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第一场
〔一九三七年的秋天。
〔在山丛中，大河边，距奶奶庙不远。
〔黄昏。夕阳。
〔秋风飒飒，吹着荒草、败叶。
〔赵老汉持放羊鞭子，赶着羊群，上。〕
赵老汉 （唱第五十三曲）
过了一年又一年，
荒草长在大道边。
墙倒屋塌不见人，
死的死来散的散。
秋风刮来人落泪，
河水东流不回还！ ……
（在河边站住，眼望着东流的河水，无限感慨地）唉！ 日子过得好快呵……喜儿这孩子跳河死了也有三年啦……（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李拴携带着烧香的物品从一边走上。〕
李 拴 （看见赵老汉）唔，赵大叔，放羊呵？
赵老汉 唔，李拴，干什么去呵？
李 拴 给白毛仙姑烧香去。
赵老汉 给白毛仙姑烧香？ ……唔，今儿又是十五啦……
李 拴 （在赵老汉旁边坐下来）……唉，自打咱这片儿闹出了白毛仙姑，日子也不算短啦……
赵老汉 哼，等着看吧，这世道该有个“讲究”啦！ ……〔稍顷，若有响动。〕
李 拴 （忽立起）赵大叔，你听……
赵老汉 （稍待）唉！ 是旋风刮得草叶响。
李 拴 （平静下来，轻声地）唉，大叔，你没见过吧？
赵老汉 见过什么？
李 拴 白毛仙姑呵。大叔，那回刘老头在杨大伯坟地里碰见过，张四在北山套里打柴也见过，说是一身白，也像妇道的样子，一晃就不见啦。……（不寒而悚。）
〔半晌。〕
赵老汉 （回忆，感慨地）咳！ 白毛仙姑要真有个灵验，喜儿这一家人的冤仇也该报啦。
李 拴 仙姑保佑吧。……（稍待）咳！ 大叔，不是说那年秋天喜儿叫张……
〔赵老汉急止之，四顾无人。〕
李 拴 （放低声音）不是说张二婶放走啦？
赵老汉 咳！ 一个孩子家跑出来又能怎么样？ ……唉！ 跳了河啦。……
李 拴 （惋惜地）唉。（稍停，看天色）大叔，我该去烧香去啦。一会怕要变天呢。（向奶奶庙方向走下。）
赵老汉 （悲愤，感慨地）唉！
（唱第五十四曲）
没头的案子
哪有清官断？
写也写不完！
白毛仙姑要有灵验——
屈死的鬼魂要伸冤！
〔李拴忽惊上。风声随起。〕
李 拴 （失色）赵大叔！ 赵大叔！ ……
赵老汉 怎么啦？
李 拴 来了，来了……
赵老汉 什么呀？
李 拴 在庙后头，白……白……一身白……白毛仙姑……（急下。）
〔赵老汉赶羊群随下。
〔天空顿黑，雷声隆隆，风雨骤至。〕
（幕内合唱第五十五曲）
雷暴雨来了，
雷暴雨来了，
雷暴雨来了，
雷——暴——雨——来了——！
天昏地又暗，
响雷又打闪；
天昏地又暗，
响雷又打闪……
狂风遍地起，
白毛仙姑下了山！
〔大雷大闪。〕
〔“白毛仙姑”——喜儿，灰白的头发披散着，在暴风雨中奔上。〕
喜 儿 （唱第五十六曲）
恨是高山仇是海，
路断星灭我等待。
冤魂不散人不死，
雷暴翻天我又来！ ……
〔又一阵急雷大雨。〕
（接唱第五十七曲）
闪电呵！ 撕开了黑云头，
响雷呵！ 劈开了天河口！
你可知道我有千重恨？
你可知道我有万重仇？
山洞里苦熬三年整，
我受苦受罪白了头。
我吃的是树根野果、庙里的供献，
苦撑苦熬天天盼——
老天爷睁眼哪，
我——要——报——仇！ ……（向奶奶庙方向走下。）
〔穆仁智携灯和雨伞，在雨中奔上。〕
穆仁智 （唱第五十八曲）
又打雷来又打闪，
转眼只见变了天。
少东家有事进城去，
为什么到这会还不回还？！
（一声响雷。躲）……唉！ 这天气呀……真是该着世道要变啦。前些日子，听说日本鬼子打过了芦沟桥，不几天就占了保定，说不定几天就打到这儿来……唉！ 少东家就为这事到城里打听信儿去，怎么到这会还不回来？ ……（焦急不安地。又一阵急雷。向前探望，不知
所措）……唉，这几年庄子上又闹什么“白毛仙姑”，一
到晚上三更多天，就鬼哭神嚎。唉呀！ 这可怎么办？！
……（不寒而悚。忽见左方有人影，一惊）谁呀？
〔半晌，在暗中，黄世仁声：“唔——是老穆呀？”〕
穆仁智 （放下心来）少东家，你可回来啦？！
〔黄世仁在风雨中打伞奔上，大升随后。〕
穆仁智 少东家，怎么样啦？
黄世仁 老穆！ 不好啦！
（唱第五十九曲）
前天我起身去县城，
才到了镇上就听见坏风声。
日本鬼他把县城占，
今天我急急忙忙
急急忙忙回家中。
穆仁智 （惊住）是真的呵？
大 升 真的呵，少奶奶一家人都落到日本鬼子手里去啦！
穆仁智 （更惊慌）哎呀！ 少东家，那咱们可怎么办呀？
黄世仁 （劝慰地）老穆，先不要怕！ 不管他世道怎么变，咱们总得想办法过。走，先回去吧。
〔雷声。大雨更紧。〕
穆仁智 少东家！ 你看这雷暴雨越下越大啦，咱们先到奶奶庙躲躲再说吧！
黄世仁 呵，奶奶庙？ 好……好吧。
〔三人挣扎着，走向奶奶庙方向。
〔喜儿往奶奶庙方向走上。
〔双方相遇。
〔一道闪光，照出了“白毛仙姑”的影像。〕
黄世仁 （大惊失色）呵？！……
〔又一道闪光，喜儿看出是黄世仁。〕
黄世仁 （大呼）鬼！ 鬼呀！ ……
〔三人惊呼急躲。〕
喜 儿 （怒火突起，直扑黄世仁等，并把手里所拿供献香果向黄世仁等掷去，如长嗥般地）呵——！
黄世仁、穆仁智 （一边奔跑逃命，一边惊呼不止）……救命呵！救命……鬼！ 鬼呀！ （狼狈奔下。）
〔大升跟随跑下。
〔稍顷。〕
喜 儿 （停住，也半惊半疑地）……鬼？ 鬼？ （四处察看，半晌）唔！ 你们说我是鬼？ ……（看看自己的头发和身体）老天爷呵，我的亲爹、亲娘、亲人们哪，我，我变成了“鬼”啦！ ……
〔风雨雷电交加。〕
（唱第六十曲）
我是叫人糟蹋的喜儿呵，
我——是——人！
〔雷声更响更紧。〕
大河的流水呀要记清，
我的冤仇要你作证。
喜儿怎么变成这模样？
为什么问你你不作声？
难道是劈雷闪电你发了抖？
难道你耳聋眼瞎照不见我身影？
我，我，我身上发了白……
为什么把人逼成鬼？
问天问地都不应！
（白）鬼？ 说我是鬼？ ……好！
（唱）我就是鬼！
我是屈死的鬼！
我是冤死的鬼！
我是不死的鬼！
（白，向黄世仁奔去方向）我要咬你们！ 我要掐你们！我要撕你们哪！
（唱）呵！ ……（疯狂般地向暴风雨中奔去。）
〔大雷大雨。音乐奏第六十一曲。幕内“雷暴雨”合唱继起，渐渐远去。〕
第二场
〔次日下午。
〔村头大树下。
〔赵老汉、农民甲、乙，心神不定地走上。〕
赵老汉、农民甲、乙（齐唱第六十二曲）
平地里起了一阵风，
世道大乱不安生。
农民甲 （唱）
黄家逼得……
赵老汉、农民甲、乙（齐唱）
……难活命，
农民乙 （唱）
白毛仙姑……
赵老汉、农民甲、乙（齐唱）
……闹得凶。
赵老汉 （唱）
日本鬼子打过来，
农民甲、乙（唱）
听说打过了保定城。
农民甲 （唱）
虎子城里去探风，
农民乙 （唱）
为什么还不回家中？
赵老汉、农民甲、乙（齐唱）
真叫人又急又躁不安宁！
真叫人又急又躁不安宁，不安宁！
赵老汉 咳！ 虎子到城里去了三天啦，怎么还不回来？！
农民甲 该不是碰上日本鬼子了吧？
农民乙 不会有那么快吧？ ……唉！
〔赵老汉、农民甲、乙顿足不安。〕
农民甲 赵大叔，昨晚上黄世仁从城里回来，要到奶奶庙躲雨，迎面碰上鬼啦！
众 真的呵？！
农民甲 真的嘛，把黄世仁都吓病啦！
赵大叔 哼！ 他黄家的气数该尽了。这会儿闹什么日本鬼子，又闹什么白毛仙姑，这个世道该有个讲究了！
农民乙 赵大叔，该有个什么讲究？
赵大叔 我看，九九归一——
众 又是你老人家的九九归一呀……
农民甲 喂，你们看，虎子回来啦！
众 （呼喊）虎子！ 虎子！！
〔虎子急上。〕
虎 子 （气喘吁吁）你们都在这里啦，可不好啦！
（唱第六十三曲）
日本鬼子占了县城，
中央军败退如山崩！
县长逃，局长溜，
只丢下老百姓无路走。
众 （合唱）
哎呀，只丢下老百姓把灾难受！
虎 子 （唱）
镇上退下来中央军，
抢劫打骂又抓人。
还听说鬼子出了城，
杀人放火又奸淫……
众 （合唱）
哎呀，只丢下老百姓没人问！
只丢下老百姓没人问！
（焦急万分，白）哎呀，这可怎么办呀？
虎 子 （唱）
还听说一件大事情，
西边来了一支兵——
打的旗号要抗战，
专打日本救咱们老百姓！
听说是一夜能走二百里，
天兵天将一般同……
众 （惊奇地）真的呀？
虎 子 （接唱）
平型关打了个大胜仗，
打死了鬼子几千人。
一路打，往北开……
众 那可是什么队伍呀？
虎 子 （接唱）
听说他们就叫八……八路军！
众 （不解地，如回声般）什么，八路军？
虎 子 （加重地）对啦，叫八路军。听说对老百姓可和气啦！
〔李拴扛着镢头急上。
（奏八路军军歌，第六十四曲）
李 拴 （惊慌地）哎哎！ 快点吧！ 我刚从地里回来，看见南山上下来队伍啦！
众 （大惊）怎么？ 来了队伍啦？
农民甲 该不是日本鬼子吧？
李 拴 不……看样子不像是日本鬼子，是中国队伍。
农民乙 哎呀，那别是败兵吧？
李 拴 也不像是败兵，你们看，（众向李拴指的方向看去）整整齐齐的，打南往北一个劲儿地开……
赵大叔 （瞭望着）嗬，人可不少呵！
李 拴 这队伍可怪啦，都是年轻小伙子，头上戴着大草帽子，脚上穿着没有帮儿的鞋。咳，胳膊上还有个“八”字呢！
众 （一齐喊出）咳，那该不是八路军吧？ ……
〔军歌声渐高。众疑惧地眺望。〕
农民乙 （忽然发现）哎，过来啦，过来啦！
王大春 （内声）哎，老乡——老乡！
众 哎呀，上这几来啦！ 快躲躲吧！
〔众惊慌躲下。大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引一个军人——王大春上。〕
大 锁 大春，你这么一叫不要紧，把他们可吓跑了！ 哎，大春，刚才在这儿的有一个像是赵大叔……
王大春 那咱们吆呼吆呼吧。
大 锁 （叫）赵大叔！ 赵大叔！
王大春 （也叫）赵大叔！
〔半晌。赵老汉等人上，看见了“兵”，不禁吓得倒退几步。〕
王大春 （上前）赵大叔，不认得啦？ 我是大春……
大 锁 我是大锁！
众 （惊疑地）呵？ ……大春……大锁？ ……（半晌，认出来，狂喜地）哎呀！ 大春！ 大锁！ 是你们回来啦呀！！（涌上。齐声欢唱第六十五曲）
一声响雷青天开！
天上的星星落下来！
大春
你出去了多少年，
大锁
想不到今天回家来！
〔一农民上。〕
一农民 大春！ 你娘来啦！
〔王大春迎过去。〕
众 （随着王大春也迎过去，接唱）
母子们要见面，
从今得团圆；
乡亲们哪个不喜欢，
乡亲们哪个不喜欢！
〔王大婶喊着：“春儿！ 春儿！”奔上。〕
王大春 （叫了出来）娘！ ……
王大婶 （不敢相认，半晌；扑上去哭起来）大春！ 我那孩子呵！……
王大春 娘！ （也禁不住落泪。）
赵老汉 （也一边擦泪）他大婶，别难过啦，大春这不是回来啦吗！
王大婶 （啜泣）唔……不……不……我不难过……（却又哭起来。）
众 （接唱）
哎呀呀，这该有多喜欢！
赵老汉 大春，快说说你怎么回来的吧？
李 拴 大锁，你也说说，你是怎么回来的吧？
王大春、大锁 对！
王大春 娘，大叔……
大 锁 乡亲们……
王大春、大锁 （唱第六十六曲）
自从那年离家门，
黄世仁……
王大春 （唱）
……逼得我无处去投奔，
大 锁 （同时唱）
他把我送到县衙门。
王大春 （唱）
跑到山西省，
我就当了兵，
大 锁 （唱）
我在那监牢里头受苦情。
王大春 （唱）
今天队伍开到前方来，
坚决抗战打日本！
大 锁 （唱）
打进了县城砸开监狱，
放出了咱们受难的人！
王大春、大锁 （唱）
弟兄们一路就着伴儿走，
我的 母
回家看望 老 亲。
咱们 乡
众 （向王大春）那你们可是什么队伍呀？
大 锁 （唱）
他们这队伍可不一样……
王大春、大锁 （唱）
我
们就是八路军！
他
众 （喜出望外）呵，怎么，你就当的是八路军？
（接唱）
八路军！ 八路军！
原来你们就是西边开来的
平型关打仗的
“天兵天将”八路军！
王大春 对，就是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和咱们老百姓是一家人。赵大叔，你忘了吗？ 从前你讲的那个红军，红军就是这会的八路军！
赵老汉 呵？！你说什么？ 这八路军就是当年的红军？ （如梦初醒，惊喜若狂，向众）唔！ 你们可忘了吗？ ……那年五月十三，关老爷磨刀的那天，来到赵家庄的那个红军？……想不到呵，想不到呵，九九归一，九九归一，红军又回来啦！
王大春 （改正地）八路军，八路军回来啦！
众 （异口同声地）八路军，八路军回来啦！ 这世道是真的要——变啦！ — — 哈哈哈哈！
〔幕内八路军军歌高唱入云。众向歌声迎去。〕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