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从整理国故到研究和尚

《国学季刊》发行宗旨lDI中华典藏网

在前章里我曾说过,中国文艺复兴运动有四重目的:lDI中华典藏网

一、研究问题,特殊的问题和今日切迫的问题;lDI中华典藏网

二、输入学理,从海外输入那些适合我们作参考和比较研究用的学理;lDI中华典藏网

三、整理国故[把三千年来支离破碎的古学,用科学方法作一番有系统的整理];lDI中华典藏网

四、再造文明,这是上三项综合起来的最后目的。lDI中华典藏网

今天我想把有系统的“整理国故”这一条来说一说。lDI中华典藏网

远在1923年,北京大学曾出版一种《国学季刊》。这“季刊”[原来应该是一年分四期出版的]可是后来时常脱期,就变成一种不定期的刊物了。但是当其全盛时期,它对中国的知识界是有极大的影响的。lDI中华典藏网

这本刊物是研究国学的,但是它却以新姿态出现。编排方式是自左向右的“横排”,文章也全部使用新式标点符号。就凭这一点,[在学术界]已经是个小小的革命了。这座[中国首屈一指的]国立大学出版的讨论国学的刊物,竟然用“蛮夷的”形式出现,当时真是使许多人震惊。lDI中华典藏网

我是该刊的编辑之一,并被指定在[第一期里]写第一篇文章——《国学季刊》发刊宣言。这篇《宣言》是把我们研究汉学或国故的原则和方法做一番简要的和广泛的说明。下面便是这篇《宣言》的要点:lDI中华典藏网

须知“礼”这个东西,中国并没有专利权。试问哪一个初民没有ritual呢?而这个ritual则因各民族的“社会发展”而各有不同的阶段性的变易。用西方的传统的说法,则石器时代有石器时代的rituals;铜器时代有铜器时代的rituals。用马克思学派的说法,则原始公社,有原始公社的rituals;奴隶时代与封建时代,亦各有其rituals。如果我们也承认中国文明是世界文明的一部分,那么把我们的rites(礼),也放到世界历史的橱窗里,和人家“联合展览”一下,我们这个东西,又是什么样的货色呢?lDI中华典藏网

所以搞“整理国故”的人,多少要有一点现代社会科学、比较史学(comparative history)、比较文学(comparative literature)、比较哲学(comparative philiosophy)等方面的训练,各搞一专科。否则只是抱着部十三经和诸子百家“互校”,那你就一辈子跳不出“乾嘉学派”的老框框。跳不出而偏要跳,把一部倒霉的老杜威的《思维术》也拖下水,那就变成贝聿铭所说的“穿西服戴瓜皮帽”一类不伦不类的“过渡时代的学术”了。老实说,胡老师的中西合璧,倒穿得挺合身的。吴世昌把什么“形象思维”也拉去和“秦女休行”派对,就有点过分了。lDI中华典藏网

在胡先生著作里,比较接近“科学”(社会科学)的,要算是他“井田辩”里那几篇文章。其实吾人如把那几篇文章认真读一下,便会发现他们辩者双方,连“井”是个什么东西也没有搞清楚,遑论“井田”。lDI中华典藏网

胡适之先生——乃至三千年来我国掉书袋的士大夫——都以为“井”只有一种,那就是我们今日所常见的井。其实拿石块做工具的尧舜禹汤,哪里会“凿”我们现代人用的井呢?他们所谓“凿井而饮”的“井”,可能只是个小水塘,或因地形构筑的小蓄水池而已。lDI中华典藏网

美洲印第安人的井(well),多半是白人用机器代凿的。哥伦布未来之前,他们的“井”是跟那聪明的小动物水獭(beavers)学的。水獭会利用树干、树根,因地制宜造个蓄水池(beaver pond)。印第安人学会了,也照样地造起他们的井来。lDI中华典藏网

我国近代文字学家叶玉森解释“井”字,说是像“四木交加形,中一小方,乃像井口。”这个“井”如为土井,用“四木交加”做个“井口”,起什么作用呢?如为石井,为什么“井口”又舍石而用木呢?可能的解释,便是我国先民的“井”,和我们后来印第安族的宗兄宗弟的“井”是一个样子。叶君如说“四木交加,乃像井边”,可能就全对了。四木交加的水塘(井),在水枯之时,就只剩下中间一点点的水,它就变成大篆中的“从点”的井(丼)字了。我们的先民如此,许多印第安人到今天还是如此。lDI中华典藏网

由古井的形式,我们也就可了解神农氏教民稼穑是什么回事了。初民本以渔猎为生,但是蓄水池边,不经意地长了些玉米(corn)和芦笋(asparagus)一类的野菜。偶嚼之,觉其甘美,因而乃加意在池(井)边,扩大种植起来,作为副食品。据美洲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说,这可能就是印第安人耕种的起源;我国神农民所搞的可能也是这一套!所以古“耕”字原作“畊”,“田在井旁”。金文里的“耕”则是“井在田上” ,都与蓄水池有关。汉儒许慎说“耕”(畊)字是“古者井田,故从井”,真是百分之百的胡说。lDI中华典藏网

石器时代(甚至铜器时代)的初民——如我国的唐尧、虞舜和现代的印第安人——是不能凿出我们后世的“井”,更不可能大兴“水利”(irrigational system)来“教民稼穑”的,他们所搞的只是在蓄水池(井)边,种点“自留地”(田)罢了。lDI中华典藏网

美洲的印第安人,便一直是“耕于井畔”的,只有墨西哥的孛布罗(Pueblo Indians)族,才有点“水利”的迹象。稼穑的情形在我国殷商时代究竟是什么样子,实在很难说,至少在今日我们可以认识的四千多甲骨文里,似乎还未出现过“畊”字。lDI中华典藏网

可是到我国铜器时代的末期——西周时代,农业便十分发达了。有水利有农业,则土地的“边际价值”便增高了,土地的私有观念便发生了。强横的酋长们,霸占土地为私有,一般小民只能搞点“自留地”,这样一批为儒家历来所奖励的顺民,才唱出什么“雨我公田,遂及我私”的诗歌来。lDI中华典藏网

今日的荷兰人还在吹牛,说纽约市最繁华的曼哈顿区是他们祖先用二十四块袁大头,向一位印第安酋长买来的。印第安人到现在还不承认这宗买卖,因为那时的印第安人根本没有土地私有的观念。那位酋长只是收了二十四块钱,搬了一次家而已,他并没有出卖“祖宗遗产”。lDI中华典藏网

所以我国古代的所谓“井田”,可能是那位最会吹牛、最富于原始幻想的孟老夫子,读了公田私田的旧诗,把那古篆“井在田上”的“耕” 字,拆散了,从而望文生义的结果。lDI中华典藏网

胡适之先生在那场有关“井田”的笔战里,可算把古书翻遍了,但是他始终没有搞出些什么新答案,其关键便是搞“整理国故”,也应有一点social science approach才好。lDI中华典藏网

[5] 胡适之先生谈宗教也有个不可补救的弱点,这弱点正是他“整理国故”弱点的反面。在“整理国故”内,他的“科学”还不太够;在“整理佛教”里,他的“科学”又太多了点。“学问”和“宗教”是两个时时有边界纠纷的大国,但他二位并不是一样东西。搞学问重在“学”,重在“识”;lDI中华典藏网

搞宗教重在“信”,重在“悟”。尤其是佛教,如果一位学者,既不信又不悟而偏要在“思想”上去碰它,那就只能搞点佛教的“史实”(factual history)来消遣消遣了。lDI中华典藏网

鄙意以为要搞“佛学”,先得从“学佛”搞起。佛教是个百分之百的出世的东西,无“出世之心”的人,如何能求“出世之学”呢?适之先生是位什么都能“出”的人,他就是不能“出世”。“入世之笔”,写不出“出世之文”,所以他的“方法”就不灵了。笔者在《忆胡》之文中,本尚拟有“佛学与学佛”一题,想谈谈胡老师的“老胡禅”与“野狐禅”的比较研究,后来写腻了,更怕读者也读腻了,就藏拙了。lDI中华典藏网

但是从“学问”上去看,胡先生倒的确把一部“禅宗史”弄到前空古人的程度。可是他就不能谈“禅”,要谈也不深。他欢喜谈《六祖坛经》,但他兜来兜去则是“坛经史”。《坛经》本身是个什么东西,对他倒是次要的。lDI中华典藏网

胡先生的“科学”,常常领着他去骂和尚,说:“个个和尚都说谎!”但是我们熟读《新约》便知道,哪个和尚的“谎”比耶稣撒得更大?!lDI中华典藏网

所以我们如以胡适的“科学方法”来解剖耶稣,则耶稣便是古往今来、世界上第一个“大骗子”。这样,那我们还过什么“圣诞节”呢。lDI中华典藏网

所以一个学者,断不可以处理“学问”的方法,去处理“宗教”。宗教是另有一番境界的。不论有神的耶教、无神的佛教,乃至那些颇带宗教气味的早期道学先生,在这一境界里都是殊途同归的。“真”与“假”,“骗”与“不骗”,俗人的心智而已,实在无关宏旨。lDI中华典藏网

一次,纽约市宣扬佛教最力的大居士、老友沈家桢先生送了我一本易读的佛学名著《名山游访记》。我一夜未眠就把它读完了。后来,沈公打电话来问我“读后感”。我说这位作者,为什么动不动就说“吾辈为生死大事而来”呢?未等我说完,沈君便笑着说:“你比他高明。”lDI中华典藏网

原来这位作者曾在清末遍访名山宝刹,餐风宿露,吃尽人间苦头。但是这番苦行的目的却是要“了”他所不能“了”的“生死大事”!笔者这个未能忘情名利的凡夫俗子,怎敢承担沈居士高明的谬奖?我只是觉得不学佛则罢,要学则境界总得高一点才好。“生死大事”奚足萦怀?lDI中华典藏网

再者,一个人如果为“了生死”而“了生死”则大可不必学佛。上有程朱陆王的“明心见性”,下有郑板桥的“难得糊涂”,都比佛教高明多了。相形之下,闭关面壁才是糊涂人自作聪明呢。但是人生之不可“了”者正多,“生死”小焉者尔。lDI中华典藏网

前些年纽约市郊有一个叫Wainwright House的业余研究比较宗教的团体,约笔者去讲“禅宗佛学”。我分明知道他们找错了人,但是在主持人坚邀之下,我还是去了。在我向那些虔诚而可敬的宗教(多半是耶教)信徒宣读了一些“胡适”和“铃木大拙”之后,我以“不做和尚也说谎”的自嘲心境,也说了一些“我所知道的禅”,居然也使听者动容。lDI中华典藏网

我的大意是:lDI中华典藏网

佛的最高境界便是“自了”,但是一个自私的“自了汉”绝不能“自了”。可是那些追求“自了”最虔诚而还是“自了不了”的人,却是些最“无私”、最“忘我”、最“慈悲为怀”的忠臣、孝子、革命烈士、抗战英雄、情种、烈妇……也就是有火一般情感和正义感的人。他们有深爱,有大恨。他们所自了不了的,不是“生死”而是“爱恨”。但是“恨”易销,而“爱”难填。lDI中华典藏网

生为“抗战将士”,那时我们对日本侵略者,那样的深仇大恨,你何能追求自了,削发为僧呢?生为一个大政治家,你看见饿殍载道,父母易子而食,嗷嗷待救的百万哀鸿,你怎忍心掉头而去,遁迹空门呢?……小而言之,骨肉之情,男女之爱,对禽兽之怜,这些对一些有人性、有佛性的人,也是难舍难分的。lDI中华典藏网

上有衰亲,下有弱息,你如何“出家”?宝玉对林妹妹说:“你死我做和尚。”但是她偏不死,你和尚也就做不成了。最近在电视里看到加拿大猎户捕杀北极小海豹。他们把可爱的小海豹一棒打死,用铁钩钩住,在冰上拖走,老海豹蹒跚地随后哀鸣不去。看此电视之后,你怎忍心去听法师讲四大皆空,而不去参加反加拿大旅游的示威呢?lDI中华典藏网

这些都是“众生皆具”最起码的“佛性”。一个人若历尽沧桑,生命经验中再有无限风波和“无涯之憾”……如此则其人生旅程中便“禅机四伏”,他要追求的岂是“了”一己而已哉?他能了其“欲”,而不能了其“愿”。地藏菩萨把他对世上悲天悯人的一切之爱,都集中到一个总爱里去,立下个大“愿”,叫作“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也就是誓不自了)。所以他老人家“修”了几百年,到现在还在地狱里赶鬼,进不了“涅槃”,做不了“自了汉”!lDI中华典藏网

所以一个老先生,上了年纪知道此生为日无多,因而临时抱佛脚,遍访名山,去“了”一下“生死”。这种“佛”,还是不学的好。在这方面,我们儒教里的“十三经”,实在比五千卷的《大藏经》高明多了。但是走向另一个境界,“十三经”就只是一种“入世之学”了。lDI中华典藏网

我们的胡老师就是个最高明的“入世的学者”,他老人家哪里能谈禅!lDI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