奏第六曲。〕
杨白劳 （唱第七曲）
十里风雪一片白，
躲账七天回家来；
指望着熬过这一关。
挨冻受饿，我也能忍耐。
（一面畏缩地看看四周，一面打门。白）喜儿，开门！
喜 儿 （开门，惊喜）爹！ 你回来啦？
杨白劳 嗯。（以手急止喜儿不要大声。）
喜 儿 （给爹打身上的雪）爹，外面的雪下得真大，看你身上落了这么厚一层……
杨白劳 （急切地）喜儿，爹问你，爹出去这几天，少东家打发人来要账了没有？
喜 儿 二十五那天，穆仁智来过一回。
杨白劳 （一惊）怎么？ 他来过一回！ 他说什么来着？
喜 儿 爹，他没说什么，看见爹不在家就回去了。
杨白劳 后来呢？
喜 儿 后来再没有来过。
杨白劳 （半信半疑）真的？
喜 儿 真的，爹。
杨白劳 （还是不大相信）呵？
喜 儿 谁还哄你呢，爹，是真的！
杨白劳 （放下心来）唉，这就好了，喜儿，你听听外面风刮的这么厉害！ ……
喜 儿 雪也下得那么大！
杨白劳 天也黑了。
喜 儿 道儿也难走，爹！
杨白劳 我看穆仁智这回不会来啦。咱欠东家这一石五斗租子，还有那还不清的驴打滚的账，这回总算又躲过去啦。
喜 儿 （欢喜地）又躲过去啦，爹！
杨白劳 喜儿，抓把柴禾叫爹烤烤火。
〔音乐奏第八曲。〕
杨白劳 怎么，这么冷的天，你一个人又上山去打柴了？
喜 儿 这是我和大春哥一块儿去的。
杨白劳 （喜悦地）唔唔……（转身看锅台）怎么这点儿玉茭子面还没吃完？
喜 儿 早就吃完了，这是刚才王大婶给的。（抓柴禾点燃。）爹！ 你饿了吧？
杨白劳 （烤火）爹饿了，饿了……
喜 儿 饼子捏好了，我去蒸去。
杨白劳 等一等，喜儿，你看这是什么？ （从怀中掏出一个口袋。）
喜 儿 （惊喜地抢过来）什么，是白面？
杨白劳 是白面！ （唱第九曲）
卖豆腐赚下了几个钱，
集上称回了二斤面，
怕叫东家看见了，
揣在怀里四五天。
喜 儿 （唱第十曲）
卖豆腐赚下了几个钱，
爹爹称回来二斤面，
带回家来包饺子，
欢欢喜喜过个年。
哎！ 过呀过个年！
（白）爹，我去喊王大婶过来包饺子。
杨白劳 （止喜儿）喜儿，再等会儿，你看这又是什么？
喜 儿 什么，爹？
杨白劳 （从怀里掏出一小纸包，包了很多层，一层一层剥开，原来是红头绳，边剥边唱第十一曲）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
爹爹钱少不能买，
扯上了二尺红头绳，
给我喜儿扎起来！
哎，扎起来！
〔喜儿跪在杨白劳膝前，杨白劳给喜儿扎头绳。〕
喜 儿 （唱第十二曲）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
我爹钱少不能买，
扯回来二尺红头绳，
给我扎起来。
哎！ 扎呀扎起来。（起立。）
杨白劳 哈哈，喜儿，转过来叫爹看看，（喜儿转身）好，一会儿叫你王大婶和你大春哥也过来看看。（喜儿羞涩又撒娇地一扭身）唔，爹还请了两张门神来，把它贴上吧。（取门神。）
喜 儿 门神？
杨白劳 把它贴上吧。
〔二人贴门神。〕
喜 儿 哎（唱第十三曲）
门神门神骑红马，
杨白劳 （唱）
贴在门上守住家；
喜 儿 （唱）
门神门神扛大刀，
杨白劳 （唱）
大鬼小鬼进不来。
杨白劳、喜儿（唱）
哎！ 进呀进不来！
杨白劳 对，叫大鬼小鬼进不来。
喜 儿 叫那要账的穆仁智也进不来！
杨白劳 好孩子，这回该叫咱们过个平安年啦。
〔两人关门。
〔王大婶子上。
〔音乐奏第十四曲。〕
王大婶 今儿大春从集上称回二斤面来，我去看看他杨大伯回来了没有，要是回来了，喊他们爷儿俩过来包饺子。（到杨白劳门口一看）呵，准是他杨大伯回来了，看这门神都贴上啦！ （打门）喜儿，开门！
喜 儿 谁呀？
王大婶 你大婶子嘛！
〔喜儿开门，王大婶进门。〕
喜 儿 大婶子，你看我爹回来啦。
王大婶 他大伯，你多会回来的？
杨白劳 才回来一袋烟的工夫。
喜 儿 大婶，我爹回来还称回二斤白面来，我才说喊你过来包饺子，你可就先来了，你看！ 你看！
王大婶 好孩子，你大春哥也称回二斤白面，二升米还换了一斤肉，我是喊你爷儿俩过去包饺子的。
喜 儿 就在这儿包吧！
王大婶 还是过去包吧！
喜 儿 就在这儿包嘛，大婶子。
王大婶 还是过去包吧！
杨白劳 咳，就在这儿包嘛。
王大婶 看你们这爷儿俩！ 这还能让到外人去吗？ （转身悄声对杨白劳）他杨大伯……过了这个年，喜儿和大春都大了一岁了，我还等着你的信儿呢！
杨白劳 （怕喜儿听见，又要让喜儿听见）她大婶，你先不要着急，等过了这个年，只要遇上个好年月，咱就准给孩子们办，咳……
喜 儿 （故作不知，打断话头）大婶过来和面嘛！
杨白劳 唔，唔，快和面去吧，快和面去吧！
王大婶 （笑）哈哈哈……和面，和面……（去和面。）
〔穆仁智上，手提红灯，上有“积善堂黄”四字。〕
穆仁智 （唱第十五曲）
讨租讨租，
要账要账，
走了东庄走西庄，
我有四件宝贝身边藏：
一支香来一支枪，
一个拐子一个筐——
见了东家就烧香，
见了佃户就放枪，
能拐就拐，
能诳就诳。
今儿晚上，我们少东家叫我到佃户杨白劳家里去给他办一件事——一件心事，一件不叫人知道的事……（到门边打门）老杨，开门！
杨白劳 谁呵？
穆仁智 我，穆仁智。
众 呵？ （一惊。）
〔王大婶和喜儿急把面盆等物藏起。〕
穆仁智 老杨，快开门呵！
〔杨白劳无法，只得开门。穆仁智进来，众哑然。〕
穆仁智 （持灯照屋内一圈，喜儿躲在王大婶背后）老杨……（异乎寻常地和气）预备好过年了吧？
杨白劳 咳，穆先生，还没动烟火呢。
穆仁智 唔。老杨，麻烦你一下，我们少东家请你去一趟，有事商量商量。
杨白劳 呵！ （惊）这，这，穆先生，我打不起租子，还不起账呵！
穆仁智 哎，不是，这回少东家叫你去，一不打租，二不要账，有要紧的事跟你商量。今儿年三十啦，少东家心里高兴，有话好说，有事好办。走一趟吧！
杨白劳 （哀求地）我……穆先生……
穆仁智 （指门）没有什么，走一趟。
〔杨白劳只好走。〕
喜 儿 （急切地）爹，你……
穆仁智 （用灯照喜儿，轻薄地）唔，是喜儿，不要紧，呀！ ……少东家给你买花儿戴，叫你爹给带回来……（对杨白劳）老杨，咱们走吧。
王大婶 （把豆腐包给杨白劳披上）他大伯，你把这个披上吧，外面雪又下大了……你到了那里，跟少东家好好说说，他总不能不让咱过这个年呵！
穆仁智 是呀！ （推杨白劳出门。）
〔杨白劳走出，又回头。〕
喜 儿 爹……
（音乐奏第十六曲。）
杨白劳 咳……他大婶，我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穆仁智 快走吧。（推杨白劳走下。）
喜 儿 大婶，我爹……（欲哭。）
王大婶 （安慰地）你爹一会儿就回来啦。走，先到大婶家和面去吧！ （挽喜儿下。）
第二场
〔地主黄世仁家，靠近客厅的一间偏房。桌旁有椅子，桌上放着一个高台蜡烛，烛光之下照着账本、算盘、砚台、水烟袋等物。
〔幕开，音乐奏第十七曲，幕内一片欢笑划拳碰杯的声音。
〔黄世仁微醉，心满意足地剔着牙齿上。〕
黄世仁 （唱第十八曲）
花天酒地辞旧岁，
张灯结彩过除夕，
堂上堂下齐欢笑，
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家自有谷满仓，
哪管他穷人饿肚肠。
〔大升端嗽口水上。〕
黄世仁 （嗽口）大升，去告诉老穆，把耳房的杨白劳带到这儿来！
大 升 是。（下。）
〔穆仁智领杨白劳上。〕
穆仁智 老杨，这边走！
杨白劳 （畏畏缩缩地，唱第十九曲）
廊檐下红灯照花了眼，
这叫我老汉心不安。
不知道这一去是何事？
喜儿等我快回还……
穆仁智 老杨，少东家在这，这儿走。
〔两人进门。〕
黄世仁 （客气地）唔，老杨来了，请坐！ （示位。）
〔杨白劳不敢坐。〕
穆仁智 （倒茶）喝茶，喝茶。
〔杨白劳不敢喝。〕
黄世仁 老杨，家里的年货办齐全了吧？
杨白劳 咳，少东家，你不知道呵，大雪屯门十几天，家里没柴没米，几天都没动烟火了。
穆仁智 哎，我说老杨，你不用在这里哭穷啦，少东家不是外人，他还能不知道么。
黄世仁 是呵，老杨，你家里不宽裕我知道，可是这一年又过去啦，你欠的租子嘛还是要麻烦你一下。（翻账本）你种我家是六亩地，去年拖下了五斗租，今年夏天是四斗半，秋天再加五斗五……
穆仁智 （打算盘）五的五，二五一十……
黄世仁 还有你欠我这儿的钱，你记着：我父亲在的时候，你老婆死了买棺材，借了我五块钱，前年你有病，打发王大春来借了两块半，去年又一个三块整，当时同人言明是五分利，这利打利，利滚利一共是……
穆仁智 （打算盘）利打利，利滚利一共是……五五二十五，二五一十，三下五去二，四退六进一，……一共是租子一石五斗，大洋二十五块五毛。
黄世仁 一共是二十五块五毛，一石五斗租子。对不对，老杨？
杨白劳 是，少东家……对……
黄世仁 老杨，今儿是年三十啦，这账是不能再拖啦！ 你要带来了的话，那就当面交钱，立地勾账；要没带来，那出去想个办法，叫穆先生陪你走一趟。
穆仁智 两条道叫你拣，叫我跑腿也情愿。怎么样，老杨？
杨白劳 （哀求地）咳，穆先生……少东家……我求求你，再让过我这一回吧。我实在没钱，打不起租子，还不起账呵！（呜咽地）少东家……穆先生……
黄世仁 咳，老杨！ 你过年，我也过年，你为难，我更为难。今儿这笔账是一定要清了。
杨白劳 （趋前哀求）少东家……
黄世仁 （不耐烦地）咳！ 人呵，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今儿你欠我的账，说到天上也得还呀！
穆仁智 老杨，今儿我们少东家的话可是说下啦，我们少东家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改口。老杨，你一定想个法子呀！
杨白劳 穆先生，我有什么法子呀，我这个孤老头子，没有亲朋贵友，叫我到哪儿想法子去呀？ 穆先生……（苦苦哀求。）
黄世仁 （看时机已到，向穆仁智示意）咳……
穆仁智 （对杨白劳）咳，我说老杨，有办法了！ 我们少东家给你指出一条阳关大道，看你走不走……
杨白劳 （不解地）穆先生，你说……
穆仁智 你回去，把你闺女喜儿领来顶租子，怎么样？
杨白劳 （晴天霹雳）呵？
穆仁智 回去领喜儿来顶租子！
杨白劳 （下跪，哀号地）少东家，这可不行呵！
（唱第二十曲）
猛听叫喜儿顶租子，
好比晴天打霹雳！
喜儿呵是我的命根子，
父女俩死也不能离！
（白）少东家我求你……
（唱）我求求少东家大发慈悲，
再让我老杨这一回，
我一生只有这一个女，
人不到难处不落泪……
黄世仁 （愤然起立）咳，我这是为你一家着想呵！ 把喜儿领到我家来过几年好日子，不比在你家少吃没穿受罪好得多吗！ 再说，喜儿来了，我还能亏待她？ 这么一来，你的账也就勾了，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杨白劳 少东家，不……可不行呵……
穆仁智 哎，老杨，你听我说，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少东家这是一片好心，为你一家呵。你想想：喜儿要来了，还不是享福来了，这以后，吃好的，穿好的，饭来张口，水来伸手，不比在你家吃杨树叶强多啦！ 再说叫喜儿在你家受那个罪，咱们少东家看了也过意不去呀。咳，我看就这么办吧！
杨白劳 咳，少东家，穆先生，喜儿这孩子是我的命呵，她从三岁上就死了娘，是我一滴水一滴汗把她养活大的。我老杨这么大年纪，就这么一个丫头，这丫头就顶我一个儿呵，少东家，说什么我也不能离开她……（向黄世仁）少东家……
黄世仁 哼！ （不答理。）
杨白劳 （向穆仁智）穆先生……
〔穆仁智不答理。〕
黄世仁 （少顷）老杨，我可不能再等啦，两条路你自己拣吧：给人，还是还账？
穆仁智 老杨，今儿少东家蛮高兴的，不要得罪少东家吃不了兜着！
黄世仁 （怒）不要给他讲了！ 快给他写个文书，叫他明天把人送来！ （欲下。）
杨白劳 （上前拖住）少东家，你可不能走呵！
黄世仁 去你的！ （推开杨白劳，急下。）
杨白劳 少东家……
穆仁智 老杨，就这么办吧。（到桌旁写文书。）
杨白劳 （疯狂地拦住穆仁智）你……你不能呵！
（唱第二十一曲）
我杨白劳犯了什么罪？
立逼着卖我的亲生女！
受苦我受了这一辈子，
想不到我落到了这步田地！
穆仁智 老杨，想开点，不要糊涂一时，今儿这个事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推开杨白劳，拿笔写文书。）
杨白劳 （拉住穆仁智的手）穆先生，你不能写呵！
（接唱第二十一曲）
老天单杀独根草，
大水尽淹独木桥，
我一生只有这一个女，
离开了喜儿我活不了！
穆仁智 （大怒）你别糊涂了！ 一会少东家生了气可不是玩的！
杨白劳 我……我……我找个说理的地方去！ （欲冲出门去。）
穆仁智 （拍案）哪里说理去！ 县长和咱们少东家是朋友，这就是衙门口，你到哪里说理去！
杨白劳 （惊住）我……我……
穆仁智 （又缓和地）老杨，不行呵，胳膊抗不过大腿去，我劝你写个文书按个手印，不就结了吗！ （写文书。）
杨白劳 （又去拦）你……你……
〔黄世仁急上。〕
黄世仁 （声色俱厉）怎么还嘴硬？ 杨白劳！ 告诉你说：今儿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对穆仁智）快给他写文书！
杨白劳 （愣住）呵？
穆仁智 （写文书，念）……“立约人杨白劳，欠东家租子一石五斗，大洋二十五块五毛，因家贫无法偿还，愿将亲生女喜儿卖与东家，以人顶账，两相情愿，决不反悔，空口无凭，立此为证……立约人黄世仁杨白劳，中人穆仁智”……（写毕）好，说话为空，落笔为实。来，老杨，按个手印吧。
杨白劳 （疯狂似的）少东家，可不行呵，你可不能伤天害理呀！……
黄世仁 （威吓地）怎么？ 好，那叫刘三黑把他捆起来，送到县上去！.
杨白劳 （大惊，昏迷地，颤抖着）呵？ 把我送到县上去？！……
穆仁智 （拉住杨白劳的手）按上个手印吧！ （按手印。）
杨白劳 （看自己的手指有墨迹，惊）呵！ ……（倒地。）
穆仁智 哈，一个手印顶了几十年的账……（把文书给黄世仁。）
〔黄世仁向穆仁智示意。〕
穆仁智 （用手试杨白劳呼吸后，向黄世仁）没什么。
黄世仁 杨白劳，你也该回去啦，明儿把喜儿给我送过来。（对穆仁智）把那一张文书给他带上。
穆仁智 （扶起杨白劳）这一张是你的，给……（给文书）明儿送喜儿来给少东家拜年，叫她到这儿来，过个好年，去吧！（推杨白劳出门，反手关门。）
〔杨白劳出门不支，倒地。〕
黄世仁 老穆，明儿一早多带几个人去，不要叫老小子跑了，那咱们可就落个人财两空啦。
穆仁智 对。（下。）
黄世仁 （出偏房门）哼！ 杀不了穷汉，当不了富汉。弄不了杨白劳，就得不到喜儿……（满意地，下。）
〔黄世仁家门口。〕
杨白劳 （在门外苏醒过来，爬起）老天呵，杀人的老天呵！
（唱第二十二曲）
老天杀人不眨眼！
黄家就是鬼门关！
（白）杨白劳，糊涂的杨白劳呵，
（唱）为什么文书上按了手印？
亲生的女儿卖给了人！
（白）喜儿呀，你爹对不起你呵！
（唱）你等爹回家来过年，
爹怎能有脸把你见？ （踉跄走出黄家门。）
（白）喜儿，你在哪儿呀，你不知道你爹……（昏厥倒地。）
第三场
〔村边道上。
〔赵老汉挎一小篮上，里面有一小块肉一壶酒。〕
赵老汉 （唱第二十三曲）
大风大雪吹得紧，
十家灯火九不明。
人家过年咱过年。
穷富过年不一般；
东家门里有酒肉，
佃户家里无米面。
〔隐约听见地主家里欢闹声。〕
哎！ 富家主儿过年乐也乐死啦，穷人们过年苦也苦死啦！ 老杨哥出去躲账七八天了，也该回来啦。我打上四两烧酒，到他家喝上两盅，心里有话呱啦他一顿，也算是过个穷年。
（唱第二十四曲）
官向官来民向民，
穷人向的是穷人；
我找老杨过三十，
四两水酒一片心。（下。）
〔杨白劳上。〕
杨白劳 （唱第二十五曲）
杨白劳昏沉沉如醉酒，
这么大的风雪往哪里走？
怀揣着文书杀人刀，杀了自己的亲骨肉。哎……
（白）喜儿你在哪里？ 你不知道你爹……（倒下。）
〔赵老汉上。〕
赵老汉 （发现有人跌倒，上前挽起一看）老杨哥，是你？
杨白劳 你，你是谁？
赵老汉 我是老赵！
杨白劳 唔，老赵兄弟……
赵老汉 （把杨白劳挽起）老杨哥，你这是怎么啦？
杨白劳 呵？ （一下子发狂似的，但又压了下去）没……没有什么，刚才我到财主家去啦……
赵老汉 唔，又是在财主家受了气啦。雪下大啦，先回去吧，回去好好地说，痛痛快快地说。（扶杨白劳走。）
杨白劳 说……说……好好地说……痛痛快快地说……
〔杨白劳家。〕
赵老汉 到了。怎么门还搭着？ （开门挽杨白劳入）怎么灯也不点？ ……（摸火点灯）喜儿哪？
杨白劳 （听见提起喜儿，不自禁地大声惊呼）呵，喜儿呢？ 喜儿！
赵老汉 （感到有些异样）老杨哥？ 你怎么啦。
杨白劳 （压制自己平静下来）没什么，喜儿是到她大婶家包饺子去啦。
赵老汉 唔，今天过年还有饺子吃，孩子也该喜欢喜欢啦。老杨哥，你看我给你送来了一斤肉，留着明天你爷俩吃。我还打了这四两酒，今晚上咱哥儿俩喝两盅。（烧火，暖酒。）
杨白劳 （应付地）唔，喝……喝两盅，喝……两盅。（烤火。）
〔两人喝酒。〕
赵老汉 老杨哥，刚才你到财主家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白劳 那……没有什么……老赵兄弟……
赵老汉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跟我说，我是老赵，不是旁人！
杨白劳 唉，说……
赵老汉 快说嘛，老杨哥，在这里还怕什么呢？
杨白劳 我……我……（欲说又止）是没什么，老赵兄弟……
赵老汉 （急切地）真急死人啦！ 你先前有话不对旁人说，总是闷在肚子里，可是咱哥儿俩，从来就是说的一个心里的话，今晚上可不许你低头打闷雷。说，老杨哥，说。
杨白劳 （不安地）唉，我说。我今个躲账才回来，穆仁智就把我叫到财主家里去啦。
赵老汉 唔。
杨白劳 少东家翻开账本，穆仁智打着算盘，当面逼我还账，我还不起，他……
赵老汉 他们就怎么样？
杨白劳 他就要喜儿顶租子！
赵老汉 （一惊）呵？ （急追问）你答应没有？
杨白劳 我……我……（紧张地）我没有！
赵老汉 （兴奋）对呵！ 老杨哥，你办得对呀，叫喜儿到财主家顶了租子，那是把孩子推到火坑里去啦！ 俗话说：佛烧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咱就争的这口气。老杨哥，你做得有志气！ （举杯）来，老杨哥，再喝。
杨白劳 （内心极度痛苦，不知如何应对）老赵……老赵，你不知道财主家明天，不，明年，明年还是……
赵老汉 （打断）什么明年后年的？ 咱们这把年纪还能活几天，咱们死了没什么，可不能害了孩子！
杨白劳 （伤心地，重复赵老汉的话）咱们死……死了没什么，可不能害了孩子……
赵老汉 老杨哥，要不我说你做得对呢？ （又举酒盅）来，老杨哥，再喝。
〔杨白劳默不作声。〕
赵老汉 老杨哥，你们家的腌菜呢？
杨白劳 （心事重重地端来卤水罐给赵）……
赵老汉 咳！ 老杨哥，你老糊涂了，怎么把点豆腐的卤给我拿来啦？ （起身）我自己来吧！
〔王大婶、喜儿、王大春端饺子上。〕
王大婶 大春，你大伯真回来啦？
王大春 我看见他从财主家门口出来的。（对喜儿）喜儿，路不好走，我端吧。
喜 儿 我能端，大春哥。
〔杨白劳听见门外话语声，急忙揩干眼泪，故作无事。〕
喜 儿 （走近，见门缝有亮光）大婶，你看我爹真回来啦！
〔王大婶、喜儿、王大春进门。〕
喜 儿 （惊喜地）爹，你回来啦！
王大春 大伯你回来啦！
王大婶 他赵大叔，你也在这儿……
赵老汉 我们哥儿俩早拉了老半天啦。
王大春 大伯，你到财主家里去，怎么样啦？
杨白劳 （吞吞吐吐地）我……我去啦，打不起租子，还不起账，他……
众 他怎么样？
杨白劳 他……不……我，我就多求了他会子，没有什么，我就回来啦。
王大春 大伯，是真的？
喜 儿 是真的？ 爹，真没什么？
杨白劳 真的，孩子，我哪回哄过你……
赵老汉 （肯定地）没什么，没什么，可不是真的！
王大婶 （拭泪）咳，谢天谢地，这就好啦，咱们总算过了个年。（向赵老汉）他赵大叔，亏了这几斤面还没叫财主家拿去，包了些饺子，他大伯，你赵大叔，来吃饺子吧！
赵老汉 （亲近地）好，吃！ ……
杨白劳 （敷衍地）吃……
王大婶 大春，把这碗端给你大伯。喜儿，这碗端给你赵大叔。
王大春 （把碗端给杨白劳）大伯，吃吧。
〔杨白劳接碗。众吃饺子。〕
喜 儿 （唱第二十六曲）
爹爹躲账回家转，
王大春、王大婶 （唱）
包上饺子过新年。
众 （合唱）
老的、少的、少的、老的团团坐，
欢欢喜喜过个年。
哎！ 过呀过个年！
王大婶 （唱）
大雪屯门十几天，
众 （合唱）
一家总算能团圆。
王大婶 （唱）
盼望着孩子都长大，
众 （合唱）
平平安安过几年。
哎！ 过呀过几年！
喜 儿 爹，你快吃吧。
杨白劳 吃，吃……
赵老汉 （触景生情，回忆地）喜儿，大春，今儿过年可吃上一顿饺子啦，你听大叔说过去有一回吃饺子的个事儿——那是民国十九年上，五月十三，关老爷磨刀那天，天上下着麻秆子雨，从南边山上来了一起子队伍，说是叫做什么“红军”……
王大婶 你赵大叔，你又说这些啦，快吃吧。
喜 儿 大婶，你让赵大叔说吧，我喜欢听。
赵老汉 唔，这红军身上披红挂红，腰里缠着个红疙瘩，个个都是红脸大汉，这就叫红军。红军来到了城南赵家庄，那会我就在那儿。红军一来，就把那个赵阎王赵财主给杀了。后来就给穷人放粮分地，五月十三，家家穷人都是几笸箩几笸箩的白面，都包饺子吃。那会儿，我到哪家哪家都拉我吃饺子……哈哈哈哈……
王大春 （开心地）大叔，后来红军上哪里去啦？
赵老汉 后来占了不长时间，又来了一把子“绿军”，红军就上了大北山，再没下来。红军走了以后，穷人就又遭了殃啦！
王大春 大叔，你说，那起子红军还来不来？
赵老汉 （半晌，满怀希望地）我看，要来的。
喜 儿 （急切地）大叔，你说他们多咱来？
赵老汉 （意味深长地）嗯……九九归一，有一天，九九归一，到了关老爷磨刀的那一天，红军还会来的。哈哈哈……〔王大春、喜儿齐笑。〕
王大婶 别老说话啦，快吃吧。（对杨白劳）你大伯，你吃呵，还有哪！
喜 儿 爹，快吃。
杨白劳 （手端着碗难以下咽，痛苦地，半晌）唔，喜儿，爹问你：你看你大婶好不好？
喜 儿 大婶子好。
杨白劳 她大婶，你看喜儿这孩子好不好？
王大婶 好孩子嘛！
杨白劳 喜儿，爹再问你，你看爹好不好？
喜 儿 看你，爹好嘛！
杨白劳 （痛苦已极，别有用意地）好……好……爹不好……
王大婶 （一惊）唉，你看你杨大伯是怎么啦，说这话做什么？
赵老汉 （解释地）没什么，刚才我们哥儿俩喝了两盅，八成是醉啦……哈……那还用说，你们都好呵，喜儿，大春，（暗示地）快啦！ 哈哈！
〔喜儿害羞地转身。〕
王大婶 别说啦，吃吧。
杨白劳 吃……吃……
〔众又吃。〕
〔杨白劳坐立不安，最后偷向一个角落，以颤抖的手伸向怀中，掏卖身文书。〕
王大婶 他大伯，你掏什么？ 快吃吧！
杨白劳 （惊慌地）我掏，我掏……（掩饰）唉，腰里连一个钱也没有啦，想给孩子两个压岁钱，都不行啦。
王大婶 算了吧，有顿饼子吃还不好？ 你快吃吧。
杨白劳 我……歇一会再吃。
王大婶 他赵大叔，吃嘛。
赵老汉 我可是吃好啦。
王大婶 （对王大春、喜儿）你俩呢？
王大春、喜儿 吃饱啦。
王大婶 那咱收拾吧。（众收拾家具）你大伯在外头跑了七八天，今儿刚回来，累啦，该歇啦。
杨白劳 （机械地）该歇啦。
王大婶 家常话说不完，明儿再说，明儿叫大春给你拜年。
赵老汉 我也要走啦，喜儿，好好照护你爹。老杨哥，明儿我过来给你拜年，我走啦。
杨白劳 老赵，你好走……
赵大叔 快歇吧。（下。）
王大春 大伯，我们也走啦。
杨白劳 大春，好好照护你娘回去吧。
喜 儿 大婶，你走啦？
王大婶 唔。
〔王大婶和王大春出门，喜儿去关门。〕
王大春 （在门口向喜儿）喜儿，大伯累了，叫他早些歇吧。
喜 儿 嗯！ （关门。）
〔王大婶和王大春下。〕
杨白劳 喜儿，你歇去吧。
喜 儿 爹也歇吧。
杨白劳 （无可奈何地）爹……爹要守岁……
喜 儿 那我也要守岁。
杨白劳 那就再抓把柴禾烧点火……
〔音乐奏第二十七曲。〕
〔喜儿烧火。杨白劳和喜儿烤火。〕
杨白劳 （咳嗽起来）喀……喀……喜儿，爹老啦，不中用啦。
喜 儿 （给杨白劳捶背）爹，你说这干什么？ 快烤火吧。
〔两人烤火，空气沉静压抑，屋外落雪。半晌。〕
杨白劳 喜儿，睡着了？
喜 儿 没有，爹……
杨白劳 叫爹把灯挑亮一点。（挑灯。）
〔又一会，灶上小油灯渐暗。喜儿渐渐入睡。〕
杨白劳 （看灯）捻儿点完了。油也没了。（灯灭）灯也灭了。
（轻呼）喜儿……
〔喜儿已经睡熟。〕
杨白劳 睡着啦。喜儿，喜儿！
（唱第二十八曲）
喜儿喜儿你睡着了，
爹爹叫你你不知道。
你做梦也想不到呵。
你爹有罪不能饶！
喜儿呀，爹对不起你。他王大婶子，大春，老赵兄弟，我对不起你们。他们写了文书，逼着我按了手印呀！……喜儿她娘呀，你临死的时候对我说：“好歹把喜儿这孩子拉扯大……”我把她拉扯大啦，喜儿跟我风里雨里受罪受了十七年，今天……喜儿她娘，我对不起你，我卖了她啦！ ……明天财主要把喜儿带走呀！ 你们活着的，死了的，你们是人，是神，是鬼，你们都不能饶我。我糊涂，我有罪呀！ （向喜儿）我不能叫你走！ 我要和他们拼！ （疯狂地冲出门去，风雪迎面扑来）呵，县长，财主，……狗腿……衙役……我哪里去？ 哪里走呵？
（手抓文书）哎……
（唱第二十九曲）
县长，财主，狼虫虎豹！
我欠租欠账，
（白）还有你们逼着我写的呀——
（唱）这卖身的文书……
北风刮，大雪飘，
哪里走？ 哪里逃？
哪里有我的路一条？
（昏迷地，稍停，决心已定，取卤水罐饮下。又饮冷水。脱下身上棉袄盖喜儿身上。）我……我死……也要死到黄家大门口去！ ……（挣扎出屋门，风雪扑来，不支，倒地死去）
〔音乐奏第三十曲。
〔一连串的鞭炮声在村上响起来，大年初一到了。〕
第四场
〔王大春在鞭炮声中兴奋地上。〕
王大春 杨大伯，杨大伯，给你拜年来啦！ （脚下突然触着尸首）呵？ （看见地下杨白劳的尸首，拂去死者脸上的雪花，认出是杨白劳）呵，杨大伯，是你呀？ 这是怎么啦？ （急走到门口打门）喜儿，喜儿，快开门！ （又急转向幕内）娘！ 娘！ 快来呀！ 快来呀！
喜 儿 （从睡梦中惊起）爹！ 爹！ （不见爹爹。）
王大春 喜儿，（一下推开了门）喜儿，你看你爹……
喜 儿 我爹怎么啦？ （跑出门外一下发现爹的尸首，扑上去，大哭）爹呵！ 爹！
王大春 喜儿，这是怎么啦？
喜 儿 （唱第三十一曲）
昨天黑夜爹爹回到家，
心里有事不说话，
天明倒在雪地里，
爹爹爹爹为什么？
王大春 （无法，又向幕后呼叫）娘，你快来！
〔王大婶上。〕
王大婶 大春，怎么啦？
王大春 娘，你看杨大伯，他……（指尸首。）
王大婶 你杨大伯怎么啦？ （在尸首边跪下来，掐了又掐，希望使死者活转）大春，快去叫你赵大叔他们来！
〔王大春下。〕
王大婶 （见死者已僵硬，毫无活转的希望，干嚎地）他杨大伯，他杨大伯！
喜 儿 爹！ （哭）
〔王大春引赵老汉、李拴、大锁上。〕
赵老汉 这是怎么啦？
大 锁 大春，怎么回事？
李 拴 这是老杨呵？
王大婶 （哭诉）他大叔们哪，夜儿晚上回来还好好的，谁知道今儿一早就……（说不下去。）
赵老汉 （伏下身去看了看情形）是喝了卤啦！
喜 儿 爹呀！
赵老汉 （看见死者紧握的手）呵？
〔赵老汉用手掐杨白劳的手，王大春和大锁一起帮助掐开，取出了卖身的文书。〕
李 拴 （念文书）“立约人杨白劳，欠东家租子……因家贫无法偿还，愿将亲生女喜儿……卖与……”（念不下去，契约落地。）
〔众悲痛填胸。〕
王大婶 天哪！ 这是……
喜 儿 （大哭）爹呀！
（唱第三十二曲）
猛听说把我卖给人，
好比烈火烧在身！
莫非爹爹不疼儿？
莫非嫌我不孝顺？
赵老汉 （悲愤地，对死者）老杨哥，昨晚上你只把话给我说了一半呀！ 你不该死呵，你是叫人逼死的！
大 锁 （气愤地）昨晚上把我的驴拉走了，今儿这两颗租子就逼死了杨大伯，这还有穷人活的？ 不行！ ……（气极，说不下去，向后冲去。）
王大春 （怒不可遏）逼死了大伯，喜儿也叫……咱豁出去给他拼啦！ （跟着大锁往后冲去。）
〔赵老汉和李拴拉住大锁，王大婶拉住王大春。〕
王大婶 大春，大春……
李 拴 （劝阻）不行呵，大锁，大春。白纸上写了黑字的呀，杨大伯按了手印的。
王大春 手印？ 手印还不是他们逼着按的！ 咱往上告！
大 锁 对！ 往上告去！
李 拴 咳，上哪里告去？ 区长，县长，还不是和有钱人一个鼻孔出气！ 我看这口气能咽下去还是咽下去吧。
大 锁 咽下去？ 我咽不下去！
王大春 这就没有咱穷人活的啦？！（顿足。）
赵老汉 （热泪盈眶）大春，大锁，干打雷不中用。时候不早啦，财主家等会就要来带人啦！ 快点收拾收拾，先把死人埋了吧，还能叫喜儿送她爹入土。今天的世道咱们都看得清楚，刀把子攥在他手里，穷人上哪里去说理去？……（对喜儿）喜儿，今天这事情都是我们老年人不中用，千错万错，对不起你，孩子！ ……她王大婶子，快收拾收拾给孩子戴上孝吧！ ……（不禁泣下。）
〔众低头，无语，悲愤，拭泪。
〔穆仁智带两个打手上。〕
穆仁智 好，爷儿们过年好呵！ 恭喜恭喜，发财发财！
〔众一惊。〕
穆仁智 （一下子看见众围着的尸首，早已想到八九分，却故作吃惊）呵！ 这是……
李 拴 这是老杨。
穆仁智 呵，老杨呵……昨晚上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一清早就……唉，（故表同情）这真是想不到，老杨这么个老好人就……（一转）唔，那……咱们大家给帮一把，快给他料理后事吧……唔，喜儿在这里啦，那我看就这样办吧，，叫喜儿跟我到东家跟前去磕个头，给她爹求口棺材去，喜儿，走！ （要上去拉喜儿。）
王大春 （怒不可遏，冲上向穆仁智举起拳头。穆仁智躲开）早知道你来干什么的了，你不能把喜儿带走！
大 锁 （也冲上去）你敢……
打 手 （以手中匣枪对住王大春、大锁）干什么！ 不要动！
穆仁智 （一翻脸）好，那咱们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 老杨把喜儿卖给咱们少东家啦，这是文书。（掏出文书）老杨按了手印的。天理人情都摆在这里……王大春，对不起，今天喜儿是我们少东家的人啦。
王大春 穆仁智，你不要狗仗人势，欺侮穷人！
穆仁智 你要怎么着？ ……你还骂我，好小子，走着瞧吧！
赵老汉 穆先生……这道理也太说不过去了，孩子爹才死了，大年初一就来拉人走呵！
穆仁智 什么叫理？ （指文书）这就是理。少管闲事。
王大婶 穆先生，你叫孩子送她爹入了土再……
穆仁智 那不行，咱们少东家叫马上把人带去，走……（看情形，又稍缓和）唉，其实我也做不得主，有话给少东家说去。唉，不过我看好在这以后喜儿就享福啦嘛，（又拉喜儿）走吧，喜儿！
王大春、大锁 你！ （又欲冲上。）
〔狗腿们的枪堵住王大春和大锁，王大婶在背后拉住王大春。〕
赵老汉 （暗示地制止着）大春，大锁！
喜 儿 （从穆仁智手上挣脱，扑到赵老汉和王大婶怀中）大叔！大婶！ （又扑到死者身上，痛哭）爹！ 爹！ ……
（唱第三十三曲）
大叔大婶救救我，
千万不跟财主去！
死跟爹爹一块死，
活跟大婶一块活……
穆仁智 （又拉喜儿）咳，喜儿，人死如灯灭，不中用啦。还是走吧！ （用力拉喜儿。）
喜 儿 （惊恐地挣扎，大呼）大叔！ 大婶！
王大婶 穆先生，我求求你，叫孩子给她爹戴个孝吧！
穆仁智 好，戴个孝……
〔王大婶回屋中取出白布，缠在喜儿头上。〕
赵老汉 （扶住喜儿，向死者，沉痛地）老杨哥！ 喜儿今个不能给你摔老盆啦。这都是我们老年人的过，对不起孩子……（向喜儿）喜儿，来，给你爹磕头！
喜 儿 大叔！ 大婶！ （磕头。）
〔穆仁智拉喜儿下，喜儿哭叫，王大婶跟下。
〔王大春、大锁欲追，被赵老汉拦住。〕
赵老汉 大春，大锁……今天是人家的世道，有什么法子？ ……黄家害死了多少人呵……咱们记住吧。他黄家总有气数尽的一天！ 总有一天会改朝换代的！ ……（众呜咽）别哭了，来，把人埋了吧！ ……埋到东山根下，埋得深深的……
〔众抬杨白劳尸下。
〔音乐奏第三十四曲。〕
——幕 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