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短语》十八篇
《地图》第二十七——最早作于战国中世
此篇媆俗靡弱,不似先秦文字,而幅短字少,不得确凿实据之时代色彩;故究为何时人作,颇难臆定。惟置“相”始于战国中世,前此未闻。(说见前)篇中谓:“主明,相知,将能之谓参具。”又谓:“论功劳,行赏罚,不敢蔽贤,有私行,用货财,供给军之求索,使百吏肃敬,不敢解怠行邪,以待君之令,相室之任也。”则其时代,决不能超过战国中世而上也。
《参患》第二十八——汉文景以后人作
(1)篇中有与《汉书·晁错传》晁错《言兵事书》相袭者,今比较于下,知为钞晁书而略加变换。
言兵事书
(2)以思想系统言,容不足以见谅于信古之士,再以真凭实据言之。《老子》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庄子·知北游》亦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皆至礼而止。以老庄之时,言政者不外道德仁义礼,故评骘优劣,亦唯此五者而已。今《心术上》则曰:“虚无无形谓之道,化育万物谓之德,君臣父子人间之事谓之义,登降揖让贵贱有等亲疏之体谓之礼,简物小未一道(《校正》引丁云:未疑大字之误)杀僇禁诛谓之法。”又曰:“以无为之谓道(《校正》:据尹注以字衍文),舍之之谓德,故道之与德无间。……义者,谓各处其宜也。礼者,因人之情,缘义之理,而为之节文者也。故礼者,谓有理也。理也者,明分以谕义之意也。……法者,所以同出不得不然者也。故杀戮禁诛以一之也。故事督乎法,法出乎权,权出乎道。”于礼外又及于法,则以老庄之时,法家未立,此文之作,法家已成,以此知时代在老庄之后也。
(3)《心术下》有与《庄子·庚桑楚》篇相袭者,兹仍用从文字异同审察年代前后之法,将两文并列于下,以判断之:
庚桑楚
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
心术下
能专乎?能一乎?能毋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毋问于人而自得之于己乎?
“能抱一乎?能勿失乎?”与“能专乎?能一乎?”时代前后,一望而知。“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与“能毋问于人而自得之于己乎?”相较,则此文实有嫌于彼文未能显明,遂易“舍诸人”为“毋问于人”,“求诸己”为“自得之于己”。则此袭《庚桑楚》,非《庚桑楚》袭此明矣。《庚桑楚》,庄子后学所作,非出庄子之手(详拙稿《庄子篇章真伪考证》),此篇更在其后,则已至战国中世后矣。
(4)《白心》篇曰:“名正法备,则圣人无事。”冀以刑名法术,实现道家无为无事之治,此法家之策,例不胜举,略举一二。如《韩非子·主道》篇曰:“刑名参同,君乃无事焉。”《慎子·君臣》篇亦曰:“上下无事,唯法所在。”
(5)同学刘君子植(节)告余曰:“《庄子·天下》篇言:‘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苛(原作苟,依章太炎先生改)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囿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由此知《心术》上下及《白心》三篇出宋钘或尹文之手。”余当时亦以为是;今检书覆核,知其不然:《天下》篇谓宋钘尹文“以此白心”,乃谓以“不累于俗”云云表白其心志,是其学在“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苛于人,不忮于众”;在“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纯为入世思想,纯为用世之学。所以下文曰:“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庄子又赞美之曰:“图傲乎救世之士哉!”至于“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二句,历代注释家,从无确诂。因文核义,似名“心之容”为“心之行”,亦有注重行为之意。
至《心术》上下及《白心》三篇,与宋钘尹文之说,完全不同。《心术上》曰:“故必知不言无为之事,然后知道之纪。”又曰:“恬愉无为,去智与故。其应也,非所设也;其动也,非所取也。是故有道之君,其处也若无知,其应物也若偶之,静因之道也。”又曰:“心术者,无为而制窍者也。”又曰:“无为之道,因也。”《白心》篇曰:“无迁无衍,命乃长久;和以反中,形性相葆;一以无贰,是谓知道。将欲服之,必其端而固其守。责其往来,莫知其时。索之于天,与之为期;不失其期,乃能得之。”清静无为之旨,全性葆真之妙,以静制动之方,纯为道家之主张,与“图傲救世”之宋钘尹文,宗旨全殊。——即果为宋钘尹文之作,其时代固至战国中世矣。
《水地》第三十九——汉初医家作
(1)篇中曰:“人,水也,男女精气合而水流形,三月如(《校正》引俞说如当为而)咀;咀者何?曰五味。五味者何?曰五藏。酸主脾,咸主肺,辛主肾,苦主肝,甘主心。五藏已具,而后生肉。(《校正》引丁说肉当作内)脾生隔(宋本作膈),肺生骨,肾生脑,肝生革,心生肉。五肉(《校正》谓当从丁说作五内)已具而后发为九窍,脾发为鼻,肝发为目,肾发为耳,肺发为窍(《纂诂》:古本作口。《校正》:宋本此下有心发为舌一句),五月而成,十月而生。”以五味五藏相配,纯系医家受阴阳家影响者之言。《黄帝内经·素问·五藏生成》篇曰:“故心欲苦,肺欲辛,肝欲酸,脾欲甘,肾欲咸,此五味之所合也。”《灵枢经·五味》第四十六曰:“谷味酸,先走肝;谷味苦,先走心;谷味甘,先走脾;谷味辛,先走肺;谷味咸,先走肾。”其配置之位次不同,而同为以五藏五味羼配。《灵枢》《素问》题为黄帝,而实为自秦汉以至唐人所为。(辩见姚际恒《古今伪书考》及梁任公《古书真伪及其年代》。)《汉志·医经》《经方》共十八家四百九十卷,皆未标作者,其于书名冠以黄帝者,尚为秦汉人书;其书名未冠以人者,更无法认为先秦之作。(《经方》有《神农黄帝食禁》七卷,书已佚,亦必后人依伪。黄帝时文字未备,更何论神农?而谓神农黄帝有经方,宁非诬妄?)行世《本草》,旧题神农,亦后世伪托。(辩见晁氏《读书志》、陈氏《书录解题》及梁任公《古书真伪及其年代》。)故春秋虽有医药,而无传后之书。(和缓虽皆为春秋时秦之善医者,但《汉志》不载其书。)况以五行、五味、五藏、五色,恣意相配,神秘玄妙之说,实受阴阳家之影响。在阴阳家未成立之前,安能有此耶?
(2)篇中言各地水性,区以齐、楚、越、秦、晋、燕、宋。越之显著,在春秋之末,前者甚微,故所谓十二诸侯,越无与焉。《史记·越王勾践世家》独叙勾践夫差,前此无可记故耳。此篇若作于春秋,不容不记鲁卫陈蔡,而独记边徼无闻之越。若谓春秋末叶,越甚彪炳,作者在春秋之末,鲁卫陈蔡俱已式微,故记此略彼;然则当时吴越并称,不容记越遗吴。至战国,晋分为三,宋灭于齐,又不得再以晋宋与齐楚秦燕并举。汉世天下一统,诸国久灭,而言地理者,每喜以周末诸侯国名之,司马迁《史记》,厥例綦繁,他书亦迭见不鲜。然则即其名地言之,亦当在汉初之世矣。
《四时》第四十《五行》第四十一——并战国末阴阳家作
《四时》篇于东南西北及中央,分名为星日辰月土,各曰其时某,其气某,其德云何,其事云何。除南方外,皆各条五政。并谓春行夏秋冬政,冬行春秋夏政……则有如何灾变,纯为阴阳家言。至《五行》篇题标五行,更无论矣。阴阳家成立于战国之末,说已见前;故知此篇时代,亦当在战国末也。
《势》第四十二——战国末兵阴阳家作
(1)篇中曰:“战而惧水,此谓澹灭……战国惧险,此谓迷中,分其师众,人既迷芒,必其将亡之道。”又曰:“夫静与作,时以为主人,时以为客,贵得度。知静之修,居而自利;知作之从,每动有功。”又曰:“人先生之,天地刑之,圣人成之,则与天同极。正静不争,动作不贰,素质不留,与地同极。”又曰:“修阴阳之从,而道天地之常,嬴嬴缩缩,因而为当,死死生生,因天地之形。”纯为战国末以阴阳用兵之兵阴阳家言也。
(2)以政治言帝,肇自战国末叶,此篇曰:“无为者帝。”
《正》第四十三——战国末杂家作
法家成立,盖在战国中世以后,已经前文迭次证明。此篇曰:“制断五刑,各当其名,罪人不怨,善人不惊,曰刑。正之,服之,胜之,饰之,必严其令,而民则之,曰政。如四时之不貣,如星辰之不变,如宵如昼,如阴如阳,如日月之明,曰法。爱之,生之,养之,成之,利民不德,天下亲之,曰德。无德,无怨,无好,无恶,万物崇一,阴阳同度,曰道。刑以弊之,政以命之,法以遏之,德以养之,道以明之。”又曰:“罪人当名曰刑,出令时当曰政,当故不改曰法,爱民无私曰德,会民所聚曰道。”道德法政刑五者并用,纯战国末“兼儒墨,合名法”之杂家主张。杂家之学,发生必在诸家有相当成立之后;以诸家未立,无可供其采获,以成其博杂之学也。《汉志》杂家所载,《孔甲盘盂》二十六篇,《大》三十七篇,《伍子胥》八篇,《子晚子》三十五篇,《由余》三篇,似在诸家成立之先。但皆依伪之书,不足为据,本书《附录一》已论之,兹不多赘也。
《九变》第四十四——疑战国以后人作
此篇文甚短简,时代难定,然浅近滑俗,不类先秦文。中有曰:“则州县乡党与宗族足怀乐也。”古者区地为九州,或十二州,地域甚广,不容与县连举并称。春秋之末,有县郡之称(世多以为郡县始于商鞅,其实不然。《左传》哀二年:“克敌者,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可见春秋末已有县有郡),又不言州也。州县连称,在西汉,但孤证未敢遽定,姑志疑以俟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