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文学革命的结胎时期
今天我想谈谈我对语言和文学里的各种问题所逐渐发生的兴趣,以及我个人怎样主张以活的通俗语言去代替[半死的]文言作为教育工具和文学媒介的经过。在我的《四十自述》里,我曾写有专章讨论此事;此处我想再用英文留点记录,也该是很有趣的罢 [1] 。
首先我想指出的便是这一运动时常被人误解了。举个例子来说罢。前些年[美国的]《展望杂志》(Look) 选出我为全世界一百名闻人之一。我当然觉得这是一件荣誉。可是当我一看到我照片的下那一段颂辞,我不禁失笑。他们选我的原因,是我曾经替中国发明了一种新语言。这一项荣誉,世界不论任何人——男人或女人,都不能承当。我没有替中国发明一种语言,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人曾经替任何国家“发明”过一种语言 [2] 。
我并且必须先说明,由于我个人的历史观念很重,我可以说我经常是一位很保守的人。我是反对什么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由于历史观念很重,我总是告诉我的朋友们,语言文字是世界上最保守的东西,比宗教更为保守。这句话已经就说得够重了。
语言之所以为语言,正如宗教之所以为重要的宗教,它们都必须深入到百万千万的广大群众中去。当一种社会上的事物,深入群众而为群众所接受之时,它就变成非常保守的东西了。改变它是十分困难的。语言文字之所以变成世界上最保守的东西,就是它普及于群众而为群众所接受的缘故。就中国的语文来说罢。汉语已成为亿万群众所接受,因此对汉语要有任何兴革的倡导,难免都是要为听者所误解的。因此其结果便是要从事一个[易为亿万群众所误解的]语文改革,谈何容易?!在英语里面从事拼音改革而受到阻力的故事,是尽人皆知的。在我当学生时代,一些有影响力的要人如老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 等人所策动的英语拼音改革运动,毫无成绩之可言 [3] [也是这个道理]。
上面已经说过,由于我的思想深深地受了历史的训练而使我变成个保守的人,所以我对语文改革运动并不十分乐观。纵使我才二十来岁的时候,我对语言问题已是相当保守的了。我反对那些轻言中文字母化的人。关于这一点,我在《四十自述》里曾经有过交代[见该书附录《逼上梁山》第一节]。我说我是被“逼上梁山”的。这句中国成语是说一个人为环境所迫,不得已而做出违反他本意的非常行为[我原来是个保守分子,被众人所迫而走上了对中国语文作激进改革的道路]。
时隔四十年了,河东转河西。当年胡适做新诗是以寡敌众,而这时的白马社已是新诗人的天下。有谁敢对“新诗”说半个不字,包管吃不了,兜着走。就在这时该社曾在新散文作家鹿桥和新诗主将艾山的主持之下,举行了一个有关“传统与创造”的讨论。笔者何敢反革命招众怒,只是历史是我的职业,我只是从我的职业观点,说了几句有助新诗发展史的话,却被艾山派的“黑线专政”,大大地“镇压”了一番。
我认为“四十年来”(现在应该是六十年了),胡适之先生所提倡的“白话文”是百分之百地成功了,但是“白话诗”则未必——至少是还未脱离“尝试”阶段。它失败的道理,便是它不只是单纯的“工具”问题,它还有诗人出身的“社会成分”问题。
“诗”这个东西,基本上(强调“基本上”三字)是个小资阶级个人主义的产品,它是“通俗”不了的。不是你用几个“俗语俗字”它就可以“通俗”一下的。冯玉祥的《丘八诗》,真是最通俗的了,但是没有哪个诗人承认冯玉祥的诗是“诗”。艾山的《山居小草》把four-letter words都用到诗里去,可说是真的“不避俗字俗语”了,但是艾山的诗就是较不通俗的诗。如果新诗愈做愈不通俗,愈做离群众愈远,则新诗人就得闭起鸟嘴,不要动不动就骂做旧诗的人“腐”、“象牙之塔”、“脱离群众”……“新诗人”的坏习气,渐渐地弄得比“旧诗人”还要令人“受不了”……
笔者二十年前和艾山所抬的杠,想不到二十年后的今日还是如此。今日台湾歌星如凤飞飞等所唱的歌,真是风靡一时,听起来十分过瘾。可是今日港台和海外闻名的诸大诗翁,一定不承认凤飞飞所唱的是“诗”。然这些诗人们自己的诗,却离群众愈来愈远。离开他们自己的“沙龙”,“小百姓”们也就不读了。
所以我国古代士大夫做旧诗,和当代士大夫做新诗,其基本的社会意义和性质是完全一样的。因此胡适之的“文学工具论”不是全无道理的,但是他所能解释的范围,实在太狭隘了。
就当我和艾山抬杠的同时,纽约的“华美协进社”忽然包了一艘大游艇,来个旅美同侨的“夜游赫贞河大会”。参加这个游河大会的中国士女真是人山人海。游艇之中热狗、冷饮、舞池、酒吧……一应俱全。其场面与四十年前的莎菲游湖遇雨的情况,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侨居纽约的华裔知识界流浪汉几乎全部动员。夕阳初下,明月方升,也真是言棹洋艘,以涤烦疴……歌声起处,择美而舞之……我向艾山说,遥想叔永当年,只莎菲一人,已诗兴大发。任公渡海惊艳,也来个“临别犹悭一握缘”,自作多情一番。今日粉白黛绿,佳丽如云,“尔我如今更少年”,学学老辈风流,不管我是“传统”,你是“创造”,俱不可无诗!三千年来,我国臭男人为歌颂美女而做诗,亦何止千千万万,也多不了你我二人。
艾山后来“创造”了些什么,我已经找不到记录了。最近因重查胡适之先生《新文学·新诗·新文字》的讲辞,竟然在同一期的杂志里(纽约《生活杂志》1956年7月16日出版第一一九期),无意间却把我自己的“传统”找出来了。属笔至此,我忽然也发现了纽约华埠出售的1979年“红楼月历”上,那些激进派文人如姚雪垠等人,现在居然也开倒车做起什么“隔窗忽惹芳心碎,可是鸳鸯半绣成?”一类的艳体诗来。所以笔者不避酸腐,也把二十多年前、为和艾山抬杠而写的“传统”歪诗,抄博读者一笑。这也是我们在海外,造胡适之先生的反的一点小插曲罢。
夜游赫贞河
又逐群贤上画船,笙歌声里掩烽烟,
中流最怕凭栏望,家在斜阳那一边。
莫向故人话故园,神州事已不堪论,
十年书剑皆抛却,慢惹扁舟楚客魂。
一寸丹心半似灰,错随仙子到蓬莱,
劝君莫论中原事,且乘歌声舞一回。
秀出上林第几丛,卷帘初识莫愁容,
曾无脂粉污颜色,一笑岂因酒后红?
笑拥瑶台第一仙,碧罗裙子曳珠璇,
蓬瀛若许游人住,应伴刘郎五百年。
“探戈”声里舞迟迟,醉后贪欢醒却疑,
互问家山无限恨,最难相许是归期!
舞罢红裳映晚霞,柳阴深处忆儿家,
揽舷初识愁滋味,一任风飘两须斜。
凭栏软语淡如云,茉莉香飘袖底闻,
妒彼海风更轻薄,撩人乱拂绿罗裙。
欲别翻留意转浓,问君何计访萍踪,
相随“南渡”三更月,来听“河边”夜半钟。
指点“摩天”识下城,楼头电炬报三更,
任他纽约灯如昼,怎比西湖月色明?
初涨江潮添夜寒,海风欺我客衣单,
为他吹去愁千缕,影散人离漏已残。
已负胸中百万军,忍将肝脑染红裙,
杭州莫羡东风暖,击楫中流待使君。
(“南渡”为south Ferry;“河边”Riverside Church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