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学养
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是精神的创造,不是自然的礼物。自然境界及功利境界是自然的礼物,人顺其自然底发展,即可得到自然境界或功利境界。但任其自然底发展,人不能得到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人必须用一种工夫,始可得到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就“自然发展”的一意义说,得到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亦是人的自然发展的结果。因为这是人尽性的结果。人既然是人,则尽人之性,不能不说是一种自然发展。孟子讲道德,大概是就此方面说。但如欲有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则人需自觉地用一种工夫。而有自然境界或功利境界,则无需自觉地用工夫。由此方面说,则自然境界及功利境界是自然的礼物,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是精神的创造。荀子讲道德,大概是就此方面说。
此所说的一种工夫,有两部分。一部分底工夫,是求对于宇宙人生底觉解。人对于宇宙有完全底觉解是知天。人对于人生有完全底觉解是知性。知性,则他所做底事,对于他即有一种新意义,此种新意义使其境界为道德境界;知天,则他所做底事,对于他即又有一种新意义,此种新意义使其境界为天地境界。不过若无另一部分底工夫,则此诸种新意义,是很容易消失底,因为“人心惟危”,易流为人欲,而道心又是“惟微”。对于宇宙人生底觉解,虽可使人于一时能从社会或宇宙的观点,以看事物,因此他所做底事,对于他有新意义,但他能如此看,只是一时底。于人己的利害,没有冲突时,他可以如此看。但于别一时,人己的利害,如有冲突,他即忘记了他的觉解,而仍从其自己的利害的观点,以看事物。从此种观点以看事物,则他所做底事,对于他即失去如上所说底新意义,因此他的境界,即又是功利境界。孔子说:“回也三月不违仁,其余日月至焉而已。”人对于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亦可以是三月不违,或甚至永久不违;可以是日月至焉,或永未能至;或并不知有此种境界。永久在自然境界或功利境界中,是大多数人所本来都能底。对于宇宙或人生底觉解,可使我们“日月至”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但欲永久在此等境界中,如道学家所谓“人欲尽处,天理流行”者,则除有觉解以外,还要有另一部分底工夫。
此另一部分底工夫,说是另一部分底工夫,亦似乎有未妥,因为此所谓另一部分底工夫者,亦可以说是并非另一部分底工夫。人对于宇宙人生底觉解,可使人得到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此所谓另一部分工夫者,亦不过是常注意不忘记此等觉解而已。人常注意于此等觉解,令其勿忘,而又常本此等觉解以做事,则他所做底事,对于他即常有如上所说底新意义。他所做底事对于他常有如上所说底新意义,则他的境界即常是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此常注意即道学家所谓敬。朱子说:“今人将敬来别做一事,所以有厌倦,为思虑引去。敬只是自家一个心常醒醒便是。不可将来别做一事。”(《语类》卷一百十五)又说:“敬却不是将来做一个事。今人却先安一个敬字在这里,如何做得?敬只是提起这心,莫教放散。”(同上)道学家常说“主一”、“无适”、“整齐严肃”、“常惺惺”、“心收敛不容一物”、“心不走作”、“心不放逸”、“心要在腔子里”,这都是说敬。他们所谓“操存”、“求放心”、“勿忘”、“必有事焉”,亦都是说敬。常本此等觉解以做事,即道学家所谓集义。常本此等觉解以做事者,所做底事,必是道德底事。所以做此等事,谓之集义。常注意于此等觉解,而又常本之以做事,即道学家所谓敬,“敬以直内,义以方外”。
于此我们说,若从求知识及权力的观点看,则上文所说底知识及方法,诚然是空疏。但上文所说底方法所求者,并不是积极底知识及权力,而乃是一种境界。常有此种境界底人是圣人。圣人有没有在别方面底知识及智能,与他是圣人与否,是无干底。他如有别方面底知识及智能,那是因为他有别方面底才,并不是因为他的境界是天地境界。我们也说,哲学亦可使人豁然贯通,而且人于学哲学时,亦必须有一种豁然贯通的经验,然后他才可有一种境界。不过所谓豁然贯通者,只能是就人的境界说,不能是就人的知识智能说。朱子说:“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其所谓豁然贯通,似兼就人的知识智能说。这一种的豁然贯通,似乎是不可能底。朱子又以为,穷理是“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这亦是不可能底。
或可说,上所说底修养方法,作为一种求天地境界的方法看,或可以是无空疏之失。人求天地境界,不必知众理的内容。但人无论在天地境界或道德境界,都必实行各种道德底事。实行各种道德底事,则必须知各种道德底事的理的内容。其所以如下所说。
人的道德判断,可有错误,而且常有错误。于上文第七章中,我们说,人于尽某伦,尽某职时,什么事应该做,什么事不应该做,并不是难知底。这可说是他的良知所知。不过于道心与人欲冲突的时候,人亦常找些似是而非底理由,以证明他所应该做底事,是不应该做底,他所不应该做底事,是应该做底。此即道学家所谓用智自欺。找理由是用智。所找底理由,虽非而似是,似是而即自以为是,是自欺。用智自欺的结果,往往使人有错误底道德判断。
并且,在有些时候,人所需选择而行者,并不是一件道德底事及一件不道德底事,或一件道德底事及一件似是而非底道德底事,而乃是一件道德底事,及另一件道德底事。此两件事虽都是道德底事,但却是冲突底。如《孟子》中说:“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又如后汉赵苞为守城而致其母于死。舜如尽其为天子之职,赵苞尽其为太守之职,则必致其父母于死。如欲救其父母,则必不能尽其为天子或为太守之职。在此等情形下,究竟应该如何行才是至当不易底道德行为,是很不容易决定底。
因此人必须对于各种道德底事的理的内容,有充分底知识,然后他才可以这些理为标准,以核对他自己的道德判断,以决定他自己的行为。因此他不能对于各种道德底事的理,只有形式底观念,而必须研究其内容。程朱所谓致知穷理,虽说是穷天地万物之理,而其实际所注意者,只是各种道德底事的理。伊川说:“穷理亦多端:或读书讲明义理;或论古今人物,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皆穷理也。”此所说即是此种研究核对的工夫。康德《实践理性论衡》中所说“实践理性的方法论”,亦是此种研究核对的工夫。
此种研究核对的工夫,能使人的道德判断,不致错误,因此,其行为可以必是道德行为。此种研究核对的工夫,并可以使人的境界必是道德境界,而不只是自然境界。这一点是程朱所未言者。人的依照道德规律底行为,虽是依照道德规律底,但他可以不知其是如此。如其不知其是如此,则他的行为,只是合乎道德底行为,而不是道德底行为。犹如一民间的歌谣,虽音调铿锵,但作者未必知其合乎某种音乐上底规律。此种研究核对的工夫,可以使有此等不自觉底行为者,对于其自己的行为,得到印证,使其知其行为,是怎样一回事。知其行为是怎样一回事,则即对之有觉解。如此则其行为必是道德行为,而其人的境界,亦可必是道德境界。
于此我们说,陆王一派,对于自然境界及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的分别,不十分注意。但已“先立乎其大者”底人,其境界并不是自然境界,此点于上文已说。无论在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中底人,都必须行道德底事,都必须对于各种道德底事的理的内容,有充分底知识。这是不错底。所谓研究核对的工夫,是必需有底。但做这些工夫,其本身即是一事。在不同境界中底人,都可以做此等事。不过对于在不同境界中底人,做此等事亦有不同底意义。所以必须其觉解,已使其到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底人,做此等事,才可以说是一种“工夫”。所谓“工夫”者,即可以对于其常住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有所裨益。在功利境界中底人,亦可以研究各种道德底事的理的内容。他可以以此等研究求名求利。如此,则此等事对他只是一种“工具”,不是一种“工夫”。
在天地境界或道德境界中底人,除求关于道德底事的理的知识外,亦更须求别方面底知识。于第七章中我们说:“物来而顺应”,此所说纯是就行道德方面说。并不是说,在技术或别底知识方面,人亦可毫不讲求,而只“物来顺应”。用另一套话说,第七章中所谓无为,所谓“物来顺应”,纯是就我们所遇底事的应该做或不应该做说。至于应该做底事,我们如何做,则不是可以顺应底。例如一个人要替社会办一件事,如果他知其是该办,他即应办,不要有别底顾虑,此是物来顺应。但如何去办这件事,这中间一定有许多知识技术问题。此等问题,即阳明亦以为非良知所能知。此等问题,自须另有讲求,而且在平时都需要讲求。不过有些道学家,一切工夫都用在求“物来顺应”上,似乎以为,对于无论什么事,都可以“物来顺应”,以致成为空疏无用。这是宋明以来道学家的大毛病。
不过人若为尽伦尽职,或为事天赞化,而讲求知识技术,此种讲求,对于他底意义,与对于为一人的自己的利,而讲求知识技术者,又大不同。人若为尽伦尽职而讲求知识技术,其讲求亦是道德行为,其人的境界亦是道德境界。人若为事天赞化而讲求知识技术,其讲求亦有超道德底意义,其人的境界,亦是天地境界。
对于宇宙人生底某种觉解,可以使人到某种境界。“以诚敬存之”,可以使他常住于某种境界。这不是说,他于此只终日端坐,不做别底事。他还照常做别底事,照常做其平常所做底事。不过因为他有觉解,所以即其平常所做底事,对于他都有另一种意义。他无论做什么事,时时刻刻都注意于此另一种底意义。这就是用敬。因其时时刻刻注意于此另一种意义,无论什么事对于他渐渐都只有此种意义。无论什么事对于他都只有此种意义,他即常住于此种意义所构成底境界。
这就是主敬与主静的不同。佛家的修养方法,是所谓止观。观是常观察,或想象,人生中底事物,俱是虚幻污秽底。止是对于这些虚幻污秽底事物,止不起念。止有似乎主敬,观有似乎致知。但他们的修养,是行于日常活动之外底。道家的修养方法,是所谓心斋坐忘。心斋有似乎主敬,坐忘虽是反知,而亦有似乎致知。不过他们的方法,亦不是于日常活动中行之者。这些方法都可以说是主静。静者对于日常活动而言。道学家先受佛道二家的影响,讲修养方法,仍以主静为言。濂溪说:“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至程朱始以主敬代主静。伊川说:“才说静,便入释氏之说也。不用静字,只用敬字。才说着静字,便是忘也。”(《遗书》卷十八)朱子说:“濂溪言主静……正是要人自静定其心,自作主宰。程子又恐只管静去,遂与事物不相交涉,却说个敬。”(《语类》卷九十四)以主敬代主静,是宋明道学的一个重要底进展。盖主静则须于日用活动之外,另有所谓修养工夫;而主敬则工夫即在日用活动之内。于日用活动之内求天地境界,这是道学的一个大特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