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扩情大而化之 处事也粗中有细
在黄埔毕业的同学中,一提起扩(读况)大哥,没有人不认识他。这一方面是他在黄埔第一期同学中为年龄较大的一个,又名列“蓝衣社”十三太保之首;另一方面是他为人和蔼,平易近人,且乐于助人,只是有点马马虎虎。许多人都认为他是“大而化之”。
提起他来,真是可以说上三天三夜。因为他一生曲曲折折,奇奇怪怪,加上有时竟荒唐到可笑的程度,所以他的趣闻就特别多。
我和他在抗战前就见过面,那是他任西北“剿总”的政训处长时。“西安事变”发生,蒋介石希望马上有军队把西安包围,救他出去。曾扩情由于一向与张学良相处得不错,张请他向南京广播,不要用武力解决西安问题,他就照办了。曾当时还是一番好意,怕一旦打起来,蒋的安全便成问题,据他说,那完全出于爱护校长去广播的。这次广播话虽不多,却使他从此失去校长宠爱,再也抬不起头来,引为终生憾事。
“西安事变”一解决,蒋即下令将他扣押,交与戴笠囚禁于南京“军统”的监狱中。因为当时蒋认为他投靠张、杨,不想让中央军去救援,除当面骂他是寡廉鲜耻外,还撤职查办。
戴笠对这位老大哥一向尊敬,所以他被囚禁在“军统”监狱时,除不能出去外,一切如同在家里一样;我们去南京也可以去看望他。
抗战期间,他是戴笠的座上常客,我更有机会接近他。新中国成立后,我和他先同在重庆坐牢,后又同在北京战犯改造所学习,对他的事知道较多,但限于篇幅,只能简单谈些。
许多人说曾扩情“大而化之”,是说他遇事不肯动脑筋;还有人说他幼稚可笑,我却认为他有点天真可爱。不信的话,就请看看这些天真可爱的事吧!
由于他是黄埔一期老大哥,只在北伐前攻打惠州时当过连长,一上火线就“带花”。伤好之后,他对冲锋陷阵没有勇气,而改任政治工作。“复兴社”成立时,他是创始人之一。后来别人称他和酆悌、邓文仪、贺衷寒等是“复兴社”的十三太保。他不承认,说自己还不够当太保资格,因为别人排挤他。他常常咬牙切齿地说:贺衷寒等人对他下的评语是“学问平常,略有经验”。不管怎样,一般人总认为他是当然的太保。
新中国成立前夕,他在四川闹过这样的笑话,他不想去台湾而在四川搞什么“中央军校毕业同学非常委员会”,是以黄埔同学为核心的坚决反共组织;可是到快解放时,他虽无一兵一将,还大叫要和共产党拼到底,绝不去台湾!其实他是怕到台湾见校长,因为校长见他一回骂一回,使他感到实在忍受不了。许多关心他的人都劝他早点走,因为他名声太大,又长期搞反共工作,一旦被俘,绝无生路。他却胸有成竹地表示:“到时一定有办法。”
1949年秋天,我去陕西准备接胡宗南的妻子、“军统”同事叶霞娣去昆明,因胡不想送家眷去台湾,毛人凤便要我把她安置在昆明。胡也打算分出一部分兵力把云南控制下来。我经过成都时,四川军统的负责人告诉我,曾扩情既不去台,又没有作打游击的准备,可能是打算投降共产党,现正在请示要不要逮捕他。我认为他不会投降,但却猜不出他有什么高招。直到解放军进入成都后派人去逮捕他时,他还满不在乎地对去的人说,我已拜某大和尚做了皈依弟子,早遁入空门,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你们还抓我作甚?这几句话引得去的人都大笑,并且很坦白地告诉他,不用说像他这样反共反了二三十年的十三太保皈依佛门后也要抓,就是削发多年、正在庙里闭关面壁的“军统”分子宋灰鹤(即在“军统局”任过行动科长和特训班任过教官的宋良,又名周大烈,抗战胜利后,便拜广东南华寺虚云大和尚为师,是真心诚意去出家为僧的)一样要清查出来。这时,他才傻了眼,悔恨没有早点逃走。这件事,当时人们便引为笑谈。许多人都说,这么重大的与生命攸关的事情,他用这种连小孩子都不会相信的简单办法“遁入空门”来对付共产党,以为就可平安无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新中国成立后,我从昆明监狱被送到重庆白公馆监狱的第二天,在楼上与王陵基、徐远举凭栏聊天,忽然发现扩大哥在楼下和一些“军统”小特务在下棋。我便问徐远举,为什么他没有得到和我们一样的待遇?徐笑着说:扩大哥太天真了,因为楼上住的都是高级犯人,待遇很好,下面那些犯人就发牢骚,说过去这些人高官厚禄,过着舒适的生活,今天当了犯人,还比他们待遇好得多,很不服气。后来经管理人员说明:这些人年龄都较大,而且囚禁的时间肯定比下面一般犯人要长,用不着和他们去比。他一听囚在下面的时间比上面的短,便坚决不肯搬上来过较好的生活。后来,西南公安部撤销,一般犯人去农场劳改,他才被并到我们一起。我们都笑他,早点来不是可以早点得到享受。以他的地位和过去的所作所为,难道不和我们一道就能把他当一般人先行处理吗?他又一次傻眼了。
以为死期将至,裤裆全湿
我和他相处的近十年时间中,发现他不但马虎,而且胆子特别小。1955年,我们几个被移禁到重庆市石板坡监狱,虽仍保持我们的中灶伙食,但大家心情却特别坏,认为即使不杀,也将是长期坐牢,永无出狱的希望。第二年夏初,我正在强作欢心为他们讲我过去在南岳山打老虎的事,突然一位与我们相处较好的管理员匆匆忙忙跑进来,一个劲地向我们叫着:“恭喜各位!恭喜各位!明天或后天就要送各位回去了。”一听这话,大家刷的一下,脸色都变了。曾扩情更是一屁股坐在大通铺上,两眼发直。不用说,监狱管理员向犯人道喜,谁都知道,这是报道处死的一种变相口吻;何况还加上送我们回去这句话。回什么地方?大家都清楚,是回到阴间去。
我是受到过一次自己知道死期的滋味的。我在昆明监狱,有天叫我出去拍照,当时就有人告诉我,拍好照片,第二天就枪决。我自落入共产党手中,早做好了被杀的思想准备,喊出去一声枪响就结束了生命,我从来没有害怕过。但不是当时处决而是要等到第二天,这一晚就不好受了,真是坐立不安,更不用说睡觉了。过去看电影,一个外国皇帝被处决前的晚上,换了几十张床都不能入睡,才感到“慷慨捐躯易,从容就义难”。在极度不安时,我写下了几首绝命诗,有两句是这样:“终宵坐立待更残,今日方知一死难!”我过去搞暗杀、绑票等工作时,常常是九死一生,一点不在乎,而早知道什么时候死,却没有领略过这种滋味。等到第二天知道所有犯人都要拍照片而不是要处死我时,自己也感到好笑!
这次看来不再是误会而是真要去处决了。这个管理员偏偏先告诉我们,要让我们死前还难过一两天,我不禁怒气冲天。正要向他责问时,有一个一直跟随我们在一起的小特务,是我的旧部,他是奉派来照料我们生活的,他比我更急,便抢先问那位管理员:“我的罪比他们小得不知多少,总该没有我吧?”管理员连声说:“没有你!没有你!”这时他便斜着眼看我们,嘴里还得意地吹起口哨。我就冲着那管理员大嚷:“你也太缺德了!你既然知道要明天或后天才处决我们,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过好这两天,一定要我们难受你就舒服吗?”
他听了竟仰天大笑道:“谁说要处决你们啦!我向你们道喜是你们马上要大大改变待遇,集中学习。你们原来住过的地方已经粉刷一新,每人有一张小床,还有蚊帐、凉席等,伙食也提高多了,我刚才去看过,才来向你们道喜的。”他的话音刚落,管理所长也笑容满面地走进我们房间,一面向我们打招呼,一面问那位管理员:“你已告诉他们了吗?”“告诉过了!”所长便补充一句:“明天我送各位去,希望各位好好去学习,将来好为人民做点有益的事。”
这时,我那个旧部忙用恳求的口吻说:“请所长也让我一同去吧!”答复是斩钉截铁的:“你差得太远了!这次是集中武官少将以上、文官厅长以上,你不够这个条件。”这时,我们每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大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只有他一个人把脑袋耷拉了下来。在这一瞬间里,人生的喜怒哀乐都一齐出现了。这种场面,我一生也没见过。
所长走后,曾扩情才慢慢从床铺上坐起来。我一看,他的裤裆全湿了,原来他一下把尿都吓出来了。
粗中有细,带点温情主义
有不少人说曾扩情常常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可不,新中国成立前,他任国民党四川省党部主任委员,省党部的职工连薪饷都发不出,他向省主席王陵基去借钱。王不肯借,说党部开支有党费收入,不能拨行政经费。他再三解释,法币贬值,物价涨了不知多少倍,党费却没有增收,全川党员的党费集中起来,还买不到一石米。王仍不给。他只好把省党部一辆旧汽车卖掉,才维持了一两个月。党部开不出伙食,他就东吃一顿,西就一餐。后来有人介绍他认识了成都某照相馆的女老板,她立即答应供给他食宿。他喜出望外,马上就搬到某照相馆楼上,和她同居起来,他以为这是占了一个大便宜。
说起她,也不是无名之辈。抗战前,她凭借父亲一笔不小的遗产,自办电影制片公司,自己编戏,自任主角,并邀了两个同姓不同宗的姑娘,拍了一部电影。在上海金城电影院上演时,三位女主角竟登台先表演一番。这种别开生面的做法,并没有能一举成名,因为上海人对那种“咿呀嗨,呀嗬嗨!”的四川山歌毫无兴趣。所以第二部影片没有拍出来,三姐妹就各奔前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