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 魂
本篇的作者是谁，历来有两种说法。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赞语说：“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认为《招魂》是屈原的作品。但是，王逸的《楚辞章句》却说：“《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以讽谏怀王，冀其觉悟而还之也。”现在大多数学者都采用第一种说法，认为本篇的作者是屈原，招的是楚怀王的魂。
招魂是古代的一种迷信活动。巫术宗教统治下的楚国，这种活动更为盛行。楚怀王被骗入秦，三年后在秦国忧郁而死，这件事给楚国人民极大的震动。屈原用民间招魂的形式，来表达自己对楚怀王的悼念和热爱楚国的感情。因此，《招魂》含有较丰富的思想内容，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在屈原作品中，《招魂》是很有特色的一篇。诗篇的内容和形式结合很完美。作者描写上下四方的险恶，用神话传说和浪漫主义的幻想来构成；宫廷生活和豪华的享受，用极大胆的夸张和层层的铺叙展开；游猎的盛况和江南的春景，用细腻的笔触和丰富的感情来表达。所以在中国文学史上，《招魂》也占有重要地位，它的结构和写法开了汉赋的先河，对后来汉赋的创作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朕幼清以廉洁兮，1我从年轻时就清白廉洁，
身服义而未沫。2亲身实行仁义毫不含糊。
主此盛德兮，3我一直保持着这些美德，
牵于俗而芜秽。4但受世俗牵累身受秽污。
上无所考此盛德兮，5上天无法考察这些美德，
长离殃而愁苦。6我长期受难啊忧愁痛苦。
帝告巫阳曰：7上帝唤来巫阳并对他讲：
“有人在下，8“现在有一个人他在下方，
我欲辅之。9我正想要辅助他保佑他。
魂魄离散，他的魂魄已经离身散亡，
汝筮予之。”10你快占个卦给他帮帮忙。”
巫阳对曰：巫阳很为难地回答上帝：
“掌梦！上帝：11“上帝啊，我的职务是掌梦，
其难从；你的指示实在难于服从；
若必筮予之，如果定要占卦给他招魂，
恐后之谢，12恐怕时期过了身躯已坏，
不能复用。”给他的灵魂也不再有用。”
1〔朕〕我。2〔服〕实行。〔沫〕《集注》：“沫，与昧同。”暗淡，引申为含糊不清。3〔主〕保持。《补注》：“五臣云，主，守也。言己主执仁义忠信之德。”4〔芜秽〕草荒。比喻自身受世俗牵累而有缺点。5〔考〕《补注》：“考，察也。”6〔离〕同“罹”。遭到。7〔巫阳〕神话中的巫师。8〔有人〕指楚怀王。9〔辅〕保佑。10〔筮〕古时用蓍草卜吉凶的方法。11〔掌梦〕掌管占梦的官。一说梦，指梦泽，代楚国。掌梦，是掌管楚国的人，指楚王。“掌梦”之后，《集注》疑有脱误。12〔谢〕衰败。《通释》：“谢，萎落也。言待筮而予，恐于期已后，魂已萎谢而无从招。”这里指躯体已坏。
按：这是全文的序。是用幻想的形式叙述招魂的原因。
巫阳焉乃下招曰：于是巫阳降临人间召唤：
魂兮归来！魂魄啊！快回到你的身上！
去君之恒干，1你离开了你常在的身体，
何为四方些？2为何要流散到四面八方？
舍君之乐处，你抛弃了你安乐的处所，
而离彼不祥些。就会遇到不吉利的情况。
魂兮归来！魂魄啊！快回到你的身体！
东方不可以托些。东方不是可安身的地方。
长人千仞，3那里的巨人啊身长千丈，
惟魂是索些。专门搜寻人的灵魂品尝。
十日代出，4那里十个太阳轮流出来，
流金铄石些。5晒得石头熔化金属流淌。
彼皆习之，6那种炎热巨人已经习惯，
魂往必释些。7如果你去了一定要遭殃。
归来兮！不可以托些。8回来吧！那不是安身地方。
魂兮归来！魂魄啊！快回到你的身体。
南方不可以止些。南方啊也不可以去安居。
雕题黑齿，9额头刺花黑牙齿的野人，
得人肉以祀，他们祭神要用人肉来祭，
以其骨为醢些。还要把人骨也剁成烂泥。
蝮蛇蓁蓁，10那里蝮蛇很多盘绕聚集，
封狐千里些。11大狐狸也遍布千里之地。
雄虺九首，12还有那九个头的大毒蛇，
往来倏忽，13它们穿梭似的窜来窜去，
吞人以益其心些。以吞吃活人来满足心意。
归来兮！不可久淫些。14回来吧！南方不可以久居。
魂兮归来！魂魄啊！还是快快回来吧！
西方之害，西方对你的危害会更大，
流沙千里些。15那里是一望无际的流沙。
旋入雷渊，16风沙飞卷把你埋进雷渊，
爢散而不可止些。17就要粉身碎骨难以收拾。
幸而得脱，即使能够有幸逃出雷渊，
其外旷宇些。18外面茫茫荒野十分可怕。
赤蚁若象，19那里的红蚁有象那么大，
玄蜂若壶些。20黑蜂也长得像只葫芦瓜。
五谷不生，在那里五谷不能够生长，
丛菅是食些。21一丛丛野茅草便是食粮。
其土烂人，西方的土使人皮肉腐烂，
求水无所得些。要找一滴水也非常困难。
彷徉无所倚，22在那游荡徘徊无处安居，
广大无所极些。四周辽阔广大无边无际。
归来兮！恐自遗贼些。23回来吧！别招灾难害自己。
魂兮归来！魂魄啊！快回到你的身体！
北方不可以止些。北方也不是那停留之地。
增冰峨峨，24一层层的坚冰如山堆积，
飞雪千里些。一团团的大雪纷飞千里。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回来吧！北方不可以久居。
魂兮归来！魂魄啊！快快回到你身体！
君无上天些。你千万不能够跑上天去。
虎豹九关，25虎豹守着上面九重天门，
啄害下人些。26它们咬得人们有来无去。
一夫九首，那里有个怪人九个脑袋，
拔木九千些。一天能把九千大树拔起。
豺狼从目，27成群的豺狼把眼睛瞪着，
往来侁侁些。28它们恶狠狠地跑来跑去。
悬人以嬉，29九头怪物把人吊起游戏，
投之深渊些。然后把人丢进深水潭里。
致命于帝，30掉进深渊只有报告上帝，
然后得瞑些。31死了才能够把双眼紧闭。
归来！往恐危身些。回来吧！去了会危害自己。
魂兮归来！魂魄啊！快回到你的故都，
君无下此幽都些。32你千万不能到阴曹地府。
土伯九约，33地下魔王身体弯弯曲曲，
其角觺觺些。34双角尖锐锋利难以接触。
敦脄血拇，35满爪的鲜血鼓起的背肉，
逐人些。36它们飞快来往把人追逐。
参目虎首，37长着虎的脑袋三只眼睛，
其身若牛些。它们身体像牛又壮又粗，
此皆甘人。38这些土伯吃人才能满足。
归来！恐自遗灾些。回来吧！不要去受灾受辱。
魂兮归来！魂魄啊！快回到你的身体！
入修门些。你快走进这高高的门里。
工祝招君，39请你的是有本领的巫师，
背行先些。40他一步步倒退着引导你。
秦篝齐缕，41秦国薰笼系着齐国丝绳，
郑绵络些。42上面还盖着郑国的笼衣。
招具该备，43招魂的器具都已经备齐，
永啸呼些。44大家都拉长声调呼唤你。
魂兮归来！魂魄啊！请你快快回来吧！
反故居些。从四方上下返回你故居。
1〔恒〕常。〔干〕躯体。恒干，指灵魂经常寄托的人的身体。2〔些〕（suò）句尾语助词。《说文》：“语词也。”楚方言，与“兮”字义同。宋沈括《梦溪笔谈》：“今夔、峡、湖、湘及南北江獠人，凡禁咒句尾皆称‘些’，乃楚人旧俗。”何为之下，一本有乎字。3〔长人〕《补注》：“《山海经》：‘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大人之国。’”《山海经·大荒经》：“有神名赤郭：好食鬼。”〔仞〕古代八尺。4〔十日〕神话说东方的扶桑树上有十个太阳，它们轮流升起。5〔流金〕金属都熔为流动的液体。〔铄石〕销熔石头。6〔彼〕指长人。7〔释〕熔解。8〔托〕一本作讬。9〔题〕《集注》：“题额也。”雕题，在额头上刻刺花纹。〔黑齿〕把牙齿染黑。这里指南方没有开化的野人。10〔蝮蛇〕灰褐色的毒蛇。〔蓁蓁〕（zhēn）《集注》：“积聚之貌。”11〔封〕大。〔千里〕遍地都有的意思。12〔雄〕大。〔虺〕（huǐ）毒蛇。13〔倏忽〕极快的样子。14〔不可〕一本作不可以。15〔流沙〕神话说西方是一片沙漠，沙不停地流动。16〔旋〕旋转。这里是卷的意思。〔雷渊〕神话中的深渊。17〔爢〕同“靡”，粉碎。18〔旷宇〕荒野。19〔赤蚁若象〕《山带阁注》：“《八纮译史》：‘蚁国在极西，其色赤，大如象，其聚千里。’”20〔玄蜂若壶〕《山带阁注》：“《五侯鲭》：‘大蜂出昆仑，长一丈，其毒杀象。’”玄，黑。壶，通“瓠”，葫芦。21〔菅〕（jiān）茅草。22〔彷徉〕（páng yáng）徘徊不定。〔倚〕靠、依托。23〔贼〕害。24〔增冰〕层冰。增，通“层”。〔峨峨〕高高耸立的样子。《尸子》载，北极左右，有不释之冰。25〔九关〕九重天门。《山带阁注》：“言天门九重，有虎豹守之也。”《山海经·大荒西经》：昆仑帝之下都，西有九门，门有开明之兽守之，虎身人面。26〔啄〕用口咬人。27〔从〕同“纵”。从目，瞪大眼睛。28〔侁侁〕（shēn）众多的样子。29〔嬉〕一本作娭，嬉、娭相同。30〔致命〕回报。31〔瞑〕闭上眼晴。指人死去。32〔幽都〕《章句》：“幽都，地下后土所治也。地下幽，冥故称幽都。”33〔土伯〕《章句》：“土伯，后土之侯伯也。约，屈也。”地府的君主。〔九约〕九屈，指土伯的身体弯弯曲曲。34〔觺〕（yí）形容角很锐利。《章句》：“地有土伯，执卫门户，其身九屈，有角觺觺，主触害人也。”35〔敦脄〕《章句》：“敦，厚也。脄，背也。”脄（méi）指背上的肉。36〔〕（pī）跑得快的样子。37〔参〕同“三”。38〔甘人〕《集注》：“甘，美也。言此物食人以为甘美也。”39〔工祝〕工，巧。祝，男巫。工祝，有本领的巫师。40〔背行〕《山带阁注》：“却行而向魂，为之先导也。”即后退着走，面向魂，一步步引入修门。41〔篝〕（gōu）《山带阁注》：“竹笼，以栖魂者。”据说古代招魂把被招者的衣物放在竹笼中，象征他的魂就在笼里。篝，也叫薰笼，可以用来薰衣。秦篝，秦国出产的竹笼。〔缕〕线。《山带阁注》：“五色之线，以饰篝者也。”齐缕，产于齐国的线。42〔绵络〕织物。指盖在竹笼上的笼衣。郑绵络，郑国出产的织物。43〔招具〕招魂用的器具，指上文的秦篝、齐缕、郑绵络。44〔永〕长。
按：以上是全文的第一部分。从四方上下招回灵魂。
天地四方，天上地下东南西北四方，
多贼奸些。1凶恶害人的东西非常多。
像设君室，2依照你生前布置的居室，
静闲安些。3就比在外面要宁静安乐。
高堂邃宇，4高大的房屋深深的庭院，
槛层轩些。5一层层厅堂有栏杆围着。
层台累榭，6那重重叠叠的楼台亭榭，
临高山些。面临着高山一座又一座。
网户朱缀，7朱红的大门上镂着花格，
刻方连些。8上面又雕刻着万格网络。
冬有穾厦，9冬天这里有温暖的大厦，
夏室寒些。夏天凉爽的屋子很适合。
川谷径复，10园中的小溪流纵横曲折，
流潺湲些。溪水清澈透明潺潺流着。
光风转蕙，11阳光下微风吹拂着蕙草，
汜崇兰些。12一丛丛兰花散发出幽香。
经堂入奥，13穿过层层厅堂走进内房，
朱尘筵些。14朱红色的竹席装饰顶栅。
砥室翠翘，15房间四壁磨得光洁明亮，
挂曲琼些。16翠色羽毛掸子挂玉钩上。
翡翠珠被，17锦被色如翡翠缀饰珍珠，
烂齐光些。18那一粒粒珍珠闪闪发光。
蒻阿拂壁，19墙壁上蒙着轻软的丝绸，
罗帱张些。20大床上挂着美丽的罗帐。
纂组绮缟，21五彩的丝绸带各种各样，
结琦璜些。22联结块块美玉挂满帐旁。
室中之观，23室中所见之物真说不完，
多珍怪些。24多么珍贵奇异非同一般。
兰膏明烛，25灯烛明亮散发兰草芳香，
华容备些。26侍宿的美女们前来陪伴。
二八侍宿，27十六位姑娘已分成两班，
射递代些。28她们侍候过夜轮流替换。
九侯淑女，29各国来的公主美丽娇艳，
多迅众些。30这么多的美女非同一般。
盛鬋不同制，31她们梳着各式各样发型，
实满宫些。已充满了你的深宫后院。
容态好比，32容貌姿态一个胜似一个，
顺弥代些。33个个盖世无双妙不可言。
弱颜固植，34柔嫩的脸儿健壮的体魄，
謇其有意些。35一个个都心儿好意儿甜。
姱容修态，漂亮的脸蛋苗条的身材，
洞房些。36往来不绝在你卧房里边。
蛾眉曼睩，37她们眉似蛾须又细又弯，
目腾光些。眼睛轻柔一瞥光芒闪现。
靡颜腻理，38她们颜色如玉肌肤如脂，
遗视些。39常常脉脉凝视情意绵绵。
离榭修幕，40在离宫别墅和大营帐里，
侍君之闲些。你闲暇时美人侍候身边。
1〔贼〕害。贼奸，指凶恶害人的东西。2〔像〕仿照。〔设〕设置。一说，你的遗像张设在你的房间里。3〔闲〕宽舒。4〔邃〕（suì）深。〔宇〕庭院。5〔槛〕（jiàn）栏杆。这里是动词，用栏杆围着。〔轩〕有长廊的厅堂。6〔累〕重叠。〔榭〕（xiè）建在台上的屋子。7〔网户〕指门上镂空花格，像网眼一样。〔朱缀〕缀，《山带阁注》：“以丹涂其交缀之处也。”联结的地方是红色的。8〔方连〕方格图案。9〔穾〕（yào）深密的意思。穾厦，结构重深，寒气不易侵入的暖房。按，以上写房屋的结构。10〔川谷〕指园中的溪流。〔径复〕往来环绕。11〔转〕摇动、吹动的意思。12〔汜〕同“泛”，洋溢。〔崇〕聚。指丛生。按，以上是描写室外景色。13〔奥〕房屋的角落。这里指内室。14〔尘筵〕《集注》：“尘，承尘也。筵，竹席也。”承尘，即天花板、顶棚。15〔砥〕磨刀石。这里是动词，磨平、磨光的意思。砥室，指四壁磨得光亮的房间。〔翠〕〔翘〕《集注》：“翠，青羽雀。翘，鸟尾长毛也。”这里指用翠鸟尾羽做的拂尘用具，好比今天的羽毛掸子。16〔曲琼〕《山带阁注》：“玉钩也。”17〔翡翠〕鸟名。雄的毛色绯红叫翡；雌的毛色青翠，叫翠。这里形容锦被的色彩红红绿绿，鲜艳美丽。〔珠被〕缀有细珠的锦被。18〔齐光〕指被色和珠光交相辉映。19〔蒻〕王夫之《通释》：“蒻，当作‘弱’。纤也。”柔软的意思。〔阿〕即缯。古代一种轻细的丝织品（用林庚说）。〔拂壁〕挂在壁上。20〔帱〕（chóu）《集注》：“禅帐也。”21〔纂组绮缟〕各种颜色的丝带。《山带阁注》：“缕带纯赤曰纂。五色曰组。绮，文缯。缟，白缯也。”22〔琦〕（qí）美玉。〔璜〕（huáng）半圆形的玉器。23〔观〕名词。指室中所见之物。24〔珍〕贵重。〔怪〕奇异。按，以上十二句是描写室中装饰和布置。25〔兰膏〕加了香料的油脂，用来制烛，燃时有香气。26〔华容〕美丽的容貌，指美女。27〔二八〕两列。古代宫中女乐或值宿以八人为一列。〔侍宿〕侍候过夜。28〔射〕《集注》：“射，厌也。递，更也。意有厌倦，便使更相代也。”〔递代〕轮流值班。29〔九侯〕列侯。指楚国境内封的列侯。一说各国诸侯。《通释》：“九侯，纣诸侯。”〔淑〕善。淑女，指列侯送来的美女。30〔迅〕通“洵”。真正。多迅众，真是众多。31〔鬋〕（jiǎn）鬓发。〔制〕样式。32〔好比〕足可以比美。个个都美，一个胜似一个。33〔顺〕通“洵”，真正。〔弥代〕《山带阁注》：“犹云盖世。”34〔弱〕柔嫩的意思。〔固〕健壮的意思。〔植〕指身体。35〔有意〕有情意。36〔〕（gēng）绵延。这里指往来不绝。〔洞房〕幽深的内室。37〔蛾眉〕比喻女子眉毛如蚕蛾的触角一样，又细又弯。〔曼〕柔婉。〔睩〕（lù）眼珠的转动。38〔靡〕细腻的意思。〔理〕肌理，指皮肤。39〔遗视〕含情地一视。〔〕（mián）《通释》：“从容有意貌。”40〔离榭〕即别墅。〔修幕〕游猎时所设的大营帐。按：以上二十句描写宫中的美女。
翡帷翠帐，1那红红绿绿鲜艳的幕帐，
饰高堂些，它们装饰着高高的厅堂。
红壁沙版，2四壁墙板涂着朱红颜色，
玄玉梁些。3顶上是漆黑如玉的房梁。
仰观刻桷，4抬头观看方椽整整齐齐，
画龙蛇些。上面刻画着龙蛇的形象。
坐堂伏槛，坐进厅堂中手伏栏杆上，
临曲池些。对面是曲曲折折的池塘。
芙蓉始发，5池中荷花朵朵刚刚开放，
杂芰荷些。6菱叶和荷叶映衬在中央。
紫茎屏风。7荇菜紫叶白茎露出水面，
文缘波些。8水上映显出绿色的波光。
文异豹饰，9卫士豹皮衣饰文彩奇异，
侍陂陁些。10一个个守卫在四周山上。
轩辌既低，11要外出就乘坐舒适篷车，
步骑罗些。12很多步骑随从侍候身旁。
兰薄户树，13门前种着一丛丛的兰花，
琼木篱些。14四周的玉树一行又一行。
魂兮归来！灵魂啊快回到你的身上！
何远为些。为什么你还要跑向远方。
室家遂宗，15宗族举行祭礼祀飨亡魂，
食多方些。16摆出的供品有各种各样。
稻粢穱麦，17供品中有各色精细粮食，
挐黄粱些。18大米小米新麦掺杂黄粱。
大苦咸酸，食品中有苦的咸的酸的，
辛甘行些。辣和甜这些味道也用上。
肥牛之腱，19供上一碗碗肥牛的蹄筋，
臑若芳些。20蹄筋炖得烂熟散发肉香。
和酸若苦，要调合食物酸味和苦味，
陈吴羹些。陈列着吴国厨师的羹汤。
胹鳖炮羔，21还有清炖甲鱼火炮羔羊，
有柘浆些。22烧菜时调味的还有甜浆。
鹄酸臇凫，23醋烹天鹅肉野鸭炖浓汤，
煎鸿鸧些。24煎炸的鸿肉鸧肉脆又香。
露鸡臛蠵，25红烧龟肉再加上卤汁鸡，
厉而不爽些。26味道真是鲜美十分清爽。
粔籹蜜饵，27各色各样点心又甜又脆，
有些。28有蜜制的糕饼和干饴糖。
瑶浆蜜勺，29颜色如玉的美酒加蜂蜜，
实羽觞些。30各种美酒都斟满了酒杯。
挫糟冻饮，31逼开酒糟挤出酒来冰冻，
酎清凉些。32冷饮时味道又醇又清凉。
华酌既陈，33豪华的筵席已经摆好了，
有琼浆些。劝客痛饮那如玉的酒浆。
归来反故室，回来吧快返回你的故居，
敬而无妨些。人们都尊敬你对你无妨。
1〔翡〕〔翠〕指翡翠鸟的颜色，有红有绿。〔帷〕〔帐〕都是指挂在厅堂上的帐幕。2〔沙〕《集注》：“沙，丹砂也。”〔版〕指室中镶的木板。3〔玄玉梁〕用黑漆漆成的屋梁，光泽如玉。4〔桷〕（jué）椽（chuán）子。刻桷，指整整齐齐的方形椽子。5〔芙蓉〕荷花。6〔芰〕（jì）指菱叶。7〔屏风〕《集注》：“屏风，水葵也。又名凫葵，又名防风，即荇菜也。”这种植物是紫叶白茎，这里的紫茎是泛说。8〔文〕同“纹”。〔缘〕一作绿。9〔文异〕指服装文彩奇异。〔豹饰〕用豹皮为衣饰。这里指卫士的服装。10〔陂陁〕（pō tuó）高低不平的山坡。11〔轩〕有篷的车。〔辌〕（liáng）有窗而舒适的卧车。〔低〕通“抵”，到达。一说通“邸”。舍，指车停下来。12〔步骑〕指步行和骑马的随从。13〔薄〕《集注》：“草木丛生曰薄。”14〔琼木〕《集注》：“嘉木之美名也。”15〔室家〕《集注》：“宗族也。”〔宗〕《山带阁注》：“尊也。言室家之人，欲尽其宗尊之意也。”这里指聚集一起祭祀。16〔多方〕多样。17〔粢〕（zī）粟米，小米。〔穱〕（zhuō）早熟的麦子。18〔挐〕（rú）掺杂。〔黄粱〕黄小米。19〔腱〕蹄筋。20〔臑〕（ér）通“胹”，炖烂。21〔胹鳖〕炖甲鱼。〔炮〕一种烹调方法。《集注》：“合毛裹物而烧之也。”22〔柘〕（zhè）《集注》：“蔗也。”柘浆，即糖汁。23〔鹄〕天鹅。鹄酸，即酸鹄，加了醋烹制的天鹅肉。〔臇〕（juàn）少汁的羹。〔凫〕（fú）野鸭。24〔鸿〕〔鸧〕（cāng）都是雁类。25〔露鸡〕郭沫若《屈原赋今译》：“卤鸡。”〔臛〕（huò）红烧。〔蠵〕（xī）大龟。26〔厉〕《通释》：“香酷烈也。”〔爽〕《集注》：“败也。楚人名羹败曰爽。”不爽，不伤胃口。27〔粔籹〕（jù nǚ）《集注》：“环饼也……以蜜和米面煎熬作之。”〔饵〕《集注》：“黍为之，《方言》谓之糕者也。”28〔〕（zhāng huáng）《集注》：“饧也。……亦谓之饴，此则其干者也。”29〔瑶浆〕像玉一样透明的美酒。〔勺〕通“酌”，饮酒。蜜勺，饮酒时加蜜。30〔实〕动词，斟满。〔羽觞〕（shāng）酒杯。形状像雀，有羽翼，所以叫羽觞。31〔挫糟〕指除去酒糟的清酒。〔冻饮〕等于说冷饮。32〔酎〕（zhòu）酒味很醇。33〔酌〕酒斗。这里指酒宴。华酌，豪华的酒宴。按：以上二十六句描写饮食肴馔之盛。
肴羞未通，1丰盛的酒菜还没有吃遍，
女乐罗些。2女乐队就开始列队表演。
陈钟按鼓，3陈设好乐钟安放好乐鼓，
造新歌些。4将要表演新创作的歌舞。
涉江采菱，5先唱《涉江》曲后唱《采菱》歌，
发扬荷些。6最后大家都齐声唱《阳阿》。
美人既醉，筵席上美女们喝醉了酒，
朱颜酡些。7一个个红光满面乐呵呵。
嬉光眇视，8她们目光逗人含情脉脉，
目曾波些。9两眼水汪汪频频送秋波。
被文服纤，10她们身穿绣花的绸衣裳，
丽而不奇些。色彩那么华丽款式大方。
长发曼鬋，11长长的头发柔美的鬓角，
艳陆离些。12个个打扮成娇艳的模样。
二八齐容，13十六位美女的容貌相像，
起郑舞些。跳起郑国舞蹈排列两行。
衽若交竿，14舞袖翩翩彼此交错回旋，
抚案下些。15垂手敛臂徐徐合拍遇场。
竽瑟狂会，16吹竽弹瑟急管繁弦合奏，
搷鸣鼓些。17鼓师将大鼓不停地敲响。
宫庭震惊，18鼓乐齐鸣整个宫廷振荡，
发激楚些。19奏出的楚歌振奋又激昂。
吴歈蔡讴，20吴国的民谣蔡国的歌曲，
奏大吕些。21这些都用那大吕调来唱。
士女杂坐，男男女女交错坐在一起，
乱而不分些。乱纷纷地彼此相依相傍。
放陈组缨，22脱下衣带冠帽随便乱放，
班其相纷些。23座位次序变得杂乱无章。
郑卫妖玩，24郑国卫国来的妖艳美女，
来杂陈些。25前来陪坐玩乐心花怒放。
激楚之结，作尾声的楚歌慷慨激昂，
独秀先些。26独具特色只有这首合唱。
菎蔽象棋，27玩具有饰玉筹码象牙棋，
有六簙些。28消遣还有六簙对局游戏。
分曹并进，29对手分成两组运子进攻，
遒相迫些。30双方互不相让紧紧相逼。
成枭而牟，31个个都争取“成枭”而获胜，
呼五白些。32大声呼唤“五白”十分着急。
晋制犀比，33要度闲遐还有晋国犀比，
费白日些。玩玩消磨一天不算稀奇。
铿钟摇簴，34用力撞击乐钟钟架震动，
揳梓瑟些。35梓木琴瑟也拼命弹奏起。
娱酒不废，36饮酒娱乐一刻也不停止，
沈日夜些。37日日夜夜都会这样欢娱。
兰膏明烛，兰草脂膏灯烛芳香明亮，
华镫错些。38宫灯雕饰金花十分华丽。
结撰至思，39酒后构思诗篇精心思考，
兰芳假些。40写出佳作都用华丽辞藻。
人有所极，这时人们欢乐到了极点，
同心赋些。41共同朗诵诗作互相唱和。
酎饮尽欢，人们痛饮美酒尽情欢娱，
乐先故些。42使先辈灵魂也得到安乐。
魂兮归来！魂魄啊请你快快回来吧，
反故居些。快回到你的故乡安乐窝。
1〔肴〕肉菜。〔羞〕指美味的食物。〔通〕遍。2〔女乐〕这里是女子歌舞乐队。3〔陈钟〕陈设乐钟。〔按鼓〕安放乐鼓。4〔造〕制作。5〔涉江〕〔采菱〕《山带阁注》：“涉江，采菱，扬荷，皆楚歌名。”6〔扬荷〕荷，当作“阿”。即阳阿，楚歌曲名。这是一种合唱曲。7〔酡〕（tuó）指喝了酒脸上发红。8〔嬉光〕欢乐逗人的目光。〔眇视〕含情而视。嬉，一本作娭。9〔曾〕通“层”。目曾波，指两眼水汪汪的。10〔文〕指绣花衣服。〔纤〕轻软的丝织衣服。11〔曼鬋〕曼，长。鬋，鬓角。12〔陆离〕形容女子打扮得五光十色，十分娇艳。13〔二八〕女乐两列，八人一列。〔齐容〕一样的装束。14〔衽〕衣襟。〔交竿〕《山带阁注》：“言舞人回转衣襟，相交如竿也。”15〔案〕同“按”。抚案，舞袖低抚，合着节奏。〔下〕走下来。16〔竽〕古管乐器。笙类，三十六簧。〔瑟〕古弦乐器，二十五弦。〔狂会〕急管繁弦地合奏。17〔搷〕（tián）急击。18〔震惊〕这里指震动。19〔激楚〕激昂的楚歌。一说，楚国歌舞名。20〔歈〕（yú）〔讴〕《山带阁注》：“歈讴，皆歌也。”21〔大吕〕古乐调名。十二律之一。22〔组〕用来系玉或印的丝带。〔缨〕帽带。这里代冠。23〔班〕座位的秩序。〔相纷〕纷乱不定。24〔妖玩〕《章句》：“妖玩，好女也。”25〔杂陈〕参加在一起娱乐。26〔秀先〕比前面演奏的音乐更优美动听。按，以上写歌舞娱乐场面。27〔菎蔽〕（kūn bì）《章句》：“菎，玉也。蔽，菎箸以玉饰之也。”即饰玉的赌博用的筹码。〔象棋〕象牙做的棋子。28〔六簙〕这是古代的一种棋戏。《章句》：“投六箸行六棋，故为六簙。”29〔曹〕偶。相对的两方。30〔遒〕（qiú）使劲，紧张。31〔枭〕〔牟〕都是博戏的专门术语。《补注》：“《古博经》云：‘博法，二人相对，坐向局，局分为十二道，两头当中名为水，用棋十二枚，六白六黑，又用鱼二枚，置于水中，其掷彩以琼为之，……二人互掷采行棋，棋行到处即竖之，名为骁棋（即枭棋）。即入水食鱼，亦名牵鱼。每牵一鱼获二筹。’”成枭，可能是力争使棋子成为枭棋。牟，取的意思。指得鱼多而获胜。32〔五白〕指五颗骰子组成的一种特采，走棋时双方掷骰子都希望出现五白求胜，所以大呼五白。33〔犀比〕不详。马茂元说可能是用犀角制成的另一种赌具。34〔铿〕（kēng）象声词。这里指撞钟。〔簴〕（jù）钟架。35〔揳〕（xiē）弹奏。〔梓瑟〕梓木做的瑟。36〔娱酒〕饮酒取乐。〔不废〕不停止。37〔沈〕同“沉”，沉湎。38〔镫〕同“灯”。华镫，华丽的灯。〔错〕《说文》：“金涂也。”39〔结撰〕构思写诗。〔至思〕尽心思考。40〔兰芳〕指优美的辞藻。〔假〕借助。《通释》：“藻思中发，若兰蕙之芳相假借也。”41〔赋〕《集注》：“不歌而诵其所撰之词也。”42〔先故〕死去的先辈。按，以上描写游戏情况和赋诗唱和的酒后余兴。
按：以上是招魂的正文。作者用巫阳的口气极力描写上下四方的险恶，以及故乡居室、饮食、音乐、娱乐之美，召唤灵魂返回故乡。
乱曰：献岁发春兮，1尾声：新的一年春天来临，
汩吾南征。2我被流放向南匆匆而行。
菉齐叶兮，3绿色的水草长齐了叶片，
白芷生。路上的白芷也开始萌生。
路贯庐江兮，4南行道路一直通往庐江，
左长薄。5江的左岸是连绵的丛林。
倚沼畦瀛兮，6我沿着片片沼泽地前行，
遥望博。7那辽阔的荒野一望无垠。
青骊结驷兮，8当年猎车驾着四匹青马，
齐千乘。千辆车子出猎整整齐齐。
悬火延起兮，9火把点燃树林火势蔓延，
玄颜烝。10天空黑里透红火光冲天。
步及骤处兮，11步行的赶到车马聚集处，
诱骋先。12狩猎的向导已一马当先。
抑骛若通兮，13猎车指挥顺当进退自如，
引车右还。车队向右转弯继续向前。
与王趋梦兮，14跟随着君王向梦泽驰去，
课后先。15大家比赛看看谁后谁先。
君王亲发兮，君王弯弓搭箭亲自发射，
惮青兕。16围猎时把青兕全都射完。
朱明承夜兮，17红亮的太阳承接着黑夜，
时不可以淹。时光流逝不会停止不前。
皋兰被径兮，18河岸上长满芳香的兰草，
斯路渐。19道路已被青青春草遮掩。
湛湛江水兮，春江水清清地向前流淌，
上有枫。江岸上还有着枫林一片。
目极千里兮，站在这里纵目遥望千里，
伤春心。20满目春色使人愁思顿起。
魂兮归来，魂魄啊快回到你的身体，
哀江南！21快回到可爱的江南故居！
1〔献岁〕献，进。献岁，进入了新的一年。〔发春〕春天开始了。2〔汩〕（gǔ）水流很快的样子。这里是行走匆匆的意思。〔吾〕屈原自称。〔南征〕南行。可能指向南流放。《章句》：“自伤放逐，独南行也。”3〔菉〕通“绿”。〔〕一种水草，也叫四叶菜。〔齐叶〕叶，动词，生出叶子。齐叶，生齐了叶片。4〔贯〕直通。〔庐江〕地名。一说，即今青弋江，安徽省东南地带。又一说指长满庐丛的大江。5〔左〕指江的左岸。〔长薄〕连绵不断的丛林。6〔倚〕沿着。〔畦〕《集注》：“畦，犹区也。”动词，区划。〔瀛〕（yíng）大泽，大的沼泽地。这句的意思说屈原流放的江南地区，沼泽地很多。他沿着沼泽地边上的道路行走，这里沼泽被陆地分成一块一块的，一眼望去如在一个大的沼泽中行走一样。7〔博〕指荒野广阔。按，以上是屈原自叙放逐江南的情景。8〔青骊〕指青黑色的马。〔驷〕指一辆车所用的四匹马。按，以下描写的是打猎场面。有人认为是为了招魂的铺叙；有人认为是讥刺顷襄王不以国事为念，纵情游猎。我们认为是在追怀往事表示对亡魂的悼念。9〔悬火〕焚林驱兽的火把。〔延起〕火势蔓延。10〔玄颜〕指天色被火光映照得黑里透红的样子。〔烝〕火光冲天。11〔步〕指徒步的从猎者。〔骤处〕指车马驰到的地方，骤，马奔驰。12〔诱〕引导。这里指打猎中的向导。诱，作名词用。13〔抑〕勒住马。〔骛〕奔驰。〔若〕顺。〔通〕通“畅”，指猎车不混乱堵塞，进退自如。14〔趋〕奔赴。〔梦〕古代湖名。在长江之南，与江北的云泽合称云梦泽。《集注》：“梦，泽名。楚有云梦泽，方八九百里，跨江两岸，云在江北，今玉沙、监利、景陵等县是也。梦在江南，今公安、石首、建宁等县是也。”15〔课〕比试。16〔惮〕郭沫若《屈原赋今译》：“惮当是殚字之误。”尽的意思。〔兕〕（sì）类似犀牛的一种野兽。17〔朱明〕又红又亮，指太阳。18〔皋〕水边陆地。皋兰，长满了兰草的河岸。19〔斯〕这。〔渐〕没。指被草遮盖。20〔伤春心〕《集注》：“目极千里，言湖泽博平，春时草短，望见千里，令人愁思也。”又《章句》：“或曰荡春心。荡，涤也。言春时泽平望远，可以涤荡愁思之心也。”21〔哀〕旧说均作可哀解。惟郭沫若《屈原赋今译》云：“哀与爱通，亦非悲哀之意。”
按：这段乱词，追述与怀王一起打猎的盛况，也写出作者招魂的心情和环境。
〔说明〕关于本篇招魂的对象还有两种说法。
1.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认为，这篇是屈原自己招自己的生魂：“屈原放逐江南后，思想中充满着矛盾和斗争，根本原因就是《离骚》提出的是否离开祖国的问题，这就造成他‘愁懑山泽，魂魄放逸’的精神状态。诗人采用民间招魂的形式，极力描写四方上下的险恶和故乡居室、饮食、音乐之美，不仅赖以坚定自己不肯离开祖国的意志，寄托他对故乡的热爱，甚至流露了重返故都再得进用的愿望。”
2．林庚主编的《中国历代诗歌选》认为：“从篇中描写来看，所谓‘招魂’的性质并非属于单纯的个人哀悼，而是在春天举行的一场规模宏大、仪式隆重的典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