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齣~第九齣
【顺水调歌】〔末上〕大明一统国。皇帝万年春。五星聚奎。偃武又修文。托赖一人有庆。坐见八方无事。四海尽归仁。如此太平世。正是赏花辰。
遇高人。论心事。搜古今。移宫换调。万象一囘新。惟愿贤才进用。礼乐诗文。一腔风月事。传与世间闻。
【沁园春】西洛张生。博陵崔氏。一双白璧两南金。寄居萧寺。无计达佳音。忽遇孙彪作耗。君瑞请兵退贼。当许下成亲。
岂料功成后。老母背前盟。托红娘传密意。遂初心。喜登黄甲。郑恆何故更相寻。终藉蒲东太守。重谐伉俪。传说到如今。
老夫人路阻兵围。
小红娘书传简递。
崔莺莺月下听琴。
张君瑞春闱及第。
第二齣
金兰判袂
【满庭芳】〔生上〕游艺中原。脚跟无线。空敎我望眼连天。将棘闱守暖。把铁砚磨穿。未能彀云路鹏程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多年。男儿志。空雕虫篆刻。缀断简残编。
宠渥重华。先香履素。惟将靑白传家。萧然囊橐。经史作生涯。座上靑毡未稳。空教我愁绪如麻。何时遇。嫦娥有意。分付月中华。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先人拜礼部尙书。不幸父母双亡。书剑飘零。风云未遂。卽今贞元壬子二月上旬。欲往京师取应。正当路出蒲关。有一故人。姓杜。名确。字君实。他幼时与我同窗。曾爲八拜之交。他弃文就武。遂得武举状元。今归省于家。不免去拜别哥哥。多少是好。〔外上〕
【菊花新】独占鳌头作武元。宫袍新製锦綵云牋。九重春色满瑶天。功名遂报国愿身先。
弃却文科就武科。鳌头独占听传胪。今朝得遂平生愿。方表人间大丈夫。下官姓杜。名确。字君实。幼年与契弟张君瑞同窗。因见国家多事。弃文就武。遂得武举状元。今归省于家。闻知契弟张君瑞上国观光。不免送行则个。执事。张尙书府中去。〔行介相见介生〕同袍兄弟胜同胞。义气相投漆和胶。〔外〕耻学时人居要第。囘头不念布衣交。贤弟几时荣行。〔生〕行囊已治。明日准行。正欲造府拜辞。不意仁兄下顾。〔外〕愚兄今日闻知贤弟上国观光。特备赆仪些少。更有鲁酒一罇。以壮行色。〔生〕情已过佳。何以克当。〔外〕礼贵往来。受之何害。取酒过来。
【梁州序】〔外〕垂髫交善。今予弱冠。愧我先叨天眷。送君北上。长安道快着先鞭。趁此桃花浪暖。雷动鱼腾。伫看头角变。绿袍新染惹。御炉烟。乌帽宫花位列先。〔合〕杯惜浅。斟须满。临岐无厌频频劝。今日别未知甚时见。
〔生〕小弟借花献佛。囘敬仁兄一杯。
【前腔】〔生〕靑灯黄卷。萤窗雪案。昔日同操笔砚。一朝就武。英雄队裏夸先。坐鎭狼烟永息。塞草靑生。三箭天山奠。归来重聚面。绣筵前。玉屑飞香起笑喧。
〔合前末上介〕手捧金书出禁城。果然君命疾如星。天家已定安边策。特请将军赴柳营。报事报事。〔见外介末〕只因丁文雅失政。军校不可纪律。过客寒心。居民丧胆。朝廷特勑老爷爲征西大元帅。鎭守蒲关。洛阳太守率领所属官员。俱在皇华驿俟候老爷到来开读。〔外〕分付卤簿仪从。摆列整齐。就来了。〔末〕口传新将令。去探旧官仪。〔下生〕仁兄贺喜。吾闻君命召。不俟驾而行。
【前腔】〔生〕请吾兄寳马先旋。待愚弟逻杯相饯。叹人生聚散。那得占先。初本是兄来送我。谁想今番。彼此成别怨。山河盟誓重。莫留连。民望兄来解倒悬。
〔合前生〕琴童安排酒。与杜太爷贺喜。
【前腔】〔外〕你不须再整杯盘。且在此斯须留恋。一闻君召。怎敢迟延。只恐驰驱声断。琥珀杯乾。两下情无限。观光游上国。正当出蒲关。相见多应三月间。
〔合前末上介〕纷纷卤簿金光迸。仪从行行尽恭敬。将军只闻天子宣。小人专听将军令。禀爷爷。卤簿仪从摆列齐整了。〔外〕怎见得。
【节节高】〔末〕朱杆列綵旛。七星攒。五云拥出六龙辇。摇千扇。响八蛮。张双伞。百官手执严霜简。千兵臂挽追风箭。〔合〕纍纍金印笑登坛。男儿果遂平生愿。
【前腔】〔外〕君恩四海宽。赖包含。微臣何幸蒙天眷。多惭赧。拯国难。驱民患。顿令草贼寒心胆。从敎民堵如初案。〔合前〕
【尾声】〔生〕兄膺武略当西战。〔外〕弟向文场鏖战。各要与皇家撑持半壁天。
琴剑上京华。
宁辞道路赊。
学成文武艺。
货与帝皇家。
第三齣 萧寺停丧
〔末上〕一夜霜风凋玉芝。苍生失望士林悲。空怀济世安民略。不见男婚女嫁时。小人崔相国府中院子是也。俺相公弃世。老夫人扶柩囘归博陵。岂料风尘道梗。不能前进。此间普救寺长老法本。乃是俺老相公剃度的。又是鄕亲故旧。因此借寺侧西厢下。暂且避乱停丧。家眷只有小姐莺莺。年方一十八岁。舍人欢郞。纔学读书。未谙家事。老夫人治家严肃。不用杂人。外事只有老僕。内有侍妾红娘。近今时世恶薄。不免在此照管。道犹未了。夫人早到。〔老旦上〕
【金珑璁】博陵寻故壠。何时可卜佳城。经此地叹伶仃。〔贴上〕风尘迷泪眼。云树隔归程。〔淨上〕你你。你愁鬓渐星星。
〔鹧鸪天〕〔老旦〕忆昔夫君在省台。商家鼎鼐用盐梅。金莲燃夜归书院。玉珮朝天上殿阶。登极品。列三台。紫泥封诰玉笺裁。〔淨〕如今骨冷家鄕远。母子飘零事可哀。〔老旦〕红娘。如何不见小姐。叫他出来。〔贴〕小姐有请。〔旦上〕
【前腔】穷愁何日尽。灵台无种偏生。奴自省少曾经。晓来扶病起。消瘦步难行。有召出■〈巾兼〉楹。
〔见介老旦〕孩儿。你爲何垂鬟接黛。双脸销红。〔旦〕母亲。迢递扶丧出帝州。思亲怀土泪盈眸。那堪草动风尘起。难数重重曡曡愁。〔老旦〕孩儿。你父亲在日。执掌朝纲。夸一时之富贵。如今停丧旅邸。受无限之凄凉。好生伤感人也。
【黄莺儿】〔老旦〕夫主丧京中。守孀居途路穷。娘儿孤苦谁承奉。凄凉万种。关山几重。恨不能扶柩归先壠。〔合〕梵王宫。重门半掩。血泪洒杜鹃红。
【前腔】〔旦〕无语背东风。望河中路未通。玉容消瘦缘愁重。椿庭命终。萱堂运穷。叹一家飘泊谁堪共。〔合前〕
【琥珀猫儿坠】〔贴〕今来古往。富贵事难同。兴废浑如一梦中。停丧萧寺且从容。〔合〕悲痛。须有日还鄕。再整家风。
【前腔】〔淨〕当初从宦。快乐实无穷。不意先君禄命终。扶持旅榇寓蒲东。
〔合前老旦〕孩儿。我有两件事与你说。汝父存日。将你许与侄儿郑恆。以此附书囘去。着他来搬丧就亲。至今尙未见到。如今停丧在此。待要修斋做些法事。追荐你父亲如何。〔旦〕父亲忌日将临。正宜追荐纔是。〔老旦〕红娘。你去对长老说。涓取好日。做些功果。追荐相公便了。〔贴〕只有一件。老相公在此停丧。虽无金椁银棺。也有珠襦玉匣。如今荐拔幽魂。不若早归安厝。
终南玉宛出尘沙。
千载魂惊塞外笳。
争似铁肠贤内相。
只将靑梦托梅花。
第四齣 上国发轫
【齐天乐】〔生上〕远慕功名辞故里。独携琴剑驱驰。学海文林。花街柳陌。可爱风光如昔。云霄万里吐虹霓。稳步云梯。高攀月桂。芳名应许达京畿。
阴极阳生万里春。东风紫陌动芳尘。幽栖不达长安道。野外山花也笑人。小生昨日已分付琴童。收拾行李。上京取应。不知完备未曾。琴童那裏。〔丑上〕
【水底鱼儿】听叫琴童。两脚走如风。慌忙来到。呀原来是家主公。
琴童生得靑标。每日街上摆摆摇摇。日间跟随官人出入。夜间与官人撒腰。昨夜与官人同睡。浑身上下把我一浇。我只道葫芦裏放出的水。官人原来是个老瓢。〔见介〕官人有何分付。〔生〕琴童。琴剑书箱完备未曾。〔丑〕俱已完备了。就请官人起程。
【步步娇】〔生〕打曡行囊登程去。暂且辞鄕里。长亭复短亭。峻岭崇山。半呑云气。黄鸟隔林啼。可爱他声流丽。
【江儿水】〔丑〕芳草迷行骑。飞花点客衣。禁烟时节多风雨。古木阴中扁舟繫。数声渔笛悠扬起。勾引离人情緖。遥望皇都。缥缈在五云深处。
〔生〕迤逦行来。不觉早到城市。琴童。寻一个洁淨客店安下。〔丑〕前面黑楼房裏。想是一所店房。待我叫店主人出来。〔叫介末上〕门径多潇洒。铺陈色色新。广招天下客。远接四方人。〔生末见介末〕官人到此何干。〔生〕特来借宿。〔末〕若要安歇。请裏面去。〔生〕琴童。你与店主人讲一讲。〔丑〕店官。你这裏那几等房。〔末〕有三等房。〔丑〕那三等房。〔末〕上中下三等房。〔丑〕上房要多少钱。中房要多少钱。下房要多少钱。〔末〕上房一月一两五钱。中房一两。下房五钱。〔丑〕成不得。官人。我前者歇了一夜。只用得三钱银子。他家下房就要五钱。〔末〕不是下等的房。〔丑〕我只道你家下一个房要五钱。〔末〕官人吃酒饭么。〔生〕适纔得过了。〔末〕这等晚上喫罢。〔生〕店主人。天色尙早。此间可有游翫去处么。〔末〕官人是读书君子。料不到花街柳陌中去。〔生〕然也。〔末〕此间有一所寺院。乃武则天娘娘香火院。甚好游玩。〔生〕怎见得。〔末〕但见三层经阁。百尺钟楼。如来殿高耸靑云。舍利塔直侵霄汉。红椒粉壁。白玉阑杆。砌阶石玛瑙琢成。乘栋柱沉檀刻就。绿杨影裏。一座山门。泥金牌上。六个大字。勅赐普救禅寺。本寺一老僧。名爲法本。善于诗赋。过往士夫无不相访。〔生〕旣如此。且去随喜一番。〔末〕他有一徒弟。名爲法聪。一应往来士客。都是他迎接。见他可见法本。〔生〕琴童在此安顿行李。我去一会就来。
随喜閒行到上方。
红尘市井觅淸凉。
若还得遇高僧话。
偸却浮生半日閒。
第五齣 佛殿奇逢
【光光乍】〔淨上〕假持斋做长老。经卷那曾晓。每日喫荤腥常醉倒眞个快活无烦恼。
小僧法聪是也。师父赴斋不在。倘有游客往来。只得在此等候。〔生上〕
【菊花新】未临科甲暂稽程。旅况凄凉动客情。萧寺独游行。历遍名山胜境。
〔相见介淨〕先生何来。〔生〕小生西洛至此。久闻上刹淸雅。一来瞻仰佛像。二来拜谒长老。〔淨〕我师父不在。方纔办了八个盒子。望丈母去了。〔生〕出家人那得有丈母。〔淨〕徒弟家裏去了。〔生〕这个纔说得是。〔淨〕请方丈内献茶。〔生〕旣是尊师不在。不必赐茶。敢烦首座引领。佛殿上瞻仰一囘。〔淨〕请坐。奉一杯淸茶。待小僧叫道人取钥匙来开门。〔坐介生〕久闻尊师善于诗赋。特来请教。岂知不遇。倘有诗稿。请借一观。〔淨〕我师父锁了书箱去了。小僧记得前者与师长联得一首诗。念与先生听。烦乞笔削一笔削。〔生〕愿闻。〔淨〕我师父说道。独坐禅房静。忽然觉动情。我说师父休得出此语。窗外有人听。我师父说。出家皆如此。休要假惺惺。开了聪明孔。好念法华经。〔生笑行看介淨〕先生。这是大雄宝殿。
【忒忒令】〔生〕随喜到僧房古殿。〔淨〕上宝塔看一看去。〔生〕不必上去了。只在下面看一看罢。瞻宝塔将迴廊绕遍。〔淨〕这是罗汉堂。〔生〕参了罗汉。拜了圣贤。〔旦贴上贴〕小姐。我与你佛殿上去耍一囘。〔行介贴〕这是三世佛。〔淨〕先生。这是法堂。〔生〕行过法堂前。〔见旦介生〕正撞着五百年风流孽寃。
〔淨〕张先生。放尊重些。
【园林好】〔旦贴〕偶喜得片时稍閒。且与你寻芳自遣。那鹦鹉在笼中巧啭。蓦听得有人言。只索要自囘还。
【前腔】〔生〕首座。我顚不辣见了万千。似这般庞儿罕见。只着人眼花撩乱口难言。他掩映并香肩。〔贴〕姐姐。你看好一朶花儿。〔旦〕眞个好朶花儿。〔贴〕这是铁梗海棠。〔生〕他止将花枝笑捻。
【皂罗袍】〔贴〕笑折花枝自捻。惹狂蜂浪蝶。舞翅翩■〈扁迁〉。几番要扑展齐纨。飞向锦香丛裏敎我寻不见。被燕啣春去。芳心自敛。怕人随花老。无人见怜。临风不觉增长叹。
〔淨〕先生。这裏是梵王宫。不是相思堂。
【江儿水】〔生〕这裏是兜率院。休猜做离恨天。你看他宜嗔宜喜春风面。弓样眉儿新月偃。未语人前先腼腆。却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解舞腰肢。似垂柳风前娇软。
【皂罗袍】〔旦贴〕行过碧梧庭院。步苍苔已久。溼透金莲。纷纷红紫鬭争妍。双双瓦雀行书案。燕啣□去。芳心自敛。人随花老。无人见怜。把轻罗小扇遮羞脸。
〔贴〕小姐。佛殿上有人。和你囘去罢。〔旦〕寂寂僧房人不到。满阶苔衬落花红。〔旦贴下生〕首座。曾见观音出现么。〔淨〕小僧在此出家多年。不曾见观音出现。〔生〕适纔面前走的是观音。后面跟的不是善才。〔淨〕先生。你错认了。那前面走的是崔相国府中莺莺小姐。后面跟随的是侍妾红娘。〔生〕世上怎么有如此之女。岂非天姿国色乎。休说他那模样。只那一双小脚儿。値一百两黄金。〔淨〕先生。他那双小脚値一百两黄金。我这一双大的値一千两。〔生〕你好不知趣。〔淨〕先生。那小姐穿着绕地长裙。怎见得他脚儿小。〔生〕你出家人那晓其中趣来。〔引淨看介生〕你看这苍苔上的不是。〔淨〕还是读书人聪明。果然一双脚迹大些。一双儿小些。只有三寸三分。
【川拨棹】〔生〕若不是衬残红芳径软。怎显得步香尘底样浅。休题他眼角儿留情。只这脚踪儿将心事传。风魔了张解元。似神仙归洞天。
〔内云〕红娘。把西厢门关上了。
【前腔】〔生〕门掩梨花深小院。粉牆儿高似靑天。粉牆儿高似靑天。〔淨〕他去远了。〔生〕玉珮声渐渐远。空敎人饿眼望将穿。空敎人饿眼望将穿。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首座。休说小生。便是铁石人情意牵。
【尾声】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争奈玉人不见。将一座梵王宫疑是武陵桃源。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小生便不去应举也罢。〔转身介〕敢问首座。有空閒房屋。乞借半间。早晚温习经史。房金依例奉上。〔淨〕先生。空房虽有。贫僧焉敢自专。待老师父囘来。对他说方可。〔生〕旣如此。小生明日又来。烦首座在尊师处竭力赞助爲幸。〔淨〕当矣当矣。
花前邂逅见芳卿。
频送秋波似有情。
便欲禅房寻讲习。
无心献策上神京。
第六齣 禅关假馆
【玩仙灯】〔末上〕一卷楞经。消尽万千磨障。
贫僧法本是也。乃普救寺住持。此寺是武则天娘娘盖造的香火院。小僧又是崔相国剃度的。殿宇年深。又是崔相国修造的。今老夫人将带一行家眷。扶柩囘转博陵。因见四方干戈扰攘。路阻难行。来借寺侧西厢。停丧避乱。待路途宁静。方囘安葬。那夫人处事有方。治家严肃。是是非非。人莫敢犯。昨日老僧赴斋不在。不知有何访客。法聪那裏。〔淨上见介末〕昨日曾有客来相访么。〔淨〕昨日有个先生。是西洛人氏。来访师父。因你不在。就去了。说今日还来探望。〔末〕来时通报。〔生上介〕
【前腔】一见娇娥。止不住心猿意马。
小生昨日见了那小姐。教俺坐卧不安。整整想了一夜。若无法聪在傍。那小姐到有顾盼小生之意。今日去问长老。借一间僧房。早晚温习经史。倘遇小姐出来。饱看一囘。多少是好。
【驻马听】不做周方。埋寃法聪和尙。借与我半间客舍。与那多情举止相向。虽不能窃玉偸香。且将盼行云双眼来打当。小生自见那小姐之后。迤逗肠荒。断送得眼花撩乱。引惹心忙。
〔生见淨介生〕日昨多扰。〔淨〕有慢有慢。先生好志诚。〔生〕昨烦借重一言。未知曾爲导达否。〔淨〕已曾对师长说知了。先生请坐。待我请师长出来。我师长年纪大了。有些重听。稍停相见。须高说些。〔生〕知道了。〔淨〕师父有客。〔末出见介淨〕便是昨日来访的先生。他有些耳聋的。〔末〕晓得了。〔生末见淨诨介末〕远蒙垂顾到禅关。一笑相逢邂逅间。冷淡家风殊不厌。焚香淸语莫空还。日昨多蒙下顾。有失迎迓。恕罪恕罪。〔生〕久仰慈颜。今得拜识。不胜荣幸。〔末〕不敢动问。先生仙鄕何处。
【四边静】〔生〕太师欲问吾名望。张珙住洛阳。〔末〕张先生。失敬失敬。令尊府大人高寿了。〔生〕先人拜尙书。不幸五旬丧。〔末〕令尊大人辞世之后。必有所遗。〔生〕平生正直无偏向。止留下四海一空囊。何曾有馀藏。
小生特备白金一两。聊爲常住一茶之用。〔末〕先生客边。何劳尊赐。先生此来。必有所请。〔生〕小生不揣有恳。爲嫌客邸冗杂。早晚难以温习经史。欲借禅房一间。晨昏可以听讲。〔末〕贫僧閒房颇有。任从选择。
【前腔】云深地僻无人往。何幸君相访。草木尽增光。倾盖当瞻仰。欲扫小房。晨昏奉养。斗室不堪容。暂住我方丈。
〔生背介〕这和尙好不着人。谁要与你同寝。〔贴上〕
【前腔】夫人使妾来方丈。修斋荐先长。方丈中坐下一位官人。他举止更端详。一貌出天相。玉容乌帽。身披鹤氅。且住。先见那官人长老怪。先见长老官人怪。我红娘自有道理。自古道。先敬其宾。后敬其主。〔贴上前作见生介〕歛袵见官人。〔见末介〕整袂喏和尙。
长老。我晓承严命出兰房。斋沐身心到讲堂。爲问良因何日好。要修佛事荐先亡。老夫人着我问长老。几时好与老相公做道场。好囘夫人话。〔末〕张先生少待。我与红娘姐看了道场。再来陪坐。〔生〕便挈小生同往。有何不可。〔末〕如此。先生同行。〔生〕长老。他是个女娘家。着他先行。小生随后。〔末〕法聪。这先生是个□笃君子。〔淨〕怎见得。〔末〕他说那红娘姐是娘家。着他前行。小生随后。〔淨〕师父你不识人。他让红娘姐在前边走。一发看得他仔细。〔引看道场介末〕红娘姐囘覆夫人。择定二月十五日修斋。至期请夫人小姐拈香。〔生〕爲何小姐也来拈香。〔末〕这崔相国小姐最孝。爲报生身父母之恩。又是老相公忌日。因此修设斋事。〔生哭介〕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那小姐是个女流。尙且有报亲之意。小生湖海飘零。数年没一陌纸钱报俺父母。望长老以慈悲爲念。小生亦备经资。怎生带得一分儿斋。附荐俺父母。以尽人子之心。便老夫人知道也不妨。〔末〕先生旣有孝心。法聪。与他带一分斋罢。〔生〕那小姐二月十五准来么。〔末〕爲报生身父母之恩。怎么不来。〔生背介〕这五百贯钞使得着了。小生吿囘。取行李便来。〔末〕少停拱候。〔生下末〕法聪。请小娘儿方丈内拜茶。〔贴〕长老免赐茶罢。恐老夫人怪妾囘迟。就此吿退。〔末下贴欲下二和尙送人事介生上〕小娘儿拜揖。〔贴〕方纔见过了。〔生〕敢问小娘儿。莫非莺莺小姐侍妾乎。〔贴〕便是。何劳先生动问。〔生〕小生有一句话说。〔贴〕言出如箭。不可乱发。一入人耳。有力难拔。你有话就说。不可隐讳。
【锁南枝】〔生〕尙书子。白面郞。〔贴〕原来是宦家公子。失敬了。〔生〕姓张名珙住洛阳。二十三岁正年芳。正月十七子时养。〔贴〕我又不是算命先生。谁问你生辰八字。〔生〕小生并不曾娶妻。吿小娘。作主张。敢问小姐常出来么。〔贴〕出来便怎么。〔生〕若是见莺莺。和他诉衷肠。
〔贴怒介〕先生。你是读书之人。全不知礼。岂不闻孟子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旣读孔圣之书。必达周公之礼。俺老夫人虽是孀居。治家严肃。内无应门五尺之童。年至十二三者。非呼唤不敢辄入中堂。向日莺莺小姐潜出闺门。老夫人窃知。召至庭下。责之曰。汝爲女子。不吿而出。倘遇游僧过客。私相窥视。岂不自愧。小姐立谢曰。今当改过自新。不敢再犯。他是亲生之女。尙且如此。何况以下侍妾乎。先生。你不干己事。何苦用心。
【前腔】不度己。不忖量。温柔体质情性良。尙书相府旧门牆。谁许伊来胡厮讲。早妾身。恕你行。若是见夫人。决不肯干让。
呸。好不识羞的涎脸。〔下生〕这相思害杀我也。
【前腔】听说罢。心悒怏。一天愁都撮在眉尖上。适间红娘说夫人节操凛冰霜。小姐不合临去囘头望。花解语。玉吐香。乍相逢。记不眞他俏模样。
【前腔】夫人忒过虑。小生空妄想。郞才女貌合相倣。小姐休得淡了眉儿那时节思张敞。金莲小。玉笋长。我待不思量。敎我怎撇样。
小姐撇下一天丰韵。
张珙拾得万种思量。
成就了会温存娇婿。
怕甚麽能拘管亲娘。
第七齣 对谑琴红
【临江仙】〔丑上〕东人自识桃花面。寻消问息胡纒。侯门迢递隔重簷。要见婵娟。难见婵娟。
爲怜寺裏倾城色。忘却天边桂子香。俺官人前日因见崔相国家小姐。就起求配之心。未知他曾许人否。着我见机而作。候他家侍妾出来。讨个消息。远远望见一个丫鬟。想是他来了。待我又哭又笑。看他如何。〔丑作哭笑介贴上〕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淸风引出来。蒙老夫人严命。问长老修斋日期。须索囘报。〔丑撞贴介〕这厮敢是失心风的。如何又哭又笑。〔丑〕又哭又笑。见你就要。不知我哭老大一个家主走出来不见了。我笑没寻他处。〔贴〕莫不是适纔方丈中见那一个秀才吗。〔丑〕好了。你若见他。有下落了。且问你。我官人怎么模样。〔贴〕你官人像一个靑蛙。〔丑〕怎么像靑蛙。〔贴〕你官人像靑蛙。蛙欠平身站未跳龙门先跳涧。蛇头蛇脑得人憎。昨日你官人见俺小姐。光着眼儿看。〔丑〕果然是你小姐豔色惊人目。我官人像了靑蛙。你小姐也像一件东西。〔贴〕像一位夫人。〔丑〕你家小姐像个蚕蛾。〔贴〕怎么像蚕蛾。〔丑〕那蚕蛾。那蚕蛾红红口。扑着粉儿眉画柳。想他无对要寻头。昨日见俺的官人。只把屁股扭一扭。〔贴〕果然是俺小姐洒落风流。〔末扮道人上〕禅远红尘当闭户。犬穿篱落吠惊人。你两人在此何干。〔贴〕我问长老修斋日期。〔丑〕我来寻主人。〔贴〕长老如何不见。〔末〕悟空入定去了。〔丑〕如何爲悟空入定。〔末〕空卽是色。色卽是空。〔丑〕怎见得。〔末〕香消南国美人尽。此乃色卽是空。怨入东风芳草多。此乃空卽是色。〔丑〕俗人之乐。与你出家人不同。〔末〕如何不同。〔丑〕我俗人喫些酒肉。风花雪月。耍乐之色。你出家人豆腐麵觔。粗茶淡饭。乃闭塞之塞。〔末〕怎见得耍乐。〔丑〕白玉盘中买快。〔贴〕紫羢毡上铺牌。〔末〕何不道明谱氏。〔贴〕我也晓得铺牌名色。我说与你听着。〔丑〕也罢。我就和你赌一赌。老道。你就做个中间人。〔末〕中见人。〔丑〕他若说得我过。我就输与他做老公。他若说我不过。他就输与我做老婆。〔贴〕烦老道做个明甫。他输与我做儿子。我输与他做娘。〔丑〕我情愿与你做儿子。〔末〕休要取笑。就将骨牌名说来。〔丑〕是谁起。〔末〕还是红娘姐起。〔丑〕他若起是我收〔贴〕赌赛推班出色。铺牌点数搜求。倾国倾城。一笑千金不卖。閒风閒月。多情百计难留。如花开蝶满枝。春容浓豔。紫燕穿帘幕。体态轻柔。俺小姐一锭墨光摇两鬓。八珠环巧挂双钩。锦裙襴束断么。一枝花瘦。鸳鸯被铺曡胜。半撮香浮。桃花柳叶帘笼景。金菊芙蓉枕簟秋。春分昼夜停。何曾惹恨。落花红满地。料不关愁。九溪十八洞。〔丑〕十九洞。〔末〕你输了。十八洞怎么说十九洞。〔丑〕老道你好不知趣。这个丫头生得好。便多动了一动待何如。〔末〕如今你来。〔丑〕谁知扰攘。天圆地方。此处淹留。好似宾鸿中弹。浑如索缆孤舟。天念三閒中数算。夺钱五路上搂搜。老道。作成你。〔扯末丑介〕好似公领孙。〔丑〕这等。你是他的孙子媳妇了。〔贴〕断送了五星三命。双脚搊恨不到头。正马军。抝马军。番成祸患。醉杨妃。醉西施。恨减风流。三十三天雨散。巫山十二云收。双蝶戏梅梅上月。二龙入海海中求。寒雀争梅扰乱。羣鸦噪凤胡诌。二士入桃源。你官人探花不满三十。〔丑哭介〕我输了。随你去做老公罢。〔末〕却原来你输了。〔丑〕我偏要说过你。相劈夸强。推班出色。你相国一灵悲绝六。俺家书生三策抱孤红。二十四气。在乎人和。弄得你雪消春水。本乎天地。三斗混杂。开苏秦背剑之匣。你小姐五岳朝天。俺官人显将军挂印之雄。失时兮折脚雁。雁啣珠。不若霞天之雁。得时兮秃爪龙。双龙尾。总爲入海之龙。十月应小春。渐近观灯十五。二郞游五岳。肯教老入花丛。佳人有意。合着油甁盖。做个鱼游春水。怕红粉无情碎米合。把你小姐劈破莲蓬。樱桃九熟。狗炼丹。〔末〕差了。火炼丹。〔丑〕你这老道面也不曾见。丫头也没有见。火炼丹。一时之侥倖。狗炼丹。成日炼了去。〔贴〕不是火炼丹。〔丑〕天地交泰。锺馗抹额。八不就。楚汉争锋。我官人正揎。你小姐抝揎。剑行十道。鞋弓窄窄。分厢合厢。火烧梅。暖气烘烘。揉碎梅花帐外。踏梯望月牆东。卖俏斜瞧格子眼。藏羞半掩锦屛风。孩儿十园中作耍。二姑把蚕。你这丫头忙裏赶骚。〔末〕你两人争豪竞贵巧铺牌。不及禅心一寸灰。雪月风花寻笑耍。两家休作是非堆。〔贴〕这厮班门弄斧。谁不知穷伴儅。单身一条光棍。〔丑〕这臭丫头。响嘴两片精皮。〔末〕你两人不必论口。各囘去罢。
打点斋筵食物。
莫敎缺少煎熬。
精皮拿去包饀。
光棍与你擂椒。
第八齣 烧香月夜
【菊花新】〔旦上〕描罢鸳鸯离绣牀。不知门外又斜阳。移莲步出兰房。情默默。意徉徉。
柳依台榭东风暖。花压栏杆春昼长。早上老夫人使红娘问长老修斋日期。如何不见囘报。〔贴上〕方纔囘了夫人话。特来见小姐。〔见介旦〕长老择定几时修斋。〔贴〕已择二月十五日。请小姐拈香。〔贴笑介旦〕这妮子爲甚好笑。敢是戴得花儿不好。〔贴〕不是。〔旦〕穿得袄儿不好。〔贴〕也不是。姐姐。我若说。连你好笑起来。〔旦〕你且对我说着。〔贴〕便是前日在佛殿上撞见那个秀才。今日也在方丈裏。因见我到。先到寺门前等候。我出来深深作个揖。〔揖介旦〕这妮子痴了。〔贴〕我不痴。学与小姐看。他问我小娘子莫非莺莺小姐侍妾乎。我说便是。何劳动问。他又说是
【锁南枝】尙书子。白面郞。〔旦〕原来也是宦门之子。〔贴〕姓张名珙住洛阳。〔做想介〕二十三岁正年芳。正月十七子时养。〔旦〕谁着你去问他。〔贴〕谁去问他。他还说小生并不曾娶妻。又问小姐常出来么。我说便出来怎么。他说吿小娘。作主张。若是见莺莺。和他诉衷肠。
〔旦〕你怎么囘话他。〔贴〕当时被我比长就短。抢白了一场。我自来了。不知他想着那朶云内的雨。世上有这等不识羞的涎脸。〔旦〕他是读书人。红娘。你不要抢白他也罢。此事只可你知我知。不可对老夫人说知。〔贴〕晓得。〔旦〕天色将晚。安排香桌。到后花园中烧香去。
若要萱堂增寿耉。
全凭早晚一炉香。
第九齣 唱和东牆
〔生上〕閒寻丈室高僧话。闷对西厢皓月吟。前日小生与法本借一间空房。已曾移来住下。打听得衆和尙每说。莺莺小姐每夜在后花园中烧香。小生今夜先去太湖石畔牆角边立下。待他来时。听他祝吿甚么。我且攀住柳梢。饱看一囘。却不是好。你看月朗风淸。是好景致也。
【素带儿】良宵静。玉宇无尘。月满庭。閒阶上一树牡丹花影。思省。俺可憎。比月殿嫦娥不恁撑。厮侥倖。那小姐生得齐齐整整。嬝嬝婷婷。
〔贴上介〕香烛已完备了。请小姐拈香去。〔旦上介〕古来好事难成。惟愿天从人意。〔贴〕小姐。你看月明星朗。其实好景致也。
【昇平乐】〔旦〕分明。楼台掩映。问嫦娥爲何常夜孤另。靑天碧汉。不知几许心情。〔贴〕毕竟。是谁还向月中行。料应与此心相等。画栏幽径。潜潜隐隐。俏俏冥冥。
〔旦〕红娘。将香桌移过太湖石畔去。〔贴移桌生窥介〕料想春娇厌拘束。等閒飞出广寒宫。花生两脸。体露半襟。垂翠袖以无言。展湘裙而不语。似湘陵仙子。斜倚舜庙珠扉。如月殿嫦娥。半现蟾宫金阙。是好女子也。听他祝吿甚么。〔旦拈香介〕此一炷香。愿亡过先人。早昇仙界。此一炷香。愿堂上老母身安无事。此一炷香。但愿〔做不语介贴〕姐姐。两炷香都祝吿了。第三炷香如何不祝吿。我替姐姐祝吿了罢。〔贴跪祝介〕老天。愿姐姐早寻一个姐夫。带挈红娘快活一快活。〔旦拜作长吁介〕心中无限伤心事。尽在深深两拜中。
【素带儿】〔生〕娉婷。百媚生。比那初见呵。庞儿越整。苍苔上料应小脚儿难行。盈盈。体态轻。罗袂生寒心自惊。空觑定。只爲他离多会少。有影无形。
小生虽不及司马相如。那小姐颇有文君之意。我且歌一绝。看他何如。〔念诗介〕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旦〕红娘。是谁在牆角边吟诗。〔贴〕这声音便是二十三岁不曾娶妻的涎脸。〔旦〕好淸新之诗。我也依韵和他一首。〔贴〕你两下裏正好做一首。〔旦〕做一首诗。有了。〔贴〕面也不曾会。就有了。〔旦〕贱人。诗有了。〔贴〕我只道那话儿有了。〔旦吟诗介〕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生〕是应酬得好快。谢和韵了。
【昇平乐】〔贴〕空庭。香雾冥冥。向西厢曲栏杆外閒凭。竹梢月转。早不觉斗柄云横。〔旦〕伤情。起来花下拜三星。白日裏枉躭愁病。〔贴〕夫人有命。及早囘去了罢。〔旦〕谨依来命。更长漏永。月朗风淸。
正是酒逢知己飮。诗向会人吟。〔旦贴并下生弔场介〕
【一翦梅】度柳穿花宿鸟惊。目断芳卿。只敎人盼不见芳卿。画堂朱户冷淸淸。病染张生。怎发付小生。
【簇御林】小姐。你的新诗句忒应声。诉衷肠眞可听。一言一字都相应。语句又轻。音律又淸。崔莺莺不愧爲名姓。他若与小生到天明。隔牆酬和。惺惺的惜惺惺。
【前腔】帘垂下户已扃。颤巍巍花弄影。落红如雨埋芳径。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房儿中寂寞衾儿冷。淅零零。风儿透入。窗儿上纸条鸣。
【琥珀猫儿坠】隔帘斜月偏照短檠灯。便是铁石人心也动情。玉人何是忒聪明。莺莺。多应是你无缘小生薄命。
【前腔】何时能彀锦片美前程。柳映花遮云锦屛。巫山云雨夜三更。张生。不知是我无缘那人薄命。
【尾声】一天好事从今定。一首诗分明照证。有一日华堂春自生。
东风嫋嫋泛崇光。
香雾空濛月转廊。
燕子楼头杨柳月。
今宵只恐夜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