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试用辩证法解说隋史之一节
辩证唯物论及历史唯物论为目前亟须探究之一种科学,其学固甚精深,非仓卒可以卒业,要非令人不能了解之学问。一般所条论,虽多限于整个社会及社会经济,实则一切现象,属自然的或人事的,无不可应用辩证法以观察其因果。今姑就拙编《隋唐史》之一节,作试探性解释,或可供同学讨论之资料也。为欲阅者明了本事之始末起见,特先摘录如下:
我国之丝绢输出,本亚洲一重要商业,其取道大概有三:(1)向西出粟特(即康国一带)者最古之商道。(2)从今外蒙古经新疆之北以出中亚者,匈奴所取之道。(3)通南洋及印度诸港之海道。当时主要顾客,多波斯及罗马人,居间转贩者则中亚之粟特商队及行走印度洋之海舶。
东罗马人欲扫除波斯从中剥削之害,Justinian帝在位时(五二七—五六五),曾试培蚕种而未获成功,乃谋诸阿拉伯西面土人,求与印度诸港直接交通,波斯人知而沮之,并设法妨碍陆上之转运,以遂其专利操纵。
粟特商之经营陆路贩丝者,当哒被突厥所灭,即请其新君室点密可汗,向波斯要求,准彼辈在波斯辖境内贩售丝帛,可汗许之,遣使赴波斯(约五六七年前)。波斯王Nushirvan不允,且多方毒杀突厥来使,由是二国交恶。
粟特商又怂恿可汗,谋东罗马的销场;有一商人名Maniach,于五六七年底行抵东罗马都城,呈突厥文可汗书,外附许多缯帛,略言突厥分为四部,大权操于室点密,翌年初,东罗马帝Justin(五六五—五七六)遣使Zemark报聘,至可汗所驻之白山(当今库车北特克斯“Tékés”流域,即伊犁之东南)。可汗帐幕,饰以杂色绸缎,陈列许多金器。维时可汗往击波斯,兵折无功,由是突厥、东罗马间轩交错。五七一年,突厥使要求Justin帝撤废九年前与波斯所立条约,卒如愿以偿,遂演成东罗马、波斯间之廿年战争(五七一—五九一)。
我国与突厥境壤毗连,而突厥又与波斯、东罗马相通接,故中华、突厥、波斯、东罗马四个民族,是直接的或间接的互相依存,互相制约,有其最简单之联系。
我国对匈奴或突厥,给以大量缯帛之岁币或赂遗,如前、后《汉书》所载:
自汉高帝至景帝,岁奉匈奴絮缯等各有数。
宣帝甘露三年,呼韩邪单于来朝,赐锦绣等八千匹,絮六千斤。
成帝和平四年,单于来朝,加赐锦绣缯帛二万匹,絮二万斤。
哀帝元寿二年,单于来朝,加赐锦绣缯帛三万匹,絮三万斤。
光武建武廿六年,赐南单于缯布万匹,絮万斤;元正朝贺毕,遣单于使还,赐彩缯千匹,又赐单于母、妃等缯彩合万匹,岁以为常。
北朝对突厥馈赠之数目,史文虽无明载,但观他钵可汗“但使我在南两儿(指北齐、北周而言)孝顺,何忧无物”之语,则其数不菲,赠物之内,又必以缯帛为最大宗。有如是巨额的特别岁出,自然刺激到丝绢之增产。中行说云:“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然所以强之者,以衣食异,无于汉,……其得汉絮缯以驰草棘中,衣裤皆裂弊,以视不如裘坚善也。”(《汉书·匈奴传上》)缯帛非漠北所适用,即不得不向别一方面谋销路,国际之丝绢贸易,由是而兴,东西的全面或部分交通,日在发展及变化。在欧洲方面,则引起服用奢侈的习惯,故当公元初期,罗马Tiberius帝(一四—三七)已令禁男子服丝服。自是而试培蚕种的发展(Justinian帝因印僧人之献策而试养,五六八年,JustinⅡ帝曾以育蚕技术出示突厥使臣),丝织工业的发展(较前者如波斯、叙利亚及十三世纪之意大利),改良蚕种的发展(如近世之日本),人造丝代替的发展,所有一连串的事实,均以我国丝绢输出为远因,此一连串之发展,又造成一连串的联系。
突厥人或粟特人以中国丝绢运往西方,自然地要求较多的利润,东罗马销售丝绢,亦自然地要求较低的价格,反之,波斯人处居间地位,又自然地要求操纵而向突厥、东罗马两方施行其剥削政策。由是三方面发生敌对及外在矛盾,演成突厥、东罗马直接交际的现象,东罗马谋直通印度诸海港的现象,波斯毒杀突厥使臣,引起两国交恶的现象,最末,遂演成东罗马、波斯两国的廿年斗争。甚而后来好望角探航之发展,仍可视东罗马求通印度为最远的引线。总言之,因矛盾而促成事态之发展,此一连串的事实,又是互相联系。
我国往日,根于夜郎自大及短视的缘故,每遇外国使者(或者只是商人)来到,辄大书特书,以为慕义向化(固然有一部分是例外的)。然早在西汉,已有人指出此种掩饰行为,杜钦曾言,罽宾“今悔过来而无亲属贵人,奉献者皆行贾贱人,欲通货市买,以献为名”。(《汉书·西域传》)以言我国输出,在古代莫要于缯帛,故丝绢贸易,实与中外交通之发达互为联系。
由此看去,用辩证方法来了解历史之变化,尚非极不容易之事,窃以为最难之点,还是整个事实之搜罗、与夫方法运用之得当;譬如看见中、突关系而未看见突厥与西亚的关系,或只看见西亚与突厥的关系而不看见中、突的关系,单凭片段的材料和主观的意识,以行推断,便很容易取得一个错觉。达尔文之能够造成翻天覆地的发见,全靠其搜采实例之极多,举一斯可以反三矣。
一九五〇、一、三〇、中大北轩。
授课之翌日,见斯特罗果维契引列宁之言云:“辩证逻辑则要求我们更往前进。要真正了解一个对象,必须考察、研究它的一切方面、一切联系和‘媒介化’,这是第一。”(一九五〇、一、卅一、《南方日报》转载《形式逻辑与唯物辩证法》)又罗逊塔尔云:“研究唯物论辩证法及其规律的本身,并不是、也不能是自满自足的目的。默诵和明白辩证法的基本原理,并不是一件难事。但真正马列主义的了解辩证法,起码是要视辩证法为认识的工具和革命斗争的工具。”(新华版岳译《唯物辩证法》二〇五页)是皆可以补前说所未备,因掇录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