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论诗
维也纳学派以为形上学可以与诗比。石立克说:“形上学是概念的诗歌。”诗中所说底话,亦是不可以逻辑上底真假论,亦是无意义底。但其无意义底话,可以使人得到一种感情上底满足。形上学亦说无意义底话,其无意义底话,亦可以使人得到一种感情上底满足。例如:上帝存在,灵魂不灭,意志自由,都是些没有意义底话。这些话虽没有意义,但人听了这些话,可以得到一种感情上底安慰。由此方面说,对于人,形上学有与诗相同底功用。照维也纳学派的说法,这是形上学的真正底性质。形上学如在人的文化中,有其地位,亦是由于它有这种性质。
欲讨论维也纳学派的这种说法,我们须先分别,有止于技底诗,有进于道底诗。有些哲学家的形上学,有真正底形上学。维也纳学派的这种说法,对于止于技底诗,及有些哲学家的形上学,我们亦以为是可以说底。
有只可感觉,不可思议者。有不可感觉,只可思议者。有不可感觉,亦不可思议者。只可感觉不可思议者,是具体底事物。不可感觉,只可思议者,是抽象底理。不可感觉亦不可思议者,是道或大全。一诗,若只能以可感觉者表示可感觉者,则其诗是止于技底诗。一诗,若能以可感觉者表显不可感觉只可思议者,以及不可感觉亦不可思议者,则其诗是进于道底诗。
例如温飞卿诗云:“溪水无情似有情,入山三日得同行。岭头便是分手处,惜别潺湲一夜声。”此是一首止于技底诗。因为此诗想像一溪水为一同伴。一溪水是一可感觉底事物,一同伴亦是一可感觉的事物。此诗说溪水有情,说溪水惜别,都是没有意义底话,亦都是些自欺欺人底话。不但读诗者知其是如此,作诗者亦知其是如此。不过虽都知其是如此,作诗者与读诗者,都可于想像中得到一种感情上底满足。这种满足,是从一种假话得来底。
即在文学方面,所谓名言隽语与长篇大论,也并不是可以互相替代底。例如《世说新语》谓:“阮宣子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掾。世谓三语掾。”(《文学》)老庄与儒家,不能说是尽同,亦不能说是完全不同,所以说“将无同”。假使有人作一长篇大论底“儒道异同论”,将儒道异同,说得非常详细清楚,但也不能替代“将无同”三字。《世说新语》又谓:“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言语》)后来庾信《枯树赋》说:“桓大司马……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日看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庾信的二十四个字,并不能替代桓温的八个字。即有人再作千言万语的文章,也只是另外一篇文章,并不能替代桓温的八个字。
这就是所谓晋人风流。风流底言语,是诗底言语。禅宗中底人喜欢用诗底言语,所以他们也常说:“不风流处也风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