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新理学的方法
康德的批评底哲学的工作,是要经过休谟的经验主义而重新建立形上学。它“于武断主义及怀疑主义中间,得一中道”。新理学的工作,是要经过维也纳学派的经验主义而重新建立形上学。它也于武断主义及怀疑主义中间,得一中道。这中道也不是只于两极端各机械地取一部分,而是“照原理确切地决定底”。
于本书第一章,我们说明了真正形上学的性质,及真正形上学的方法。新理学的形上学,是用这种方法建立底,所以也是合乎真正底形上学的标准底。它的主要底观念,可以四组主要命题表示之。这四组主要命题,或是,或几乎是,重复叙述底。就一方面说,这些命题都是包括甚广;就又一方面说,又都是对于实际没有,或甚少肯定。
于第一章中,我们说:形上学的工作,是对于经验,作形式底释义。在我们的经验或可能底经验中,有如是如是底事物。禅宗中有禅师问僧云:《金刚经》的头一句的头两个字是甚么?僧云:如是(“如是我闻”)。师云:如是如是。如是二字,应该是真正形上学的开端,也应该是真正形上学的收尾。所谓如是者,“山是山,水是水”(亦禅宗中用语)。山如山的是,水如水的是。这座山如这座山的是,这条水如这条水的是。一切事物,各如其是,是谓如是。一切底如是,就是实际。形上学就是从如是如是底实际出发,对之作形式底释义。
从如是如是底实际出发,形上学对于实际所作底第一肯定,也是惟一底肯定,就是:事物存在。这可以说是对于实际有所肯定底肯定。但这一个肯定,与普通对于实际有所肯定底肯定不同,因为说事物存在,就等于说有实际。从如是如是底实际出发,而说有实际,这一说并没有增加我们对于实际底知识。所以这一肯定,虽可以说是对于实际有所肯定,但仍是形式底肯定,不是积极底肯定。
“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本是佛家哲学中所常用底一句话。新理学说“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与佛家所说,意义不同。华严宗说“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其所谓一是个体。“一一毛中,皆有无边师子”,此是所谓“一即一切”。又复“一一毛皆带此无边师子,还入一毛中”。此是所谓“一切即一”。新理学所谓“一”,则是大全,不是个体。又佛家及有些西洋哲学家说“一”,以“一”为事物的本源或本体。他们以为事物间本有内部底关联。一切事物,本来在实质上是“一”。事物的万殊是表面底,是现象。此“一”或是心或是物。或有些西洋哲学家,以为事物之间,有内在底关系。每一事物,皆与其余底事物,有内在底关系。一事物若离开其余底事物,则即不是其事物。所以一切事物,皆依其间底内在关系,联合为不可分底“一”。若所谓“一”有如此类底意义,则说“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即是综合命题,即是对于实际,有所肯定。新理学所谓“一”,不过是一切的总名。新理学虽说“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但对于实际,并无所肯定。普通所谓唯心论、唯物论、一元论、二元论等名称,对于新理学均用不上。
新理学中的四组命题,提出四个观念。在其所提出底四个观念中,有三个与其所拟代表者,不完全相当,其中有三个所拟代表者,是不可思议、不可言说底。这就是说,是不可以观念代表底。气是不可思议、不可言说底。因为气不是甚么,如思议言说它,就要当它是甚么。是甚么者就不是气。道体是一切底流行,大全是一切底有。思议言说中底道体或大全,不包括这个思议言说,所以在思议言说中底道体或大全,不是道体或大全。气、道体、大全,是“拟议即乖”。
由此方面说,则形上学不能讲。从形上学不能讲讲起,就是以负底方法讲形上学。形上学的正底方法,从讲形上学讲起,到结尾亦需承认,形上学可以说是不能讲。负底方法,从讲形上学不能讲讲起,到结尾也讲了一些形上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