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初探
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磊磊磵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注释
[青青陵上柏二句]“陵”,大的土山。“柏”,四季常青的树木。“青青”,犹言长青青。《庄子·德充符》:“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磊磊”,众石攒聚貌,犹言长磊磊。“磵”通“涧”,《说文》:“涧,山夹水也。”就是山间的溪流。这两句托物起兴。前者就颜色言之,后者就形体言之,都是永恒不变的。用以兴起生命短暂,人不如物的感慨。
[忽如远行客]“忽”,速貌。“远行客”,比喻人生的短暂,与上文“陵上柏”、“磵中石”相对照。《韩诗外传》:“二亲之寿,忽如过客。”
“远行客”较“过客”含义为深。离家远行,思家更切,到了哪里,尤其不能久留。这不但极言生命的短暂,而且暗示厌世的思想。
[斗酒相娱乐二句]“斗”,酒器。“斗酒”,指少量的酒。《史记·滑稽列传》:“一斗亦醉,一石亦醉。”“聊”,姑且。斗酒本来是很“薄”的,但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也只有聊以为厚,不以为薄;这样,虽斗酒之微,也就可以“相娱乐”了。所谓相娱乐,是指一群失意的人聚会在一起,借酒浇愁,乐以忘忧的意思。
[驱车策驽马二句]“策”,马捶。《左传·文公十三年》:“绕朝赠之以策。”这里作动词用,指以策捶马前进。《论语·雍也》:“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驽马”,迟钝的马。“洛”,洛阳的简称,东汉的首都,称东都。“洛”,应作“雒”。洛和雒本来都是水名,在雍州(现在的陕西一带)者为洛,在豫州(现在河南一带)者为雒。魏黄初元年(二二〇)改“雒”为“洛”,此后雒、洛不分。本篇是东汉作品,洛,当系雒之误。不过这种错误常见于现存的汉代书籍中。《史记·周本纪》有“洛邑”,《汉书·游侠列传》有“洛阳”,这都是由于后人洛、雒不分,随意传写的缘故。“宛”,宛县,东汉南阳郡的郡治,有南都之称。宛县和洛阳是东汉政治经济的中心,当时最繁盛的都市。“驽马”句和上文“斗酒”用意相同,是说驽马虽然迟缓,但也只有用它拉车去游宛、洛。这里宛、洛并举,从下文看,诗人并未到宛,宛只是因洛连类而及的。
[郁郁]盛貌,形容洛中繁华热闹的气象。
[冠带自相索]“冠带”,官爵的标志,用以区别于平民。《孟子·公孙丑上》:“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论语·公冶长》:“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这里即作为贵人的代称,犹言冠带人物。“索”,求也。《易·乾》文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自相索”,即同气相求的意思,是说贵人只和贵人来往,不理别人。
[长衢罗夹巷二句]“衢”,四达之道,即大街。“罗”,列也。“夹巷”,夹在长衢两旁的小巷。“第宅”,皇帝赐给大臣们的住宅,因为有等级的差异,所以叫做第。《汉书·高帝纪》:“赐大第宅。”注:“有甲乙次第,故曰第。”《魏王奏事》:“出人不由里门,面大道者曰第。”这两句是说大街的两旁,罗列着小巷,许多王侯的第宅在巷中;而第宅的大门,则面临大街,以见气概之盛,引人注目。
[两宫遥相望二句]“两宫”,指洛阳城内的南北两宫。蔡质《汉官典职》:“南宫,北宫,相去七里”。“遥相望”,犹言遥遥相对。“阙”,宫门前的望楼,又叫做观。崔豹《古今注》:“古每门树立两观于其前,所以标表宫门也。”所谓“标表”,就是以壮观瞻的意思,所以叫做观。又曰:“其上可居,登之可以远观,故谓之观。”这是观的另一含义。又曰:“人臣将至此,则思其所阙,故谓之阙。”
[极宴娱心意二句]“极宴”,穷极宴会。“戚戚”,忧思也。《论语·述而》:“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一作“蹙蹙”,义相通。蹙蹙,因忧思而心情紧缩在一起的样子。《诗·小雅·节南山》:“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迫”,逼也。上句写那些冠带人物们的生活现象,下句写他们的现实心情。
注释
[遗我一端绮]“绮”,绫罗一类的丝织品。织成彩色花纹的叫做“锦”,织成素色花纹的叫做“绮”。“一端”,即半匹,长二丈。“遗”,指“客”替“故人”带来相赠。
[故人心尚尔]“故人”,后世习用于朋友,指过去有交谊的友人。这儿是指远离久别的丈夫。“尔”,如此。指思旧之情。
[文彩双鸳鸯二句]“文彩”,指绮上面所织的花纹。“合欢”,又名“合昏”、“夜合”、“马樱花”。羽状复叶。一个大叶由多数小叶组合而成,这些小叶一到夜晚就合起来,因以得名。汉时凡是一种两面合起来的物件都称为合欢。乐府诗中如“裁为合欢扇”(《怨歌行》),“广袖合欢襦”(辛延年《羽林郎》);都是指扇和襦是两面合起来的。这里的“合欢被”,是指把绮裁成表里两面合起来的被,所以有合欢之义。象征夫妇同居的愿望。
[著以长相思二句]被的中间装进绵,叫做“著”;被的四边缀以丝缕,叫做“缘”。“著”和“缘”,是古代制被的两个过程。因为著在中间的是绵,绵有绵长的意思,故云“著以长相思”。缘在四边的是丝缕,丝缕要把它缀结起来。打结的方法有两种,可解的结叫纽,不可解的结叫缔;制被缘边,用的是后一种打结法。“缘”,和因缘的缘音义均同。这里取其因缘牢固,难解难分之义,故云“缘以结不解”。这两句是因合欢被而引起的联想。
[以胶投漆中二句]胶漆在一起,就混合坚牢而无法分解,这里用以比喻两情的融洽无间。
说明
这首诗所写的就是《涉江采芙蓉》篇“同心而离居”的情感。它通过一个具体事件以及由于这一事件所产生的感想,十分明朗地表现了乱离时代里坚定不移的伉俪深情。
一、二两句叙事,三、四两句即事生情,为下文生出无限波澜,拓开了全诗的意境。“客从远方来”的“客”,是从“故人”那里来的。所谓“远方”,究竟远到怎样呢?下句说“相去万余里”,足见隔绝遥远,会合难期。《行行重行行》里也有这样一句,它说:“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更申足了这个意思。“一端绮”是微不足道的,“绮”上织有“双鸳鸯”的文采,则寓意深长。故人特地从远方托客带来,足见他的心还是和过去一样,彼此间的爱情并不因阔别而有所殊异。这对结想成劳的思妇来说,当然是莫大的安慰,这就使得她忧伤阴郁的心房里不可遏止地放射出一种强烈的喜悦光辉,照亮了一刹那间她的精神世界。“故人心尚尔”点明了形迹的隔离,心情的契合,是全诗的核心。所有诗中的描写,全诗的抒情因素,都是围绕着这个核心而展开的。
朱筠曰:“念及‘相去万余里’,其间岂无浮云障蔽,谗人间阻?‘故人’竟从‘远方’而‘遗’之,说到‘心尚尔’,感慨泪下矣。”(《古诗十九首说》)了解了这点,就会更进一层去体会“浮云蔽白日”、“锦衾遗洛浦”情感的实质。这些诗虽不必出于一人之手,但彼此间是可以互相印证,互相补充的。
上一篇《孟冬寒气至》里的“客”所带来的是“书札”,这里带来的是“绮”。“置书怀袖中,三年字不灭”,是对爱情的珍重;这里“裁成合欢被”也是因人及物,托物寄情,同样地表现了夫妇间最炽热的爱恋。所不同于前篇的是:它的含义较为复杂,它是从自己和对方两面着笔的。上一篇“书札”里的“长相思”、“久离别”,游子明白地用文字直接表示出他的相思之苦;这篇“一端绮”之“遗”,“故人”的用意究竟何在呢?那只有从“绮”的花纹间接得到启示。“鸳鸯”是双栖的鸟,古人用以象征夫妇的会合,乐府《相和歌辞·相逢行》中的“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中的“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都是这个意思。“绮”上的花纹不是别的,而是“双鸳鸯”;则“故人”在天涯独客中是如何殷切向往夫妇同居的生活,也就深情若揭,不言而喻了。正因为自己体会到对方这种不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的深情,所以她才把它裁成“合欢被”。而且在“著”棉的时候,就因棉而想到绵长的相思;在缘边的时候,因“缘”而想到因缘的固结不解。“长相思”是两地的隔离,“结不解”是两情的契合。所有这一切思维活动的展开,都是从“故人心尚尔”一句生发出来的。张庚曰:“‘尚尔’‘尔’字,不专指‘绮’,指‘双鸳鸯’之‘绮’也。此一句直是声泪俱下。若先出‘文采双鸳鸯’,次写‘故人心尚尔’,岂不更明显?然不见目击心惊之切;故先写‘故人心尚尔’,次出‘文采双鸳鸯’,是倒句之妙。”(《古诗十九首解》)所谓“倒句之妙”,“目击心惊之切”,是指在“一端绮”、“双鸳鸯”之间插进了这两句,画龙点睛,使得前后精神贯注,气韵飞动。《十九首》在承接转换的地方,往往善于用最经济的笔墨,毫不费力地一语道破,表现得透辟动人。本篇和《明月何皎皎》里“客行虽云乐”二句,《迢迢牵牛星》的最后两句,都是典范的例子。
最后两句,用比喻作结,正面道破诗的主题,和前面“相去万余里”二句相呼应。“胶”、“漆”是比喻,“谁能别离此”,“别离”就是分开的意思。张庚曰:“‘此’字指固结之情,非指‘胶’、‘漆’”。(《古诗十九首解》)方东树曰:“结句以正意结上喻物。‘此’,即指上喻物也。旧解非。”(《昭昧詹言》)其实所谓比喻,就是托物以喻意,言在此而意在彼。这两句,就比喻的事物本身来说,“此”,当然是指“胶”、“漆”相“投”的凝固难分;就比喻的意义来说,当然是指二人同心的融合无间。二者是统一的。
首二句是事实。“裁成合欢被”以下一系列的描写,是想象中所构成的意象,是思妇心底因外界事物而激起的情感的波澜,而诗人则把这种情感形象化地表现出来了。张玉穀曰:“中因绮文,想到裁被,并将如何装棉,如何缘边之处,细细摹拟,嵌入‘合欢’、‘长相思’、‘结不解’等字面,着色敷腴。”(《古诗十九首赏析》)相思离别的作品,色彩往往总是很黯淡的,为什么这篇却“着色敷腴”呢?这正体现了诗中人物一瞬间惊喜之情;而它的实质,和其他各篇一样,仍然反映了乱离时代的别恨离愁。朱筠曰:“即‘一端绮’畅言之。‘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于不能合欢时作合欢想,口里是喜,心里是悲;更‘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无中生有,奇绝,幻绝。说至此,一似方成鸾交,未曾离别者。结曰‘谁能’,形神俱忘矣。又谁知不能别离者现已别离。‘一端绮’是悬想,‘合欢被’乃乌有也。”(《古诗十九首说》)按:朱氏所论,对这首诗的精神有深入体会。至谓全篇都出诸悬想,这话还值得商榷。
这首诗保存着很浓厚的民歌的气息,其中廋词的运用,特别值得注意。廋词是双关的隐语,也是比喻的一种,它是人民口头话的语言,往往通过某些日常习见的事物,表现了曲折达意的功能。早在《楚辞》里用“荪”、“荃”隐喻君王,已经开了廋词的先声。汉代乐府中,如《江南可采莲》,用“莲”和“鱼”影射女方和男方,也是当时民间习用的双关语。不过,像这种例子还不多。到了六朝时候,《吴声歌》和《西曲歌》里,廋词才广泛地被运用起来,技巧上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和发展。本篇“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二句,用双关语,显得工致贴切、精丽绝伦,在汉诗中是不可多得的。这不但说明了诗人真正能从民间文学吸取丰富的营养,而且就时代意义来说,这是东汉末年的产品,它在文学语言演进过程中,也是一个重要的标志。
集评
[梁]刘勰
汉初四言,韦孟首唱。匡谏之义,继轨周人。孝武爱文,柏梁列韵,严、马之徒,属辞无方。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沧浪》,亦有全曲。“暇豫”优歌,远见春秋;“邪径”童谣,近在成世。阅时取证,则五言久矣。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
《文心雕龙·明诗》
[梁]锺嵘
……昔《南风》之词,《卿云》之颂,厥义优矣!夏歌曰,“郁陶乎予心”,楚谣曰,“名余曰正则”,虽诗体未全,然是五言之滥觞也。逮汉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古诗眇邈,人世难详,推其文体,固是炎汉之制,非衰周之倡也。自王、扬、枚、马之徒,词赋竞爽,而吟咏靡闻。从李都尉迄班婕妤,将百年间,有妇人焉,一人而已。诗人之风,顿已缺丧。东京二百载中,惟有班固《咏史》,质木无文。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
《诗品序》
(古诗)其源出于《国风》。陆机所拟十四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虽多哀怨,颇为总杂,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客从远方来》、《橘柚垂华实》,亦为惊绝矣。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悲夫!
《诗品》上
(魏文学刘桢)其源出于古诗。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然自陈思已下,桢称独步。
同前
[唐]李善
(《古诗十九首》)五言,并云古诗,盖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诗云,“驱马上东门”,又云“游戏宛与洛”,此则词兼东都,非尽是乘,明矣。昭明以失其姓氏,故编在李陵之上。
《文选》卷二十九注
[唐]释皎然
西汉之初,王泽未竭,诗教在焉。昔仲尼所删《诗三百篇》,初传卜商。后之学者以师道相高,故有齐、鲁四家之目。其五言,周时已见滥觞,及乎成篇,则始于李陵、苏武。二子天与其性,发言自高,未有作用。《十九首》辞精义炳,婉而成章,始见作用之功,盖东汉之文体。又如《冉冉孤生竹》、《青青河畔草》,傅毅、蔡邕所作。以此而论,为汉明矣。
《诗式》“李少卿并《古诗十九首》”条
……如古诗“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曹植《赠白马王彪》“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并非用事也。
《诗式》“语似用事义非用事”条
[宋]蔡居厚
五言起于苏武、李陵,自唐以来有此说,虽韩退之亦云然。《古诗十九首》,或云枚乘作,而昭明不言,李善复以其有“驱车上东门”与“游戏宛与洛”之句。为“辞兼东都”。然徐陵《玉台》分《西北有浮云》以下九篇为乘作,两语皆不在其中,而《凛凛岁云暮》、《冉冉孤生竹》等别列为古诗,则此十九首,盖非一人之辞,善或得其实。且乘死在苏、李先。若尔,则五言未必始于二人也。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一引《蔡宽夫诗话》
[宋]吕本中
读《古诗十九首》及曹子建诗,如“明月入我牖,流光正徘徊”之类,诗皆思深远而有余意,言有尽而意无穷也。学者当以此等诗常自涵养,自然下笔不同。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一引《吕氏童蒙训》
[宋]张戒
建安、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潘、陆以后诗,专以咏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言志乃诗人之本意,咏物特诗人之余事。古诗、苏、李、曹、刘,陶、阮,本不期于咏物,而咏物之工,卓然天成,不可复及。其情真、其味长、其气胜,视《三百篇》几于无愧,凡以得诗人之本意也。潘、陆以后,专意咏物,雕镌刻镂之工日以增,而诗人之本旨扫地尽矣。谢康乐“池塘生青草”,颜延之“明月照积雪”,谢玄晖“澄江净如练”,江文通“日暮碧云合”,王籍“鸟鸣山更幽”,谢贞“风定花犹落”,柳恽“亭皋木叶下”,何逊“夜雨滴空阶”,就其一篇之中,稍免雕镌,粗足意味,便称佳句,然比之陶、阮以前苏、李、古诗、曹、刘之作,九牛一毛也。
《岁寒堂诗话》
古今诗人推及陈王及古诗第一,此乃不易之论。
同前
“萧萧马鸣,悠悠旆旌。”以“萧萧”、“悠悠”字,而出师整暇之情状,宛在目前。此语非惟创始之为难,乃中的之为工也。荆轲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自常人观之,语既不多,又无新巧,然而此二语遂能写出天地愁惨之状,极壮士赴死如归之情,此亦所谓中的也。古诗:“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萧萧”两字,处处可用,然惟坟墓之间,白杨悲风,尤为至切,所以为奇。乐天云:“说喜不得言喜,说怨不得言怨。”乐天特得其粗尔。此句用悲愁字乃愈见其亲切处,何可少耶?诗人之工,特在一时情味,固不可预设法式也。
同前
《国风》云:“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瞻望弗及,伫立以泣。”其词婉,其意微,不迫不露,此其所以可贵也。古诗云:“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李太白云:“皓齿终不发,芳心空自持。”皆无愧于《国风》矣。
《岁寒堂诗话》
陶渊明云:“世间有乔松,于今定何闻。”此则初出于无意。曹子建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此语虽甚工,而意乃怨怒。古诗云:“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可谓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也。
同前
[宋]严羽
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曰,见过于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谓之直截根源,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从顶𩕳上做来,谓之向上一路,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
《沧浪诗话·诗辨》
虽谢康乐拟邺中诸子之诗,亦气象不类。至于刘休玄《拟行行重行行》等篇,鲍明远《代君子有所思》之作,仍是其自体耳。
《沧浪诗话·诗评》
《十九首》:“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一连六句,皆用叠字,今人必以为句法重复之甚。古诗正不当以此论之也。
同前
《古诗十九首》,非止一人之诗也。《行行重行行》,乐府以为枚乘之作,则其他可知矣。
《沧浪诗话·考证》
《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玉台》作两首。自“越鸟巢南枝”以下,别为一首,当以《选》为正。
同前
[宋]范晞文
《古诗十九首》有云:“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言妻之于夫,犹竹根之于山阿,兔丝之于女萝也,岂容使之独处而久思乎。《诗》云:“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同此怨也。又:“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又:“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亦犹诗人“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之词,第反其义耳。前辈谓《古诗十九首》可与《三百篇》并驱者,亦此类也。
《对床夜语》卷一
[金]王若虚
近岁诸公,以作诗自名者甚众。然往往持论太高,开口辄以《三百篇》、《十九首》为准,六朝而下,渐不满意,至宋人殆不齿矣。此固知本之说,然世间万变,皆与古不同,何独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之乎?
《滹南诗话》卷三
[元]杨载
五言古诗或兴起,或比起,或赋起,须要寓意深远,托词温厚,反复优游,雍容不迫。或感古怀今,或怀人伤己,或潇洒闲适。写景要雅淡,推人心之至情,写感慨之微意;悲欢含蓄而不伤,美刺婉曲而不露,要有《三百篇》之遗意方是。观汉、魏古诗,蔼然有感动人处。如《古诗十九首》皆当熟读玩味,自见其趣。
《诗法家数》“五言古诗”条
诗体《三百篇》流为《楚辞》,为乐府,为《古诗十九首》,为苏、李五言,为建安、黄初,此诗之祖也。《文选》刘琨、阮籍、潘、陆、左、郭,鲍、谢诸诗,渊明全集,此诗之宗也。老杜全集,诗之大成也。
《诗法家数》“总论”条
[元]陈绎曾
《古诗十九首》情真、景真、事真、意真,澄至清,发至情。
《诗谱》
[元]刘履
诗以古名,不知作者为谁。或云枚乘,而梁昭明既以编诸苏、李之上;李善谓其词兼东都,非尽为乘诗;故苍山曾原《演义》,特列之张衡《四愁》之下。夫五言起苏、李之说,自唐人始然。陈徐陵集《玉台新咏》,分《西北有高楼》以下至《生年不满百》凡九首为乘作,而上东门、宛、洛等语,皆不在其中;仍以《冉冉孤生竹》及前后诸篇,别自为古诗。盖《十九首》本非一人之词,徐或得其实也。蔡宽夫亦尝辩之。
《古诗十九首旨意》
[明]徐祯卿
……诗赋粗精,譬乏絺络,而不深探研之力,宏识诵之功,何能益也。故古诗三百,可以博其源;遗篇十九,可以约其趣;乐府雄高,可以厉其气;《离骚》深永,可以裨其思。
《谈艺录》
“生年不满百”四语,《西门行》亦掇之。古人不讳重袭,若相援尔。览《西门》终篇,固咸自铄古诗,然首尾语精,可二也。
同前
[明]杨慎
《古诗》“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著”,昌虑切。郑玄《仪礼》注:“著,充之以絮也,缘,以绢也。”郑玄《礼记》注:“缘,饰边也。”长相思,谓以丝缕络绵交互网之,使不断,长相思之义也。结不解,按《说文》:“结可解曰纽,结不解曰缔。”缔谓以针缕交锁连结,混合其缝,如古人结绸缪同心制,取结不解之义也。既取其义以著爱而结好,又美其名曰“相思”,曰“不解”云。合欢被,宋赵德麟《侯鲭录》有解。会而观之,可见古人咏物托意之工矣。
《升庵诗话》卷三
[明]谢榛
《诗》曰:“觏闵既多,受侮不少。”初无意于对也。《十九首》云:“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属对虽切,亦自古老。六朝惟渊明得之,若“芳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是也。
《四溟诗话》卷一
古诗之韵如《三百篇》协用者,“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是也。如洪武韵互用者,“灼灼园中葵,朝露待日晞”是也。如沈韵拘用者,“有鸟西南飞,熠熠似苍鹰”是也。汉人用韵参差,沈约类谱,始为严整。“早发定山”,尚用山、先二韵。及唐以诗取士,遂为定式。后世因之,不复古矣。
同前
《古诗十九首》,平平道出,且无用工字面,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略不作意。如“客从远方来,寄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是也。及登甲科,学说官话,便作腔子,昂然非复在家之时,若陈思王“游鱼潜绿水,翔鸟薄天飞。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是也。此作平仄妥帖,声调铿锵,诵之不免腔子出焉。魏、晋诗家常话与官话相半;迨齐、梁开口俱是官话。官话使力,家常话省力;官话勉然,家常话自然。夫学古不及,则流于浅俗矣。今之工于近体者,惟恐官话不专,腔子不大,此所以泥乎盛唐,卒不能超越魏晋而追两汉也。嗟夫!
《四溟诗话》卷三
诗赋各有体制。两汉赋多使难字,堆垛联绵,意思重叠,不害于大义也。诗自苏、李暨《十九首》,格古调高,句平意远,不尚难字,而自然过人矣。
同前卷四
阮卓《游鱼》诗曰:“相忘自有乐,庄、惠岂能知。”此出《南华经》:“惠子曰:‘尔非鱼,安知鱼之乐耶?’曰:‘尔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耶?’”阮生翻案尤妙。古诗曰:“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此感寓自然。范云《赠沈左卫》诗曰:“越鸟憎北树,胡马畏南风。”此虽翻案,殊觉费力。
《四溟诗话》卷四
[明]王世贞
《风》、《雅》三百,《古诗十九》,人谓无句法,非也。极自有法,无阶级可寻耳。
《艺苑卮言》卷一
锺嵘言《行行重行行》十四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几乎一字千金。后并《去者日以疏》五首为十九首,为枚乘作。或以“洛中何郁郁”,“游戏宛与洛”为咏东京,“盈盈楼上女”为犯惠帝讳。按临文不讳,如“总齐群邦”故犯高讳,无妨。宛、洛为故周都会,但“王侯多第宅”,周世王侯,不言第宅;“两宫”、“双阙”,亦似东京语。意者中间杂有枚生或张衡、蔡邕作,未可知。谈理不如《三百篇》,而微词婉旨,遂足并驾,是千古五言之祖。
《艺苑卮言》卷二
“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缓”字妙极。又《古歌》云:“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岂古人亦相蹈袭耶?抑偶合也?“以”字雅“趋”字峭,俱大有味。
同前
“东风摇百草”,“摇”字稍露峥嵘,便是句法为人所窥。“朱华冒绿池”“冒”字更捩眼耳。“青袍似春草”,复是后世巧端。
同前
汉、魏人诗语,有极得《三百篇》遗意者。……“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衣带日以缓”,“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弃我如遗迹”,“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弦急知柱促”,“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愁多知夜长”,“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出户独彷徨,忧思当告谁”。
《艺苑卮言》卷二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不得已而托之名也;“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名亦无归矣,又不得已而归之酒,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且饮一杯酒。”“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亦不得已而归之酒,曰:“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至于被服纨素,其趣愈卑,而其情益可怜矣!
同前卷三
[明]王世懋
《诗》四始之体,惟《颂》专为郊庙颂述功德而作,其他率因触物比类,宣其性情,恍惚游衍,往往无定,以故说诗者人自为说。若孟轲、荀卿之徒及汉韩婴、刘向等,或因事傅会,或旁解曲引;而春秋时王公大夫赋诗以昭俭汰,亦各以其意为之。盖诗之来固如此。后世惟《十九首》犹存此意,使人击节咏叹而未能尽究指归。……故余谓《十九首》,五言之《诗经》也;潘、陆而后,四言之排律也。当以质之识者。
《艺圃撷余》
[明]胡应麟
《三百篇》荐郊庙:被弦歌,诗即乐府,乐府即诗,犹兵寓农,未尝二也。诗亡乐废,屈、宋代兴,《九歌》等篇以侑乐,《九章》等作以抒情,途辙渐兆。至汉《郊祀》十九章、《古诗十九首》,不相为用,诗与乐府,门类始分,然厥体未甚远也。如《青青园中葵》曷异古风?“盈盈楼上女”靡非乐府。
《诗薮·内编》卷一
思王《野田黄雀行》,坦之云:“词气纵逸,渐远汉人。”昌穀亦云:“锥处囊中,锋颖太露。”二君皆自卓识。然此诗实仿“翩翩堂前燕”,非《十九首》调也。第汉诗如炉冶铸成,浑融无迹,魏诗虽极步骤,不免巧匠雕镌耳。
同前
两汉诸诗,惟《郊庙》颇尚辞,乐府颇尚气,至《十九首》及诸杂诗,随语成韵,随韵成趣。辞藻气骨,略无可寻,而兴象玲珑,意致深婉,真可以泣鬼神,动天地。魏氏而下,文逐运移,格以人变,若子桓、仲宣、士衡、安仁、景阳、灵运,以词胜者也。公干、太冲、越石、明远,以气胜者也。兼备二者,惟独陈思。然古诗之妙,不可复睹矣。
《诗薮·内编》卷二
诗之难,其《十九首》乎。畜神奇于温厚,寓感怆于和平;意愈浅愈深,词愈近愈远;篇不可句摘,句不可字求。盖千古元气,钟孕一时,而枚、张诸子,以无意发之,故能诣绝穷微,掩映千古。世以晚近之才,一家之学,步其遗响,即国工大匠,且瞠乎后,况其余者哉!
同前
“世人但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鲁直诗也。“古人遗墨,率有蹊径可寻,惟《禊帖》则探之莫得其端,测之莫穷其际。”光尧语也。二君所论书法耳,然形容《十九首》,极为亲切。非沉湎其中,不易知也。
同前
东、西京兴象浑沦,本无佳句可摘;然天工神力,时有独至,搜其绝倒,亦略可陈:如:“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万世更相送,贤圣莫能度。”“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年字不灭。”皆言在带衽之间,奇出尘劫之表;用意警绝,谈理玄微,有鬼神不能思,造化不能秘者。
《诗薮·内编》卷二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以绿。”“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朱火然其中,青烟飏其间。从风入君怀,四坐莫不欢。”“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裙。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等句,皆千古言景叙事之祖。而深情远意,隐见交错其中,且结构天然,绝无痕迹,非大冶熔铸,何能至此?
《诗薮·内编》卷二
古诗短体如《十九首》,长体如《孔雀东南飞》,皆不假雕琢,工极天然,百代而下,当无继者。
同前
子建《杂诗》,全法《十九首》意象,规模酷肖,而奇警绝到弗如。《送应氏》、《赠王粲》等篇,全法苏、李词藻,气骨有余,而清和婉顺不足。然东、西京后,惟斯人得其具体。
同前
“人生不满百,戚戚少欢娱”,即“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也;“飞观百余尺,临牖御棂轩”即“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也;“借问叹者谁,云是荡子妻”,即“昔为娼家女,今为荡子妇”也;“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即“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也。子建诗学《十九首》,此类不一,而汉诗自然,魏诗造作,优劣俱见。
《诗薮·内编》卷二
今人律则称唐,古则称汉,然唐之律远不若汉之古。汉自《十九首》、苏李外,余《郊庙》、《铙歌》、乐府及诸杂诗,无非神境,即下者犹踞建安右席。唐律惟开元、天宝,元、白而后,寝入野狐道中。今人不屑为者,往往而是。亦时代使然哉!
同前
《三百篇》,非一代音也;《十九首》,非一人作也。古今专门大家,吾得三人:陈思之古,拾遗之律,翰林之绝,皆天授,非人力也。
同前
世多訾宋人律诗,然律诗犹知有杜;至古诗第沾沾靖节,苏、李、曹、刘,邈不介意,若《十九首》、《三百篇》,殆于高阁束之。如苏长公谓“河梁”出自六朝,又谓陶诗愈于子建,余可类推。黄、陈、曾、吕,名师老杜,实越前规。欧、王、梅、苏,间学唐人,靡关正始。南渡尤、杨、范、陆辈,近体愈繁,古风逾下。新安论鉴洞达,诸所制作,颇溯根源,然非诗人本色;其所宗法,又子昂也。宋末严仪卿识最高卓,而才不足称。谢皋羽才颇纵横,而识无足取。
《诗薮·内编》卷二
昔人谓三代无文人,六经无文法。窃谓二京无诗法,两汉无诗人。即李、枚、张、傅,一二传耳。自余乐府诸调、《十九》杂篇,求其姓名,可尽得乎?即李、枚数子,亦直写襟臆而已,未尝以诗人自命也。
《诗薮·外编》卷一
《十九首》后,得其调者,古今曹子建而已,《三百篇》后,得其意者,古今杜子美而已。元亮之高,太白之逸,自是词坛绝步,但入此二流不得。
《诗薮·外编》卷四
《十九首》之目,汉世无之,第以名氏不详,总曰古诗,梁锺嵘《诗品》称陆机旧拟十四首,外四十五首颇为总杂,今《士衡集》拟古止十二章,昭明又去其一,益以他作为十九首。如《去者日以疏》、《客从远方来》皆锺氏所称。则《凛凛岁云暮》、《孟冬寒气至》、《生年不满百》、《回车驾言迈》等六首,亦当在四十五首之内。外陆所拟《兰若生朝阳》与《橘柚垂华实》等九篇,别为章次,较锺所称原数,今世仅存十五,大半失亡。然《冉冉孤生竹》、《驱车上东门》,又载乐府,则《饮马长城窟》之类,旧亦锺氏数中,未可知也。
同前《杂编》卷一
锺氏谓古诗士衡拟外四十五首颇为总杂,疑出建安诸子,而取《客从远方来》、《橘柚垂华实》二首为优。今读《去者日以疏》、《生年不满百》等篇已列《十九首》者,词皆绝到,非《行行重行行》下。外九首,《上山采蘼芜》一篇,章旨浑成,特为神妙,第稍与古诗不同,是当时乐府体。《四坐且莫喧》中四语极工,惟《悲与亲友别》、《兰若生朝阳》七篇,奇警略逊,疑锺氏所谓总杂者。足睹昭明鉴裁。然词气温厚,非建安所及。谓出曹、王,非也。
《诗薮·杂编》卷一
锺嵘《诗品》云:“王、杨、枚、马之徒,词赋竞爽,而吟咏靡闻。从李都尉至班婕妤,数百年间,有妇人焉,一人而已。”按苏、李同见《文选》,《诗品》标李为五言宗,而苏绝不入品。又《古诗》或谓枚乘。而嵘以枚、马之徒,吟咏靡闻。盖嵘与昭明同世,《文选》未盛行,而《玉台》为后出故也。
同前
《古诗十九首》并逸姓名,独《玉台新咏》取《西北有高楼》八首题枚乘,差可据。以诸篇气法例之,概当为乘作。然锺嵘《诗品》已谓“王、杨、枚、马,吟咏靡闻”,《文选》、《文心》亦无明指,不知《玉台》何从得之。至“两宫双阙”语,诚类东京,而《凛凛岁云暮》、《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冉冉孤生竹》,《玉台》皆别录,则他篇非乘作明甚,宜昭明通系之于古也。刘彦和云,“《孤竹》一篇,傅毅之词”,而《玉台》了无作者。《饮马长城窟》,《玉台》题蔡邕,而《文选》无复撰人,咸似未有定说云。《玉台》枚乘九首,《兰若生春阳》,非《文选》中者。
《诗薮·杂编》卷一
[明]孙鑛
《三百篇》后,便有《十九首》。宏壮、婉细、和平、险急,各极其致,而总归之浑雅。在五言中,允为方员之至。后作者虽多,总不出此范围。《诗品》谓“惊心动魄,一字千金”,良然!
《文选》评
[明]锺惺
苏、李、《十九首》与乐府微异,工拙浅深之外,别有其妙。乐府能着奇想,着奥辞,而古诗以雍穆平远为贵。乐府之妙,在能使人惊;古诗之妙,在能使人思。然其性情光焰,同有一段千古常新,不可磨灭处。
《古诗归》
[明]谭元春
《十九首》无诸古诗之新矫夺目,以温和冥穆,无可甚快,在诸古诗之上,千古无异议,诸古诗亦若将安焉。此诗品也。
同前
[明]陆时雍
《十九首》近于赋而远于《风》,故其情可陈,而其事可举也。虚者实之,纡者直之,则感寤之意微,而陈肆之用广矣。夫微而能通,婉而可讽者,《风》之为道美也。
《古诗镜总论》
诗被于乐,声之也。声微而韵悠然长逝者,声之所不得留也。一击而尽者,瓦缶也。诗之饶韵者,其钲磐乎!“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其韵古;“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其韵悠;“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其韵亮;“晨风飘岐路,零雨被秋草”,其韵矫;“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其韵幽;“皇心美阳泽,万象咸光昭”,其韵昭,“扣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其韵清;“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其韵冽;“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其韵远,凡情无奇而自佳,景不丽而自妙者,韵使之也。
《古诗镜总论》
《十九首》深衷浅貌,短语长情。
同前
凡诗深言之则浓,浅言之则淡,故浓淡别无二道。诗之妙在托,托则情性流而道不穷矣。风人善托,西汉饶得此意,故言之形神俱动,流变无方。夫岂惟诗,比干之狂,虞仲之逸,一以是道行之。屈原愤而死,则直槁矣。夫所谓托者,正之不足而旁行之,直之不能而曲致之。情动于中,郁勃莫已,而势又不能自达,故托为一意,托为一物,托为一境以出之,故其言直而不讦,曲而不洿也。《十九首》谓之风余,谓之诗母。
《古诗镜总论》
[清]顾炎武
《三百篇》之诗人,大率诗成取其中一字、二字、三四字以名篇。故十五国风并无一题;《雅》、《颂》中间一有之,若《常武》美宣王也;若《勺》、若《赉》、若《般》,皆庙之乐也。其后人取以名之者一篇,曰《巷伯》。自此而外,无有也。(原注:《雨无正》篇,《韩诗》篇首有“雨无其极,伤其稼穑”二句。)五言之兴,始自汉魏,而《十九首》并无题。《郊祀歌》、《铙歌曲》各以篇首字为题。又如王、曹皆有《七哀》,而不必同其情;六子皆有《杂诗》,而不必同其义,则亦犹之《十九首》也。唐人以诗取士,始有命题分韵之法,而诗学衰矣。
《日知录》卷二十一“诗题”条
诗用叠字最难。《卫诗》:“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连用六叠字,可谓复而不厌,赜而不乱矣。古诗:“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连用六叠字,亦极自然,下此即无人可继。
《日知录》卷二十一“诗用叠字”条
[清]冯班
汉代歌谣,承《离骚》之后,故多奇语。魏武文体,悲凉慷慨,与诗人不同。然史志所称,自有平美者,其体亦不一。如班婕妤“团扇”,乐府也。“青青河畔草”,乐府也,《文选》注引古诗多云“枚乘乐府”,则《十九首》亦乐府也。伯敬承于鳞之后,遂谓奇诡聱牙者为乐府,平美者为诗。其评诗至云,某篇某句似乐府,乐府某篇某句似诗。谬之极矣!
《钝吟杂录·古今乐府论》
伶工所奏,乐也;诗人所造,诗也。诗乃乐之词耳,本无定体。唐人律诗,亦是乐府也。今人不解,往往求诗与乐府之别。锺伯敬至云某诗似乐府,某乐府似诗,不知何以判之?只如西汉人为五言者二家,班婕妤《怨诗》,亦乐府也。吾亦不知李陵之词可歌与否。如《文选》引古诗,多云“枚乘乐府诗”,知《十九首》亦是乐府也。
《钝吟杂录·正俗》
[清]王夫之
“采采芣苡”,意在言先,亦在言后。从容涵泳,自然生其气象。即五言中,《十九首》犹有得此意者。陶令差能仿佛,下此绝矣。
《姜斋诗话·诗绎》
用复字者,亦形容之意,“河水洋洋”一章是也。“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顾用之以骀宕。善学诗者,何必有所规画以取材。
同前
兴、观、群、怨,诗尽于是矣。经生家析《鹿鸣》、《嘉鱼》为群,《柏舟》、《小弁》为怨,小人一往之喜怒耳,何足以言诗?可以云者,随所以而皆可也。《诗三百篇》而下,唯《十九首》能然。李杜亦仿佛遇之,然其能俾人随触而皆可,亦不数数也。又下或一可焉,或无一可者。
《姜斋诗话·夕堂永日绪论》
一诗止于一时一事,自《十九首》至陶、谢皆然。“夔府孤城落日斜”,继以“月映荻花”,亦自日斜至月出,诗乃成耳。若杜陵长篇,有历数月日事者,合为一章,《大雅》有此体。后唯《焦仲卿》、《木兰》二诗为然。要以从旁追叙,非言情之章也。为歌行则合,五言固不宜尔。
同前
王子敬作一笔草书,遂欲跨右军而上。字各有形埒,不相因仍,尚以一笔为妙境,何况诗文本相承递耶?一时一事一意,约之止一两句;长言永叹,以写缠绵悱恻之情,诗本教也。《十九首》及《上山采蘼芜》等篇,止以一笔入圣证。自潘岳以凌杂之心,作芜乱之调,而后元声几熄。唐以后间有能此者,多得之绝句耳。
同前
艳诗有述欢好者,有述怨情者,《三百篇》亦所不废;顾皆流览而达其定情,非沉迷不反,以身为妖冶之媒也。嗣是作者,如“荷叶罗裙一色裁”,“昨夜风开露井桃”,皆艳极而有所止。至如太白《乌栖曲》诸篇,则又寓意高远,尤为雅奏。其述怨情者,在汉人则有“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唐人则“闺中少妇不知愁”、“西宫夜静百花香”,婉娈中自矜风轨。
《姜斋诗话·夕堂永日绪论》
[清]吴乔
《十九首》言情者十之八,叙景者十之二。建安之诗,叙景已多,日甚一日。至晚唐,有清空如话之说。而少陵如“暂往北乡去”等,却又全不叙景。在今卑之无甚高论,但能融景入情,如少陵之“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寄情于景;如严维之“柳圹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哀乐之意宛然,斯尽善矣。明人于此,大不留心,所以无味。
《答万季埜诗问》
[清]宋大樽
太白有云:“将复古道,非我而谁!”古道必何如而复也?《三百》后有《补亡》,《离骚》后有《广骚》、《反骚》、苏、李赠答、《古诗十九首》,乐府后有杂拟,非复古也,剿说雷同也。《三百》后有《离骚》,《离骚》后有苏、李赠答、《古诗十九首》,苏、李赠答、《古诗十九首》外有乐府,后有“建安体”,有嗣宗《咏怀诗》,有陶诗,陶诗后有李、杜,乃复古也,拟议以成其变化也。或且患其流而塞其源,病其末而刈其本。蒙窃惑焉。夫古道何为其不可复也?
《茗香诗论》
前人谓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幹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自可坐于廊庑之间。噫!是何言也?以汉之乐府古歌辞升堂,《十九首》入室,廊庑之间坐陶、杜,庶几得之。
同前
[清]李因笃
《三百篇》后,定以《十九首》为的传箕裘。无妙不备,却又浑含蕴藉,元气盎然。在汉人中,亦朱弦而疏越矣。
《汉诗音注》
[清]叶燮
……汉苏、李始创为五言,其时又有亡名氏之《十九首》,皆因乎《三百篇》者也;然不可谓即无异于《三百篇》,而实苏、李创之也。建安、黄初之诗,因于苏、李与《十九首》者也;然《十九首》止自言其情,建安、黄初之诗,乃有献酬、纪行、颂德诸体,遂开后世种种应酬等类,则因而实为创,此变之始也。
《原诗·内篇上》
……且今之称诗者,祧唐、虞而禘商、周,宗汉、魏于明堂是也;何以汉、魏以后之诗,遂皆为不得入庙之主?此大不可解也。譬之井田封建,未尝非治天下之大经,今时必欲复古而行之,不亦天下之大愚也哉?且苏、李五言与亡名氏之《十九首》,至建安、黄初,作者既已增华矣;如必取法乎初,当以苏、李与《十九首》为宗,则亦吐弃建安、黄初之诗可也。诗盛于邺下,然苏、李、《十九首》之意,则寝衰矣。使邺中诸子,欲其一一摹仿苏、李,尚且不能,且亦不欲;乃于数千载之后,胥天下而尽仿曹、刘之口吻,得乎哉?
《原诗·内篇上》
[清]陈祚明
《十九首》所以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几?虽处富贵,慊慊犹有不足,况贫贱乎?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谁不感慨?人情于所爱,莫不欲终身相守,然谁不有别离?以我之怀,思猜彼之见弃,亦其常也。夫终身相守者,不知有愁,亦复不知其乐,乍一别离,则此愁难已。逐臣弃妻与朋友阔绝,皆同此旨。故《十九首》难此二意,而低回反复,人人读之皆若伤我心者。此诗所以为性情之物,而同有之情,人人各具,则人人本自有诗也。但人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能尽,故特推《十九首》以为至极。言情能尽者,非尽言之之为尽也。尽言之则一览无遗,惟含蓄不尽,故反言之,乃使人足思。盖人情本曲,思心至不能自已之处,徘徊度量,常作万万不然之想。今若决绝,一言则已矣,不必再思矣。故彼弃子矣,必曰亮不弃也;见无期矣,必曰终相见也。有此不自决绝之念,所以有思,所以不能已于言也。《十九首》善言情,惟是不使情为径直之物。而必取其宛曲者以写之,故言不尽而情则无不尽。后人不知,但谓《十九首》以自然为贵,乃其径营惨淡,则莫能寻之矣。
《采菽堂古诗选》卷三
[清]宋长白
《十九首》:“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春秋运斗枢》曰:“玉衡,北斗第五星。”晋灼曰:“斗之中央也。”《淮南子》:“孟秋之月,招摇指申。”此诗有促织秋蝉之景,则是汉朔之孟冬;非夏正之孟冬也。《汉纪》:高帝以十月至灞上,因用为岁首,至武帝太初元年丁丑五月,始改夏正。然则此诗为汉初人作,又何疑哉?
《柳亭诗话》卷十二“玉衡”条
《古诗十九首》,浑沦磅礴,纯乎元气。锺嵘谓十四首是陆机所拟,几于一字千金。余谓平原手腕痴重,要非苏、李一流人物,未易得其神境。建安诸子,犹当望而却步,何况泰始以下耶?徐陵以九篇为枚乘作,王弇州从而韪之,则亦未可遽定也。
《柳亭诗话》卷三十“《十九首》”条
[清]沈用济 费锡璜
《十九首》中如“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空床难独守”,“无为守贫贱,轗轲长苦辛”,“忧伤以终老”,“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皆透过人情物理,立言不朽,至今读之,犹有生气。每用于结句,盖全首精神专注末句。其语万古不可易,万古不可到,乃为至诗也。
《汉诗说》
[清]费锡璜
齐、梁间人喜言音调,平仄互用,不可紊乱,訾前贤未睹此理;然以沈约、谢朓诗与《十九首》并读,勿问其他,耑言音调,相去已远。盖元气全则元音足,古诗惟《十九首》音调最圆,子建、嗣宗犹近之,宋、齐则远矣。
《汉诗总说》
汉诗有前后绝不相蒙者,如《东城高且长》、《天上何所有》、《青青河畔草》。未可强合,亦不必以后人贯串法曲为古人斡旋。疑前等诗有前解后解之别,可分可合。如《十五从军征》在古诗三首内,则至“泪落沾我衣”为一首,在乐府则分为数解。《十九首》内分入乐府散为解者甚多。他如《白头吟》、《圹上行》,或增或减。多读古诗自得之。今小曲每割诸曲合唱,亦是此意。
同前
诗文家不可重复说,此最为俗论。如“行行重行行”,下云“与君生别离”,又云“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又云“道路阻且长”,又云“相去日以远”,在今人必讶其重复。“昭昭素明月,光辉烛我床”,曰“昭昭”,又曰“素”,又曰“明”,又曰“光辉”。《满歌行》亦重叠言之;他诗不可枚举。汉人皆不以为病。自叠床架屋之说兴,诗文二道皆单薄寡味矣。
《汉诗总说》
有谓:“东风摇百草”,“秋草凄以绿”已逗六朝门径;又有耑取“古欢”、“新心”等字以为生别。不知古诗浑浑浩浩,纯是元气结成,若以字句求之,真是呓语。
同前
前辈称曹子建、谢朓、李白工于发端,然皆出于汉人。试举数句,请学者观之。“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鸡鸣高树巅,狗吠深宫中”,“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红尘蔽天地,白日何冥冥”,“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来日大难,口燥唇干”,“日出入安穷”,“大风起兮云飞扬”,是岂六朝、唐人所及?太白辈将此等诗千回百折读之,然后工于发端耳。
同前
[清]王士禛附张笃庆、张实居
夫古诗,难言也。《诗三百篇》中“何不日鼓瑟”,“谁谓雀无角”,“老马反为驹”之类,始为五言权舆。至苏、李、《十九首》,体制大备。
《带经堂诗话》卷一
胡应麟病苏、黄古诗不为《十九首》、建安体,是欲绁天马之足作辕下驹也。
同前卷二
三十年前,予初出交当世名辈,见夫称诗者无一人不为乐府,乐府必汉《铙歌》,非是者弗屑也;无一人不为古、《选》,古、《选》必《十九首》、公宴,非是者弗屑也。予窃惑之:是何能为汉、魏者之多也?历六朝、唐、宋,以诗名其家者甚众,岂其才尽不今若耶?是必不然。故尝著论,以为唐有诗,不必建安、黄初也;元和以后有诗,不必神龙、开元也;北宋有诗,不必李、杜、高、岑也。二十年来,海内贤知之流矫枉过正,或乃欲祖宋而祧唐,至于汉、魏乐府古、《选》之遗音,荡然无复存者。江河日下,滔滔不返,有识者惧焉。
《带经堂诗话》卷三
予题华子潜《岩居稿》曰:向尝与学子论诗云:工于五言,不必工于七言;工于古体,不必工于近体。观鸿山及唐孟襄阳集可悟。今人自古乐府、《古诗十九首》已下无不拟者,乃妄人也。
同前
《十九首》之妙,如无缝天衣。后之作者,顾求之针缕襞绩之间,非愚则妄。
同前卷四
康熙已来诗人,无出南施、北宋之右,宣城施闰章愚山、莱阳宋琬荔裳也。昔人论《古诗十九首》,以为“惊心动魄。一字千金”,施五言云:“秋风一夕起,庭树叶皆飞。孤宦百忧集,故人千里归。岳云寒不散,江雁去还稀。迟暮兼离别,愁君雪满衣。”此虽近体,岂愧《十九首》耶!
同前卷九
(郎廷槐)问:“《古诗十九首》,乃五古之原。按其音节风神,似与楚《骚》同时。而论者指为枚乘等拟作。枚之文甚著,其诗不多见。且秦、汉风调自殊,何所据而指为枚作耶?又苏、李‘河梁’。亦有《十九首》风味,岂汉人之诗其妙皆如此耶?求明示其旨。”
阮亭(王士禛)答:“《风》、《雅》后有《楚辞》,《楚辞》后有《十九首》。风会变迁,非缘人力;然其源流,则一而已矣。古诗中《迢迢牵牛星》、《庭中有奇树》、《西北有高楼》、《青青河畔草》等五六篇,《玉台新咏》以为枚乘作;《冉冉孤生竹》一篇,《文心雕龙》以为傅毅之辞。二书出于六朝,其说必有据依;要之为西京无疑。‘河梁’之作,与《十九首》同一风味,皆所谓‘惊心动魄,一字千金’者也。赢秦之世,但有碑铭,无关风雅。”
历友(张笃庆)答:“昔人谓《十九首》为风余,又曰诗母,若自列国之诗涵泳而出者。如太羹醇酒,非复泛齐醍齐可埒,其在楚《骚》之后无疑。况乎《骚》亦出于《风》也,而五言则汉世乃大显。《十九首》中,如《青青河畔草》、《西北有高楼》、《涉江采芙蓉》、《庭中有奇树》、《迢迢牵牛星》、《东城高且长》、《明月何皎皎》七章,《玉台》皆以为枚乘作。《冉冉孤生竹》,《文心雕龙》以为傅毅。《驱车上东门》,乐府作《驱车上东门行》。《文选》以《十九首》为二十首,盖分‘燕赵多佳人’以下自为一章也。然相其体格,大抵是西汉人口气。因篇中有‘驱车上东门,游戏宛与洛’,故论者或以为似东汉人口角,断其非枚乘者。殊不知西京人亦何必不游戏宛、洛耶?此真‘见与儿童邻’矣。至如苏、李‘河梁’录别,其风味亦去《十九首》诚不远,亦非东京以下所能涉笔者。”
萧亭(张实居)答:“《骚》之变为五言也,风调自别。《十九首》或谓楚《骚》同时,或谓枚乘等作。想考无确据,故不书作者姓名。观《青青陵上柏》一章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两宫,南宫、北宫也。蔡质《汉宫典职》曰:‘南宫、北宫,相去七里。’又《明月皎夜光》一章内,如‘玉衡指孟冬’,‘促织鸣东壁’,‘白露沾野草’,‘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等语,所序皆秋事,乃汉令也。《汉书》曰:‘高祖十月至灞上,故以十月为岁首。’汉之孟冬,今之七月也。似为汉人之作无疑。至于苏、李‘河梁’诗,可与《十九首》相颉颃。东坡先生谓为伪作,亦必有见。然气味高古,纵不出苏、李,定汉之高手所拟。江文通善于拟古者,似不能及也。不须深辨。总之:汉祚鸿朗,文章作新,《安世》楚声,浑纯厚雅;汉武乐府,壮丽宏奇。《垓下》歌于流离;《白头》吟于闺阃。其他可以类推矣。”
郎廷槐《师友诗传录》
问:“乐府之体,与古歌谣仿佛,必具有悬解,另有风神,无蹊径之可寻,方入其室;若但寻章摘句,摹拟形似,已落第二义。……魏、晋拟作,已非其长,至唐益远矣。夏虫语冰,殊觉妄证、乞指示之。”
萧亭(张实居)答:“古之名篇,如出水芙蓉,天然艳丽,不假雕饰,皆偶然得之,犹书家所谓偶然欲书者也。当其触物兴怀,情来神会,机括跃如,如兔起鹘落,稍纵则逝矣。有先一刻后一刻不能之妙,况他人乎?故《十九首》拟者千百家,终不能追踪者,由于着力也。一着力便失自然,此诗之不可强作也。《易》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若能因言求意,亦庶乎其有得欤!”
同前
问:“李沧溟先生尝谓唐人无古诗。盖言唐人之五古,与汉、魏六朝自别也。……沧溟之言,果为定论欤?”
阮亭(王士禛)答:“沧溟先生论五言,谓‘唐无五言古诗,而有其古诗’,此定论也。常熟钱氏但截取上一句,以为沧溟罪案,沧溟不受也。要之,唐五言古固多妙绪,较诸《十九首》、陈思、陶、谢,自然区别。……”
郎廷槐《师友诗传录》
问:“五古句法宜宗何人?从何人入手简易?”
阮亭(王士禛)答:“《古诗十九首》如天衣无缝,不可学已。陶渊明纯任真率,自写胸臆,亦不易学。六朝则二谢、鲍照、何逊,唐人则张曲江、韦苏州数家,庶可宗法。”
历友(张笃庆)答:“五言之至者,其惟《十九首》乎!其次则两汉诸家及鲍明远、陶彭泽骎骎乎古人矣。子建健哉,而伤于丽,然抑五言圣境矣。韦苏州其后劲也。陈子昂遁入道书矣。”
同前
问:“五古亦可换韵否?如可换韵,其法何如”
历友(张笃庆)答:“五古换韵,《十九首》中已有。然四句一换韵者,当以《西洲曲》为宗。此曲系梁祖萧衍所作,而《诗归》误入晋无名氏,不知何据也。”
萧亭(张实居)答:“《十九首》‘行行重行行’、‘冉冉孤生竹’、‘生年不满百’皆换韵。……一韵气虽矫健,换韵意方委曲。有转句即换者,有承句方换者,水到渠成,无定法也。要之,用过韵不宜重用,嫌韵不宜联用也。”
同前
(刘大勤)问:“苏、李诗似可配《十九首》。论者多以为赝作,何也?”
(王士禛)答:“‘录别’真出苏、李与否,亦不可考,要不在《古诗十九首》之下。其为西汉人作无疑。”
刘大勤《师友诗传续录》
[清]宋荦
五言古,汉、魏、晋、宋名篇甚伙,独苏、李、《十九首》另为一派。阮亭云:“如无缝天衣,后之作者,求之针缕襞积之间,非愚则妄。”诚哉知言!阮嗣宗《咏怀》,陈子昂《感遇》,李太白《古风》,韦苏州《拟古》,皆得《十九首》遗意。于鳞云:“唐无古诗,而有其古诗。”彼厪以苏、李、《十九首》为古诗耳,然则子昂、太白诸公,非古诗乎?余意历代五古,各有擅场,不第唐之王、孟、韦、柳,即宋之苏轼、黄庭坚、梅尧臣、陆游,要是斐然;而必以少陵为归墟。昔人诗评:杜工部如周公制作,后世莫能拟议。盖笃论也。至杜之《北征》、《咏怀》,韩之《南山》诸大篇,尤宜熟诵,以开拓其心胸。
《漫堂说诗》
[清]徐增
而庵曰:诗人自宋、元以来,而论诗者备矣。其去唐已远,要皆得之揣摹,无有师承、规矩放失,至于今日,颓波莫挽,有志之士,为之慨然。夫《三百篇》、《十九首》之旨,固无有能析之者。其论唐诗,辄曰雄、曰浑、曰奇、曰奥、曰新、曰秀、曰高、曰亮,总不出于才气、声调之间,又极论对仗、照应、重犯等,诗之道如是而已乎?议论愈繁,成就愈少,亦可以知其故矣。
《而庵诗话》
[清]沈德潜
《风》、《骚》既息,汉人代兴,五言为标准矣。就五言中,较然两体:苏、李赠答,无名氏《十九首》,古诗体也,《庐江小吏妻》、《羽林郎》、《陌上桑》之类,乐府体也。
《古诗源》例言
《十九首》非一人一时作。《玉台》以中几章为枚乘。《文心雕龙》以《孤竹》一篇为傅毅之词,昭明以不知姓氏,统名为古诗。从昭明为允。
《十九首》大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死生新故之感。中间或寓言,或显言,反复低徊,抑扬不尽,使读者悲感无端,油然善入,此《国风》之遗也。
言情不尽,其情乃长,后人患在好尽耳。读《十九首》,应有会心。
同前
《古诗十九首》,不必一人之辞,一时之作。大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游子他乡,死生新故之感。或寓言,或显言,或反复言。初无奇辟之思,惊险之句;而西京古诗,皆在其下,是为《国风》之遗。
《说诗晬语》
[清]袁枚
无题之诗,天籁也;有题之诗,人籁也。天籁易工,人籁难工。《三百篇》、《古诗十九首》,皆无题之作,后人取其诗中首面之一二字为题,遂独绝千古。汉、魏以下,有题方有诗,性情渐漓。
《随园诗话》卷七
[清]吴淇
此汉人选汉诗也。乃一切诸选之始。其于建安之际乎?夫诗之为体,因时而变,故一代之诗,必有一代之专体。《三百篇》体不杂,盖一道同风之世也。汉诗体错出,惟五言纯乎一朝之制;亦犹诸体备于唐,而独七言律为唐之专制也。至于建安之际,当涂父子,倡于邺下,群彦和之,于是曹、刘之坛帜聿盛,而汉道寝微矣。识者忧之,此古《十九首》之所由选也。并古乐府四篇,凡二十三首,是宜合为一编;然而弗合者,诗与乐府之体异也。夫乐府之名昉于汉,其体不惟与五言汉道不合,即与汉之四言,七言及杂言之诗体亦不合;而乐府四篇,却与五言汉道同体。何也?汉道五言,倡自苏、李,乐府四篇,本于班姬,而班姬之源又出自李都尉。是以乐府四篇不合乐府十九章及《安世房中》诸歌,而与《古诗十九首》合。政惟其合也,愈不得不分耳,恐久而混也。昔孔子生周之季,其于周之天下称“今”,而前代则“古”之。此以汉人选汉诗,乃于诗及乐府之上各标一“古”字者,所以别乎建安邺下诸体也。故选者于一切汉四言、七言及杂体,概置不录。所收专以五言汉道为至。苏、李以还,作五言者不知凡几,所存止此二十三首,拣之又拣,罔非精金美玉。要使后之学诗者知五言汉道如此,又诗与乐府之辨如此。不惟建安邺下之体不得而混,即百世之后,愈趋愈变,终得而识汉道如此也。然《十九首》出苏、李而不录苏、李,犹唐人选唐诗而不选杜少陵。故乐府四篇,亦不及班姬《怨歌行》。今再以此二十三首合之苏、李七首,班姬一首,凡三十一首,而汉道五言尽于斯矣。
《古诗十九首定论》
《十九首》不出于一手,作于一时,要皆臣不得于君而托意于夫妇朋友,深合风人之旨。后世作者,皆不出其范围。《诗品》云,升堂者刘桢,入室者曹植,此外寥寥矣。
同前
止十九首耳,宏壮宛细,和平险急,各极其至,而总归之浑雅。《诗品》云“惊心动魄,一字千金”者,学诗者读过万遍,自能上进。
同前
[清]成书
格高、品高、韵高。不使一分才气,而语语耐人十日思,觉历来论诗诸评语,举不足以赞之。
《古诗存》
[清]李重华
尼父删诗,录《国风》、二《雅》、三《颂》,其体井然矣。三体各具兴、比、赋,其旨了然备矣。今观汉氏诗,若《十九首》、苏、李赠答诸什,《风》之遗也;若班掾《东京》五篇及平子《四愁》、韦孟《讽谏》等作,《雅》之亚也;其《郊祀》、《天马》、《房中》等章,《颂》之流也。凡皆真意流露,气厚词朴,使尼父删正,各取其体无疑矣。
《贞一斋诗说》
《十九首》中二汉都有,乃后人类聚者。苏、李赠答或亦汉代拟作。观“俯观江汉”等句,两人离别,何由到此?
同前
[清]黄子云
诗有道统,不可不究其所自。姑综其要而言:《风》,《骚》之外,于汉曰《十九首》,曰苏、李,于魏曰曹、刘,于晋曰左、阮、渊明,于宋曰鲍、谢,于齐曰玄晖,于梁曰仲言,于陈曰子坚、孝穆,于周曰子山,之数公者,虽各自为一家言,而正始之绪,截然不紊。
《野鸿诗的》
理明句顺,气敛神藏,是谓平淡。如《十九首》岂非平淡乎?苟非绚烂之极,未易到此。窃见诗家误以浅近为平淡,毕世作不经意、不费力皮壳数语,便栩栩自以为历陶、韦之奥,可慨也已!
同前
[清]钱大昕
《古诗十九首》作者非一人,亦非一时,自昭明叙其次第,登之《文选》,论五言者,咸以是为圭臬,不可增减,不能移易。后人欲分《燕赵多佳人》以下别为一首,所谓“离之则两伤”也。或又疑《生年不满百》一篇櫽括古乐府而成之,非汉人所作,是犹读魏武《短歌行》而疑《鹿鸣》之出于是也。岂其然哉?
《古诗十九首说序》
[清]朱筠
诗有性情,兴、观、群、怨是也。诗有倚托,事父事君是也。诗有比、兴,鸟兽草木是也。言志之格律,尽于此三者矣。后人咏怀寄托,不免偏有所着。《十九首》包涵万有,磕着即是。凡五伦道理,莫不毕该,却又不入理障,不落言诠,此所以独高千古也。
《古诗十九首说·总说》
[清]汪师韩
《选诗》以《杂诗》、《杂拟》分为二类。杂诗者,《十九首》、苏、李诗及诸家杂诗是也。李善注曰:“杂者,不拘流例,遇物即言,故云杂也。”杂拟者,凡《拟古》、《效古》诸诗是也。……后人所作,其谓之拟古,谓之杂诗,一而已。岂知《拟古》与《杂诗》原自有别?《杂诗》从其异,故六子皆有杂诗,而义各不同;《杂拟》从其同,故谢、陆诸人皆依古以为式也。宋洪文惠适《拟古诗》,每篇首句直用古诗,如《明月皎夜光》、《冉冉孤生竹》、《迢迢牵牛星》、《青青河畔草》等作,词未为工,而古意不失。
《诗学纂闻》“杂拟、杂诗之别”条
[清]张庚
组织风骚,钧平文质,得性情之正,合和平之旨。义理声歌,两用其极,故能绍已亡之《风》《雅》,垂万禩之规模。有志斯道者,当终身奉以为的。
《古诗解》
[清]姜任修
《古诗十九首》不知定自何代,《文选》录之而分为二十,《玉台新咏》存十二而遗其七,谓枚乘八首。《文心雕龙》谓《冉冉孤生竹》一首属傅毅,载乐府《杂曲歌辞》,余亦汉人作。辞有东都、宛、洛,锺参军且疑为陈思王诗。近代朱竹垞又指《驱车上东门行》载乐府《杂曲歌辞》;《生年不满百》一首,系《西门行》古辞,是文选楼中学士裁剪长短句作五言。移易前后,杂糅置之,隐没作者姓氏。人代莫定,但以古人之诗,名曰“古诗”。“古”之云者,对今体而言也。其曰“十九首”,乃举所集之成数,如删诗存三百五篇;非出于一时一手,间或相因类及,而他人有心,不尽同调,统以论次第篇法,则固矣。
《古诗十九首绎序》
[清]王康
古诗不但后之读者称为“古”,昔之作者亦自题为“古”,如“古歌”、“古绝句”之类,以其音节神气,是古非今。非谓古有定格,不容增损移动,必若印板而后合者。冯钝吟之言曰:“李于麟云,唐无五言古诗,陈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然则律诗始于沈、宋,开元、天宝已变矣。亦可云盛唐无律诗,杜子美以其律诗为律诗乎?”可知古诗只是合古体。自汉以降,风气或殊,考调审音,均归一辙。盖其逐臣弃友,思妇劳人,托境抒情,比物连类,亲疏厚薄,死生新故之感,质言之,寓言之,一唱而三叹之。无声弦指,空外余音,令讽者歌哭无端,籁由天作。《国风》、《楚骚》,此其嫡嗣乎?《古诗源》云:“清和平远,不必奇辟之思,惊险之句,而汉京诸诗,皆在其下,五言中方员之至也。”
《古诗十九首绎后序》
[清]方东树
古人用意深微含蓄,文法精严密邃。如《十九首》、汉、魏阮公诸贤之作,皆深不可识。后世浅士,未尝苦心研说,于词且未通,安能索解?
《昭昧詹言》卷一
固贵立意,然古人只似带出,似借指点,或借证明,而措语又必新警,从无正衍实说。此当于《十九首》、汉、魏、阮公求之。若袁宏《咏史》,謇滞吃呐,叔夜《赠二郭》,铺陈平钝,皆无足取。今世诗人,咏怀拟古,祗解办此而已。
同前
用笔之妙,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如百尺游丝宛转;如落花回风,将飞更舞,终不遽落;如庆云在霄,舒展不定。此惟《十九首》、阮公、汉、魏诸贤最妙于此。
同前
段落明白,始于东汉,昔贤以此为文意之衰。然诗犹未尔。如《十九首》及孔北海,曹氏父子、刘、阮、陶公、刘琨,皆魏、晋人作,而高古如彼。不特此也,如谢、鲍之参差,犹存古法,但短浅耳。俗士尚不解鲍、谢,何况汉、魏之天衣无缝者耶?
《昭昧詹言》卷一
昔休文以子建“函京”、仲宣“灞岸”、子荆“零雨”、正长“朔风”并称。姜坞先生云:“此沈所云以音律调韵,取高前式者也。”又云:“古人赏好去取之旨,亦所未喻。”余按仲宣“灞岸”,诚为冠古独步。“函京”篇非子建极作,而高深严重,故非凡子所及。正长“朔风”,原本《风》、《雅》,韵律似《十九首》,然无警妙。若子荆“零雨”,非所知也。
同前
姜坞先生云:“士衡《拟古》,蒙所未喻。其于前人章句,想倍诵有余,何尝诣深妙也。往时钱受之诋李、何诸人形模汉、魏,而举陆十二首为善学古人。其徒冯班复云:‘士衡学《十九首》,如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暇。’一师一弟,率皆盲语瞎赞。”愚谓钱、冯所论,诚如姚所讥。
《昭昧詹言》卷一
《十九首》须识其“天衣无缝”处,“一字千金,惊心动魄”处,“冷水浇背,卓然一惊”处。此皆昔人甘苦论定之言,必真解了证悟,始得力。
同前卷二
子建乐府诸篇,意厚词赡,气格浑雄。但被后人盗袭熟滥,几成习见陈言,故在今日不容复拟,政与《古诗十九首》同成窠臼。究其真精妙蕴,固分毫未损,亦分毫未昭。盱衡今昔,子美、退之而外,恐真知其所至之境,不数觏也。
同前
《杂诗》“高台多悲风”二句,兴象自然,无限托意,横著顿住。“之子”四句,文势与上忽离。“孤雁”二句横接。“翘思”句接“离思”。“形影”句双结雁与人作收。文法高妙,宋以后人不知此矣。此与《十九首》、阮公等同其神化。
《昭昧詹言》卷二
(阮籍)《朝登洪坡颠》言己如鸾凤,尘世无可托足。凡此诸篇,往复一意,皆古人之雅言,而在今日则皆为陈言。《古诗十九首》中,亦多此等意旨。
同前卷三
(陶渊明)《拟古》(荣荣窗下兰)此亦仍是屈子及《十九首》、阮公等意。
同前卷四
[清]潘德舆
苏、李录别,《古诗十九首》,皆圣于诗者也。然或篇章寂寥,或姓名沉晦。推尊虽允,未厌人心。
《养一斋诗话》卷三
茗香谓孔氏之门如用诗,则汉之古歌辞升堂,《十九首》入室,廊庑之间坐陶、杜。此说较之公幹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可坐廊庑之间,自然胜矣,然亦未尽允也。三代以后诗或一代,或一集,无全入《三百篇》之室者,以圣贤相传“诗言志”、“思无邪”之旨,或不得之,或得之而未醇也。然其中可择而取焉:汉之乐府古歌辞及《十九首》气体古质淡泊,皆与《三百篇》为近,则皆升堂者,不能谓《十九首》独入室也。陶之高逸、杜之沈厚,气体虽不尽与汉同,亦皆升堂者也。使陶、杜犹坐廊庑,则王、孟、韩、白等将安置乎?然汉之乐府古歌辞、《十九首》与陶、杜集,其中有精而又精者,实足以动天地而感鬼神,是又时入《三百篇》之室者也。茗香高视《十九首》而卑视乐府,高视汉而卑陶、杜,此第以气体论诗,非知诗之本教者。
《养一斋诗话》卷十
[清]魏源
……由汉以降,变为五言。《古诗十九首》多枚叔之词;乐府《鼓吹曲》十余章,皆《骚》、《雅》之旨;张衡《四愁》,陈思《七哀》,曹公苍莽,“对酒当歌”,有风云之气。嗣后阮籍、傅奕、陶渊明、鲍明远、江文通、陈子昂、李太白、韩昌黎,皆以比、兴为乐府《琴操》,上规正始,视中唐以下纯乎赋体者,固古今升降之殊哉!
《诗比兴笺序》
[清]陈沆
《古诗十九首》,《文心雕龙》曰:“古诗佳丽,或云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比采而推,其两汉之作乎?”李善亦以“驱车上东门”,“游戏宛与洛”,词兼东都,非尽乘作。然徐陵《玉台新咏》录枚乘古诗止九篇,两语皆不在其中。则十九首固非一人之词,惟九章则为乘作也。《本传》两上吴王之书,其谏显,九诗多出去吴之日,其谏隐。乃知屈原以前无《骚》,枚乘以前无五言。若非宗国故君之感,乌能迫其幽情,激其变调,下启百世,上续四始者乎?自《文选》滥竽,后人接响,郢书燕说,无病呻吟,不有论世阐幽,曷以诵词逆志?以为古之作者,亦将有乐于斯也。
又案《玉台新咏》录此九诗,次第迥异,《西北有高楼》第一,《东城高且长》第二,《行行重行行》第三,《涉江采芙蓉》第四,《青青河畔草》第五,《兰若生春阳》第六(《兰若》一诗,《文选》不录),《庭前有奇树》第七,《迢迢牵牛星》第八,《明月何皎皎》第九。以史证诗,则《玉台》次第大胜《文选》。今以诗求之,则《西北》、《东城》二篇,正上书谏吴时所赋,《行行》、《涉江》、《青青》三篇,则去吴游梁之时,《兰若》、《庭前》二篇,则在梁闻吴反复说吴王时,《迢迢》、《明月》二篇,则吴败后作也。
《诗比兴笺·枚乘诗笺》
十九首中,枚叔九篇,已笺于前。其余十篇,有太初以前,有东京以后,有傅毅所造,作者非一,情性无二。《国风》不著姓氏,而逆志无取游词。故复笺其旨归,毋云诗不关理。
同前《古诗十篇笺》
[清]饶学斌
此遭谗被弃,怜同患,而遥深恋阙者之辞也。……意此君殆汉末党锢诸君子之逃窜于边北者。此什其成于汉、桓二年孟冬下弦夜分之际者乎?通什绮交脉注,脉络分明,不特于此可见,此尤显而易见者也。或谓《十九首》非出于一人一时之事,亦未将全诗并读而合玩耳!
《月午楼古诗十九首详解·总说》
[清]刘光蕡
《古诗十九首》作非一人一时一地,为由《三百篇》,成五言之祖。殆起于东京,词不迫切,语意敦厚,尚有风人遗旨,为诗教一大转关,学者不可不读。盖自此五言出而《三百篇》之风不可复追矣。
《古诗十九首注》“全诗总论”条
[清]施补华
五言古诗,厥体甚尊,《三百篇》后,此其继起,以简质浑厚为正宗。苏、李赠答,《古诗十九首》后,唯陈思诸作及阮公《咏怀》、子昂《感遇》等篇,不逾分寸。余皆或出或入,不能一致也。
《岘佣说诗》
[清]刘熙载
《古诗十九首》与苏、李同一悲慨,然《古诗》兼有豪放旷达之意,与苏、李之一于委曲含蓄,有阳舒阴惨之不同。知人论世者,自能得诸言外。固不必如锺嵘《诗品》谓《古诗》“出于《国风》”,李陵“出于《楚辞》也。
《艺概》卷二《诗概》
《十九首》凿空乱道,读之自觉四顾踌躇,百端交集。诗至此,始可谓其中有物也已。
同前
文、辞、志合而为诗,而乐则重声。《风》、《雅》《颂》之入乐者,姑不具论,即汉乐府《饮马长城窟》之“青青河畔草”与《古诗十九首》之“青青河畔草”,其音节可微辨矣。
同前
[清]吴汝纶
汝纶闻吾友张廉卿称枚乘诸篇皆讽谏吴王毋反之旨,服其心知古人之意,因推之《十九首》中大率此意。古传枚乘之作,盖非虚语。《玉台》分古诗四首不在枚乘杂诗之列,其未录之七首,盖亦多枚诗,以非“玉台体”,故不选耳。
《古诗钞》卷一“古诗十九首”条
王国维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被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人间词话》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日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同前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轗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
《人间词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