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生尽瘁
曾在“孤岛”上风行一时,而战斗十分艰巨的《文汇报》,终于在1939年5月被敌伪扼杀了。政之先生立即函电催促,叫我重回《大公报》,任香港版编辑。
我在清理《文汇报》的一些“善后”后,于是年7月即到了香港。
那时,季鸾先生虽负责主持《大公报》重庆版笔政,但隔几个月必来香港住些时候,主要是治疗已到三期的肺病——那时尚无特效药。听说他是受蒋及张群之托,暗中和日方有所联系。
季鸾先生寄寓在香港坚道,“二房东”是曾在上海报界叱咤风云的张竹平先生。他曾任《申报》经理,后为《时事新报》《大陆报》等四报总经理。二楼转租给胡先生,底层租给张先生,竹平自己住一楼;两“大”之间,恰似三明治一样。
有了《文汇报》独当一面的经验,胡先生看到我处理版面、指挥采访及撰写评论,井井有条,不久便把编辑大权全交给了我。他自己退处二线——经理部也交金诚夫兄处理,在家安享“燕尔新婚”之福了——他那时才续弦一年多,新夫人是刚在光华大学毕业的顾女士。
张先生对我尤表欢迎,一有空就找我畅谈,大概觉得我在相隔大约两年的时间中骤然“成熟”了,可以分担这副担子。而且,看来他自己也意识到“来日苦短”,急于培养后来人,这从一些小地方可以反映他这种心情。我每到他的家中谈天,他总劝我多吃葡萄汁,说这对补肺很管用。又常说:“我可惜体力不济,多写字就觉得累,而脑子还很管用。”
第二年——1940年春,他将家眷搬至重庆,其好友康心之特以汪山的别墅供其住宿。那里空气清新,既便于疗养,又可就近躲警报。但从此以后,每隔三四个月必来港住一两个月,延医至旅舍治病打针。先几次是住九龙饭店,最后一次是1940年秋,住的时间特长,住在九龙新设的雅兰亭酒店。记得那时自动电梯初见,该饭店已有此设备,不用专司电梯的人了。那时他几乎天天找我谈话,或吃小馆,或就在该饭店饮食部吃饭。
他是急于想以毕生积累的经验,传授给我。
有些“秘诀”,我迄今还记得。比如,他说写报纸评论,千万别用冷僻的字或典,太冷僻了,读者面就缩小了。其次,他说:“千万勿写过长的句子,如果一句话讲不完,宁可拆开两句,甚至几句来说明。否则,一句长达几十个字,读者看到后面时,前面已忘记了。文字结构也易西洋化。在遣词造句或用成语的地方,凡别人已用滥了的,千万勿抄袭,应另外找一相同或类似的字或句子。这样写不是为了要标新立异。按常理讲,比如有一个朋友和你谈话,老是那一套老生常谈,即使是至理名言,也易使人多闻而生厌。”
关于思想方法上,他也有一套。他说,对一件新发生的事,自己没有把握,不要轻下断语,说一定如何如何;宁可多说可能,指出在这件事上,哪一种可能性大一些。否则,自以为“十拿九稳”的事,也往往会在事实面前碰壁,使报纸在读者心目中丧失威信。这一点,我近来体会更深,常常可以找出例证。比如,前年香港报界,曾发生水费会不会涨的争议;右翼的报纸说,中共当局一定乘港币跌落的机会,提高接济港九的水费。有一张左派报纸一再驳斥,说我国政府一向关心香港人民的生活,水费决不会涨。这话按理说不会错。事有凑巧,用电的费用涨了,导致输给香港的水费不得不涨。这样使该报在事实面前失去一次威信,虽再三解释,读者也认为它理亏了。
他还有一个“妙法”,他会形象地譬喻说:“凡根据现状,无论如何看不透的问题,应该学学孙行者,跳到半空中向下鸟瞰,也许会看清楚,弄明白的。”他举一个例子说:“当苏军开入原波兰东半部的时候,消息传来,我一时想不通。至于那些看问题一向绝对化的人,认为苏联是同情弱小民族的,决不会开入波兰。中苏有互不侵犯的关系,更不该加以谴责。我想了半天不通,‘跳’到空中一想,通了。当即打电话叫芸生来,他不知如何下笔。我说:有办法了,从骂毕苏尔斯基(波兰当时的执政者)开始,说他平时压迫群众,对防德一无准备,又不肯动员群众起而抵抗纳粹的侵略;前几个月英、法、苏莫斯科会谈时,就因为波兰当局作梗,如拒不容许苏联援军过境,又不容许当地给援军以给养,致使斯大林无法接受英、法的条件,转而与纳粹德国签订互不侵犯条约。现在,德军已大规模越境侵入波兰西部,苏军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保护在波兰的苏联侨民,不能不有此一举,云云。这样说,情理说得通,也可以理直气壮。芸生回去就照此意见写了一篇社评,读者看了也满意;本来对此事想不通的也想通了。听说蒋先生原来对此事也想不通,看了《大公报》此文,恍然大悟,立即打电话给国民党中宣部部长说:‘照《大公报》的意思,起草宣传大纲。’”
他还几次对我说,应该多看看别家报纸的文章,以做比较;但千万勿抄袭别人的观点,应有自己的主见。应使自己写的文章,能说出读者心里要说的事,要说得合情合理,使读者完全从心底里同情你的看法和主张。像《星岛日报》的社论(指金仲华主持编辑部时),不要小看它,它的文章就很不浅薄。
他自知身体不济(当然没有预想到一年以后就逝世),曾对我说:“我的身体太弱了,而报馆的事,虽不烦我去操劳,却常要操心。我想抗战胜利后,我先彻底摆脱报馆的事,去燕京大学休养一年,那里空气很好。我可以当他们的义务教授,精神好时,可以上一二小时课;平时可以分批约学生来我的住处闲谈,从编辑、采访的经验谈到报界的历史和政界过去的逸闻,这对青年会有好处。”
我说:“这太好了,我想也去该校做一名助教,专门记录你所讲的话。”
他笑笑说:“那时,你肩头的责任就很重了,决不容许你也离职去讲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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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公报》获密苏里奖章的时间为1941年4月,同年5月15日由中央社驻美办事处主任卢祺新代领。据方汉奇主编《〈大公报〉百年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7月第一版。(编者注)
(2) 张季鸾逝世后,各界在西安南郊竹林寺举行公葬活动。张季鸾墓在今西安市长安区杜曲镇竹园村,坐北向南。原墓碑在“文革”中被捣毁,现存有碑文拓片。现墓碑由张士基等于1999年重立。据《张季鸾年谱》和张季鸾后人提供的情况。(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