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
年四十三岁。任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文学院史学系教授,授明清史,兼大学总务长;本职国立北京大学教授兼秘书长、文科研究所副主任。住昆明北门内青云街靛花巷三号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二楼;儿辈随三弟住北平城内西四牌楼北前毛家湾一号。
一月
一日 阴历庚辰年十二月初四日 星期三 晴
八时始起。包尹辅、金恒孚来贺年。九时至梅月涵贻琦处贺年,未值,归。遇陈序经于途。十时偕包尹辅、金恒孚、郁泰然、张叔范宜兴至岗头村为蒋孟邻师梦麟贺年,步行一小时又十分钟乃达。途遇王霖之烈,在岗头村晤周枚荪炳琳、饶树人毓泰、张岘侪景钺、赵廉澄廼抟、孙铁仙云铸、郑华炽、吴大猷、戴君亮修瓒、雷伯伦海宗、章矛尘廷谦,华炽而外,均住村中公舍者也。诸公方为骰子之戏,从其后大负。午饭于师处。三时半偕枚荪、华炽步行归。晚与罗莘田常培约潘介泉家洵、陈雪屏、张清常、郁泰然、张叔范、李忠诚、包尹辅、金恒孚、陈□□康食牛肉[1]。饭后听唱片,雪屏未至。九时半客去。读《逸周书》。十一时半就寝。往时每当岁首,或阴历,或阳历,必向尊长贺岁,如梁巨川表舅济、陆耘史七舅嘉藻、董季友姑丈元亮、张镕西表兄耀曾、林朗溪年伯灏深、林贻书老伯开謩、姚茫父师华、何寿芬姊丈启椿诸公。今则朗溪年伯而外均归道山,老成凋谢,此可伤也。来贺者多,往贺者少,此可惧也。
二日 星期四 晴 风
七时半起。八时入校治事,今日始以上午办公。九时十五分至五十五分授课一堂。十一时治事毕,归。十二时午饭。饭后听刘宝全大鼓唱片一张,而后昼寝。一时五分,睡梦中为警报惊醒,急起并大呼告,同人相约至苏家村北,余偕莘田先行,泰然、叔范锁门后继之。穿云南大学,出缺口北行。一时二十分经英国花园,一时二十五分闻紧急警报仍前进,又十分钟至某氏墓地,向所常来者也,遂止不行。又五分钟闻飞机声,继而炸弹倾筐而下,似在城东南,一时黑烟大起,时一时四十分。飞机掠余辈之南而过,自东徂西,泰然见之,共十二架。〔另有十架,未达市空。〕凡五分钟而声始远去,但远处仍有轰炸声,已在西南矣。飞机甫过,有白点若朵云,冉冉而下,或云传单也,然余未见其散落。机声既远,余卧地睡去。三时尹辅来,约往苏家村小坐,遇月涵全家。警报久不解除。三时半偕莘田先归新校舍,入办公室治事。五时许胡蒙子兆焕来,谓警报早解除,但声小或不闻耳。六时归。街头电灯未明,或云电灯厂被炸,抵寓始见电至。晚饭。读《大戴礼记》,郑樵《通志·谥略》谓谥法之书见于世者有《大戴记》,检之不得。莘田自街间回,谓今日乌家坝飞机场近者是也、石龙坝电灯厂远者是也被炸,又有传单谓明后日将大炸市区,但传单究为何人所亲见则未之知也。十一时就寝。
三日 阴历十二月初六日 晴
八时起。随即入校治事。九时一刻至五十五分授课一堂。下课闻有预行警报。十一时空袭警报作,遂出新舍后门,越山坡,循石道至山后,复循土道至苏家村后,北行遇田伯苍培林[2]、王霖之,同登山,至一沟而息,同人所谓上洞是也,席地坐谈。十一时五十五分闻紧急警报,遂下沟避之。未五分钟,敌机一架至,自南而北,距吾侪避处稍东,未闻炸弹声。十二时十五分机声大作,自东南方来,轰炸声尤烈,但每声相离不连续,似是俯冲投弹。炸毕,在市空盘旋,并掠余辈上空而过,飞甚低。伯苍见之,凡四架,红徽可见。凡二十分钟,机声始远。自来无如是之久者。一时缓步移至山下,食煮豆腐二块,油饼二张,聊以充饥。豆腐一角一块,饼二角一张。遇邵心恒循正,同至苏家潭饮茶,其地在苏家村之西南。坐久之,忽传又有警报,行人狂奔。余等亦起避,继见远处人立如故,知其非也,乃复坐。三时至新校舍门前,与心恒各进面一盂,价八角。入校坐候解除。遇月涵,谈至四时一刻,闻解除警报汽笛,乃归。六时矛尘来。读《明史》,摘录有关复辟诸传。十二时乃寝。传闻今日复炸乌家坝,又投传单,又有拓东路被炸之说。
四日 星期六 晴
八时起。九时入校授课。课毕,至办公室,闻有工院学生昨日受伤,欲询勉仲,未见。十一时归。午饭后小睡。三时复入校。胡君达节来,知昨日工院助教学生等四人避于金马庙侧松堤沟中,一炸弹直下[3],遇树枝而炸,一人耳震出血,一人碎片穿肩,一人伤手,一人伤腿[4],均送之甘美医院。六时归。七时半往甘美医院视昨日受伤四君。住五十号者为震耳及穿肩,两君精神均好,谈数语而出。住五十一号者两君,伤手者已出院,伤腿者似方入睡,未敢交谈而出。九时归。读《典故纪闻》。十一时半就寝。
五日 阴历十二月初八日 晴
七时半起。读《典故纪闻》。九时半偕子坚、莘田、雪屏步行至岗头村,今日为月涵阴历生日,假村中祝之。十时半行至马村之北,席地小息,见汽车有北上者,其数渐多。询之自城骑自行车来者,知有预行警报,余等起而北进。十时四十分闻空袭警报号声,十时四十五分闻紧急警报号声,相距仅五分钟,疑其非是。十一时抵村。十一时三刻闻飞机声,继闻炸弹声、机枪声甚烈,在院中望之,似在城内市空,皆俯冲投弹,投毕,往北窜去。凡半小时,盘桓未断,其损失当匪细也。机去而后进膳,膳后检讲稿。四时许,传言圆通公园被炸,又传华山东路、西路皆炸。余欲进城视察,以无车而止。晚饭孟邻师请月涵夫妇及村中公舍同人,余陪之。饭后作叶子戏。一时与雪屏住于南屋。
六日 星期一 晴 小寒
七时半起。读《典故纪闻》。以恐遇警报,定下午入城。九时半以后,忽传有警报。少顷,岘侪、大猷自城中回,知昨日圆通街、平政街周近被炸,华炽家波及,幸无损失,华山西路无恙。午饭于孟邻师家。饭后诣罗膺中庸,小坐,复归公舍。三时半随师车入城,至校治事。六时偕师至才盛巷视察房舍,欲移靛花巷全部于其地也。事毕,偕田伯苍、钱端升、唐立庵兰至老半斋晚饭,二肴一羹,价十四元,饭毕归。徐绍穀元堃来。向觉明达自乡来,以抄本及照像本基督教书籍见假。十一时就寝。今日自老半斋归,经三牌坊见壁报,知敌机三批,共十九驾来袭,于迤西、迤南投弹上千。十时十四分发空袭警报,下午三时解除,未发紧急警报,亦未至市空。
七日 阴历十二月初十日 晴
七时半起。昨晚所中食小饺,泰然为留若干,今晨饱餐之。八时半入校治事。经云大,望五华山,未见红球。到校五分钟,胡蒙子兆焕来,告以预行警报,旗已出。余方取昨日觉明所假照像读之,而空袭警报作,时九时也。乃出新校后门,北行至下洞,遇伯苍,约至中洞,候久之,未闻紧急警报,偶闻机声亦不清晰,席地假寐。十二时半锡予、莘田、心恒先后来,坐谈甚欢。二时解除警报,至新舍前食面一盂。入校治事。六时归。读像片本INNOCENTIA VICTORIX[5]。十一时半就寝。闻今日敌机一架曾至市空。
八日 星期三 晴 风
七时半起。自今日始晨八时进饭,午饭改稀饭。八时半入校治事。十一时归。读照像本INNOCENTIA VICTORIX。稀饭后小睡。三时入校治事。四时开常务委员会,六时散会,归。仍读照像本I.V.,毕之,并录副。此书为拉丁与中文对照,一六七一年广州刻本,拉丁文未录。华炽来。十一时半就寝。
九日 阴历十二月十二日 晴 风
七时起。饭后闻有预行警报,与莘田、锡予同入校。九时一刻授课一堂。十二时以未放空袭,与莘田、矛尘同饮豆浆一盂而出。归所。欲睡未熟。二时解除。三时复入校,六时归。晚读《白虎通》《大戴记》诸书。十一时半就寝。闻今日敌机仅一架侦察。
十 峨眉四日游
七月十二日上午九点[40],从嘉林公寓坐黄包车出嘉乐门,顺着乐西公路向峨眉进发。十一点十五分到青衣江(土名雅河)徐灏渡口,天忽然下起雨来。这里水势很大,公路局用铁筋洋灰修的桩子已经冲坏了好几次。过渡后,等雨稍微小一点儿又往前走。到了峨眉河(一称文符水)边,因为公路的桥梁还没修好,改走小道,经过怀苏镇,渡十七墩桥,到苏稽,十二点十分午尖。怀苏镇和苏稽是因为唐朝苏颋曾经贬居在这里得的名,土人相传和东坡有关系,未免先后倒置。这一带是青衣江和峨眉河冲积的平原,沿路桑园相接,绿荫密翳,土人从事纺织的很多,所产棉绸,拿来做夏天的汗衣颇为舒适。在苏稽吃过午饭,因为车夫“打兑”(就是北平的“倒车”),延迟到下午一点二十分才冒雨动身。两点半到高山铺,峨眉山的面目渐渐在烟雨迷濛里,像米家山水那样,隐隐约约的露出来了。四点四十分到峨眉县城南门喝了一会儿茶,就往山里走,这时虽然斜阳欲坠,彤云半天,可是雄奇秀拔的峨眉山直立在眼前[41],立刻换了一番境界,不觉得胸襟开朗起来。在普贤寺前面邂逅着徐中舒和张洪沅两位,据说茀斋已经到成都招考去了。六点半“拢”报国寺,由沈太太和饶馀威招待我们住在庙里的带月山房。这一天大约走了三十五公里。
从七月十四日到十七日,我们乘便逛了四天峨眉山,这是我们全部旅程中惟一的闲情逸致。因为滑竿伕子每一名一天要十八元,各庙里两餐一宿也言不二价的标明二十元,结果把各人荷包里所带的一点“私”钱都消耗完了。可是当年王羲之认为“登岷岭峨岭而旋,实不朽之盛事”,那么我们既然来到这儿,何妨附庸风雅的“不朽”一下子?好在这年头儿钱本来不值钱,花上两三百块还不够阔老们一餐盛筵,司机们几筒香烟,既然是自己血汗挣来的,并没耗费公帑,就是到峨眉绝顶站在舍身岩往下望的时候,也觉得心宁神帖,不怕亏心失足,葬身幽壑。
现在逛峨眉山有大小两条道:自从马路开辟后,山下在保宁院分歧,山中交叉的地方是清音阁,山上会合的地方是莲花石,全路的形状好像一个阿剌伯数码的“8”字。大路从伏虎寺入山,经雷音寺、纯阳殿、大峨寺、中峰寺、清音阁以至万年寺、华严顶、莲花石,再登钻天坡,经洗象池、白云寺、雷洞坪、接引殿,就可以直登金顶;小路从龙门洞,至清音阁,涉黑龙江,经洪椿坪、九老洞、遇仙寺,到九岭冈和大路会合,再由莲花石以登金顶,上下一周大约有三百里。逛山的人如果从洪椿坪、九老洞的小道上去,先欣赏深幽的风景,然后直登绝顶,纵目满瞩,凭高俯瞰,再领略雄奇的形势,那是最理想的途径。我们原来本打算这样走,可惜连下几天大雨,黑龙江水涨不容易过去,只好还从大路上山,从小路下山。
十四日上午九点。冒着小雨从报国寺动身,同游的还有方欣安夫人张近芬女士。当晚住在拔海一〇四三公尺的万年寺毗卢殿。第二天上午因雨未能登山,只看了看附近的砖殿和新殿。下午一点十五分雨止,从毗卢殿出发,晚间宿在拔海二一一〇公尺的洗象池。第三天早晨七点二十分从洗象池出发,十二点半就到了拔海三〇〇〇公尺的卧云庵,当天下午到金顶转了一下,盼望半天,佛光终于没能看见。晚上住在卧云庵里的睹光楼。这三天,我们每天升高一千公尺,算起来比昆明的马市口,已经高出一千公尺了。第四天早晨六点从卧云庵出发,到九岭冈后转入小路,下午六点十五分一口气赶回报国寺;这虽然把两天的道儿并作一天走,可惜太匆促一点儿,对于后山清幽的景致没能够流连的尽兴。
关于峨眉风景的描写,掌故的考证,在前人山志或今人的导游里已经有详细的记载,用不着我来说,专就游记而论,古今人也不知作过多少篇了。在这里,只拣出几项来写一写我个人的印象:
(甲)峨眉的山 大家都知道“峨眉天下秀”,其实它在秀拔以外还兼着雄奇。专从奇峰怪石一点来看,它不单赶不上黄山,并且还比不得阳朔;可是一提到它的雄壮伟大,我们试想一想,要是站在黄山的天都峰上看金顶那得欠着多高的脚?假如再从华严顶上俯瞰阳朔的诸峰,那不和一堆堆的小盆景差不多吗?况且在遇仙寺以上,遍山都被奇花异卉掩覆着,满眼只看见苍翠欲滴,几乎很难找到一两块没涂上青绿的岩石;假如这就可以叫做“秀”,那还不算是秀到极点?明释梦鋧有几句诗说:“峨眉高,高插天,百二十里烟云连,盘空鸟道千万折,奇峰朵朵开青莲”,颇能写出一点它的“雄秀”样儿来。赶到晴天的时候,站在峨眉县的郊外来远望,可以看见群峰起伏有序,层次井然:劈面当前的,右边是凤凰坪,左边是伏虎山,其次是新开寺诸山;再看进去,右边是观心坡,左边是大峨诸山;更进一层,右边是华严顶,左边是九老洞诸山;倘若再望过大乘寺、洗象池的几个峰头,便可以看见悬岩一列,三峰鼎峙,那就是峨眉的主峰:金顶千佛顶和万佛顶。进山以后,若是在马鞍山过去一点的慧灯寺去凭眺,对于金顶以下的许多山也可以看得很清楚。
游山的人总喜欢住金顶,在我看还是卧云庵比较清幽。几间客室,建在悬岩的边上,小小的厅房三面都是玻璃窗,一片平台周围圈着栏杆。凭栏临眺,左边有盘陀石、印心石、睹光台;右边有象鼻石、金刚岩、舍身岩;抬头远望,还有罗汉峰、观音峰、天池峰、兔儿峰等,都直立在你的面前:有的翘首云中,矫健不群;有的两峰对峙,嵯峨争秀;看着像城垣上的雉堞,又像绣成的九叠屏风。由玄武岩结成的山石,因氧化变质,微微呈现出一点赭色,在一片浓绿当中借着日光映出这一点对称的颜色来,格外显着美丽:这是我们在半山所看不到的。往下一看,陡壁悬岩夹着一眼望不见底的万仞深壑,在蔚然深秀的浓绿中间,不知什么时候几缕白云偷偷的从岩岫里溜出来,一会儿塞满了深壑,一会儿遮住了群峰,一会儿布满了平台,一会儿侵入了卧室:直闹得伸手不见掌,对面不见人,这时候才体会到古人所说“风云变幻”和“啸傲烟霞”的味道。正在云雾迷濛的当儿,天上忽然晃出太阳来,几个峰头慢慢地钻出云端,好像虚无缥渺的海上仙岛,骋目四望,只觉得白浪滔天,波涛汹涌,一会儿风吹云动,忽像滚雪,忽像翻棉,变化万千,诡谲莫测,闹得人不知道究竟是在天上?在人间?在海中?在岩际?渐渐团团的白雪又变成缕缕的流霞,五色鲜妍,光映岩谷,芒彩闪烁,好像置身琉璃世界!等到雨过天晴,抽冷子了无一物,依然现出蔚蓝的天,苍翠的峰,幽深的谷,旷远的平畴,铜河、雅河、峨眉河蜿蜒着像三条小白蛇,嘉定、峨眉两个城廓渺茫的像几个黑棋子!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站在卧云庵的平台上,才知道,身旁还有月涵、毅生、近芬三位游侣!
晴明的早晨,站在金顶的岩头去远望,天上蓝莹莹的净无纤云,几个高峰拥现在眼前,好像刚出浴的美人披着绿绸浴衣在那里争妍斗艳一样!朝两边看,晒经山像座屏风,瓦屋山像块覆瓦,中间还有海拔七千五百公尺,比峨眉高着一倍的大雪山,雪山现得最明的时候,莹澈像水晶,灿烂像琉璃,粉装玉琢,比棉堆雪球还要洁白,真可以算是峨眉绝顶的一个奇观。寺僧又指点我哪是大凉山,哪是大小蛙山,哪是火焰山,哪是大峨和二峨,说的人虽然口若悬河,如数家珍,可是在我看起来,却不免有些依稀仿佛,若隐若现。
此外使我印象很深的,还有雷洞坪和华严顶。雷洞坪建在阎王高头的平台上,北边是白云寺,南边是接引殿,海拔约二四〇〇公尺,离金顶还有七里。前临绝壑,悬崖万丈,沉黯不见底,左边是弓背山,右边是金顶,中间还有一列峻岭,把它三面环抱起来。每逢岩下打雷的时候,因为回响作用常常使雷声格外砰訇,于是就造出许多神话来。明万历年间还立过一个“禁声”铁碑,以警行人。其实,说破了是不值一笑的。这一带云雾很多,终年阴霾,怪木槎枒,顽石狞恶,还有鬈鬈像乱发的苔丝,长约一丈,缠挂树石间,土人叫做“普贤线”,游离飘逸,倒也有点风致。
从大路上山,过了磴道凌空的上天梯,迎面有孤峰突起,高约一九〇〇公尺,那就是华严顶。在金顶没有开辟以前,它就算是峨眉山的最高峰。到了这里显然有云封岩谷,树插层霄的感觉。低头往山下瞻眺,南边有铜河,中间有峨眉[42],以北还有雅河,像三条白练纡曲迤逦的向下游走。由他们冲积成的平原,布满了稻田到处都像铺着绿绒毡似的。仰天长啸,不觉心旷神怡,胸襟开朗,沉闷郁抑的情绪早就躲在一边去了。
上下山所经过的道儿,有些地方很难走,过伏虎寺刚一里多,就要爬上一个石磴险仄,高约百尺的解脱坡;到上头往下一看,真会有尘念顿消,解脱一切的思想。离毗卢殿大约十里,有一观心坡,这个坡长约二三里,既斜且陡,因为石磴太高,每登山一步磕膝盖就得顶到胸口,所以又叫做顶心坡或点心坡。过了这里再往上走,一路上怪石嶙峋,排列的像牙齿,逼窄的小道,两边都是往下溜的悬岩,形状好像鱼背一样,这就是所谓“鬼门关”。在它上头走的时候,两旁有树木翳蔽着,并不觉得怎样危险;走过去往回一看,真不禁有点后怕。闯过鬼门关,越过息心所,还有一个很陡的放光坡。拐过初殿,又得爬上天梯,每一级石磴差不多有一尺高,简直累得喘不过气来。快到洗象池,有一个耸立的危坡,那就是所谓“鹁鸽钻天”,一般人也叫做钻天坡,这个坡长约五里,高约二百公尺,途中有两个供人休息的亭子,本来磴道危仄,很不好走,后来有一个上海人叫顾嘉棠的,捐款二千元修筑,现在稍微宽舒一点儿。由大乘寺往左走,还得经过一个很危险的陡坡,叫做阎王,这个高约一百五十公尺,往上爬的时候,往往得拄着拐棍,攀着藤条。相传从前有一个胡僧,缚木架石,以引行人,所以又叫胡僧梯或凌云梯。到接引殿以前,先要经过八十四盘,这个地方虽然纡曲,却不很难走。过了接引殿还有一个七里坡,高约三百公尺,坡顶高出海面二千八百公尺。假如坐着滑竿上山,遇到这些地方,伕子们总要求你“让坡”。照我看还是下来走好,否则不单看着他们喘息流汗有些难过,坐在上面也委实不大舒服,多少有点儿耽心。由小路下山的时候,过九老洞大约八里,便到了九十九倒拐。这里本叫寿星坡,又叫冲天槽,沿着山峪往下走大约有一千八百步,五十三转。朝下走比向上爬省力的多,可是步行的时候往往蹬得两腿生痛,若是坐在滑竿上,有时候一个佚子踩着一拐,另一个踩着那一拐,人就像悬在半空中一样,往下一看那万丈深壑,谁都得有点儿头眩眼晕!除去上面所说的这几个地方外,虽然不能说全是坦途,大体上却没有什么险径了。
(乙)峨眉的水[43] 从前孔子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我虽然算不得“智者”,可是总觉得水比山更可爱。峨眉的水源有两条:左边是白水,发源于莲花石,经过遇仙寺前,下流为石笋沟;右边是黑水,从九老洞绕洪椿坪而来,下流为黑龙江。这两条水到清音阁会流为符文水,流到河口,再和发源于弓背山的黑水河会合,到龙门洞以下,叫种玉溪;从此曲屈北流,过马口,绕流峨眉城北而下,所以一般人又管它叫做峨眉河。
从小路下山,过遇仙寺,经长寿桥,才开始听见潺潺水声,由这儿到九老洞,山色得到水声的衬合,格外显着幽美。走到这里,只见流泉漱石,岩壑衔烟,雾锁丛林,云封窄径,仰头但露一隙青天,俯视便是万仞深峪,路转峰回,风景也随着变幻,两脚觉得有点儿累的时候,站下来回头一望,锅圈岩峭壁挺秀,龙桥沟瀑布三折,因境移情,立刻忘了疲乏。照我的眼光,这一段算得是峨眉山里顶秀出的。
出洪椿坪往下走,经过三道桥、二道桥和万义桥,就到黑龙江。江两旁的夹峪是栖霞灰岩构成的,峭壁对立,相距不过一丈多,却有一百多尺高。上面遮着浓荫蔽日的苍藤,下面流着莹澈见底的碧水,连一块小石头儿一条小鱼儿都藏不了,乱石横七竖八,大大小小的堆在江心,急湍冲着它便激成了险滩。因为水大滩多,岩峭路绝,有时候非涉水不可。据滑竿伕子说,到这里得要过二十四道黑龙江;照我算起来,一共只涉过十一次水。在过第三个滩的时候,急流的力量很大,站在水里简直稳不住脚;合起四个伕子来,从满布着青苔的岩石上,一步三滑,连推带拉,才能抬过一个人来。这一刹那,心里虽然紧张,可是看着奔马似的急湍,听着澎湃震耳的滩声,在艰险中也得到说不出来的奇趣。再往前走水更大,岩更峭,峪更窄,连像上面所说的那危险道儿都找不出来;正在没法可想的当儿,幸亏前人依壁架木,修了十几丈长的七段栈道,许多游人才不至于到这儿水尽山穷,败兴而返。过栈道不远,急流冲击一块大岩石,雪白的浪花溅出多高,样子像汤沸,声音像河决,这便是黑龙江的尾流激荡成的奇观。再转一个弯,流到清音阁就和白水会合起来了。我生平没游览过多少名山大川,不过就曾经看到的滩涧来说,西湖的九溪十八涧比不上它的险急,劳山的北九水比不上它的幽深,在我看过来,它和清音阁是峨眉山里顶值得流连的地方。
清音阁的前面有两个桥,白水从左边的桥流进来,黑水从右边的桥流进来。两条水环抱着阁的周围,日积月累,各自冲成巉岩,把急湍约束在很窄的深壑里,水势越发显着充沛有力,及至冲出岩壑,二流会合,两股力量并在一起,其势好像强弩齐发,机枪乱射,又好像几千健儿冲锋杀敌,万匹烈马驰骋奔腾,一往直前,沛然莫御。适当其冲,恰好有一块砥柱中流的牛心石,急湍冲到它的上头,激得浪花四溅,声音像滂沱大雨里夹着急风迅雷一样,这就是所谓“黑白二水洗牛心”,比起在桥底岩间所发的琤琮清音,显然有雅静和雄壮的不同。过了这里以后,碧流曲折,水势渐渐舒缓,河底有许多像白棋子的小石头儿,日光反射,闪烁生辉,溪水在他们上面流过,又恢复了环佩玎珰地玲玲清音,依然是雅静、幽美!再望周围一看,绿油油的苍松,翠生生的丛篁,密叶含雨,浓荫生烟,点缀着鸣泉逸韵,意味更加隽永!
从前范成大说:“闻峨眉双溪不减庐山三峡,及至龙门,则双溪又在下风。”所以游过清音阁的不可不到龙门洞。离清音后,从广福寺下坡,顺着符文水走,过清风、明月两个桥,武显、凉风两个冈,远远的看见溪水中有一条狭长横卧的黑石,好像小船一样,那就是所谓“普贤船”。再往下走,经过峪里,有几道泉水从峪壁的小孔流出,像匹练,像飞絮,像游丝,远望着又像辉煌的珠帘,这是没到龙门以前的一个奇景。过铁索桥,再走五里就到了龙门洞。上游的溪水向东流,到这儿把灰岩横穿成一个峡峪,杂树生在岩上,浓荫照得溪水绿莹莹的。岩半有一个圆龛,突出水面好几丈,当面有富春孙某钩摹苏东坡写的“龙门”两个大字。这里道路很险峻,要想细细的游览,总得坐船进峪登着梯子上去,才能欣赏峡泉的幽秀。龙门洞以东,河面渐宽,水势益缓,浅山绵亘,地势低平,慢慢地就走上出山的坦途。
山中喝的水要算洗象池、洪椿坪和神水阁三个地方最洁净。所谓“神水”就是古玉液泉,从石头缝渗出,好像经过砂滤一样,清冽适口,不愧“峨眉第一泉”。相传隋智者大师住在中峰寺的时候,常喝这个水,后来到荆州去,病中还想喝它,于是龙女就从这里取水去供养,因此现在阁下的池子里还有“神泉通楚”的石碣。这个故事虽然不可信,可是现在到峨山避暑的外国人也往往为喝“神水”的缘故,住在它附近的中峰寺或大峨寺。
(丙)早晚的两种奇观 在峨眉我遇到两种奇观,就是清晨的日出和夜晚的佛灯。我看日出不止一次,在劳山,在黄山,在南岳的祝融峰,都曾经享受过这种眼福。这次在洗象池和卧云庵又碰巧看见两回。在天刚亮的时候,站在高处远望,起初只见乌灰一片,弥漫天空,慢慢地显出鱼肚白的和淡赭两色来;待不大会儿,深赭夹着金色的光芒,从浅蓝的天边,辐射成半圆形,馀辉映照出去颇远;转瞬间一轮朝暾忽然涌现出来,光芒四射,赭色顿消,这时候大地上才从黑暗转到光明。我这次所得的印象和黄山南岳差不多,但比起在渤海边上的劳山所见却大不相同。几时才让我再到劳顶或泰山的日观峰去温习一下?
说到佛灯,那可是峨眉特有的奇观。在晴明没有云彩,没有月亮的夜晚,站在适当高度的地方,常常可以看见它。初起的时候,点点如豆,渐渐灿烂像繁星,闪烁像流萤,乍明乍灭,忽隐忽现,起先不过几点,渐渐增到万千,飘忽流动,冉冉上升,山中僧众管这种现象叫“万盏明灯朝普贤”。我十五晚在洗象池,十六晚在卧云庵,连着看见两次。所谓“佛灯”究竟是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正确的解答。有人说是山下住户所点的灯光反映上来的;有人说是由磷质发光而起的。因为这个小问题颇引起川大和武大许多朋友的争论。
(丁)佛教的掌故和法物 峨眉是佛教三大道场之一,和山西的五台、浙江的普陀齐名。据明万历三十一年癸卯(一六〇三)傅光宅所撰《峨眉普贤金殿碑》上说:“余读《杂花经》佛授记,震旦国中有大道场者三[44]:一代州之五台,一明州之补怛,一即嘉州峨眉也。五台则文殊师祖,补怛则观世音,峨眉则普贤愿王。是三大士各与其眷属千亿菩萨常住道场,度生弘法。”因此峨眉山上关于普贤愿王的遗迹最多,各庙里的正殿几乎都供着他的像。其中比较特别一点儿的,如全山普贤像都向东,金顶的普贤像独向西。这尊像是清咸丰四十一年西藏人奉达赖喇嘛命到这里铸献的,现在西藏人来朝山,单单参礼这个殿,这和峨眉县城东门外大佛寺里的带须普贤像都表现西域的特殊风格。万年寺毗卢殿的正殿有明嘉靖间所铸释迦、文殊、普贤三尊铜像,都是丈六金身,法相庄严。砖殿中间所供普贤骑象铜像,单是象就有六七尺宽,高长各一丈二尺,脚底下踏着三尺莲花,牙长五尺多,必须两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普贤像也高丈六,像背所盖木龛,雕刻的非常精致。拿这尊像比起伏虎寺和圣积寺的普贤骑象像来,那就伟大的多了。此外,相传大乘寺是普贤和三千弟子说法处,洗象池是普贤浴象处,放光坡是蒲公见普贤现瑞处,雷洞坪一带有普贤线,龙门洞附近有普贤船,锡瓦殿和太子坪有明万历间御赐普贤愿王印,从天门石上去还有建文帝口封的“肉身普贤”,……这虽不免有些依托附会,故神其说,却也可见峨眉山里关于佛教的故事是拿普贤作中心的。
关于其他方面的传说,如初殿的得名是因为汉朝的蒲公在这里采药,看见鹿的脚印儿现出莲花来,才创建的;离初殿二里还有蒲公结茅处的蒲公庵和蒲公村;砖殿也是蒲氏事佛旧址。中峰寺是北魏林淡然剃度处,现在大雄殿的左侧还供着他的遗像;宋朝的黄山谷也曾在这里作过静功。在它后面的呼应峰,相传智者大师、茂真尊者和孙思邈在此常相呼应。牛心寺即古延福院,唐孙思邈曾经在此栖隐,寺后的丹砂洞,相传是他炼丹的地方。宋朝的继业三藏从西域回来,以后也曾经在这里住过。大乘寺的木皮殿,相传是从前西域阿罗婆多尊者到峨眉来礼佛,看见山水环合和西域的化城寺相似,于是就在这里建立道场,拿木皮盖成的。此外,如华严寺是唐朝福昌达道禅师的道场;大峨寺是唐僖宗为慧通盖的;毗卢殿里的客寮是唐李白听僧广濬弹琴的地方;天门石上面的祖师殿有通天和尚的肉身;仙峰寺中供有泰庵和尚肉身;白龙洞前有别传手植的楠木。虽然真假参半,却给游山的人增加不少“思古之幽情”。
山上的碑记没有很古的;山顶的祖殿有明成化五年己丑(一四六九)铜碑,上铸“御制峨眉山普光殿记”。大乘寺有明嘉靖二年癸未(一五二三)铁碑,上铸“木皮殿记”是嘉定州知州康浩作的,判官北徽州汪伦用篆书写的。金顶有万历三十一年癸卯(一六〇三)的铜碑,一面铸着“峨眉普贤金殿碑”,是聊城傅光宅作的,吴郡吴士端集褚遂良书;一面铸着“大峨山永明华藏寺新建铜殿记”,是王毓宗作的,吴士端集王羲之书。此外就不足道了。
各庙里的佛像和法物,倒有不少值得留意的:四会亭有接引佛铜像一尊,高两丈一尺,是别传所铸,比接引殿供奉的那一尊还要庄严伟大。金顶的前殿有玉佛四尊,计普贤骑象像二,一高六尺,一高五尺;文殊骑犼像一,高六尺;送子观音像一,高约五尺。正殿有玉制如来像和普贤像各一尊,高一尺多。这都是民国二十六年果迦和尚从缅甸请来的。祖殿中间供着玉佛一尊,高二尺许,毗卢殿正殿也有玉佛一尊,是清光绪间平光和尚从缅甸请来的。仙峰寺后殿的铜舍利塔,中间有小玉佛三尊,雕刻的不很精致。山下的万行庄也有玉制普贤骑象像一尊,高约五尺多,和金顶所供奉的不相上下。
在许多和尚庙里往往参杂道教的偶像,如洪椿坪后殿的楼上供着玉皇、真武、火神、灵官。极乐寺的门前有灵官楼。伏虎寺也有玉皇殿,又在祖师殿里供着“通微显化天尊三丰祖师”,在两旁配享的有“圆通祖师”和“万三祖师”……殿门口并且还挂着张三丰乩笔所书对联:“我无相,树无根,我树无根,冰心一片禅初悟;山有云,人有伴,山人有兴,道义千秋果正圆。”这还不算希奇,最可怪的是在“观音殿”里却供着“大慈大悲金光圣母”和“无惭”“无恶”两尊者。纯阳殿总应该是道教的庙了,可是除去山门的灵官,和睡“佛”殿里的吕纯阳卧像以外,其馀的都是佛像。各庙里供奉川主李二郎的很多,这还可以,是本地人崇德报功的意思。此外,有许多偶像却有些莫名其妙,如白云寺供着白云祖师张良,砖殿供着红教喇嘛莲花大师,仙峰寺的阿弥陀佛作老僧装,十八罗汉里参加一位康熙皇帝……像这样释道杂糅,显密不分,古今混淆的现象,简直的太乱了。我颇疑心峨眉最初也是释道对峙的,后来佛教的势力一天比一天大,许多道观便消灭了。相传中峰寺本来是晋朝的乾明观,后来明果禅师除毒蟒,道士感激他,才改观为寺。这段故事很可看出释道消长的一点儿痕迹来。九老洞所以变为仙峰寺,多少也给我们一些同样的暗示。在道观式微以后,从前所供奉的偶像一时没清除干净,便成了释道杂糅的第一个原因。再者,在一般人的心里,对于“神”和“佛”的分界本来弄不大清楚,又因为设坛扶乩的风气盛极一时,有一点儿钱的人,为祈福起见,不问原来是佛寺还是道观,只要他一高兴,就可以化两钱儿盖一两间殿,塑几位他心目中所谓“神佛”。听说伏虎寺的祖师殿修了才五六年,是一位军官布施的,谁管张三丰邋遢不邋遢,先塑个白面长须的像,看着顺眼就得了。这就是释道杂糅的第二个原因。至于老僧装的阿弥陀佛,康熙帝变成罗汉,那完全是和尚迎合权势所致,说不定过几年后,某主席或某院长之流,在峨眉山也许取得菩萨或罗汉的地位呢。
关于法物一方面:锡瓦殿、洗象池、仙峰寺、洪椿坪、灵岩寺都有“御赐龙藏”。万年寺新殿有贝叶华严经二百五十六张,是清光绪二十七年辉林和尚从印度请回来的。仙峰寺也有贝叶经和菩提叶经各一部,贝叶长一尺四寸馀,宽二寸馀,菩提叶长约二尺,宽二寸馀,上面写着梵经五部。金顶正殿后面的舍身岩上有万历二十年壬辰(一五九二)所铸的铜舍利塔,高九尺馀,凡七层,另外有一个小的,高五尺馀,凡十四层。仙峰寺后殿也有一个铜舍利塔,高约丈馀,凡七层,外面用玻璃箱罩着,里面藏有舍利子两粒,色白略有光泽,好像珍珠似的,另外还供着三尊玉佛,好些尊小铜佛。万年寺新殿也藏有舍利子四粒,三红一白;这和砖殿所藏的伽叶佛牙一样有名。佛牙长一尺二寸,宽八寸,厚三寸,重十三斤半,形状好像半只靴子,牙床作橙黄色,上面还间杂着红白两色;有人说就是象齿的化石,有空儿还得向古生物学家请教请教。毗卢殿的正殿前面有一个铜香炉,铸工精巧,是明嘉靖元年造的,民国初年川督尹昌衡想把它毁了铸铜元,庙里的老和尚伏在炉上,誓以身殉,幸而才保存住。洪椿坪的藏经楼中间悬着一个千佛灯,灯柱上面都盘着云龙,刻工非常精致;据说这是民国十年在重庆做的,二十一年才运上山,所费约五千馀元,时代虽然很近,论品质倒是很可珍贵的。自从金顶屡次遭火灾,山上各庙收藏的丰富,要算洪椿坪第一,它有明破山和尚所写“悬佛日于中天光含大地,灿明珠于性海彩彻十方”长联;有清康熙帝御书金刚经和“忘尘虑”“锡飞常近鹤,杯渡不惊鸥”;有雍正十三年乙卯(一七三五)果亲王所题“发弘四愿”横匾;有乾隆所写“性海总涵功德水,福林长涌吉祥林”对联;另外还有竹禅和尚画的读馀图,张鳌的左书,奕劻的对联,海刚峰、张船山、何绍基等人的字画,这些东西在别的庙里都是很少见的。仙峰寺正殿的佛案上供着一大块水晶,长二尺馀,直径约有一尺,作六棱尖柱状,庙里和尚说是从铜河买来的,这和莲花寺的莲花石可以上下媲美。莲花石有红白各一,长约一尺,宽五寸,高约六七寸,石质很润泽,颜色很莹澈,结晶的形状好像是许多莲花瓣儿拼凑成的,这个庙就因为石头得的名。
(戊)关于“陈娘娘”的传说 万年寺新殿的前楼上塑有“陈娘娘”的像,砖殿里还保存着她曾经用过的铜镜,在七里坡上面一点儿,有两棵松树遮荫着一块岩石,据说就是当年陈娘娘的梳妆台。此外,在天门石上边的沉香塔她又颁赐过珍珠繖。这件法物现在虽然遭了火灾,可是大佛寺里二丈六尺高的千手大悲观音铜像还保留着她的功德。陈娘娘究竟是谁?是什么时代的?和峨眉山有什么关系?据毗卢殿的知客果慧对我说,“她是明朝隆庆帝的皇后,万历帝的母亲,是四川内江人。她发心以后,和隆庆皇帝都拜峨眉临济宗的开山通天和尚明彻作老师,并且发内帑兴修万年寺、万行庵、草庵堂、报国寺、海会禅林、接引殿等处。万年寺就是因她作寿得的名。万历帝的两个弟弟都出了家,法名叫定禅、定乐。现在的太子坪就是古万行庵,这个名称是隆庆帝改的。民国二十八年林主席又改名万历寺。里面供着皮制的太子像高一尺馀,拜山求子的人们往往离开一丈多远,用铜元来打他,打中的就可以生儿子”。这是从和尚嘴里所得到的关于陈娘娘的传说。案《明史·后妃传》:穆宗作裕王的时候,原配昌平李氏,生宪怀太子翊釴,嘉靖三十七年四月卒,穆宗即位后,追谥为孝懿皇后。孝安皇后陈氏,通州人,嘉靖三十七年九月选为裕王继妃,隆庆元年册为皇后,多病无子,居别宫。神宗即位,上尊号曰仁圣皇太后,居慈庆宫。当神宗作太子的时候,每天早晨先到奉先殿给穆宗和他的生母请安,然后再到陈后那里定省,她听见脚步声就很欢喜。万历二十四年七月崩,谥曰孝安贞懿恭纯温惠佐天弘圣皇后。神宗的生母是孝定李太后,漷县人,侍穆宗于裕邸,隆庆元年封贵妃,生神宗,神宗即位上尊号曰慈圣皇太后,居慈宁宫。万历四十二年二月崩,谥曰孝定贞纯钦仁端肃弼天祚圣皇太后(参看《明史》卷一一四)。由此看来,我们可以知道陈娘娘并不是内江人,也没生过儿子,在她的列传和穆宗本纪里都没有提到峨眉礼佛的事。可是在孝定李太后传里倒说:“顾好佛,京师内外多置梵刹,动费巨万,帝亦助施无算。张居正在日尝以为言,未能用也。”据张江陵《全集》里《敕建涿州二桥碑文》:“圣母慈圣皇太后在先帝时,梦若有神告言,宜作功德事,以福国祐民,太后意念之不忘。今上建元之首年,会(涿)州民有奏乞建桥济众者,太后忆与梦符,遂语上以欲建桥意。上曰:‘兴作大事也,请得与辅臣计之。’出,以太后意谕臣居正。臣因言时诎举赢,古人所戒,上始即大位,一切宜与民休息,兹役太劳民,且费巨,恐有司亦未能办,奈何?上曰:‘圣母自以宫中供奉金募工为之,一夫不役于民,一钱不取于官也。’臣顿首曰:‘幸甚。’乃发帑金五万两,诏工部以农隙鸠材,发春蒇事。”又敕建承恩寺碑文:“皇上替僧名志喜,向居龙泉寺。慈圣皇太后、今上皇帝追念先帝,及其替僧以寺居圮坏,欲一新之,而其地湫隘,且滨于河,势难充拓。乃出帑储千金,潞王公主及诸宫眷所施数千金,命司礼监太监冯保买地于都城巽隅居贤坊故太监王成住宅,特建梵宇。”又《重修海会寺碑文》:“寺在都城之南,创于嘉靖乙未,穆宗皇帝尝受釐于此。历祀既久,栋宇弗葺,榱桷将毁。皇帝即位之二年,函夏义安,四民乐业。圣母慈圣皇太后思所以保艾圣躬,舃奕允祚者,惟佛宝是依。乃出内帑银若干,俾即其地更建焉。既集议,慈圣皇太后暨潞王贤妃贵人以下咸出资助之。”又《敕修东岳庙碑文》:“今天下郡国皆有东岳庙,而京师则庙在朝阳门之东,相传唐宋时已有,国朝正统中益恢崇之。……百馀年来,庙寝倾圮,神将弗妥。士女兴嗟,圣母慈圣皇太后闻之曰,吾甚重祠而敬祀,其一新之,然勿以烦有司。乃捐膏沐资若干缗,皇上祇顺慈意,亦出帑储若干缗,命司礼监太监冯保择内臣廉干者董其役。”又《敕建慈寿寺碑文》:“寺在都门阜成关外八里许,先是,我圣母慈圣宣文皇太后欲择宇内名山灵胜,特建梵宇,为穆考荐冥祉。皇上祈允遣使旁求,皆以地远不便瞻礼,乃命司礼监太监冯保卜关外地营之。出宫中供奉金若干两,潞王公主暨诸宫眷助佐若干金,委太监杨辉等董其役。”又《敕建万寿寺碑文》:“今上践祚之五年,圣母慈圣宣文皇太后谕上若曰:创一寺以藏经焚修,成先帝遗意。上若曰:朕时佩节用之训,事非益民者弗举。惟是皇考祈祐之地,又重之以圣母追念荐福慈意,然不可以烦有司。乃出帑储若干缗,潞王公主暨宫御中贵亦佐若干缗,命司礼监太监冯保等卜地于西道门外七里许广源闸之西,特建梵刹,为尊藏汉经香火院。”又《敕建五台山大宝塔寺记》:“昔阿育王获佛舍利三十馀颗,各建塔藏之,散布华夷,今五台灵鹫山塔是其一也。我圣母慈圣宣文皇太后前欲创寺于此,为穆考荐福,今上所储。以道远中止,遂于都城建慈寿寺以当之,臣居正业已奉敕为之记。顾我圣母至性精虔,不忘始愿。复遣尚衣监太监范某、李友辈,捐供奉馀资,往事庄严。”(以上均见《张文忠公全集》文集四)由上面所引的这些材料看起来,第一可见慈圣李太后信佛的虔诚和万历一朝兴建梵宇的众多;第二可见张居正对于这种大兴土木的举动不大以为然,但也不得不将顺意旨的替皇上掩饰。——然而在这么许多记载里却没有一个字提到仁圣陈太后。金顶的铜碑上所刻王毓宗的《大峨山永明华藏寺新建铜殿记》里边虽然有“遣沙门福登赍圣母所颁《龙藏》至鸡足山”和“已中中使衔命奉宣慈旨赐尚方金钱置葺焚修常住若干”几句话,可是他所谓“圣母”和“慈旨”究竟指着仁圣陈太后还是慈圣李太后,却没有明文可考。那么,果慧所说和山上传说的遗迹,倒底儿有没有根据呢?这得要向熟于明代史乘或佛教掌故的朋友们请教一下。
其次要问,万历皇帝的弟弟曾否在峨眉山出家呢?据《明史》诸王列传五,穆宗共生四个儿子,孝懿李皇后生宪怀太子翊釴,生五岁殇。靖悼王翔铃生下来没满一年就死了,他的母亲不可考。孝定李太后生神宗翊钧和潞王翊镠,孝安陈皇后无所出。(参看《明史》卷一百二十)那么山上传说的定禅、定乐那哥儿俩又是从那儿来的呢?照我想这不过是替僧罢了。据张居正《敕建承恩寺碑文》上说:“皇朝凡皇太子诸王生,率剃度幼童一人为僧,名‘替度’。虽非雅制,而宫中率沿以为常。”(《文集》四)穆宗的长子和次子既然都没立住,到他二十六岁才生的神宗,三十二岁才生的潞王,那么孝定李太后对于这两个亲生的宝贝儿子,要想“保艾圣躬,舃奕允祚”,在他想,只有“佛宝是依”是顶好的法子。他所以虔诚信佛,大兴梵刹或许都由这一点动机来的。所以我猜果慧所说的定禅、定乐就是神宗和潞王的替僧,至于太子坪的皮像也许就是她替神宗还的替身,和现在北平迷信的老太婆到妙峰山娘娘庙去“还童儿”用意一样。俗僧展转传讹,于是就造出许多神话来了。
(己)峨眉的和尚 说到峨眉的和尚,阿弥陀佛!洒家在二十年前也曾经有一度是受过三皈五戒的“优婆塞”,现在虽不信佛,怎敢违犯“绮语”“两舌”的戒律,存心毁谤三宝弟子?可是,就我这次所得到的印象,纵然没有像某先生所说:“峨眉山有峰皆秀,无僧不俗”的地步,却没有碰见几位教理宏达[45],戒行谨严的高僧!让我最起敬的是在毗卢殿主持护国仁王法会的能观法师。他俗名程昌祺,号子轩,是上川东人,曾在华西大学作过十一年中国文学系主任,民国二十五年才出的家。长子绍伊,曾在日本学医,次子绍迥是清华出身,再到美国学兽医的。这位老和尚童颜鹤发,道貌岸然,本来是同行,所以颇谈得来。此外,听说祖殿的传钵,禅定功夫颇深;锡瓦殿的性安,戒行很好,可惜都没会到。至于神水阁普智的和蔼,卧云庵常意的殷勤,毗卢殿妙伦的黠慧,也还不让人讨厌。另外的怎样呢?我所遇见的,有附庸风雅,借势招摇的“诗僧”;有不甘寂寞,妨害别人家庭的淫僧;有“坐,请坐,请上坐;茶,泡茶,泡好茶”,满嘴主席长,委员长短的势僧;有在游客付香资时斜睨着钞票上数码,因为下雨便留你打牌的俗僧;有把山峰的名儿背得滚瓜烂熟,比说相声的张寿臣、小蘑菇还要嘴快的贫僧;有借着经营名胜为名,实际推销茶叶的商僧:要想尽相穷形,恐怕更仆难数。冯焕章先生游峨眉归来,曾在《大公报》发表一首“救救和尚”长诗,可以替我作个佐证。我且引几句最精彩的在下面:
峨眉山,多云雾,十个和尚九糊涂;
峨眉山,和尚住,穷的穷来富的富;
峨眉山,真有趣,和尚彼此生闲气;
峨眉山,真好看,许多和尚抽大烟;
峨眉山,真好瞧,和尚去把女人找;
峨眉山,真堂皇,个个和尚脸发黄;
峨眉山,高百里,和尚占了佃户妻;
峨眉山,似座城,和尚有妻好品行;
峨眉山,有七层,和尚不妨娶女人;
峨眉山,李花白,和尚娶妻有着落;
峨眉山,桃花红,娶妻省得胡闹腾;
峨眉山,茶叶绿,有妻才好有约束;
峨眉山,水不死,释迦牟尼有妻子;
峨眉山,石头青,和尚有妻才正经。
……
由这几句诗看起来,我们不难窥见峨眉山和尚的一斑了。他很希望有人作佛教的马丁路德,拿寺庙改学校,让和尚能够努力生产,自食其力。与其听他们掩耳盗铃的胡闹,宁可解放一点,倒省得妨害别人的家庭。我们刚到山下的那一晚,有一位很有名的和尚,听说我们从重庆来,还以为我们已经看见这首长诗了呢,他就说:“和尚也是人,要想推行佛法,非改善现在的僧伽制度,调整和尚的生活不可。告诉几位檀越说,照我自己的经验,五十岁以前出家,实在苦极了。”这位和尚交际很广,不过我听完这一段话,颇怀疑他曾否读过佛经,是否懂得佛法。承他很殷勤的磨了两三盘墨,让我们题字,我很想送给他一副对联,联语是:“果否通佛法,玲珑善交游”,匆匆忙忙的,终于没好意思写出来。后来我在金顶上盼佛光不见,和梅先生闹着玩儿说:“假使我们能够看见佛光,我发心在五十岁以后出家。”结果急得跌了一交,佛光也没为我现出来。梅先生颇笑我不虔诚!
论起峨眉山和尚的宗派来,自从通天法师开山后,还是临济宗最发达;其次便是曹洞宗。临济宗的排行是:“清净智慧,道德圆明,真如性海,寂照普通,心源广续,本觉昌隆,能仁圣果,常衍宽宏”;曹洞宗的排行是:“广崇妙普,宏胜永昌”。现在“果”字辈在山里很占势力;曹洞宗的庙宇并没有几个。
(庚)几桩遗憾 我们上下山虽然有四天,实际上在毗卢殿和卧云庵合起来就耽搁了一整天,因此有许多地方不能久流连,有好些风景也只好割爱。其中最让我遗憾的就是没看见佛光。在峨眉绝顶,每逢山上有太阳,山下有雨,岩下编布着“兜罗云”,正当上午九点或下午三点,站在岩前和太阳成适当角度的地方,往往看见云上现出一个圆光,五色斑斓,虚明如镜,看的人的影子就收摄在圆光里头,你点头他也点头,你举手他也举手,那就是“摄身光”。此外因为云霞变幻,光度强弱,还有所谓“清现”“金桥”“水光”“辟支光”“童子光”等等名堂,据说五光十色,非常好看。十六日下午我们在金顶的观光台等了许久,因为日光不足,毫无所见。刚从金顶下山到祖殿和锡瓦殿转了一下,太阳忽然出来了;赶紧跑回卧云庵的平台上去眺望,照样没有看见什么。据一个小沙弥说:“佛光刚才现了一会儿。转眼就消灭了。”究竟是真是假,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对证!反正在这儿一直等到太阳快要衔山,我们始终没有和佛光结下缘。可是这半天因为我们尽在期待佛光,带累的也没有登成万佛顶和千佛顶。
洗象池前的猴群,在峨眉也是很出名的。据说在池前的石栏边或冷杉上,常常被一二百个猴子盘据着。游人如果拿包谷或其它的杂粮去喂它,就可以成天的不去。若是看不见,还可以给小和尚几个钱,让他在山门前大喊几声“猴居士”,他们就可以来了。猴群颇有组织,年老的领队,少壮的放哨。老的有三尺高,并不怕人;小猴儿只有五寸多高,毛色牙黄而润泽,常常紧附在母猴肚子上的毛里头,仅仅露出一点儿鼻子和眼睛,细看才能辨认出来。有时母猴从交错的树枝中,提溜着小猴儿扔着玩,小猴儿凌空而下,用手扶着树枝,好像打秋千一样,娇小玲珑,非常活泼生动!从游客手里取东西的时候,长幼有序,前后不紊,比重庆市民抢上汽车的秩序好得多。放哨的总得换着班儿来吃东西,遇到应该警戒的时候,他便啾啾高叫;倘若有人伤着一个猴儿,大家立刻现出一种狞恶的样儿来群起报复,很可以当得起“精神团结,共御外侮”两句口号。我们逛的时候正赶上包谷季,他们有东西可吃,就不容易喊得来,因此也未免有点儿遗憾。
我们这一回没从小路上山,我总觉得领略不够后山清幽的风景。到了九老洞,正赶上雾迷岩壑,又没能到三皇台去凭眺,尤其使我失望。据说在晴天的时候,站在三皇台上俯瞰,华严顶下石笋千峰,青葱笏立,抵得一幅极美丽的画图。直到现在,我的脑子里还时常涌现这幽邃隽秀的想像。
此外,像九老洞的栱桐、白云寺以上的桫罗,因为来的时令不对,没看见它们开花,也不免有一些美中不足的情绪。
最末了儿但是不最小,还有一桩让我很失望的事,就是山里虽然有数不过来的老松,却没看见一根凌霄拿娇艳的红花点缀着它的苍翠!本来在这“高处不胜寒”的地带,具有后凋性质的松柏还勉强可以挨受,像那娇嫩的凌霄怎能禁得住一阵阵的不断吹来冷风?它早就找暖和的地方攀附在别的树上欣欣向荣去了!难怪我从乌尤寺找到峨眉山还是没有看见她!
十一 观光川大
四川大学自从疏散到峨眉后校址分散在好几个地方。七月十八日上午九点承程天放校长和刘觉民、孙心磐、柯德发三位领我们到文法学院的各部分去参观。图书馆现有中文书十万册,西文书二万册,还有一部分在成都没运来。因为地方潮湿,管理人对于书籍的保存上颇费心思。川大当局对于训育很认真,现在已经印出《训导须知》和《学生训知》两本小册子,我们参观男女学生宿舍时,柯君很仔细的把每间房的门都打开给我们看,并且告诉我们每间房住几个人,床怎样摆,下学年还要怎样重新隔断等等,足见他平时对于这一点非常注意,在他的办公室里还有画得很好看的许多图表。
十七日晚上,在程校长家里,会到文学院院长向先乔先生(楚)。据他告诉我,川大中国文学系有向宗鲁、龚相农、陈李皋、李炳英、徐中舒、殷石曜、胡荏蕃、穆济波、萧涤非、曾尔康几位。其中只有中舒和涤非本来是熟人,其馀都没会过,假期中大半离开学校,所以也没有拜访的机会。先乔年近六十,容貌态度酷似顺德黄晦闻先师。宗鲁治校雠目录学,著述颇多,北大文科研究所近两年来所收的刘念和、王叔岷、王利器诸生都是由他指导出来的。在川大图书馆里所保存的中国文学系学生毕业论文有《吕氏春秋校注》《鹖冠子校注》《说文段注校正》《文选赋类异文考》《诗经释词》《左传引经考》《左传地理今释》等,又藏有《四川大学国文选》二册,所收有《礼记》、诸子、《史记》《汉书》、韩柳文、太炎文等,由此两部分,颇可以窥见他所提倡的风气的一斑。听说他对于教育部委托我所拟的中国文学系语言文字组课程草案,颇有批评。我这次很想会一会这个畏友,当面讨论一下。可惜不单我到峨眉没能见着他,最近中舒来信说,“他已经在善觉寺病故,现尚停柩报国寺中”,从此竟自终古没有面商的机会了。
十八日中午,峨眉清华同学会在陈福记菜馆招待我们,约程校长夫妇作陪,主人共十五位。涤非酒量很豪,我对他耿介寡合的性格非常同情,举杯对饮了两次,没想到我竟自醉了。
十九日上午九点,张洪沅、郑含青、方端典三位领我们参观生物系实验室、物理化学实验室、理学院办公室。十一点三刻冒雨移居山下峨眉旅行社。这里房间清洁,招待周到,饮食方便,比山上各庙强的多了。中午中舒在家里招待便饭。下午四点一同出北门,本来想到飞来殿,看一看思成所称赞的元代建筑,因为天晚路滑没能去成,只到绥山公园绕了一会儿,后来又转到东门外护国寺去看大佛。这个庙是明万历己巳建的,又叫做宝藏禅院或大佛寺。正殿供有千手大悲观音铜像,高三丈六尺,是明朝无穷大师别传募铸的。据说最初他本想把这尊大佛搬到顶上去,后来因为分量太重,难运入山,他才在万历辛卯年到北平,奏请慈宁陈太后(案如果是陈太后尊号应该作“仁圣”,李太后曾经住过慈宁宫,但也没有“慈宁”的尊号)发帑金开建这个庙,并赐香灯田五百亩。这尊大佛的帽子就有九尺高,相传起初帽子有点儿不正,后来把一个九尺高的小铜佛放在里头才正过来,现在帽缘低的地方还可以看见佛顶。佛前的木龛旁边有一口钟是明慈圣李太后所献,尚膳监苏炳监造的。后殿供文殊、普贤三像都留着胡髭,相传是照西域的样子塑的,和普通的像不同。
下午六点含青、洪沅约到圣积寺。在一进门的老宝古楼前有两株大黄葛树,直径一丈多,大可十围,浓荫满地,碧色参天,在四川很少看见,旧传楼额有宋魏了翁所写的“峨山真境”四个字,现在已然看不见,楼外面还有一块石碑,刻着“古慈福院”四个篆字,是万历壬午四月分守川南道参议高任重题的。楼中间挂着一个八卦铜钟高九尺,径八尺,据说也是明朝别传和尚募铸的,每逢初一、十五的夜里敲它,声音可以直达金顶。寺里面的正殿供有铜铸普贤骑象像,象鼻子都被游人摸亮了。门外有一个铜炉,也是明朝的东西。后殿有永川万华轩施制的华严铜塔,高二十尺,凡十四层,铸佛四千七百尊,镌华严经全部,绿色斑斓,刻工精美,是很值得宝贵的。
这几天因为夹江水涨,从成都来的公共汽车不能开到峨眉,我们本打算二十日从峨眉坐黄包车到夹江,然后再转成都。承程校长和许多朋友的好意,都怕到夹江后等不着汽车,就得坐三天黄包车,沿途还要住“海陆空并进”(“海”是外面下雨屋里立刻漏成河,“陆”是比坦克车还利害的臭虫,“空”是赛过飞机的蚊子)的么店子,那就未免太苦了。所以他们主张打电报给武汉大学王校长,请他替我们买成嘉公路的汽车票,先回到嘉定,再转成都。我们因为情不可却,就这样接受了他们的好意。谁想到事实演变的结果,比我们由峨眉直接坐黄包车所受的罪,竟至加了好几倍!
十二 走上了艰难的蜀道
七月二十日,上午九点二十分,由峨眉旅行社坐黄包车,仍取道苏稽回嘉定。到了苏稽,方太太转草鞋渡搭船回家;我们一直坐车到乐山郊外的徐家汽车站后,又押着行李步行了七里。城里的嘉林公寓和息尘旅馆都住满了客人,好容易才在铁牛门白水街的嘉定饭店,找着三个房间。当天晚上武汉大学王校长派人来通知,二十一日早晨有公共汽车开成都,每张票五十元,因为预先没有登记,得要送给司机三十元小费,才能立刻买得票。我们想,只要少耽延几天,多花几个钱倒没什么,于是就决定托他买票。
第二天早晨四点半起来,六点赶到车站,居然买到第七、第八、第九三张票。七点多,车也开来了。我们当时觉得很高兴,心里已经在盘算当天到成都后住在什么地方,先看哪几个朋友,若是像这样顺利,不出十天我们就可以回到昆明了。
车票虽然有号码,客人仍然争先恐后的自己挤上车去占座位;等到快开车了,售票员才又一个一个的喊下来叫着号码派定座位。可是最初占住后一排的几个客人,一死儿的盘据着不动,不知道预先有没有谅解,公路局的人对他们也就置之不问了。把号码叫完后,陆续还有没拿着票的客人上车,只要有一丁点缝儿他们就硬挤下去坐,也不管旁边的客人能否喘得过气来。除此之外,顶棚上还坐着四条“黄鱼”。
耗到八点二十分,燃着木炭后,车总算开了。没想到刚走出二十公里,到一个叫滩渡地方,就抛了锚。这个地方有一条小河,在干季本来没多深,平常只是三成水,这几天因为连下了几场大雨,立刻涨到七成水。河的对岸泊着公路局的一条大渡船,司机喊那个船上的梢公叫他把车渡过去;他借口水大流急,怕有危险,无论如何不肯解缆。司机的叫了两声没人理,他也坐在一旁,不闻不问了。据几位常走蜀道的客人说:“这是两边正在要价还价的表示,大家要肯出几个钱,也许马上就可以过渡。”当时有两位热心的本地人就坐着另外的小划子到对岸去磋商,终于白费唇舌,毫无结果。就这样僵着,从十点二十分一直耗到十二点,司机的既然不闻不问,另外也找不着公路局的人去理论。头上烈日炎炎,腹中饥肠辘辘,嘴里渴得冒烟,连一棵树荫,一块糍粑,一口开水都找不着。正在无可如何的当儿,后面忽然又开来一辆卡车,上面的客人,远望着黑乌乌的比钉在一块臭肉上的苍蝇还多。其中有兵役署的公务员,有军人,有男女学生,还有其他各色人等。最引起我注意的,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儿,身材不很高,瘦瘦的,脸上略带烟容,穿着咖啡色的绸衫,戴着白草帽。紧跟在他身后还有两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他们在白纺绸的褂裤上罩着一件荔枝绸的长背心,脚上穿着绿丝袜黑缎鞋,毫不爱惜的就往水里踩,裆底下鼓鼓囊囊的有一个兜子。我起初还以为两个人同时害疝气呢,细一看原来每人各带着一架盒子枪。他们站在岸上喊了两声梢公,就坐划子到对岸去了。有认识他们的人说,那个老头儿是这条路上的“舵把子”,跟着他的两个人是他手下的“胞哥儿”,他们一过去也许过渡有希望了。果然待不大会儿我们车上的司机也从对岸回到这边来了,他和跟车的助手啾咕了两句,那个助手就运用“集中力量”的新名词,和每个客人勒索两元过渡费。钱收的差不多,对岸的梢公也招呼伙计,解缆执篙,立刻把船撑过来了。
过渡的办法是把船头接上两条木板,宽窄和车轮相当,距离和轮轴相等;因为水大流急,车不能直着开上去。斜着一点儿好减轻冲击的力量。费了半天事,船夫算是把木板接好了,用绳子也把船扎稳了,车上的客人都先跑到对岸眼巴巴的期待着。一会儿,司机开动引擎,汽车呜呜作响,前头两个车轮已然开到木板上,大家正在高兴的当儿,没想到车后面的一个轮子已经悬了空,尽管转得怎样快,再不能把车身推进一寸。而且车身倾侧,系在顶棚上的行李晃晃荡荡的,眼看着我的箱子里那些未完成的文稿立刻就要付诸东流,怎能不急得出了一身透汗?这时候,船夫们手忙脚乱,客人们垂头丧气,司机的却袖手旁观,蹲在一边儿吸香烟。忽然从离这儿八里以外的甘江铺跑来一个公路局的人员,他自告奋勇的跳下河去,指挥船夫们把那块离开车轮的木板用石头垫起一边儿来,为是让它的斜度恰好可以衔接那个落空的轮子的底下。可惜他们辛辛苦苦,“邪许”震天的工作了两三点钟,只因为力学常识不够,没把支重力三点安排妥当,板子搭好以后,车刚往上一开猛然间磕碴一声,船身动摇,石头滚落,板子滑开,车轮照旧出轨,车身倾侧的程度比前一回更厉害。
这一回大家简直的绝望了。那个自告奋勇的人也跳上岸来,拧干了衣服,躲在一边儿一筹莫展。梅先生急得皱着眉,噘着嘴,一枝接着一枝的吸纸烟,一句话也没有;毅生平常虽然指挥若定,不慌不忙,这时候却也满脸涨得通红,不住的拿手绢擦汗,我始终惦记着箱子里那些稿子,恐怕多少年的心血没像罗膺中先生那样惨遭回禄,却在路上无意中被了水灾。于是不顾一切的再渡到河那边,穿着皮鞋爬到已然向河心倾侧的车顶上去解行李,鞋底子简直滑得站不住脚。幸而在车上临时认识一位西南联大叙永分校的同学汤元森,和一位乐山国立技术专门学校的同学金问瀛,仗着他们两位帮助,我和四件行李算是没有一同滚到河里去。把行李运到对岸后,嘴里渴的要命;毅生花了两块钱,托路旁一家乡下人给我烧了五大碗开水,我顾不得烫嘴不烫嘴,一口气儿喝了个干净,当时的感觉,比坐在重庆冠生园喝冰镇的鲜橘汁,或在酷暑的天气咀嚼着飞机运来的鲜哈密瓜,都似乎有味道的多。这一刹那才充分了解“渴者易为饮”的真正意义。
一直耗到下午四点半,一半陷在河里的车始终没有救起来的希望。对岸虽然从夹江开来了一辆车,可是两方面的司机没讲好交换“黄鱼”的条件,宁可对耗着也不肯“打兑”。我们恐怕这样待下去到晚上连蹲一夜的地方都没有,只得雇了两个挑夫挑着行李步行到甘江铺,找着一家么店子就歇下了。这家么店子前面是茶馆,后面有几间客房,我们住的一间有三张木床,每张上面各铺着一领草荐,地下湿的往外浸水,隔壁厕所和后院猪圈的气味,一阵阵的从那仅有的一个小窗口里吹进来,大有“薰”风恼人眠不得的味儿。我们为防御“陆”“空”的侵袭,把油布铺在草荐上,又燃着好几条土制的蚊香,一切工事都布置好了,才到街上找点饮食,甘江铺地方虽小,街道倒还干净,浓绿成荫的梧桐树夹植在砖甬路的两旁,别有一种幽静的风致;我们在桐荫底下的一个街摊仅仅找到两碗豆浆稀饭,聊解这一天的饥渴。当天晚上起初睡得不大好,后来忽然又下起大雨来。我想假如这一晚停到滩渡的旷野郊,上不着村,下不着店,渴了喝不到水,饿了找不到东西吃,下雨没有地方躲避,那岂不更要狼狈万分?这样退一步想,渐渐也就睡稳神安了。
二十二日早晨六点半花八元雇黄包车到夹江。本来想到那里的汽车站去办交涉,好换车往前走。谁晓得到夹江以后,车站早把“洪水暴涨上下无车行驶”的牌子挂出来了。这样一来,夹江当真把我们“夹”在那儿了。万分无奈,只好在王家祠旅社后面匀出一张铺位来,同屋还有一个病人在那里呻吟不绝。挨到十点二十分,同行的忽然有人提议从这里雇黄包车当天“拢”眉山,每辆价五十五元,我们赶路心急,也赞成和他们一起走。于是一行六辆车,向车站办了退票的手续后(手续虽然办了,可是票价至今还没有退还,结果我们每人花了八十元只坐了二十公里的汽车),十点四十分就冒雨动身,路上还遇到一阵大雨,衣服和行李全淋湿了。十一点四十五分过螺丝圈,坡陡难爬,车夫临时雇人“拉坡”才曳过去。十二点半到土门铺,车夫吃饭后,拉我的那一个忽然要补皮带,这样一耽误,同行的那三个人不耐烦多等,于是就把我们三个老搭档落在后头了,下午两点四十分到张爷庙大桥,花去廿分钟才过了渡。三点十分过两路坡,比螺丝圈更难爬。过坡以后,我坐的车皮带又坏了,这样一误再误,直到四点十五分才过了娴婆镇,五点钟才到了思濛河。车夫借口天色已晚,前面到线滩还要过渡,当天无论如何不能拢眉山,极力劝我们住在这里;我们也恐怕黑天走生路,诸多不便,只好就听了他们的话了。
思濛河离乐山六一.四六一公里,到成都还有九九.七四五公里,我们耗费了两整天,结果才勉勉强强走了五分之二的路。思濛虽然不是什么大镇,可是听老于蜀道的人说:“成嘉公路的司机到这里总要设法抛锚,就像成渝公路的司机喜欢在来凤驿抛锚一样。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据说他们的‘贵相知’都拿这两个地方作大本营,他们仆仆风尘,不得不找个地方消遣消遣;至于客人是否要露宿在荒郊,他们满没放在心里。”这一段话还没听完,忽然一辆汽车风驰电掣的开过思濛镇,同车的金问瀛还向我们招招手儿,说了两句话。原来他们向夹江站长交涉的结果,下午三点钟就换了这个车出发了。我当时一方面颇悔我们“欲速不达”的急性子,一方面也觉得刚才所听到的话不可尽信。
谁知道第二天早晨刚走到离开思濛不够二里的镇南桥,果然看见昨晚开过去的车抛锚在路边,车上的客人,一个个面色灰白,两眼枯涩,有的在河边洗脸,有的在车上打盹儿,显见得是一宿失眠的样儿。到这时候才把那位老江湖的话证实了。我们走出去没多远,雨越下越大。车夫简直淋得上气不接下气,勉强拉到盐水井的一个茶亭,只好暂时避一避,这个地方虽然有一家小铺儿,可是没有什么东西卖,我们尽它所有的沽了四两包谷酒,就着落满了尘土的炸麻花儿,姑且赶赶寒气,充充饥;又央告老板娘泡了一壶浑水茶,虽然苦涩不大好咽,究竟比渴着好受得多。挨到十点半,雨稍微小一点儿,又冒着雨往前走。十一点四十五分到了线滩,没想到公路局在这里所备的渡船,从这一天早晨起,因为水涨竟自封渡了。连我们一共十几辆黄包车都堆在那儿不能过去,任凭你怎样大声喊叫,对岸管渡船的公路局人员一概置若罔闻。耗到十二点多钟,大家的肚子都饿得咕噜咕噜的叫,也没地方买东西吃。幸亏毅生机警,花九块钱,让一个乡下小孩买了一升米,就托他的家里给我们煮一煮。这一家似乎很穷,几间茅屋脏得不堪,满院子黑泥和猪屎,弄得一塌糊涂,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我们把乐山北大同学杜高厚所送的罐头薰肉和榨菜拿出来,当珍馐美味吃,一边喝着米汤,一边嚼着半生不熟的饭。这时候有四个小孩儿,四个女人,十六只眼睛都在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我们,假如我是个写生家,眼前简直是很好的一幅油画。我心里在想,四川米价这样高,绝不会“谷贱伤农”。何以这一班农人对于米饭如此希罕?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一班佃户把所得一点谷子早已卖光,有的甚至于连包谷都吃不上。至于罐头食品在他们更是希罕物儿了。
吃完饭后,一直在河边耗到下午三点钟,幸而有一位军官的护兵向对岸放了四响盒子枪。那个渡船才算撑过来,可是那个管渡船的公路局人员公然向大家说:“现在生活高涨,连包谷都卖五十元一斗,我们专靠路局一点薪水,真是连烧炭喝水都不够,所以不得不请诸位帮衬一下,黄包车过渡每辆请付五元,有钱的便过,没钱的免过。”后来开了两次船,渡过十一辆车来,其中虽然也有几辆少给一两块钱,可是有五六位取巧的坐车人先空身渡过河来,打算要偷关漏税。那个管船的当真就把他们的几辆车落在河那边儿,置之不理。
四点三刻渡过线滩,车夫放足了脚力往前赶,五点三刻,才拢了眉山。预定一天的道儿,竟自走了两天,还受了这么多的罪,只好自怨命运坎坷。恐怕从夹江同行的那三位早就到成都了。当晚宿在北道旅馆,“陆”“空”交袭,彻夜未能阖眼。
二十四日早晨四点半[46],困眼朦胧的起来,五点坐黄包车从眉山出发,讲明了当天拢成都,每辆价六十五元。八点进彭山县丽明门,刚走了二十多公里,车夫在我们吃早饭的当儿,就起意“漂车”(他们管换车叫“漂车”)。少走路,多赚钱,为取巧自私,不惜剥削同行,充分表现了他们的劣性,同这种人真是没道理可讲的。“漂车”以后,九点二十五分继续前进,在北门外的公路旁边看见“汉张纲故里”和“晋李密故里”的石碑。十一点四十五分过兴隆场,十二点半入新津县境,下午一点四十分拢邓公塘。新津是灌县下游三条河水汇归的地方,每到洪水泛滥的时候,过渡非常困难,所以俗谚有“走遍天下路,难过新津渡”的说法。我们没到这儿以前,很怕到这儿又要出什么“拐”,幸而仰仗上帝的保佑,从两点二十分到三点,居然风平浪静的把我们渡过来了。当船夫把黄包车抬到船上的时候,我们虽然站着挤在人堆里没有回旋的馀地,身子随着激荡的江流不住的摇晃,可是一回想起前两天在滩渡和线滩的滋味来,无论如何是轻松快活的;这一刹那回头望见邓公塘山上的修觉寺、华严寺、二郎庙、玉皇殿等许多寺观,参差错落的掩映在一片浓绿中间,居然也有闲情逸致来欣赏它的美丽了。
过渡后,在旧县稍微休息一会儿,有一辆小汽车的司机向我们兜揽生意,我们心急似箭,恨不得马上到了成都,也有意无意的和他磋商磋商,没想到因为买不到汽油没坐成汽车,结果倒被黄包车夫敲了一笔小竹杠。四点半过兴隆场,再经黄水镇,到双流县,天已经六点多了。从旧县雇来的黄包车夫又在“漂”车。我换到的一个,笨而无力,走两步歇三步,还不住的气喘如牛,在离成都南门还有四公里的地方,他简直拉不动了,我只得下车跟在他后面,细雨濛濛,漆墨乌黑的陌生路上,踽踽独行了八华里。九点半到南门后,毅生已经等了我半点多钟了。赶紧再换车到城里骡马市大川饭店新改的中国旅行社,匆匆忙忙间,很万幸的算是只丢了我一顶呢帽。
我们就在这深更半夜里到了成都。
十三 尝尝成都跑警报的滋味
到四川后所经过的城市,我最喜欢的是成都,因为它除去城圈子不很见方,街道稍嫌纡曲以外,有好些地方都像我的故乡北平。比如春熙路的繁华像王府井,玉龙街的风雅像琉璃厂,打金街像廊房头条,少城像后门里头,薛涛井和陶然亭的风格相近,草堂寺和松筠庵的规模仿佛,华西坝一带简直是具体而微的成府或清华园,只有武侯祠的地方色彩特别浓厚,在北平一时还找不出适当的对照来。美中不足的是,我们在成都只停了六天,却有四天遇见警报,“七二七”的空前大轰炸我们碰巧会躬逢其盛。
七月二十五日上午,因为前两天路上太辛苦了,在旅行社休息了半天,下午一点半到四圣祠医院去看寄谦。她自从二十八年统考取录后,教育部没能照她的第一志愿分派在西南联大,勉强在川大待了半年,肺病就发作了。一个年轻轻的孩子,独自在举目无亲的异乡害病,这是十分值得同情的,所以我到成都后第一个就去看她。她看见我,惊喜交集的喊了一声“二叔”,两行热泪立刻就淌在脸上!尽我可能的安慰了她几句,并且谈了一些昆明熟人的消息,才把她逗笑了。四点返寓,郭子杰和沈茀斋来访,晚七点邓锡侯先生约我们在南打金街王宅聚谈,借机会晤到朱佩弦、陈斠玄、李幼春、李伯申、刘式传、王孟甫几位和许多不大熟识的成都“文化人”。
成都在许多好处之外,值得提一下的还有小吃和市招,比如像“姑姑筵”“哥哥传”之类,声名已经洋溢四川以外,自然用不着特别介绍了;就是像“不醉无归小酒家”“忙休来”“徐来”之类,先不用问他们的口味是否适口,单凭这几个招牌就够“吃饱饭,没事干”的骚人墨客流连半天的。甚至于一个卖豆浆的小铺也用“万里桥东豆乳家”七个字作招牌,未免雅得有点儿让人肉麻了。可惜我们来的时候,正赶上米珠薪桂的年头儿,“姑姑筵”一餐酒席就得四五百元,朋友们既然不敢轻易请客,我们更不敢贸然到这些地方去问津。倒是二十六日中午,佩弦约我们和新从兰州回来的徐绍穀全家到名不雅而物甚美的“吴抄手”去领略本地风光,我们却非常得到实惠。不过一碗山大菰面索价三元二角,物虽美,价未免欠廉了。此外,还有很著名的“黄胖鸭”和“赖汤圆”,可惜没抽出工夫去领略一下。
二十六日下午三点到华西坝去参观华西齐鲁金陵大学,会到张凌高、刘式传、陈裕光、吴贻芳四位校长。高巍巍的楼房,绿莹莹的草地,看惯了我们那茅茨不翦,蒿莱不除的校舍,来到此俨然有天上人间之感。这四大学现在联而不合,校舍全借用华西的,一切开支按学生多寡的比例分配,有一位西籍的总会计专司其事。各大学中国文学系的状况,据我约略向各校当局询问所及的,华西方面,主任为庞石带,教授有林山腴、钟正楙、李培甫、杜奉符、闻在宥、吕叔湘;齐鲁方面,主任为钱宾四,教授有林昇平、邓子琴、胡福林、孙次舟、张维思;金陵男大方面,自余贤勋病故后,主任由文学院长刘国钧兼任,教授有高文、罗倬汉、张守义、陈延杰;金陵女大方面,主任为陈斠玄,教授有邵祖平和曾小姐等。至于三大学的中国文化研究所:齐鲁由顾颉刚主持,另外还有钱宾四、张维华、张维思、胡福林、孙次舟几位;金陵由李小缘主持,另外还有徐益棠、商锡永、刘叔邃几位;华西由闻在宥主持,另外还有吕叔湘、韩儒林两位。听说我的学生傅懋勣上学年也被在宥从华中罗致到华西作副教授兼副研究员,薪尽火传,颇为欣慰。这三个研究所的风格,大致齐鲁偏重历史,金陵偏重考古,华西偏重语言,不过中间也没有严格的分野;经费的来源都是由哈佛燕京社供给的。在这许多位中间,颉刚、斠玄、宾四、在宥、叔湘、锡永、小缘、子琴、福林,本来是熟人,其馀几位还都没有会过。林山腴的诗名很高,记得李审言有一首赠古公愚的诗道:“雅才今日推梅县,诗派华阳起正声,文字论交半天下,平章要识此时情。”梅县指着公愚,华阳便是推崇他,他家里的肴馔也很精美,在成都,“林山公菜”和“姑姑筵”是伯仲之间的。
从华西大学出来,到后坝三大学肺病疗养院去看杨君庆惠,他是我的亲戚,曾在空军军官学校第九期毕业。当这一期毕业的时候,林徽因女士的弟弟林恒在驱逐组考第三,他在轰炸组考第三,都是那一班优秀分子,可惜一个毕业不久就壮烈的殉国,一个刚毕业就发现肺病:我真为国家养士可惜。庆惠本来是个很“棒”的小伙子,人品、志气、技术、学识,都值得佩服,不幸得了这样延缠的病,看见他真让我难过,幸好他的脸色和精神都很好,大约不久就可以康复了,我相信他一定还能替国家、替民族建立一番功业。这个疗养院统共不到二十个人,可是有七个是空军出身的,关于这一点,我希望航空委员会和航校的负责当局对于在校或出校员生的营养卫生都得特别注意才好!
晚七点,子杰在广益学舍请我们吃饭,同座有沈茀斋、蒙文通、吴毓明、刘式传等,八点同毓明访在宥和叔湘,华西中国文化研究所的季刊已经印出两期,可惜在内地很难看得见,这一晚在在宥那里才看见了航空寄来的样本。纸张的考究,印刷的精美,绝不是在昆明或重庆所能找到的。
在成都刚过了两天消停的日子,忽然又疲于奔命的跑起警报来了。二十七日早晨八点,子杰约我们和茀斋、佩弦去游武侯祠,出南门外一里多地,老远就望见古柏参天,气象森严的一所祠宇,那便是杜工部所谓“锦官城外柏森森”的蜀相祠堂了,这个祠堂本来叫做“汉昭烈祠”,可是诸葛亮的声名和功业在一般民众心里比刘备普遍得多,结果反倒君以臣掩一变而为“武侯祠”,祠的前殿供着昭烈帝像,旁边有北地王配享,左右配殿分祀关张,两庑还塑着蜀汉二十八功臣,后殿的武侯像本来塑着丞相衣冠,可是不知道那个受了《三国演义》的影响的俗人擅自给他披上一件八卦衣,送给他一把鹅毛扇。这和美国芝加哥博物馆根据梅兰芳贵妃醉酒的戏装去追摹杨玉环的遗容,可谓无独有偶的滑稽可笑。在这一层殿里,左边供着诸葛瞻,右边供着诸葛尚,壁上刻的题咏虽多,但没有超过清代以前的,其中有季刚先师的尊人黄鹄大先生的一首诗,倒引起我不少念旧之感。从武侯祠出来,又驱车到新西门外余家桥去凭吊“浣花溪水水西头”的草堂寺,这个地方门禁得很森严,子杰掏出一张教育厅长的官衔片子来,守门的才把我们放进去,草堂三楹,中间供着杜工部,左右分祀黄山谷和陆放翁;堂后有杜像刻石三,黄、陆像刻石各一,我对着这千古诗圣的故宅虽然有无限的“思古之幽情”,可是,要追慕当年“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的遗风馀韵,简直一点儿都领略不到了。
当我们还没有到草堂寺以前,在路上已经看见了预行警报的黄旗,成都人因为最近几个月敌机并没有当真来过,所以大家的心里,简直不拿情报当一回事,没想到这一次敌机可当真来了,——而且还来了一百零八架!九点四十分发过空袭警报后,我们还在城西四家村李幼春的家里谈天;十点四十五分续发紧急警报,还没有过十分钟敌机就飞到头上了。紧跟着高射炮声隆隆,投弹声轰轰,几间房子动摇的像地震,屋顶上的瓦和窗子上的玻璃被激荡的上下交响着;这一刹那的紧张情绪事后很难把它追述出来。在下午一点四十分解除警报后,我们本打算到昭忠祠街赴梅东华的约会,谁知道在城里坐着车东冲西撞的盘旋了总够半点多钟,压根儿没找到一条可以通过的路。举目所见,不是栋折榱崩,瓦砾遍地,就是脰断肱飞,血肉模糊!这一次灾区之广,伤人之多,打破了成都历来遭遇空袭的纪录,一直到四点我们才从城外绕到梅家吃成了午饭,这时虽然饿了半天未尝不饥肠辘辘,虽然感谢东华给我们预备下在昆明三年看不见的鲜虾和西瓜,可是一想起刚才亲眼目睹的惨状,无论有什么珍馐美味也觉得不是滋味!回到旅行社以后,看见离开我住的房子不到两丈远就中了一个大炸弹,我的房里虽然顶棚震落,尘土满地,幸而还没有直接命中,还不致于把我在滩渡辛辛苦苦从汽车顶上冒险抢救下来的那个箱子化成灰烬。
晚七点到焦家巷赴张怡荪的约会,怡荪从离开山东大学中国文学系以后就专心去办西陲文化院的事业,当晚因为惊魂甫定,没能详细询问他院务进展的情形,可是就他已经印好的《藏汉字典》《汉译耶士基藏语文法》和《西康详图》来看,足徵他在这抗战期间确乎闭户埋头的作出了一些成绩。
二十八日早晨七点四十分就有了敌机入川的情报,黄旗刚一挂出,全市立刻骚动,黄包车价钱飞涨,街道上挤不动的人群,各各扶老携幼,提包挑担,荒荒张张,抢抢攘攘,直着眼睛往前奔,成都市民再没有昨天以前那样镇静了。我们随着北大老同事雍克昌到西门外九里桥去躲避,好容易跑出西门,到了郊外,只见疏散的群众夹在稻田中间的小道上成两条直线的样子向前蠕动着,绝不能作面的展开,一旦敌机临头这是最危险不过的。所以在成都遇到空袭,不单没有重庆那样安全的防空设备,连昆明那种跑警报的味儿都赶不上。因为第一,城市太大,从城里跑到郊外已经得费去很长的时间,走出很远的道路;第二,东、南、北三门外各有轰炸的目标,比较上只有西路安全一点儿,因此一遇到警报,这条路上往往拥挤不堪;第三,成都郊外到处都是水田,不像昆明郊外那样空旷,要想跑出去不远就找到一个像昆明北郊的山,西郊的福海村,东郊的昙花寺,南郊的船房,那样既有掩蔽又非常宽敞的地方,那是绝对办不到的。我们这一天,除去城里的一段路不算,来回一共走了十八里,把我的皮鞋都跑绽了,结果却是一场“惩羹吹齑”的虚惊。然而因此却领略了克昌家里的田园风味。他的田庄在九里桥的道旁,周围共三十亩,丛竹密翳,曲溪萦回,从外面简直不容易发现它,中午一餐便饭,承主人“自锄稀菜甲,小摘为情亲”,吃着格外香甜有味。成都坝子上的田,天干不旱,淫雨不涝,向来是很出名的,近来经“山东一人,山西一人”在那儿大量的收买,每亩已飞涨到一千四五百元。他这三十亩田都交给田户种着,每年“大春”,每亩交谷一石九斗,按四川现在谷价说,这笔收入总算很可观了。克昌是研究生物学的,现在西北师范学院任教,假如我要是他,我一定摆脱一切,帮着弟弟在家经营田庄,一方面常和自然界接触也还可以不废所学,又何必仆仆风尘,一年往返两次乃至于四次城固呢。
晚七点张岳军先生在励志社招待我们,同座有茀斋、佩弦、毓明、邓品纯、张凌高,陪席的是郭子杰、胡次威两位厅长,席间谈起白天在警报声中共有敌机一百五十架分五批袭川,第一批炸重庆,第二批炸泸州、自流井,第三批炸内江、自流井,第四、五两批均炸自流井,损失情况还没得到详细报告。
二十九日早晨八点十五分,预行警报的黄旗又挂出来了。本来约定这一天到宋公桥去看佩弦,被警报催逼着,索性就手儿逛了一趟东门外的望江楼。望江楼因为薛涛出的名,现在在薛涛井旁还有一块碑,刻着她暮年着女冠服的画像,和清乾隆乙卯周厚辕所写的唐胡曾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巷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匆匆的游览一周,便坐在吟诗楼上俯瞰锦江的碧流,从从容容的等警报,果然,九点二十分烟轰响了。我们随着茀斋到川大农学院院长王尧臣家里去躲避,十二点十五分忽然有机声隆隆在空中盘旋了约摸半点多钟,我们躲在防空壕里既没听见紧急警报,也没听见高射炮的声音,究竟是敌机,是我机,始终没弄明白。下午两点五十分解除警报后,从农学院的后门坐鸡公车到新南门,这也是生平的第一次经验,鸡公车比北方的独轮小车子矮而小,人在上面脊背靠着一块板,两脚伸在轮子前边几乎可以擦着地,走起来,这声音吱吱吜吜的,令人发生一种不调和的、刺耳的、吵噪的感觉,我想它得名的原由,除去象形而外,这种声音也或许是可能的。
四点,在宥、叔湘约我和毅生在广益学舍里华西大学中国文学系茶叙,凌纯声、芮逸夫、马昌寿三位前一天刚到成都,颉刚从崇义桥赶进城,在这里全会着了,另外还见着三大学里许多位旧交新识的朋友。最让我高兴的是碰见了冯汉骥先生,近年来听见弄人类学的朋友提起H.K. Feng的名字来,又在Havard Journal of Asiatio Studies里面看见他两篇文章,这天一见面,原来十五年前我们在厦门大学就同过事了。散会后到鲁斋去看宾四,他今天才从青木关回来,我们因为还要参加清华同学会的宴会,匆匆忙忙没能多谈,约定第二天一早再去看他。
晚七点成都清华同学会在总府街涨秋餐馆欢迎梅先生,约子杰、东华、茀斋、佩弦、毅生和我作陪,饭后由主席宋涟波致词,梅先生和子杰都有演说。我一路上跟着梅先生参加好几次清华同学会,想等着机会在这里说几句答谢的话[47],现在约略还记得那一晚说话的大概是:
每逢我参加清华同学会的盛宴的时候,梅先生总向大家给我介绍说:“罗先生是我们清华的校友”,真的,在西南联大里头,假如我要巴结的话,我不单可以算是清华的校友,而且还可以算是南开的校友。可是,撇开这一层资格不提,我另外还可以找得出跟吃跟喝的好理由来。今年清华开三十周年纪念会的时候,张伯苓先生打一个电报给黄子坚先生说——“清华和南开是通家之好,我们得从丰的庆祝”。当时子坚在会场上大作“通家”的解释,最精彩的几句是:“清华现在的校长是南开第一班的高材生,南开的教授又有好多是清华出身的,并且两校的同人还有许多叙得上姻娅的关系。”后来冯芝生先生又代表北大说:“要是叙起通家之好来,北大也并不后人。比如说,北大文学院院长胡适之先生是清华人;兄弟是北大人,现在却担任着清华文学院院长;再者子坚先生说,清华同学向来穿衣服讲究‘倍儿亮’,北大同学总是大布之衣、大帛之冠的不修边幅,可是今天清华校友代表吴泽霖先生的衣服却充分的表现着北大的风格。”这两段颇有风趣的演说在当时非常动听,要是给他们补充几句,我还可以说:现在北大的同事有许多是清华、南开出身的,而在座的北大同学朱佩弦先生却在清华有很悠久的历史,此外像杨今甫[48]、周枚荪几位先生,乃至于兄弟个人,都在清华服务过一个时期,拿这些关系难道还叙不上“通家”吗?既然是通家至好,诓两顿饭吃还有什么拉不下脸来的?
……
我说完这段话,王士倬先生和一位现在叫不上名儿来的清华同学各自敬了我一杯酒,宾主才尽欢而散。
三十日早晨七点四十五分,已经有预行警报,梅先生一起来就到茶店子拜客去了,我和毅生赶紧雇车到华西坝去找宾四。八点二十分刚到广益学舍门口儿,空袭警报就响了。约上宾四,随着叔湘全家,到附近一个碉堡底下去躲避,在那里碰见在宥、颉刚、斠玄、纯声、逸夫、昌寿许多熟人。后来又到小缘家里去谈天。这一天敌机虽然没来,可是听说一共有七批分别轰炸重庆等处,直耗到下午三点警报才解除。我和毅生利用这个空儿很恳切的劝宾四返校。我想像宾四这样富感情重然诺的朋友,不久一定会回到北大来的。四点,承颉刚、宾四、斠玄、在宥、王栻五位招待我们在中西餐馆吃午饭;晚八点,又累茀斋和协和中学吴先忧校长破费,让我们在离开成都以前领略一点儿“哥哥传”的滋味。
十四 可靠的邮车居然出了“拐”!
在成都本来想多流连几天,最初还有登青城山,游都江堰的雅兴,可是住过六天,反倒兴趣索然,急于想走。一则因为连续跑了几天警报,颇感力尽筋疲;二则接到蒋孟邻先生从重庆打来的电报,我们急欲会他;三则在路上出乎意外的耽误了这么多日子,自备的资斧早已告竭。所以在七月三十日托东华代向邮政局定好车票后,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动身。只是一件事有点儿遗憾,我们刚到成都那一天,就接到充和寄来一封信,指点游青城的途径说:“由灌县去青城山约三十五华里,有两路可走:一摆渡,一经索桥,来回可走不同的路,到青城即住天师洞,万不可住上清宫,因为那里的道士俗气逼人,竟有一道士满口二百五的英文,除结交要人外,又爱结识教授,琐琐麻人!天师洞主持为彭椿仙,年高德茂;另有易道士心滢者读书最多,貌甚癯雅,如有兴,可与一谈;还有一个伍知客,古风道貌潇洒出尘,可入画,不可以谈话;有一弹七弦琴道士盖与彭祉卿同派,粗慢无礼,亦无其他修养,以不听为是。天师洞正殿有一对石狮,一狮足踏一法螺,有孔可吹,音甚洪亮。青城茶有名,天师洞不如上清宫,因其居卑处下,不见阳光,上清宫则反之。山上有奇鸟,黄昏即鸣,姑名之曰知更鸟。”可惜我们匆匆忙忙的没能照她所说的去览胜寻幽,姑且记下这段话作为梦游的指南,保持着有馀不尽的兴致。
在离开成都的前一天,我们已经托蓉市警察局秘书主任郭喆卿替梅先生定了三十一日的飞机票;可是梅先生觉得邮车只比飞机晚到一天,既可以节省去两百多块钱,三个人还可以不致于分散,所以他毅然决然的退掉了飞机票,仍然和我们一块儿坐邮车,——的确,除去飞机以外,这是成渝公路上最可靠的交通工具。
七月三十一日早晨五点,我们冒着大雨赶到西川邮政管理局,承东华和运输股吴华农股长的帮忙,把行李和座位都给我们安置“规一”,同行的除去我们三个以外,还有中央大学师范学院英语系杨宪益教授和他的夫人Cladys Tavler女士,另外还有一位到自流井供职的邮务佐林君。梅先生和杨太太坐在司机台,我们四个坐在后面。上面遮好帆布棚,下雨也不至于渗进来。司机名张培芝,北平人,看样子很老实,梅、吴两股长也替我们关照过了。七点二十五分开车,十点十五分拢简阳,早餐。外面的雨虽然淅淅沥沥的下个不住,可是这七十五公里畅行无阻,一点儿问题都没发生。
没想到十一点十分离开简阳,刚过了三十分钟,走出去不到五公里,在一个叫七里碑的地方,忽然因为山洪暴发,河水漫过了公路,车便不能前进了。我困眼朦胧的闷坐在帆布棚里,有时候幻想这是童子军的露营,有时候幻想我被困在戈壁沙漠的蒙古包中,恍恍惚惚的又焦急又难过。一会儿后面又抛锚了一辆四川公路局的木炭车,全体旅客总动员,下车来和临时雇的民夫共同推搡[49],费了九牛二虎的力量才把这辆车掉转头去开回了成都。经这件事一提醒,前几天我们在滩渡所遭的困厄不由得又涌现在眼前了,一直耗到三点五十分,水稍微落了一点儿。司机试着把车涉水而过,慢慢的往前开,刚开到中流,水的力量把车身冲的往左歪,司机手忙心乱,一时控制不住,便把车子的一边开到公路外头的田地里,车身倾侧的很厉害,黄泥汤儿立刻流进车厢来,这时假如我们稍一张皇,起身乱动,让车子失去平衡,马上就会有翻车灭顶的危险。幸亏大家还沉得住气,从容不迫的等司机用一条粗绳子把车子系在远远的一棵树上,然后才一个一个的慢慢爬下车来。我当时只穿着衬衫和短裤,让一个乡下人领着在河里走,河水一直漫过大腿根,急流激荡得上身乱晃,这时才后悔在青岛住过一夏天却没学会泅水。等到人完全出了险,再慢慢的抢救行李,我的一个fibre箱子已经被水浸透,箱子毁了,衣服和稿子也全湿了。
过河后,在一个叫新市铺的小镇,找到一家么店子来安栈,我们三个住在一间七尺见方,挤下三个床铺,潮湿黑暗,空气不大流通的小房子;那位带着洋太太的杨先生也不得不暂时降低他们的“文化水准”,找到一间小屋,向毅生借了一床被单,也就勉强随遇而安。我顾不得休息睡觉,开开箱子对着一叠叠的湿稿子一件件的湿衣服,紧皱双眉,一筹莫展。
八月一日上午,张司机赔了一百二十四元钱,雇了许多民夫,才把汽车救过河来,不过电瓶着水,非得修理好了不能再开,我趁着这个空儿就在来安栈前面的茶馆用炭盆来烘稿子。十二点五分继续开车,这时跟车的邮差因为两位股长没在眼前,便不大耐烦替我们遮罩棚腾位子了,四个人挤在邮包堆里,上面太阳晒着,既没有草帽又不能撑伞,纵然昨天稍微受了一些潮湿,可是对于这么强烈的日光也着实有点儿吃不消。车开到一〇二公里的地方,桥又被水冲坏了,幸而水已退净,路面还看得出来,司机十二分谨慎的把车子开过这重险关,大家想起昨天的情形来都不禁捏着一把汗。没想到刚渡过一重险关又碰着一块绝地[50]。下午一点十分到了一〇五公里的长寿桥,路面被水冲坏了三丈多长,桥梁倾圮,据说非得两礼拜不能修复,无论如何车子也开不过去了。这时司机除去盼望对面来车设法“打兑”以外,急得一点儿主意都没有。我们等到下午三点丝毫没有好消息,只得雇人挑着行李步行渡河,承资阳邮局李旭初局长招待晚餐,并且给我们找到一家紫东客栈,局面和设备比新市铺的来安栈强多了,可是我因为烘烤衣物,一直耗到夜里三点钟还没能睡觉。
八月二日早晨李局长来说,内江没有车到,恐怕前面的路也坏了,他已经替我们包了一条民船,价洋二百元,走的快一点,当天就可以拢内江。我们在这路费拮据的时候虽然不愿意平白多花这笔钱,可是再要等起来更觉得沉闷,只好就采纳了他的建议。十点半上船,不大会儿就开了,船上除去我们同车的六个难友,两个邮务人员,船夫又偷搭了两三个客人。沱江的水势很平稳,沿岸的山水远不及岷山的秀丽,在船上闲着没事洗了九件湿衣服。快到六点的时候,天上黑云浓得像锅底,忽然又下起大雨来,舱里到处都漏湿了,撑船的除去老梢公和他的侄子,还有一个长工,一个短工。雨下大了,那个短工怕把衣服打湿,躲在舱里不肯出去,任凭船身在江心漂摆,梢公急得把嗓子嚷哑,他始终好像没那么一宗事。这阵雨一直下了一点半钟,就在这惊涛骇浪,急风暴雨的里头,七点半才算脱离险境,拢了资中西门外的江岸。可是,摸着黑儿冒雨上坎,两只脚陷到泥塘里,几乎没过磕膝盖。进城后,上头淋着,底下着,手上提着,走了半点多钟,碰出好几个客栈,结果才在中街找到一家清川旅馆,还算好,这家旅馆开张不久,床帐被褥都是新的,在紧张疲乏以后总算睡了一宿安顿觉。
资中的街道很整齐,路中间铺着大块方砖,碧绿的梧桐高耸在两旁,在雨过天晴的早晨格外显着幽静清洁[51]。可惜我们头天晚上赶到,第二天九点钟又得回船,对于这个川西的大城市只有匆匆一瞥的缘分罢了。临上船的当儿,又赶上一阵大雨,把到码头送行的资中邮局朱局长和李女士淋得衣服全湿了。等到十点二十分雨稍稍小一点儿才开船,可是走了不到一点钟,雨又大得怕人,烟雾漫江,简直让在水上生活了四五十年的老梢公都定不准舵向。为安全起见,只得泊在一个小湾子里,直到十二点二十分才继续开行,以后虽然浓云密布,沉黯无光,可是直到下午四点二十分拢了内江,却没再下雨。
在离开资中的时候,合起我们三个人所有的钱来已经不够开发船价的了,最初我还想和宪益暂时挪借几文,没想到他在成都买完车票以后只馀下刚够两天食宿的钱,拮据的情形比我们还厉害。万一下船的时候,当真凑不出钱来,我只好“为质于舟中”,请梅、郑两公上岸借钱来赎我。幸亏快到内江,那位林君把他应摊的一份拿出来,我们才算对付着下了船。这时合起我们三个和杨氏夫妇所有的全部财产,只剩下六元法币,到蜀天行墅开发完拉行李的黄包车钱,五个人便都“妙手空空”了。当我们路过川陕联运处的门口儿,我们有意无意的问了一声周金台处长是否在内江,并且告诉我们住在什么地方,待一会儿金台和韩德璋都到旅馆来看我们,这样一来我们一行五个人的晚饭才有了着落。
八月四日我们困在旅馆里还没唱“当锏卖马”,梅先生已经拜访内江中国银行孙祖瑞经理,通融了五百元,除去转借给杨氏夫妇一百元以外,假如不再遇到特别故障,我们对付着可以回到重庆了。
内江是川东川西交通的枢纽,商业很繁盛,出产以糖和酒精为大宗,当地商人以糖业起家发财到百万以上的很多,酒精厂大小共有好几十家,酒精拿“漏水”(就是糖稀)作原料,也算是糖业的一种副产物。因为有钱的人多,所以生活程度特别高,随便吃一餐饭便得花到七八元,据说内江和自流井是四川全省生活最贵的地方。我们在这里一等车就过了三天,这期间除去上面所提到的几位朋友以外,我们还会到刘大钧先生和刘太太。大钧人更瘦了,耳朵也更重听了;刘太太是昆明明社的曲友,她的巾生和五旦都很有功夫。四日晚在她家吃饭,因为刘先生有病,德璋临时跌了一跤,内江的两只笛子都缺了席,终于没能过成曲瘾。此外还会到清华一九三二级毕业同学李国幹。
为接洽汽车的事,毅生跑了好几趟邮局,五时听说资阳那边冲坏了的长寿桥已经搭起浮桥,那天下午成都的车才能开过来。六日下午杨氏夫妇在邮局等了半天,结果只是杨太太一个人先走了。第二天一清早我们四个人赶到邮局,因为位子不够,又把宪益一个人落下。这样一来,我们从成都一同出发的五个人竟自分成了三班儿。
八月七日早晨五点半,从内江邮局出发,梅先生和一个邮局人员坐在司机台,我和毅生坐在后面邮包上,没出城的时候,我们虽然躺下,还要擦着树枝和电线过去,手里若是抓不住绳子便有滚下车去的危险,每逢遇到坑坎的地方,一颠就颠起两三尺高;假如不是亲身经验一次,我真不能想像出花钱买票坐车会受这么大的罪。五点五十分到挣木镇,等了四十五分钟渡船才开过来,我们的车列在第四,七点二十分车开到渡船上,又过了一个钟头拖船的汽划子才到,过完渡已经九点十五分,司机又加了二十分钟油,然后才开足了马力往前赶。可是车的速率越快,颠簸的也越厉害,一会儿太阳又露出来了,把周身皮肤晒得通红,直到十一点半拢荣昌,吃了一顿午饭才稍微喘过一口气来。十二点十分车再开到永川,休息不到十分钟,以后就一口气儿开到青木关,看时候才不过三点四十分,这一段虽然颠得骨头酸疼,晒得皮肤灼热,可是比起滩渡抛锚,新市铺翻车的情绪来,毕竟痛快得多了。
从内江开来的邮车照例在青木关换车后才继续开到重庆,这一天颠簸情形,我们都有点吃不消了,想在这里休息一晚,顺便到教育部看几个朋友,第二天再走。于是我们到邮局交涉妥当,把行李卸在第一宾馆,稍微休息一下,便上山到教育部去看吴俊升、蒋养春两位老友。恰好赶上俊升回沙坪坝,养春害病,都没见着;幸而邂逅着韩裕文、马芳若两位同学,承他们告诉了许多熟人的住址,又招待了我们晚餐,晚间到益庐访充和,同到民教馆茶叙赏月,俨然又回味到当年呈贡旅居时的清兴。
十五 赶上了“疲劳的轰炸”!
我们六月初第一次经过重庆的时候,曾经遇到两次轰炸,六月一日是在玉川别业的防空洞躲避的;六月二日躲在市民医院的洞里就亲自碰见直接命中,封闭两个洞口的危机,那一次所躲的洞,假如没有四丈厚的石头,假如不是有五个洞口,结果就不堪设想了。可是,无论如何,总没有我们在青木关所遇到的警报那样频繁[52]!
从八月八日到十七日,据敌人宣称,一共轰炸了一百五十小时,飞来一千架飞机,投过一万个炸弹,简直把陪都附近的民众搅得夜不安枕,日不得食,它们管这种恶行为叫做“疲劳的轰炸”!
在这九天里头我们几乎没有一会儿不急着要走,不过事实上不单公共汽车完全停开,就是打电报,写快信,专人面托重庆的朋友,去打听飞机的班期,也简直得不到一点回音。十五日听见西南联大被炸的消息,越发急得坐立不安,虽然马上发急电去慰问同人和同学,仍然放心不下,尤其是负着行政责任的梅先生和毅生格外焦灼万分。这样度日如年的挨过了一天,十七日趁着警报稍微轻松一点儿,我们立刻搭着部里运米的卡车赶回了重庆。
在这疲于奔命的期间,我还抽着空儿,好整以暇的作了两件事:
第一、八月十一日上午,在警报声中,承音乐师资训练班班主任杨仲子和教务主任李抱忱的委托,让我到彭家院子去讲演一次,那天我讲的题目是“声韵和声乐的关系”,大意想说明国字的四声阴阳对于谱曲的重要性,四声阴阳虽然随地异其调值,但是谱曲子的时候总得依照一个标准,时下的抗战歌曲把“九一八”唱成“揪尾巴”,那就是念倒了字音的实例,末了儿又附带着说了一点儿戏曲音韵的源流,当我正在高谈阔论的时候,有一阵敌机隆隆恰好从头上飞过,因为听众仍然很镇静的坐着不动,我也就不好意思“见机而作,入土为安”了。
第二、八月十六日晚上,音乐师资训练班邀请教育部音乐教育委员会全体举行演奏会,我也被约参加,那一晚的精彩节目有金律声的男高音独唱;张洪岛的提琴独奏;曹安和女士用琵琶独奏“十面埋伏”,以后又唱了一段昆曲“昭君”,她还和陈振锋、杨荫浏用琵琶、二胡、笙合奏了一段节改梵音古曲的“后满庭芳”;大轴子是张充和女士唱昆曲“刺虎”里的“俺切着齿点绛唇”“银台上煌煌的风烛墩”“恁道谎阳台雨云”三支。“十面”的指法纯熟,“刺虎”的珠圆玉润,是那一晚听众的公评,用不着我多恭维的。我推辞不过,勉强唱了“弹词”里的第五转“当日个那娘娘在荷亭把宫商细按”和第六转“恰正好喜孜孜霓裳歌舞”两支,大概总不免有荒腔走板不搭调的地方,辜负了擫笛的名手杨荫浏!
八月八日上午我们到教育部里拜候余次长井塘和陈泮藻两位老友。养春病后还不能到部,约我们中午到他家吃便饭。他的夫人蔡淑慎女士画法更老到了,想起民国十六年许多同学在杭州聚首的情形来,而今好些人风流云散,天各一方,连消息差不多都隔绝,未免不胜今昔之感!一樵是九日下午回来的,他约梅先生搬到他的新居,让我和毅生搬到部里的督学室。连续叨扰他好几次,并且听他叙述视察浙闽赣桂归来的奇闻轶事,参观他从江西景德镇、福建德化所搜罗来的精致的瓷器,旅中颇得朋友之乐。俊升八月十三日才回到青木关,在警报连续不断的当儿还承他招待我们一次。此外,我们在这几天里头又承部里和部外许多位朋友恳挚招待,并且领导我们到部里各部分参观,都让我们十分感谢。尤其是张充和、韩裕文、马芳若、何寿昌几位同学,从始至终的殷勤照护我们,连下防空洞的点心都替我们预备到,真是怪难为他们的。
十六 歌乐山的几天喘息
在青木关所遇到的十天空袭真让我们累得够疲劳的了。所以八月十七日晚上回到重庆后,把行李安置在中央图书馆托金少英照应着,第二天忙了一天把飞机票定妥当,——梅、郑两位是二十三日的班,我和老舍是二十六日的班——马上就想抽空儿到歌乐山去看孟真和冰心,顺便休息几天,恢复恢复疲劳。
十九日清早,一樵开车来接我们,八点三十分有预行警报,我们把车停在两路口等候文藻,眼看着对面的坡上高高挂起一个红球,眼看着道旁的防空地图随时移动敌机的所在:一会儿退到恩施,一会儿又进了川境,可是文藻却杳无消息!九点四十分红球变成两个,空袭的哨子也响了,司机的抱怨,恐怕车子开不出市区,我们也焦急的望眼欲穿。正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文藻算是跚跚的赶到了。于是我们才叫司机开足马力往前奔,一樵的这部车年纪已经很大,早就比不上有钱机关所用的一九四一式了,而且前几天刚被敌机轰炸过,车棚已经炸烂,上面用油布遮着,车门用绳子系着,除去引擎没坏,几乎到处都是百孔千疮,我们飞快的往前开着,连沿路的警察都懒得拦住了盘问。刚过小龙坎,前面盖着汽缸的百叶忽然哗哗啦啦掉下一扇来,跟车的站在车头用手按住它仍旧继续往前奔;还没到新桥,车上被炸断了的电灯线又因为摩擦而燃着,假如不是发现的早一点,车上也许着了火!过山洞后,紧急警报响了,司机的越发拚命往前开着,幸而路上并没发生更大的危险,我们居然在敌机没有临头以前安安全全的到了歌乐山。静下来一回想,这部车虽然破了,可是它的老福特的引擎“硬是要得”。
我们上次过重庆的时候,曾经在五月三十一日匆匆忙忙的到了一趟歌乐山,那时孟真正住在中央医院割扁桃腺,我们遵着医生的嘱咐并没敢和他多谈话,因为回城要赶山洞的末班车,所以在文藻和冰心的家里也只坐了不大的工夫。这次利用等飞机的空当儿,我们打算在山上和这几个老朋友多盘桓几天。
吴、谢家的潜庐在林家庙三号,和孟真所住的兔儿山中央研究院望衡对宇的只隔了一道山谷,有时两家站在廊子上就可以谈话,可是要彼此相访,假如不能飞渡的话,至少得走二十分钟。我们因为孟真病后不便骚扰,我和毅生便住在潜庐,梅先生住在工业合作社梅贻宝先生那里。十九日下午文藻、贻宝陪着我们三个一同去看孟真。二十日一上午我和毅生去看他。梅、郑两位走后,二十四日上午我一个人又去看他。他的血压已经降到一百四十度,眼睛也渐渐恢复了,医生嘱咐他少见客人,少谈话,可是他在没有朋友谈天的时候反倒寂寞得起急。他爱护母校的感情还是很热烈的,有一个饮水忘源只想发展自己的同学忽然在他面前发出打倒北大的妄论,立刻气得他的血压升高了二三十度。
冰心虽然作了参政,招待朋友还是照常的殷勤,她的身体比在呈贡时稍微清减了一些,可是精神老是那么兴奋着,尤其在剪烛清谈的时候,她总是娓娓不休的越说越高兴。潜庐小而精雅,面对着嘉陵江,老远的望见星罗棋布的几堆房子,那便是沙坪坝和磁器口;兔儿山和云顶在它左右屏蔽着,一片浓绿的中间常常映衬着一块块的灰白色,那便是阔人们预备消夏或疏散的别墅;房后面还可以看得见高店子的市集,一条通磁器口的石板路,常常有坐滑竿或步行的人们像黑点般蠕动着;夜深人静的时候,除去松涛竹韵之外,往往还从隔壁的林家庙飘送过一两声发人深省的梵呗,越发显出山中清幽的趣味来。拿潜庐比呈贡三台山上的默庐,自然各有长处,不能强分好坏,不过,再要凭着默庐的窗口去眺望呈贡八景之一的“凤岭松峦”,那却时过境迁,比较不大容易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四个字配合的恰到好处!
合起潜庐男女主人的参事和参政的薪俸来,已经超过一千元了——可是实际上还不够山上一处开支的,每月都得亏空。他们所过的完全不是当年的“高等华人的布尔乔亚生活”了,虽然还不至于“日中一食”,可是晚上往往吃稀饭,孩子们每顿饭都抱怨没有肉吃。但是他们从丰招待朋友的老毛病却始终没改,残馀的半罐S.W.咖啡,总等着朋友来的时候搬出那具特制的咖啡壶来,像作物理实验似的煮给你吃;快要生锈的烤箱,遇到客人来,也可借机会闻一闻鸡和猪肉的香味儿。冰心常嘲文藻是“朋友第一,书第二,女儿第三,儿子第四,太太第五”,其实她自己又何尝把朋友放在第二位呢?
今年春天,今甫从叙永给我来信,想聘老舍作北大教授,专任大一国文,赶到我把这个意思转达老舍,他的回信很简单干脆的说:“不教书!三年没念书拿什么教人家?谢谢杨大哥的好意。”六月初我们在重庆碰见他,梅先生虽然和他初次见面,却颇喜欢他那豪爽直率的性情,守正安贫不作左右袒的品格。于是我们三人商量想约他到昆明作一次短期的讲演,他感谢梅先生知己的盛谊,就毅然答应了。这次来到歌乐山,忽然接到他从陈家桥寄来的两封信,大意说:彼此离开三个月,消息不大灵通,现在暑期已过,他已经答应朋友在陈家桥住一个时期,昆明之行拟即中止,飞机票如不能退,他愿意自己照价赔出,我们当时觉得很突兀,假如没有什么特别故障,颇不愿变更初议。于是我和梅先生各写一篇信,毅生和冰心也各附加两句,托一樵顺便带给他。信是八月十九日发的,二十一日黄昏他才从陈家桥步行四十里赶到歌乐山,最初他还表示中止赴滇的意思,后来大家一致挽劝,他在酒酣情挚的当儿也就不再坚辞。第二天他回去收拾行装后,二十四日晚上又同郭沫若先生一同上山来。沫若很想见我,我自从《卜辞通纂》和《金文丛考》出版后,也颇想同他当面谈一谈;可惜那一晚我正在静石湾鉴斋看沈尹默先生写字,并当面请教提顿转折的方法,沫若因为有要紧事不能久等,竟因此错过机会,使我没能看见这位仰望了很久的古文字学家!
在歌乐山一共住了六天,二十二日和二十三日还遇两次空袭,那两天沙坪坝和磁器口被炸情形,在山上看得清清楚楚。在这几天里,我还曾到沈士远、许季茀、萧钟美、金石珊、汪旭初、吕筑青、蒋仁宇、萧克真几位。钟美是二十多年的老同学,金先生是我在中学时的英文教员,我和这两位都好多年没见面了,异地相逢,格外觉着亲热。下山的前一晚,何容也赶到山上来,竟夕长谈,想到北平的许多往事!
十七 在天空过了生日
八月二十五日清早,同老舍冒雨离开了歌乐山,搭中央国库局车到重庆道门口,在新蜀报社休息半天,和周钦岳、姚蓬子谈了很久,就在那里给中国航空公司电话确定了起飞的时间和地点。午后两点到卫生局取回寄存的书籍和稿子。晚间和李季谷、卢吉忱、金少英、徐苏甘几位朋友在聚丰园话别。我上次过重庆的时候,吉忱正在兴高采烈的办《文史杂志》,很恳切的向各方面拉文章;这次会面才知道他已经交卸了。平心而论,他所编的八期颇博得学术界的好评,假如创办这个杂志的旨趣是在提倡学术,不羼杂别的作用,那么就这样办下去岂不很好?为什么要顾名而不顾实,交给一个事实上不能兼顾的人去办,却牺牲了一个理想的编辑?我颇对卢君同情,并且替《文史杂志》可惜。
二十六日上午三时到南纪门外燕居内珊瑚坝飞机场,登记后,验完行李,天已经亮了,耗到六点半飞机才来,七点半起飞,九点四十分就到了昆明。
我是一八九九年八月九日生的,照阴历算是清光绪二十五年己亥七月初四日,和毅生同年、同月、同日。今年八月九日在青木关,早晚两顿饭无意中都有人请我吃面;八月二十六日恰好和阴历七月初四相当,于是我的四十三岁初度就在云端里度过了。人生本来是飘忽的、渺茫的,如果能够“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终须尽,何复独多虑”的活着,那么整个的一生还不就像浮沉在云海里一样?
我们这次绵延整三个月的长途旅行直到这一天才算结束。在昆明三年没出过的汗都还给四川了;辛辛苦苦吃粉笔灰馀下的一点积蓄也全赔干了。而且流年不利的我,刚回到昆明不到一个星期,在路上趸来的恶性疟疾就发作了:两次反复,几天医院,八针Quinine,两针Quino-Plasmoquine,十五粒Atebrin,半打补血针,一磅奶粉,十几斤猪肝,几百个鸡蛋,我的天!我的两月薪俸又贴进去了。然而我却一点儿也不后悔,这种希奇的经验不是拿钱可以买得来的。
我将拿这篇信笔乱写、冗长芜杂的文章,永远纪念着这一珍贵的回忆!并且,我从四川回来就在病榻上缠绵了两个月,各方面的谢信都没有写,谨在这里对于这次旅行中一切帮助我们,招待我们的友好一总致谢!
三十年十月十六日写起,十二月二十三日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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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于此处空阙二字。
[2]培林 原作“沛霖”,据《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教职员卷》改。
[3]弹 原脱,据前后文补。
[4]腿 原稿此处空阙一字,据下文“伤腿者”而补。
[5]原仅单词字头大写,据下一日日记改。
[6]小睡一小时 原作“小睡一小睡”。
[7]西 原作“希”,据一九四二年三月六日日记改。
[8]笔 原作“比”。
[9]涨 原作“长”。
[10]郑先生批注曰:“㊀福照街。”
[11]郑先生批注曰:“㊃民生街。”
[12]郑先生批注曰:“㊈华山南路。”
[13]郑先生批注曰:“㊁文林街小吉坡。”
[14]㊂ 原脱。
[15]㊃ 原作“㊂”。
[16]郑先生批注曰:“㊅天君殿。”
[17]原于“后”下衍一“后”字。
[18]原于“有”下衍一“有”字。
[19]传单粘于册内,其上有郑先生批注曰:“中华民国三十年二月二十六日下午二时十五分,敌机轰炸昆明市东南角所投传单,李辑祥兄得以是贻。”
[20]许 原脱,据文例补。
[21]自 原作“志”,据《中华民国史·人物传》改。
[22]闲 原作“咸”,本月十二日、二十二日、四月四日、五日、六日、七日、二十四日同,据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二日俞平伯与柳亚子函内所列“杭县许氏昆季名字”改(参《俞平伯致柳亚子书札十通考释》,刊《文献》二〇一四年第五期)。
[23]十 原脱,据上下文补。
[24]式 原作“士”,本日后两处同,据一九四二年十月二十六日日记改。
[25]“一曰”下文字为郑先生以墨涂去,约三十馀字。
[26]原于“归”下衍一“归”字。
[27]提先 本月二十九日日记作“提前”。
[28]此篇于一九四四年十一月由重庆独立出版社出版单行本,一九四六年四月上海再版,署名罗莘田。后收入《罗常培文集》第十卷,山东教育出版社二〇〇八年版。单行本原有冰心序、罗氏自序,因与日记内容不甚相关,故从略。兹据一九四六年再版本录入,并参校《文集》本。
[29]衫衬 《文集》本作“衬衫”。
[30]广 《文集》本作“宽”。
[31]强 原脱,据《文集》本补。
[32]瘸 原作“瘤”,据《文集》本改。
[33]二十一日 原作“三十一日”,据上下文时间改。
[34]二十几个 《文集》本作“不少”。
[35]气 原作“渐”,据《文集》本改。
[36][37]片 原作“遍”,据《文集》本改。
[38]未 原作“有”,据《文集》本改。
[39]珞珈山 原作“落伽山”,据《文集》本改。按珞珈山原名逻伽山,又名落驾山,一九二八年时任武汉大学文学院长闻一多先生取谐音法,改为珞珈山,沿用至今。
[40]七 原作“六”,据《文集》本改。
[41]眉 原脱,据《文集》本补。
[42]眉 原作“嵋”,据《文集》本改。
[43]眉 原作“嵋”,本节内下二处同,据《文集》本改。
[44]中 原脱,据碑文原拓本补。
[45]没有 原作“有没”,据《文集》本乙。
[46]二十四日 原作“二十六日”,据上下文时间改。
[47]里 原作“样”,据《文集》本改。
[48]今 原作“令”,据《文集》本改。
[49]下 原作“上”,据《文集》本改。
[50]一块 原作“块一”,据《文集》本乙。
[51]天晴 原作“晴天”,据《文集》本乙。
[52]繁 原作“数”,据《文集》本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