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高小史

距今二十年前,在南京北极阁下两江师范学校之旧址,因苏省教育界诸先生之建议,创设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其后蜕化演进,实为今日国立中央大学所肇始。夫当前之盛事,今人所习见;往事之沿变,世俗所易忽。今中央大学既有宏大之规模,方亟亟于迁校新建之举;举其千余年之历史上文化地位犹将轻弃之,则此南京高师十年间进行之事实,或更非当局所措意。虽然,南雍弦诵之后事,两江草创之规设,或与学校迥异,或亦作始太简,其与今制之关系犹不甚密,兹可勿论;若南京高师则固确然为今日中央大学始基之所自,不唯其图书设备犹多沿用至今,而其精神的遗产保留于今之中大优良之学风者,尤有非言语所能形、资力所可致者,岂可以前事之渐湮而遂忽之乎?WN3中华典藏网

十二年前,吾人毕业南京高师文科,曾以《校史》之作,为奉贻母校之礼物(此文长一万四千言,登于《南高文史地部第一级会纪念刊》,当时仅印一百册,今中大图书馆尚保藏一册。十九年间,中大出版组编分册概况,于《校史》一编,于十三年以前之事,犹多据此文云)。凡明季南监与清季两江师范之往事,皆有溯述。而于南高自筹备迄归并于东南大学之经过,尤备详之。此文因同人之殷属,得自师友之咨求,由余任执笔之役。南京校友以际此南高二十周纪念,抵书嘱有所言。余维昔年生活之追忆,足资今日之观感者正多,将欲摭述一二,辄病其琐细无当。无已,即据旧作加以重订删节,以成南京高师之始末。按事纪实,期于无忤。纵使“听者藐藐”,亦窃比于“劳者自歌”之旨耳。WN3中华典藏网

渊源——两江师范说略 南高之直接渊源,厥为清季之两江师范学校,兹虽不及详述,自不能不略及之。初南皮张文襄公之洞在鄂时已奏请变法兴学,既任两江总督,益奖进教育,遂就南京北极阁下明国子监旧址,创设三江师范学校(光绪二十八年即一九〇二年),其后改名为两江师范(光绪三十一年)。先后主校务者,多为硕学时彦(文襄尝延缪筱珊荃孙、方玉山履中、陈伯严三立诸公先后任总稽查,杨锡侯觐圭为第一任监督,宣统间监督为李梅庵瑞清);设科有理化、农学、博物、史地、手工等科,后亦附设中小学。今之南高院与教习房,即当时所建之校舍,而今建科学馆原址已毁之口字房,则在宣统初增建者。约当宣统初年,两江师范计有职员二十人,教员三十二人,学生三百七十一人(已毕业者亦三百余人),常年经费十余万两。是校毕业者多出任中小学教员,传播新学之功实多。至武昌起义,南京振动,经营十年之两江师范,遂以停办闻(参据宣统元年两江同学录,并有问自柳翼谋先生及武霞峰先生者)。WN3中华典藏网

余话——南高之所遗留于吾人者与南高学风之光大 南京高师自民国四年九月成立,迄于十二年一月决定归并于东南大学,前后凡有七年有四月之历史;若推至民国三年之筹备,以迄十五年六月南高学生之最后毕业,为时亦不过十二年有半。然南高之渊源,固上溯于千四百余年前之萧梁五馆,五百余年前之明代南雍;而其直接之前绪,则承沿清季两江师范之旧业,至其流派推衍,则自扩为东南大学以至蜕成今日之中央大学,固亦已有十年之成绩,而其前途且方兴而未有艾。所谓源深者流长,在全国大学中固不易得此丰富光荣之历史也。南高之名称与规制,今虽不复存在,然南高之实质,不惟未尝消失,且更见光大。不惟今之“南高院”(旧称一字房)系后进之追慕,一部分校舍与设备犹为今日所沿用,可谓为物质的遗存。抑其尤可贵者,厥为精神上之遗产,即优良之学风是也。学校改组以还,南京旋复宅建首都,时异势移,论者谓中央大学之学风颇复殊昔。然其间融化旧粹,发扬新猷,亦自有足称,且为国内其他大学所不易觏者。此则积绪深厚,其沾泽殆有不可迹寻,而收莫与比伦之效者矣。作者曩岁学于南高,后复曾忝中大讲席,回首前尘,依恋在抱。辄于缕述往事之余,绸绎吾校当时优美之精神,略陈梗概。大抵南高当日所处之自然与都市环境,朴而不华,实而不浮,以语波澜之壮阔,虽远逊于今日之首都,而衡诸环境之陶冶,容有胜于现时之繁华。肤略以言当时共通之佳风,曰诚、曰爱、曰勤、曰俭,殆皆为今时所不能逮。(一) 以言乎诚,则上下相接,往往出之真诚,虚矫不发诸当局,浮动稀见乎学者。教授于授课之外,颇多“身教”之功;至诚感孚,其效以渐。同学之中,虽少殷勤周洽之作态,常存坦白诚挚之真情。(二) 以言乎爱,则真诚互感,互爱斯生。师生之间,时多课外之联络,或访谒请益,或同乐谈话,相处既迩,相接常频。而同学之间,概以级别(自九年行学分制后虽同异稍多,但分级无改,以至于结束始已),同级之间,弥见款洽。饮食起居,休戚与共,守望相助。即异科各级之间,亦赖自治会与各研究会之媒介,颇多往还互助之乐。(三) 次则为勤,勤于治学,固为当时极普遍之学风。如选课初行,毕业仍循年级;而同学选习,率好增其学分,厌其智欲。星期休沐,什九犹留斋舍,深夜电息,时见烛光继射。推之于公众服务,亦有人勇于负责,不囿小我;而生活上之操作,如洒扫习劳,尤为常见。(四) 次则为俭,尤为大多数生活之共态。今日中大学生虽自营膳宿,然学费非巨;学生岁费,大宗实为其他日用,正与其他大学相同。高师之设,由国家供其食宿,故来学子弟,强半清寒;间有富者,习与俱化,节用惜物,感染成风。故当时求学费用之低,初非全由于免费,而实在于生活之简朴(例如自定日报,甚为罕见,衣履自制服外,多数布衣,此非皆由时代使然,盖当时北方海上之大学,已多浮奢成风也)。及今回忆,膳堂中在“咬断菜根,方知人世至味”大字揭示下之菜食,犹有余味;而宿舍中白毯布被之洁朴,莫非脑际愉快之印象。凡上所云,纵或不无因人而各异其程度,因时而稍变其气质,然自民国四年迄十二三年间之南高同学,一般之风尚如此,多数同学所共忆共信,自非一人凭臆之言。此种遗产,与学校四年师授自学之所得,同时浸渍于吾南高八百余人之生活中,以分布于全国,迄于今个人犹受用不尽,而各地中小学学生之受其感染以益智进德者,殆尤未可言尽。而其更伟大之影响,则此种无形之精神,迄今犹保其若干分于中央大学之学风中。中大之时代与环境既殊,范围又扩,其不能与昔无异,自无足奇。但就余所接所识之中大同学言之,固多忠实勤朴,较之平沪之大学生,显有不同。而出校后服务社会,其负责务实,殆尤有共通之优长,即此前后共通之优点。推原其故,固不能不深切感念此十年树人功成而去之“南高”之陶铸作育,以留贻后人于无疆也。往事如烟,来日大难,泚笔话旧,百感交集。南高之留贻于后人者,自不在有限之校舍与设备,而为朴茂优良之学风。吾人惟祝此南高之精神,既已沾溉深入于其承教之数百人,尤将更发荣滋长于中大无限之将来,以有造于吾国之学风与国运之中兴。昔刘伯明先生主讲南高,辄兢兢以振作学风为言(先生论学风一文见《学衡》十六期,本刊一卷九期转载)。吾人之所以纪念南高者,亦惟自勉于无堕此纯良之风习,益愿与国人共起抉发今日一般学风之缺弊,而致力于转挽颓波,以振导良好之学风于全国也。WN3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