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
1927年1月1日——31日
一九二七年一月一日,在上海郊外,艺术大学楼上客居。
自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三日起,到十二月十四日止,在广州闲居,日常琐事,尽记入《劳生日记》,《病闲日记》二卷中。去年十二月十五,自广州上船,赶回上海,作整理创造社出版部及编辑月刊《洪水》之理事。开船在十七日,中途阻风,船行三日,始于汕头。第四天中午,到福建之马尾(为十二月廿一日)。翌日上船去马尾看船坞,参谒罗星塔畔之马水忠烈王庙,求签得第二十七签;文曰“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山明水秀,海晏河清。”是日为冬至节,庙中管长,正在开筵祝贺,见了这签诗,很向我称道福利。翌日船仍无开行消息,就和同船者二人,上福州去。福州去马尾马江,尚有中国里六十里地。先去马江,换乘小火轮去南台,费时约三小时。南台去城门十里,为闽江出口处,帆樯密集,商务殷繁,比福州城内更繁华美丽。十二点左右,在酒楼食 蠔,饮福建自制黄酒,痛快之至。一路北行,天气日日晴朗,激刺游兴。革命军初到福州,一切印象,亦活泼令人生爱。我们步行入城,先去督军署看了何应钦的威仪,然后上粤山去瞭望全城的烟火。北望望海楼,西看寺楼钟塔,大有河山依旧,人事全非之感。午后三时,在日斜的大道上,奔回南台,已不及赶小火轮了,只好雇小艇一艘,逆风前进,日暮途穷,小艇频于危急者四五次,终于夜间八点钟到船上,饮酒压惊。第二天船启行,又因风大煤尽,在海上行了二个整天,直至自福州开行后的第四日,始到上海,已经是一年将尽的十二月二十七了。
到上海后,又因为检查同船来的自福建运回之缴械军队,在码头远处,直立了五小时。风大天寒,又没有饮食品疗饥,真把我苦死了。那一天午后到创造社出版部,在出版部里住了一宵。
第二天廿八,去各处访朋友,在周静豪家里打了一夜麻雀牌。廿九日午后,始迁到这市外的上海艺术大学里来。三十日去各旧书铺买了些书,昨天晚上又和田寿昌、蒋光赤去俄国领事馆看“伊尔玛童感”的跳舞,到一点多钟才回来宿。
这艺术大学的宿舍,在江湾路虹口公园的后边,四面都是乡农的田舍。往西望去,看得见一排枯树,几簇荒坟,和数间红屋顶的洋房。太阳日日来临,窗外的草地也一天一天的带起生意来了,冬至一阳生也。
昨晚在俄国领事馆看“伊尔玛童感”的新式跳舞,总算是实际上和赤俄艺术相接触的头一次。伊尔玛所领的一队舞女,都是俄国墨斯哥国立跳舞学校的女学生,舞的形式,都 带革命的意义,处处是“力”的表现。以后若能常和这一种艺人接近,我相信自家的作风,也会变过。
今天是一九二七年的元日,我很想于今日起,努力于新的创造,再来作一次《创世记》里的耶和华的工作。
中午上出版部去,谈整理部务事,明日当可具体的决定。几日来因为放纵太过,头脑老是昏迷,以后当保养一点身体。
革命军入浙,孙传芳的残部和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在富阳对峙。老母在富阳,信息不通,真不知如何是好。
今日风和日暖,午后从创造社回来独坐在家里,很觉得无聊,就出去找到了华林,和他同去江南大旅社看了一位朋友。顺便就去宁波饭馆吃晚饭,更在大马路买了许多物件,两人一同走回家来。烧煮龙井芽茶饮后,更烤了一块桂花年糕分食。谈到八点钟,华林去了,我读William H. Davies的The Autobiography of a Supertramp及其他的杂书。心总是定不下来,啊啊,这不安定的生活!
十点左右,提琴家的谭君来闲谈,一直谈到十二点钟才就寝。
一月二日,晴,日曜,旧历十一月廿九日。
早晨八点钟就醒了,想来想去,倍觉得自己的生涯太无价值。
此地因为没有水,所以一起来就不能洗脸。含了烟卷上露台去看朝日,觉得这江南的冬景,实在可爱。东面一条大道,直通到吴淞炮台,屋旁的两条淞沪路轨,返映着潮红的初日,在那里祝贺我的新年,祝贺我的新生活。四周望去,尽是淡色的枯树林,和红白的住宅屋顶。小鸟的鸣声,因为量不宏多,很静寂,很萧瑟。
有早行的汽车,就在南面的江湾路上跑过,这些都是附近的乡村别墅里的阔人的夜来淫乐的归车,我在此刻,并不起嫉妒他们、咒诅他们的心思。
前几日上海的小报上,载了许多关于我的消息行动,无非是笑我无力攫取高官,有心甘居下贱的趣语,啊啊,我真老大了吗?我真没有振作的希望了吗?伤心哉,这不生不死的生涯!
十时左右上出版部去,略查了一回帐,又把社内的一个小刊物的问题解决了。午后去四马路剃发,见了徐志摩夫妇,谈浙杭战事,都觉伤心。
在马路上走了一回。理发后就去洗澡。温泉浴室真系资本家压榨穷人血肉的地方,共产政府成立的时候,就应该没收为国有。
晚上在老东明饮酒吃夜饭。醉后返寓看《莲子居词话》,十二时睡觉。
三日,星期一,旧历十一月三十日,晴朗。
晨五时就醒了,四顾萧条,对壁间堆叠着的旧书,心里起了一种毒念。譬如一个很美的美人,当我有作有为的少日,她受了我的爱眷,使我得着了许多美满的饱富的欢情,然而春花秋月,等闲度了,到得一天早晨,两人于夜前的耽溺中醒来,嗒焉相对,四目空觑,当然说不出心里还是感谢,还是怀怨。啊啊,诗书误了我半生荣达!
起火烧茶,对窗外的朝日,着实存了些感叹的心思。写了三数页文章,题名未定,打算在第六期的月刊上发表。十时左右,去出版部,议昨天未了的事情。总算结了一结过去的总纠葛,此后是出版部重兴的时机了。
《洪水》第二十五期的稿子,打算于后天交出,明日当在家中伏处一天。
在出版部吃中饭,饭后出去看蒋光赤、徐葆炎兄妹,及其他的友人,都没有遇见。买了一本记Wagner的小说名Barrikader,是德国Zdenko Von Kraft做的,千九百二十年出版。看了数页,觉得作者的想象力很丰富,然而每章书上,总引有Wagner的自传一节,证明作者叙述的出处,我觉得很不好,容易使读者感到disillvsion的现实。四点钟左右,坐公共汽车回家,路上遇见了周勤豪夫妇。周夫人是我所喜欢的一个女性,她教我去饮酒,我就同她去了,直喝到晚上的十点钟才回家睡觉。
四日,星期二,阴历十二月初一。晴爽。
早起看报,晓得富阳已经开火了,老母及家中亲戚,正不知逃在何处,心里真不快活。
早膳后读《莲子居词话》后两卷,总算读完了。感不出好处来,只觉得讨论韵律,时有可取的地方而已。有几首词却很好,如海盐彭仲谋《茗斋诗余》内的《霜天晓角》(《卖花》用竹山《摘花》韵):
睡起煎茶,听低声卖花。留住卖花人问,红杏下,是谁家? 儿家花肯赊,却怜花瘦些。花瘦关卿何事,且插朵,玉搔斜。
《寻芳草》(和稼轩韵):
这里一双泪,却愁湿,那厢儿被。被窝中,忘却今夜里,上床时,不曾睡。 睡也没心情,搅恼杀。雪狸撺戏。怎月儿,不会人儿意。单照见,阑干字。
无锡王苑先(一元)《芙蓉舫集》中之《醉春风》:
记得送郎时,春浓如许,满眼东风正飞絮。香车欲上,揾着啼痕软语,归期何日也。休教误。 忽听疏砧,又惊秋暮。冷落黄花澹无绪。半帘残月,和着愁儿同住。相思都尽了,休重铸。
《绮罗香》(用梅溪词韵《将别西湖》):
对月魂销,寻花梦短,此地恰逢春暮。绝胜湖山,能得几回留住。吊苏小,红粉西陵,咏江令,绿波南浦。看纷纷,油壁青 ,六桥总是断肠路。 重来楼上凝眺,指点斜阳外,扁舟归渡。过雨垂杨,换尽旧时媚妩。牵愁绪,双燕来时,萦别恨,一莺啼处,为情痴,欲去还留,对空樽自语。
十时顷,剧作家徐葆炎君来,与谈至午后一点,出访华林,约他同到市上去闲步。天气晴暖,外面亦没有风,走过北四川路伊文思书铺,买了几本好书。
Austin Dobson: Samuel Richardson.
J.H.E. Crees: George Meredith.
Trotzky: Literature and Revolution.
用了二十元钱。又到酒馆去喝酒,醉后上徐君寓,见了他的妹妹,真是一个极忠厚的好女子,见了她我不觉对欺负她的某氏怨愤起来,啊啊,毕竟某氏是一个聪明的才子。晚上在周勤豪家吃饭,太觉放肆了,真有点对周太太不起。吃完了晚饭,和华林及徐氏兄妹出来,在霞飞路一家小咖啡馆,吃了两杯咖啡,到家已经十一点钟了。
五日,星期三,十二月初二,晴。
午前醒来又是很早,起火煮茶后,就开始看《洪水》第二五期稿子,于午前看毕,只剩我的《广州事情》及《编辑后》五千字未做了。一二日内,非做成交出不可。交稿子后,就去各地闲走,在五芳斋吃中饭。饭后返寓,正想动手做文章,来了许多朋友,和他们杂谈半天,便与周勤豪夫妇去伊家夜膳,膳后去看Gogol"s Tallas Bulba电影。十一时余,从电影馆出来,夜雾很大,醉尚未醒,坐洋车归。在床上看日人小说一篇,入睡时为午前一点。
六日,星期四,初三日,晴。
午前雾大,至十二时后,始见日光。看葛西善藏小说二短篇,仍复是好作品,感佩得了不得。昨天午后从街上古物商处买来旧杂志十册,中有小说二三十篇。我以为葛西的小说终是这二三十篇中的上乘作品。
有人来访,谈创造社出版部内部整理事宜,心里很不快乐,总之中国的现代青年,根底都太浅薄,终究是不能信任,不能用的。
吃饭后去创造社出版部,又开了一次会,决定一切整理事情自明朝起实行。从创造社出来,走了许多无头路,终于找到了四马路的浴室,去洗了一个澡,心身觉得轻快了一点。洗澡后,又上各处去找逃难的人民,打算找着母亲和二哥来,和他们抱头痛哭一场,然而终于找不到。自十六铺跳上电车的时候,天色已阴森森的向晚了。在法大马路一家酒馆里喝得微醉,回家来就上床入睡,今天觉得疲倦得很。
七日,星期五,阴,十二月初四。
早晨醒来,觉得头脑还清爽,拿起笔来就写《广州事情》,写了四千多字,总算把《洪水》二十五期的稿子写了了。一直到午后一点多钟,才拿了稿子上创造社出版部去。和同人开会议新建设的事情。到三点钟才毕。回家来的路上,买了三瓶啤酒,夜膳前喝完了两瓶。读了两三篇日文小说,晚上又出去上旧书铺闲看,买了两三本小说。一本是Beresford的Revolution,想看看英国这一位新进作家的态度看。
晚上看来看去,读了许多杂书,想写小说,终觉得倦了。明朝并且要搬回创造社出版部去住,所以只能不做通宵的夜工,到十二点钟就睡了。
八日,星期六,初五,雨大风急。
午前一早醒来,就上虹口去打听《文艺战线》六月号到未?问了两家,都说还没有来,大约明天总可以到上海,我的危险时期,大约也在这十几天中间了。
早晨送二兄至江干。送伊上船后,我就回旗下去聚丰园定菜,决于阴历五月初六晚请客一次,将我与映霞的事情公布出去。午后为发帖等事忙了半日,傍晚出去买了些杭州官书局印行的书,有几部诗集,是很好的版子。又制夏衣一袭,预备在宴客那天穿的。
晚上去会黄某,大约是他不愿意见客,所以被挡了驾。小人得志,装出来的样子实在使人好笑。
三日,星期五,阴,微雨。
早晨又去看黄某,又被挡驾,在湖塍上走了一趟,气倒消了,就回城站来买书。买了一部《百名家词钞》的残本,版子很好,可惜不全了,只有四十七家,中有《菊庄词钞》之类,大约是乾嘉以前刻的。
午后微雨,上海有钱汇来,日本的杂志《文艺战线》六月号,也于昨天寄到了。
三点钟的时候,又上官书局去买了些书,候上海来的朋友不到。
晚上浩兄书来,说初六那天来不来不定,为之不悦者通夜,和映霞对泣移时。决定明天坐汽车回富阳去一次,无论如何,总要催他到来。啊,求人真不容易,到今朝我才尝着了这求人的滋味。
四日,星期六,阴晴。天上微云遮满,我求老天爷不要在今明两天下雨才好。
昨晚不能入睡,想到世态人情的炎凉易变,实在不得不令人高哭。早晨五点多钟就起了床,读昨天买来的《啸园丛书》一册。病体似乎好了些,只是眼白里的黄色还没有褪尽。
今朝是旧历的端午节,龙儿死后,到今天正是一周年了,早晨在床上回忆从前,心里真觉得难过。
昨晚因为得了二兄的信,说明天我与映霞宴客之夕,也许不能来,所以早晨就坐汽车到富阳去。
杭富路一带,依山傍水,风景实在灵奇之至,可惜我事拥心头,不能赏玩,坐在车里大有浪子还乡之感。
十点钟到了富阳,腰也坐痛了。走到松筠别墅,见了老母,欲哭无声,欲诉无语,将近两年不见,她又老了许多。我和她性情不合,已经恨她怨她到了如今,这一次忽然归来,只想跪下去求她的饶恕。
吃了午饭,上故园的旧地去走了一遭,在傍午的太阳中,辞别母亲,仍复坐汽车回到杭州来,到涌金门头,已经是午后的四点多钟,湖上的游人,都在联翩归去的时候了。
晚上又到各处去请客,走到八点多钟,倦极思眠,草草服了丸药,就上床去睡。
五日,星期日,旧历五月初六,先雨后晴。
早晨起来,见天空里落下了雨点,心里很觉得焦急。坐在屋里看书,十点前后,黄某来看我,谈到傍午方去。又有两位女子中学的先生来看,便留他们在映霞家里吃饭。饭前更上西湖圣武路旧六号去看了蒋某,途上却遇见了北京的旧同事谭氏仲逵。
午饭后,天放晴了,小睡了两点钟,上涌金门去候二胞兄的汽车,久候不到,顺便又上湖边上的旧书铺去看了一趟,一共买了七八本词集,因价未议定,想于明朝去取。
六点钟上聚丰园去,七点前后,客齐集了,只有蒋某不来,男女共到了四十余人。陪大家痛饮了一场,周天初——映霞的图画先生——和孙太太——我俩的介绍人——都喝得大醉,到十二点前才安排调妥。
和映霞的事情,今夜定了,以后就是如何处置荃君的问题了。晚上因为人倦,一上床就睡着。
六日,星期一,旧历五月初七,晴。
晨起送二胞兄上汽车回富阳去,路上的店家还未起床哩,买了些烟及饼干,托转送母亲。
别了二哥哥,转身就上西湖去买就了昨天未买的词集,又去看那醉饮的两个人,他们因为醉得太凶,昨晚不能回去,所以我就送他们在菜馆附近的旅馆里过夜。今朝他们都已醒了,侍奉了一场,送她——孙氏的夫人——先上了车,映霞也到,更看视了一番周氏醉醒的状态,我和映霞就上集庆寺去看医生。
阳光太热,中午自集庆寺回来,觉得坐车也有点不耐烦了。
午后又睡中觉,上西湖去回看了几个人,周天初和我们走了许多的路。和映霞在留芳照了几张照相。
七日,星期二,阴,晨雨。
今天已与天初约定,一早就上他那里去,因为他要为我们照相。很想和映霞及他,上六和塔去,不晓得去得成否。
在床上读了几页日文小说,很有技痒的意思,明后天当动笔做《创造》七期的稿子。
因为午前阴雨,所以映霞不愿意出去,在房里蛰居了半日。午后王母(映霞母)上亲串家去回拜去了,与她约好在西湖西园茶楼会齐,去游西湖。
二点钟左右,我和映霞去西园,天已放晴了。在西园稍坐了一忽,王母来了,就和她一同坐船去西泠印社,吃茶一直吃到五点多钟才回来。晚上早睡。
八日,星期三,晴,热。
天渐渐有点夏天的意思了,我真自家不信自家,在这半年里会这样的一点儿成绩也没有。
午前仍复在家里,看了几本笔记小说,一部是上海对山毛祥麟著的《墨余录》,一本是杭州人著的《苦海新谈》。《墨余录》十六卷,每卷各有记事若干条,多咸同间时事。笔墨很好,可惜抄袭处太多。《苦海新谈》,虽则文笔不如《墨余录》,然而有几条记事,却很富有艺术性。
接上海来信,中间附有上海小报一张,五月三日的小报上记有《郁达夫行将去国》一条,记载得还不很坏,小报名《福尔摩斯》。
午后和映霞出去,太阳晒得很热。先坐车到三元坊的光华书局,知道《达夫全集》第一卷《寒灰集》已经来了。拿了一本全集,想和她上六和塔去的,因为等汽车不来,所以又上西湖船去。我和映霞两人游湖,始自今日,从前上湖船去,大抵总有人在一道的。
上孤山去饮新龙井茶,在放鹤亭边却遇见了我在武昌的时候教过的学生,他们现在浙江当委员,为我照了一张照相。从小青坟下出来,更上岳庙前曲院风荷去走了一圈,打桨归来,斜阳已落在两峰的阴影下了。
晚上本欲和映霞出去散步,因为她明天要去嘉兴,所以留在家中,和她话别后的事情。紧抱了许多回,吻了不计其数的嘴,九点前就各自分散睡了。
九日,星期四,旧历六月初八,晴,热。
早晨起来,就有点心神不定,因为映霞今天要去嘉兴。本来打算和她再去玩半天的,因为她要整理行箧,所以终于不去。午饭前和她去买了些饼干之类来送她,草草吃完了午饭,睡了一个钟头,就送她上车站去。
午后两点钟开车,在车站上又遇见了许多朋友。她去了,我想这几天内赶紧做一点文章出来。
傍晚去看了一位住在西湖客栈里的朋友,回来读了一篇俄国新小说。
今天又洗了一个澡,觉得身体轻快了不少。明天早晨可写五千字,晚上可写五千字,大约在三日之内,一定可以把两万字的一篇小说做成。
晚上上街去购物,想念映霞不置,读《辽文》数则,盖缪荃孙所编书也,虽只薄薄两本,搜辑之苦,可以想见,古人之用心,诚可佩服。
十日,星期五,阴晴。
晨六时就起了床,看天空暗淡,似有雨意。近来干旱,一月余未下雨,老百姓苦死了,秧禾多还没有种落,大约下 半年,又要闹米荒也。
在床上读俄国新小说集,然引不起兴致来做东西,自今天起,想蛰居不出,闭门硬做,把那篇两万字的小说做成它。
这半年中,恍如做梦,一点儿成绩也没有,若这一回做不出一篇大文章来,那我的生命就没有了,努力努力,还是要努力。
午前集庆寺僧来看病,说病已轻了许多了。中午有同乡周某来看我,谈了一回,就和他去访问同乡李某、裘某,又上西湖去走了一回。
午后睡午觉,醒已将晚了,读德文Bunin"s Mitja"s Liebe。这篇小说,系在沪日未读竟者,大约明天可以把它读毕。映霞来信,禁我出去,我也写了一封回信给她,教她安心从事于教授,我的病可以请她放心,又写了一封信去给富阳的孙氏,告以和映霞的关系。晚上早眠。
十一日,星期六,旧历五月十二,晴。
今天是入霉的节气,大约今后是一年中最闷人的天气了,我的病体,不知道如何的捱得过去。很想到北京去过夏,但是这几个月的生活费,又从何处去取?
午前在家里不出去,午后又睡了一觉午觉,傍晚上城站各旧书铺去走了一回,晚上早眠。
十二日,星期日,梅子黄时,晴雨不常,天闷热。
晨起就觉得无聊,很想出去闲步,因为没有伴侣,所以跑上了涌金门头。想坐汽车到梵村,汽车不来,就坐了洋车,到龙井去玩了半天,十一点半钟才回到家里。
几天来想做文章,终于做不出。
午后和王母上西湖去,天时晴时雨,我们在三潭印月,杨庄,孤山,平湖秋月等处,玩到晚上才回来。
晚上一早就入睡,睡得很舒服,因为今天白天运动得适当,已经疲倦了的原因。
十三日,星期一,阴晴,热(五月十四日)。
午前苦欲执笔撰文,终究做不出来,没有法子,又只好上西湖上去跑,并且顺便去取了照相。和映霞二人合照的一张照得很好,我一个人照的一张半身却不佳。
午后在家睡午觉,傍晚起来,出去上各旧书铺去走了一遍。买了几本旧小说,和一部《有正味斋日记》。
晚上十点钟才上床。
十四日,星期二,晴雨不常,闷热。
午前在家不出,读Bunin"s Mitja"s Liebe毕,书仅百页内外,系描写M之初恋的。初恋的心理状态总算描写得很周到,但终不是大作品,感人不深,不足以动人。还不如作者的其他一篇小说Der Herr aus San Francisko更为有力,更足以感人。
书中第二十八章,描写M与农妇Aljonka通奸处很细致,我竟被它挑动了。像这些地方,是张资平竭力模仿的地方,在我是不足取的。
午后当出去洗澡,将数日来的恶浊洗尽了它。
读吴穀人《有正味斋日记》,很觉文言小品的可贵,想做一篇论文,名《日记文学》,为三十二期《洪水》的冒头。
午后在家不出,做了一篇文章,名《日记文学》,供《洪水》卅二期的稿子,自午前十一点半做起,做到午后三点钟止,马上出去付邮,大约今天晚上可以到上海,明天当可送到。洗澡回来,又去问八字,晚上在院子里纳凉,听盲人说休咎。十时就寝。
十五日,星期三,昨晚闷热,早晨微雨,旋即晴。
天旱得久了,农民都在望云霓,不晓得什么时候得下大雨。我记得在Knut Hamsun"s The Growth of the Soil里,有一段记天旱的文字,写得很单纯,很动人。
今天药已经完了,打算一早就上集庆寺去求复诊。病已愈了八九分,大约这一次药方服后,以后可以不服药了。作映霞信,因为她昨天有信来,我还没有覆她。
傍午有同乡来访,系求荐者,就写了一封信给他。送他出去后,即乘汽车至灵隐集庆寺,时王母已先在候我了。问寺僧,知主持僧已先我们而入城去了,只好匆促回城内,在梅花碑育婴堂里,受了和尚的诊断,顺便去买药回家午膳,饭后睡到四点钟才醒。
醒来后,觉得天气还是闷热,写了一封给东京冯乃超,一封寄北京,一封寄武昌黄素如的信后,就出外上湖滨去闲步纳凉。夜饭前回家,读《有正味斋日记》上卷一册。
晚上大风雨,几日来的暑热一扫而尽。十点钟入睡,窗外的雨声,还在淅沥响着。
十六日,星期四,仍雨未歇。
今早睡到七点钟才醒,在床上读了一篇翻译成中文的小说,味道同吃糖皮一样,干燥而讨厌。
午饭前又读《有正味斋日记》下卷,觉得有趣味得多了。
接北京及上海来信,稿子还是做不出来,焦灼之至。荃君亦在担心我的病状,幸而昨日我信已发出,否则又要添她的愁虑了。
午后在家里坐听雨声,看了一册《有正味斋日记》下卷。日记里满载着行旅的景状,和入京后翰林儒臣诗酒流连的雅趣。内共有日记三篇,曰,《还京日记》,曰,《澄怀园日记》,曰,《南归日记》,时有骈俪写景文杂于其间,不过考证地 名,及详述运河堤堰名等处,太使读者感到厌倦,从此可以知道考据家的难做。
傍晚接映霞来信,即作了一封答函,冒雨去寄出,并往小学同学某处坐谈了半个多钟头,因为小学校同学有许多聚合在那里。晚饭时,饮了一杯绍酒,服丸药后,就睡了,那时还不过九点钟,天气凉冷如秋。
十七日,星期五(旧历十八日),雨尚未歇。
来杭州已经二十天了,而成绩毫无,不过病体稍愈。早晨睡在床上读法文名人短篇集,很想做一篇小品,为《创造》七期撑撑门面,不晓得今明两天之内,也能够写成功不能。和映霞约定于后天早晨坐早车去上海,临去前,总要写成一篇东西才对。看从前所记日记,头昏痛了。
急了一天,又做不出东西来。午前去大方伯访友,不遇,顺便过书店去看了些新出的书籍。与同乡李氏谈,陆某亦来。
午后在家里睡午觉,晚上读法国名人小说集,早就眠,时尚未九点。临睡之前,映霞忽自嘉兴来。
十八日,星期六,晴雨不定,黄梅时正式的天气。
午前闷坐在家,映霞劝我去剪发,就到城站前去理发,直到十二点钟。
午后天略放晴,有孙氏夫人来访,三点后和王母、映霞 及宝童等出游西湖,先至三潭印月,后过西泠印社、平湖秋月。天上淡云微雨,时弄游人。傍晚归来,看见东北半天晴色,淡似虾背明蓝,保俶塔直立在这明蓝的画里,美不可以言喻。到湖滨后,雇车到金刚寺巷,已经是野寺钟声齐动的时候了。
十九日,星期日,阴晴,时有微雨,旧历五月二十日。
午前在家,看小说名《海上尘天影》。著者自署为梁溪司香旧尉,有王韬序文,书出于清光绪二十年。楔子章回,体裁结构,全仿《红楼梦》,觉得肉麻得很。不过以当时海上妓女们作大观园里的金钗十二,可以看出一点当时上海妓院的风俗来,书的价值,远不如《海上花列传》。
午后稍睡,有留学时同学陈某来访,三点多钟,就和映霞及客出游,乘汽车到梵村,看一路风景。在梵村遇了雨,向一家茅亭里沽酒饮少许,就又坐了汽车回湖滨。上西园三楼吃茶,到夜才回来。
二十日,星期一,晴雨不常。
因为映霞来了,又加以上海有信来警告,嘱我行时谨慎千万,所以上海之行,暂作罢论。拟至本礼拜日,再潜行赴上海也。昨天早晨,又寄了一篇《劳生日记》去,可以作《创造》七期稿用的,信也已经发出了。
午前湿云低迷,空际不亮,和映霞出至清波门外散步。 出涌金门后,步行至钱王祠。柳浪闻莺处荷花已开满,荷叶上溜珠点点,昨晚上的雨迹,还在那儿。
十一点前后,天又下雨,急忙赶回家来。本来想到虎跑去饮清茶,终于没有去成。今朝是夏定侯出殡的日子,街上士女的聚观者倾巷塞途,杭州人的见识陋狭,就此可以想见了。
午后在家中坐雨,和映霞谈以后立身处世事。生不逢时,想来想去,终没有一条出路,末了两人都弄得盈盈欲泣。午后的几个钟头,正如五分钟的长,一转瞬就过去了。映霞的祖父来,就和他对饮到夜。
晚上复和映霞谈到十点钟,儿女情浓,英雄气短,今天身尝尽了。约于这一个礼拜天,坐夜车去上海,她在嘉兴车站候我。
二十一日,星期二,雨。
午前开了一回太阳,青空也露出了半角,本想劝映霞不去,再上湖中去玩半天。吃午饭的时候,忽而又云兴雨作,她就决意去嘉兴,午后两点钟,送她上了车,我一个人回来睡午觉。
报上登有冯玉祥和蒋介石在徐州会谈消息,大约两人间默契已成,看来北方军阀是一定可以打倒了。
晚上早睡。
二十二日,星期三,旧历五月廿三日,雨。
晨起一阵急雨,午前或者雨点会停,当去虎跑寺走一遭。在杭州的余日,已无多了,这两三天内,当尽力游览一番。病似已痊愈,身上脸上黄色褪尽,只有眼白里黄丝未褪,但只须保养,可以勿再服药。
早餐后,冒险出游,天上黑云尚在飞舞,但西南一角,已放光亮,可以慰行旅人的愁闷。风死雨停,闷热得很。有时亦露一条两条淡黄日光,予游人以一线希望。赶到杭富车站,正八点钟,头班汽车还没有开。
先坐车到闸口,上六和塔去看了一回旧题壁的词。一首是《蝶恋花》,是给前年冬天交结的一位游女的:
客里相思浑似水,似水相思,也带辛酸味。我本逢场聊作戏,可怜误了多情你。 此去长安千万里,地北天南,后会无期矣。忍泪劝君君切记,等闲莫负雏年纪。
一首是《金缕曲》,当时病倒在杭州,寄给北京的丁巽甫(《一只马蜂》的著者)、杨金甫(《玉君》的作者)两人的:
兄等平安否?记离时,都门击筑(丁),汉皋赌酒(杨)。别后光阴驹过隙,又是一年将旧。怕说与“新来病瘦!”我自无能甘命薄,最伤心,母老妻儿幼。身后事,赖良友。 半生积贮风双袖,悔当初,千金买笑,量珠论斗。往日牢骚今懒 发,发了还愁丢丑。且莫问,“文章可有?”(二君当时催我寄稿于《现代评论》)即使续成《秋柳》稿,语荒唐,要被万人咒。言不尽,弟顿首。
因为当时正在读《弹指词》,所以不知不觉中,竟抄袭了梁汾的腔调。两词抄在当时的日记里,在此重抄一遍。
从六和塔下来,坐车到小天竺小息,就到虎跑寺去访毛某,谈了半日的禅道,十点钟前,辞别回到城里来。
午后天又下雨了,睡到四点多钟,出到女师访夏莱蒂,和他出来喝酒,他喝醉了,扶他回去,费了许多周折。
二十三日,星期四(五月廿四),晴。
夜来大雨,早晨起了一阵凉风,霉雨似已过去,天气有点儿干燥起来了。
午前出去,上工业专门学校去访朋友,又过旗下湖滨,买了许多咸同之际的小家词集。
午后天阴气爽,又约王母等出至湖上。先上白云庵月下老人处问前程,得第五十五签。
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圆聚,
愿天下有情的多成了眷属。
过高庄蒋庄小坐饮龙井茶,又上公园等处玩了半天。我到高庄,是在十五六年前,这一回旧地重游,果然是身世飘零,但往日同游伴侣中之位至将相者,有许多已经不在世了。感慨无量,做了两句诗:“十五年前记旧游,当年游侣半荒丘”,没有续成。
舟返湖滨,已经是七点钟前。西天落日,红霞返射在葛岭山头。远望湖上遥山,和湖水湖烟,接成一片。杭州城市,为晚烟所蔽,东南一带,只见几处高楼,浮耸在烟上。可惜湖滨多兵士,游人太嘈杂,不能细赏这西湖夏日的日暮的风光。后日将去杭州,今天的半日游,总算是我此次客杭一月来的殿末之游,下半年若来,不晓得人事天然,又要变得如何了。
晚上接嘉兴来信,映霞的同事们约我于星期六早车去禾,写日记写到晚上的十二点钟。
二十四日,星期五,天晴了,很觉得快活。
早晨一早就醒,看窗外天气,真晴爽如二三月,以后大约总无久雨了,可喜。
接映霞快信,感慰之至,她真是我的知己。作覆信一,告以将于明晨去上海,在嘉兴落车。
午前,收拾在杭州所买书籍,装满两藤篮,还觉搁不起,大约共计买书数十元,因为是中国书,所以有如此之多。
访前在北京时所授徒,伊等已在杭州抢得一个地位了,谈了半天,自伤老大。
天气很好,热而不闷,且时有和煦之风吹来。午饭时饮 酒尽一壶,饭后洗澡睡午觉。五点钟醒,仰视青天,颇有天下虽大,我欲何之之感。
在杭州住将一月,明日早车即去禾,大约在嘉兴游鸳湖一周,将附夜车到上海,客杭日记一卷,尽于今日。
一九二七年,六月二十四午后,五点钟记于杭州金刚寺巷映霞家。
1927年6月25日——7月31日
六月二十五日,星期六,旧历五月二十七日,雨。
晨五时即起床,因为昨夜睡得很早。梳洗毕,正在吃早饭的时候,天忽而下起雨来了。今天一早就要乘车去嘉兴,所以郁郁不乐,觉得天时在和我作对。
七点钟冒雨去城站,来送者有王母及祖父王。映霞的二弟保童和我同行,十点钟到嘉兴。映霞在站上候我,车到站后,雨却停了。在城外走了一阵,就上城内庆丰楼去定座请客,请的都是映霞的同事,吃到午后两点,大家方才散去,那时候天又下起雨来了。
在一家小旅馆听雨候车,望烟水里的南湖,终究不曾去得。
四点五十分,杭州开来的车到了,就和映霞、保童一道上车,晚上七点半钟到上海北站,天已经黑了,雨仍旧在丝丝落着。
坐汽车到四马路的振华旅馆,住九十一号房,我和映霞 一夜不睡,谈到天明。
二十六日,星期日(五月二十八日),晴。
因昨晚事,映霞今天疲倦之至。
午后去访郭某、李某及石某,都不见到,今天星期,他们都已去应酬去了。
上内山书店,遇见了斯某,谈了些衷曲。晚上在六合居和映霞等吃饭,饭后又去看李某,托保童事,已成功了,明天午前十至十一点的中间,当和他去黄浦滩十五号访李。
今天路过西门,又买了几部旧书,一部是Catherine James" Before the Dawn,一部是德国Lisbet Dill"s Erne Von Zu Viele。
晚上仍和映霞同床宿。日本林房雄有信来,托译中国左翼文艺集一册。
二十七日,星期一(五月二十八日),晴。
是真正的夏天天气了,海上时有凉风吹来,太阳光里行动时,大半的人都汗流如雨下,可是晚上仍是很凉快。
午前去高昌庙看蘅青,不遇。十一点的时候,送保童去考中央银行的练习生,见了文伯、孤帆诸人。午后在家小睡,又和映霞上周文达那里去,行走到夜。
夜饭在福禄寿吃,和映霞买了许多东西,谈到将去北京一节,她哭了好多时。
入睡已经是二点多了,她明天要乘早车回嘉兴去。
二十八日,星期二,晴。
早晨五点钟就起来梳洗,送映霞上火车站去,买了票,送她上车去坐好,我就回到出版部去看了些信和书。又过各旧书铺,买了几本不必要的小说和诗集。午后有暇,当去访适之及他们的新月书店。
新月书店,开在法界,是适之、志摩等所创设。他们有钱并且有人,大约总能够在出版界上占一个势力。
适之住在极司菲而路四十九号甲的洋房里,午后三点多钟到他那里,他不在家,留了一个名刺给他和惠慈。
晚上访王独清、华林等于金神父路,买了一本Wilkie Collins的小说,名No Name。柯林斯的小说,结构很好,是后来许多通俗小说家的先驱,虽则不是第一流的作家,但是在小说匠的流辈里,也可算得一位健将。他的The Woman in White,已经是妇孺相知的通俗书了。
读一位无名作家的小说到九点钟,就上床睡觉。
二十九日,星期三(旧历六月初一日),阴晴,晚上雨。
晨起就往虹口,看了些新出的日本杂志,买了一本《文艺春秋》。在一家日本馆子里吃了一顿饱饭,走上出版部去。
有许多函件来稿,带了到旅馆里来。这几天完全思路的不清,头脑昏乱,所以做不出东西来,从明天起,当勉强写几篇小说出来卖钱。
午后约一位商人在六合居吃饭,饭后睡了半天,晚上天潇潇下了微雨,心里很是悲凉,映霞的胞弟保童明天要回杭州,写了一封信托他带去,教他在嘉兴车站上转交给映霞。
三十日,星期四(旧历六月初二),晴,时时下几点雨。
昨晚上因为看书看到了十二点多钟,所以今天觉得心神不快。早晨八点前,送保童上沪杭车站去了一趟,就跑上出版部去。在虹口走了一圈,买了些日文旧小说,回来到旅馆,遇见了独清。他来警告我行动须秘密一点,不要为坏人所害。
和独清在一家扬州馆吃中饭,回来睡了一觉,直到午后四点钟才起来。
出去看了适之,和他谈了些关于浙江教育的事情,大约大学院成立的时期总还很远,因为没有经费。
顺便又到法院旁的陈通伯家去看了一趟,遇见了陈小 姐,和她谈了一个钟头。
从陈家出来,太阳已经将下山了,复回创造社去了一次,接到了几封杭州、嘉兴来的信。
晚上去内山书店,又上沧洲旅馆去看王文伯,没有遇着,回来写了一封给映霞的信。
今天天气很热,路过大华饭店,见有电影名《巴黎的夜半》,很想进去看看,因为怕遇见熟人,所以不去。
六月又于今天尽了,明天起,已是炎热正盛的七月,我不晓得入了七月以后,自己的思想行动,有没有一丝进步。从明朝起当写些东西。
七月一日,星期五(旧六月初三),闷热。
天气闷得很,是霉雨时候特有的气象,弄得人真真气都吐不出来。
早晨蛰伏在旅馆里,十点前后出去吃早餐,流了一身的汗,昨夜来似乎伤了风,所以汗格外出得多。头脑有一点昏,想做文章却做不出来。
早餐后上书店去看了一回新到的洋书,有一部中国小说第二才子《风月传》的英译本在书架上,翻下来一看,原来是从法文重译出来的,英译名The Breeze in the Moonlight, 书名真译得美丽不过。
上各处去走了一趟,就买了一部《风月传》来读,一直读到将夜。这书的著者不详,然而旧小说中像这样romantic, perfect的东西,实在少有。我初见外国译书的名目的时候,以为总不外乎一部平常的传奇小说罢了,然而打开来一读,觉得作者笔致的周到,有近代中国各作家所万赶不上的地方。空的时候当做一篇文章来介绍介绍,好教一般新作家得认识认识这位无名的作家。
晚上大雨,我一个人在酒馆里吃晚饭,倒也觉得清闲自在。饭后回来,又看了一篇日本人做的小说,十点钟敲后上床就寝,窗外的雨还未歇。
二日,星期六(六月初四),热而且闷,大雷雨。
早晨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映霞,一封给杭州映霞的祖父的。饭后上出版部去了一次,接了几封映霞的来信。
午后无聊之至,想做文章又做不出来,不得已只好乱读了些西洋的作品,俄国爱伦婆尔古的小说《勿利奥·勿来尼特及其弟子等》今天开始读了。
晚上上上新旅社去看了几位同乡,和他们打牌打到了半夜才回来,睡的时候,人倦极了。
三日,星期日,晴,后雨(六月初五)。
晨起已经是十点多钟了,上城隍庙去吃中饭,并且买了些书来,读到将夜出去。
先到内山书店,然后去访了一位朋友郑氏,又过法界新月书店去看了一趟。和独清、伯奇两人吃晚饭,谈到半夜,他们才回去。
四日,星期一,雨。
自早晨落雨,落到晚上,一刻也没有停过。
看了一日的书,觉得很头痛,几天来似乎伤风了,总觉得不舒服,做文章也做不出。
楼建南来看我,午后和他去洗澡。
晚上很想念映霞,写了一封信给她,中间附词一首:
扬州慢
客里光阴,黄梅天气,孤灯照断深宵。记春游当日,尽湖上逍遥。自车向离亭别后,冷呤闲醉,多少无聊!况此际,征帆待发,大海船招。 相思已苦,更愁予,身世萧条。恨司马家贫,江郎才尽,李广难朝。却喜君心坚洁,情深处,够我魂销。叫真真画里,商量供幅生绡。
五日,星期二,大雨终日(六月初七)。
因昨晚上睡不着,今早九点钟才起床。窗外头雨脚正繁,很想出去,但又不能。
到中午的时候,天晴了半刻,就上创造社出版部去,遇见独清也在那里。
早晨做了一篇仓田百三的《出家及其弟子》译本的序文,总算是这一次到上海来后,做的第一篇文章,共有二千字内外。
和独清出来,在美丽川菜馆吃饭。饭后又上出版部去了一趟,办理了些杂务,二点多钟,上内山书店去,杂谈到夜。田汉、伯奇等也在那里,就一道出去吃晚饭,饭后去中央会堂看新剧,遇见了志摩等,到十二点钟,冒雨回旅馆,读书读到午前二点。
六日,星期三,大雨(六月初八)。
睡到十点钟起来,无聊之至,上中美书店去买了两本英文小说。一本是James Joyce"s Dubliners,一本是George Gissing"s New Grub Street。又过德国书店买了一本德文近代短篇小说集。读书读到午后,又出去了一趟。
上创造社去,接到了映霞的两封信,知道她想到上海再来看我的病状。晚上写了她的覆信,因为无聊,就出去上大世界去听戏,到十二点才冒雨回来。
七日至十五日,天气炎热,天天晴。
住在旅馆内,无聊之至。八日映霞自嘉兴来,和她玩了三五天,曾到半淞园、法国公园等处看月亮。十二的晚上,佐藤春夫到上海,和他玩了半夜。
十三日午后,映霞乘晚车赴杭,送她到车上,回来洗澡更衣,休息了两天。
今天是七月十五日了,昨天接到北京荃君来信,就写了一封快信去覆她,答应她于一二星期后赴京。今天又接北京曼兄来信,大骂我与映霞的事情,气愤之至。
午后上佐藤春夫处,伊已出外去了,就在鸭绿路一带闲走了两个钟头,看见了许多盐酸梅。
晚上凉快,拟于这两日内做成一篇小说去卖钱。好搬回闸北去住,大约住到月底以后,可上北京去。今天接到映霞自杭州来信,写了一封覆信给她,保童的事情,已经决定了。
十六日,星期六,旧历六月十八日,晴热。
数日来连夜月明,所以晚上睡得很迟,弄得身体坏极了。今天晨起就做小说,一直写到午后五点多钟,写成了一篇七千余字的小说,名《微雪的早晨》,打算去卖给《东方杂志》,或《教育杂志》。晚上在南洋西菜馆吃晚饭,遇见适之,和他约定合请佐藤春夫吃饭。他说除礼拜一二外,每日都有空的。
接映霞信,她说她很想我,我也在想她。明早当写一封信去。
十七日,星期日,阴晴,有点儿闷(六月十九)。
今天是六月十九,民间传说是观音菩萨的生日。我想起了儿时故乡当这一天的热闹。我想起了圆通庵里看女子的事情。我更想起了少时我所遇见的第一个女人,在桥头立着的风神。
天气很闷,时雨时晴。午前在家里睡觉,因为昨天写了一天小说,今天觉得有点疲倦。大约是睡眠不足的原因。十一点钟的时候,上新闸路去把映霞为我缝的两套绸衣取了来,就在旅馆前面的那家酒馆里吃了午饭。
午后出去,上内山书店坐了半天,买了几本日文小说。在那里遇见了日本报《上海每日新闻》的记者,他告诉我说,明天在日本人俱乐部开会欢迎佐藤春夫,要我也一定去参预晚餐会,并且要我去邀欧阳予倩等也加入。
午后三四点钟回到旅馆来睡觉,不久许杰来谈,谈到晚上的九点多钟。
许杰去后,出去上法界吉益里的予倩家内,告诉他以明天的事情,更顺便去邀了独清、田汉等。回来看昨天做的小说,修改了一下,换了一个题目名《考试》,打算明天去卖给商务印书馆的《教育杂志》。上床就寝,已经是十二点钟过了。
十八日,星期一,晴,热(六月十二日)。
晨起就到出版部去,已经将近十点钟了。将那篇小说拿到商务印书馆的《教育杂志》编辑处去,卖了四十块钱。
又接到映霞的来信,托我买布,在上海各铺觅遍,不能得那一种花样的纱布,所以只买了三百支烟,托伙计到杭州去的人带了去。
午后在家睡觉,明天打算搬到创造社出版部去住。将晚的时候,上法界的俄国书铺里去,买了底下的三册书:
Von Trotz und Trene, Bogislow V. Selchow.
Summer, R. Rolland, The second volume of The Soul Enchanted (English).
Memoirs of My Dead Life, George Moore.
摩亚的《过去记》里,很有几篇好小说,打算译一点出来。罗曼罗兰的《夏天》大约也是一部好书,打算就在这几天读它完来。晚上日人招待我与佐藤春夫,主办者为上海每日新闻社,到了欧阳予倩,荻原贞雄及《大阪每日新闻》上海支局记者等二十多人。
在日本人俱乐部吃完晚饭后,又到六三亭去喝酒,喝到午前二点,才坐了汽车回来。我的对酌者为“马妹洛姑”,在上海总算是第一流的日本妓女了。
约定于二十日晚上,再招佐藤来吃晚饭,当请志摩、适之、予倩等来作陪客。
十九日,星期二,晴,热(六月二十一日)。
午前八点过起床,就上出版部去取了商务印书馆送来的四十块钱。弄到午前十一点半,才把振华旅馆里的帐算清,并且把行李搬出,搬上出版部去。
因为天气太热,黄包车夫敲竹杠,气不过就雇了一辆马车搬运行李。
午后出去同佐藤春夫及他的太太、妹妹上城隍庙半淞园去玩,吃茶谈天,一直游到六点多同回他们的旅馆。洗澡吃晚饭后,又有两日人来访佐藤,同他们一同出去上六三花园去征妓喝酒。月儿刚从东方树林里升起来,在六三花园的楼上远望过去,看见晴空淡白的中间,有一道金光在灿射。四面的树梢静寂,夜半人稀,黑黝黝的一片,好像是在海上的舟中。和妓女等卷帘看月,向天半的银河洗手,开襟迎半夜里的凉风,倒也有一点趣味。写了几张作合书的邮片寄东京的作家菊池宽等,一直到十二点钟过后才坐汽车出来。
风凉月洁,长街上人影也没有一个,兜了一圈风,又和佐藤、荻原等上青鸟馆,虹口园及卡而登跳舞场去。遇见了些奇怪的舞女,一位日本的女青年和一位俄国的少妇,和我们谈天喝酒,一直闹到早晨的四点。同佐藤并坐了一辆小汽车,于晨光曦微的早市里跑回虹口的旅馆去,心里却感到了一点倦游的悲怀,在佐藤房里的沙发上睡了一觉,七点钟就跑回到出版部来。
二十日,星期三,晴,热极(六月二十二日)。
早晨看见报上有我们前晚在日本人俱乐部照的那张照相,从火热的太阳光里走上法界的各处去请客。午后一点多钟,在田汉家里又遇见了佐藤夫人,和她及田、唐两太太坐汽车去先施、永安买了些东西,在福禄寿的客堂里吃冰闲谈,坐到晚上。
回佐藤的旅馆去坐了一会,于向晚的时候又和佐藤及唐太太等去坐汽车兜了一圈风。
八点钟到功德林去,适之、通伯、予倩、志摩等已先在那里了。喝酒听歌,谈天说地,又闹到半夜。
在福禄寿饮冰水,等到十二点后,上天蟾舞台去看了许多伶人的后台化装,送佐藤到旅馆,回家来睡,已经是午前两点多钟了。
二十一日,星期四,晴,热极。
午前为创造社公务忙了半天,午后在家里整理来稿,汗淋了一身,补记两日来的日记,写了一封信给映霞,告以这两天的忙碌,和没有工夫写信给她的苦衷。信写完后已经五点钟了。
拿了这封信跑出去,天上的太阳,还晒得人头昏眼晕。先上佐藤那里去了一下,又往各处去走了一遍,到七点钟才上新新公司去吃晚饭,是现代评论社请的客,座上遇了适 之、蘅青、复初等许多人。
吃完晚饭,又和田汉去大华饭店看电影吃冰水。一直到午前一点钟。
二十二日,晴热,午后大雨,星期五。
早晨起来,就有许多人来访,和他们出去,上婀娜那里,听到了许多不愉快的话,把我气死了。
和伯奇、独清等上虹口日本菜馆去吃饭,饭后上浴室洗澡,遇着了大雨。
晚上上佐藤处,和他们走走,到十二点后回出版部。
二十三日,星期六,晴,热。
七点半起床,作映霞信,因为她昨天来了快信。
早晨所以起得这样早的原因,就因为昨晚上和佐藤约定,一早就去打听他上南京去的事情的。九点钟的时候,上佐藤那里,和他一道出去,去访法界的田汉。田汉本约定亲自陪佐藤去南京的,延宕到了现在,有十几天了,终究没有去成,佐藤也等得心焦了,他的夫人也在埋怨佐藤了。和田汉谈了一会,决定了明早动身北去,我们到午前十一点左右,就和一位德国夫人及一位康女士,一道出来吃饭,在四川路一家外国饭馆,名奇美的饭店里吃饭。
吃完中饭,又到佐藤的旅馆里去,他太太大发脾气,一直坐到日暮,才和她们一道出来,上永安公司去买物购衣, 末了,又上美丽去请他们吃晚饭。
吃完饭后,走了一圈,仍复上法界田宅去问讯。决定明早一定起行,我因为上南京去不得,约定于明早八点,上车站去相送。晚上送佐藤夫妇回旅馆后,又和那位德国夫人坐汽车兜了一圈风。
二十四日,星期日,晴,热(旧历六月廿六日)。
早晨八点钟,赶上火车站去送佐藤,谁知田汉又改了行期,佐藤以汽车来接我去商量办法,不得已就只好和他及他的夫人妹妹一同先到杭州去玩。
九点十五分开车,一直到午后五点钟才到杭州城站。路上军人如臭虫,层积累堆。坐的车位,也为这一个阶级占据尽了。我说中国军队,如臭虫一样,并不是骂他们,实在觉得这譬喻还不大相称,因为臭虫只能吮吸人血,不能直接使人死亡,而军人恐怕有使中华民族灭亡的危险。这军人系指新旧的军人一概而言,因为国民革命军人和其他军人,都是一样的腐败,一样的恶毒。军人不绝迹,中国是没有救药的。
午后五点钟到了杭州,先送佐藤氏三人上西湖饭店去住下,我一个人然后到映霞的家里去和她相见。她不幸不在家,我等了一会,只好仍复出来上西湖饭店,去陪佐藤夫妇吃饭游湖。
游到晚上十点钟,才回到映霞家里,她病了,睡在床上。又是十几天不见,使我在灯光下看了她的清瘦的面容, 不知不觉的又感伤了起来。谈到十二点钟,才上东床去睡,觉得牙齿有点痛。
二十五日,星期一,晴,热(旧历六月廿七日)。
早晨和映霞去访佐藤于西湖饭店,在湖滨知味观吃饭,十二点前后,坐汽车上灵隐去。在灵隐寺里走了一圈,又坐肩舆上韬光去喝茶。太阳光很大,竹林里吹来的凉风,真快活煞人。
下韬光后,在灵隐老虎洞前照了一张相,仍复坐洋轿上清涟寺、紫云洞等处。六月的深山洞里,凉冷如秋。今天是中伏的起头一日,路上来往烧伏香的人不少。
上岳庙后,就在杏花村吃晚饭,饭后摇到三潭印月,已经是满天星斗了。
星光映在池里,她们都误作了萤光,在那里捉逐。
晚上回湖滨小坐,到家睡觉,已经是十点钟敲过后了。
二十六日,星期二,晴,热(旧历六月廿八日)。
本打算今天早车去上海,因为要买物购书,所以又耽误了一天。
早晨和他们去杭州市大街买绸缎等类,中午上映霞家去吃饭。爹爹二南先生撰诗两首,写了三幅字送给佐藤,宾主尽欢而散。
午后三点多钟,坐汽车到六和塔去,坐到五点多钟,回 湖滨。改坐湖船仍旧上三潭印月等处去喝茶。晚饭在楼外楼屋顶上吃,十点钟回家就寝。
二十七日,星期三,晴,热。
一早就起来,上西湖饭店去催他们起床。坐汽车到城站,乘七点四十分特别快车回上海。映霞来送我,离亭话别,又滴了几滴伤心的眼泪。到上海已经是午后二点了,上佐藤旅馆去坐谈到夜,出席文艺漫谈会。十二点多钟,上澡堂去洗了一个澡,回出版部来睡,已经是一点多钟了,牙齿痛,蚊子也多,睡不安稳。
二十八日,星期四,晴,热(旧历六月三十日)。
早晨起来,就上法界田汉家去。又遇见了那位德国夫人,她一定要跟我出来,和她跑了一天。
晚上送佐藤上南京去,在车站上遇见了北京的朋友邓某。从车站出来,先在马路上和德国夫人兜了一圈风,就去法界霞飞路东华电影院看电影,晚上回家来睡觉,已经是十二点多了。
二十九日,星期五,晴热(旧历七月初一日)。
早晨独清来,和他出去走了半天,在日本饭馆里吃午饭。同去访佐藤夫人,答应她晚上去和她看电影。
午后在澡堂里睡了一觉,洗澡后出来,已经是四点钟了。访陈通伯,谈了一忽。
回出版部来,接到了北京的一封信,心里很是不快活。补记六天来的日记,在出版部吃晚饭。
饭后出至佐藤氏寄寓之旅馆,和他的太太及妹妹出至大世界游。在露天茶园里遇见之音,两月来不见。她却肥得多了。
送佐藤夫人回旅馆后,又上振华旅馆去访周静豪,托以丁某在狱事。回出版部已将近午前两点,一味秋意,凉气逼人。
三十日,星期六,晴热,旧历七月初二日。
阅报知北京今年大热,我很为荃君辈担心,昨天接她的来信,又觉得心里发火。但是无论如何,她总是一个弱女子,我总要为她和映霞两人,牺牲我的一切。现在牺牲的径路已经决定了,我只须照这样的做去就行。
晨起就写了一封给映霞的信,想作小说,因为楼上太热,不能执笔,午前在家中读摩亚氏小说《过去的回忆》。头上一段apologia很有趣味。此书我在十几年前头曾经读过,现在已经是读第二次了。
午饭后小睡,因天热直到午后四点多钟方出去。上佐藤夫人处小坐,又上通伯那里去旁听现代评论社的开会。他们都是新兴官吏阶级,我决定以后不再去出席了。
晚上回家来吃晚饭,路过北河南路,见有盂兰盆会的旗鼓,很动了一点乡愁,想到小的时候在故乡市上看放焰口的光景。又是七月底了,夏天尽了,今年又是半年过去了。
晚饭后出去至佐藤夫人处,陪她们去看电影,在海宁路一电影院内,影片名Midnight Sun,是美国的出品,系叙一舞女与一陆军将校毕业生的恋爱的。中间写有俄国革命以前的贵族的腐败情形,及革命党初期的牺牲热忱,尚不失为一好影片。
影片看完,送佐藤夫人等返旅舍,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一路上坐黄包车回来,颇感到了身世的不安,原因似乎在北京荃君给我的那封威胁信上。我想万一事不如意,情愿和映霞两人去蹈海而死,因为中国的将来,实在没有什么希望,做人真真没趣。不过在未死之先,我还想振作一番,奋斗一番,且尽我的力量以求生,七月只剩明天一天了,从八月一日起,再拚命来下一番死功夫。
三十一日,星期日,晴热(旧历七月初三日)。
早晨八点钟就起了床,听见仿吾已经来上海,因即去大东看他。谈到了中午,回到出版部吃午饭。饭后去访佐藤夫人,四点多钟,和她们去城隍庙玩,回到陶乐春吃夜饭。饭后回出版部,谈整理部务计划。
夜十时谈到了北京分部的事情。决计于二星期后北去。一则略略料理一点家务,可以安心去国,作异国永住之人。二则可以将创造社出版部事务全部交出,亦可以从此脱手。
七月日记,尽于今日,天风习习,天貌沉沉,我对于将来,对于中国,对于创造社,都抱一种悲戚的深愁。但愿花长好,月长圆,世上的人亦长聪明,不至再自投罗网,潦倒得同我一样。
一九二七年,七月三十一日夜十时记
1927年8月1日——11月8日
一九二七年八月一日
……
在出版部吃中饭,饭后又上北四川路的内山书店去。佐藤尚未从南京返沪,是以又陪佐藤夫人上大马路去买了半天的东西。
……
八月二日
……
中午的时候,独清、伯奇、仿吾等全到齐,又开了半天会,议创造社出版部改组事。正在开议,接到映霞的信两封。午饭过后,忽来了一个自称暗探者,先说要检查书,后来又说要拘人,弄得出版部的伙计们逃散一空。最可恶的,就是司会计的那个人,把出版部的金钱全部拿走了。
午后大家不敢回出版部去,我在外面托人营救,跑了半天。
八月三日
……结合在一起,大家非议我,说我不负责任,不事预防,所以弄出这样的事情来。我气极了,就和他们闹了一场,决定与创造社完全脱离关系。
……
一九二七年八月十八日,星期四,晴,但也很热(七月廿一)。
蒋介石下野后,新军阀和新政客又团结了起来,这一批东西,只晓得争权利,不晓得有国家,恐怕结果要弄得比蒋介石更坏。总之是我们老百姓吃苦,中国的无产阶级,将要弄得死无葬身之地了。
午前太阳已经晒得很可怕了,在虹口日本菜馆吃早饭后,又上法界的旧书铺去买了两本书,一本是Somerset Maugham"s The Moon and Sixpence,一本是Poems, by Adam Lindsay Gordon,另外还有一本Diaries of Courtladies of Old Japan,盖系更科日记和泉式部日记、紫式部日记的英译。
回来看了半天The Moon and Sixpence,同乡汪君来谈,说要于今夜回浙江去,就托他带了一盒烟和一封信去给映霞,叫她于明早坐快车来沪,我好上南站去等她。
午后在寓不出,看了几本英文小说的批评。晚上又上内山书店去坐谈,归途遇见了一位小朋友,他约我于明天早晨来访,因为他要为我介绍几位朋友。
八月十九日,星期五(阴历七月廿二)晴,热。
午前,那位小朋友和他的友人来谈,决定出一个周刊的事情,刊物名《民众》,是以公正的眼光,来评现代的社会革命的。约定于星期六的晚上,在兴华菜馆吃晚饭,再议详细的事情。
中午去南站候自杭州来的车,车到了而映霞却不来,懊恼之至。从车站回来,道经西门,去旧书铺买了一本The Foundations of English Literature, by Fred Lewis Patten。
从西门走回家来,已经是午后三四点钟了,又遇见了那位小朋友来投请帖,同时也看见了映霞写给我的一张名片,说她已来上海,住在三马路一家旅馆内。
傍晚出去访映霞,为她去北站搬了些寄存着的行李,在快活林吃晚饭。
八月二十二日,星期一(七月廿五)晴。
早晨起来,就有几位朋友来访,得到了许多消息,大约上海市民有欢迎孙传芳来沪的事情,研究系又在活动了。谈《民众》周刊的事情,大致已经决定,于九月一号出版。
午前十一点和映霞出去吃早午餐,回来买了一部Darley的诗集,这是十九世纪英国的一个小天才,可惜他的名胜不彰,空的时候,当为他介绍一下。
午后去印刷所,谈出周刊事,大约每期需印刷费、纸费八十多块。
晚上去出席聚餐会,遇见了许多人,其中尤其以冰心女士为我所欲见的一个。她的印象,很使我想到当时在名古屋高等学校时代的一个女朋友。
十点后,喝醉了酒回来睡觉。
八月二十七日,星期六(八月初一日),晴。
天气还热。早晨就出去买了几本书,一本是E.M.Forster著的小说A Passage to India。
午后回来,又发见我的衣裳被窃,这一回是第二次了。明明知道是同住的人对面某所偷,但因为没有证据,所以不好对他说话。共计前后被窃两次,偷去衣服,价值五十多元。我很可怜他,但也不敢公然把钱给他,所以只好任他来偷。
今天南京被孙传芳兵夺去,听说蒋孙又有合作消息,军阀的肺肝,真和猪狗一样。
晚上在四马路大新街一家新开的北京菜馆请客,菜也坏,招呼也不好。
《民众》周报,改出旬刊,预定于九月五号出创刊号,明天要做七千字的一篇文章。
八月三十一日
……我在这八月里,又是一点儿成绩也没有,以后当更加努力,更加用功。……
九月二日,星期五,晴而不常(八月初七),热。
天气还是很热,中午时候,下了一阵雨,总算凉了许多。王母昨日自杭州逃难来沪,三十一军早在杭州奸淫虏掠了。
午后在振华旅馆和她们闲谈到夜。
晚上余泽鸿同学来谈,作文章到翌日午前五点,把《民众》稿子全部做好了。我作了一篇《发刊词》,一篇《谁是我们的同伴者》。
九月三日,星期六,晴而不常(八月初八),雨,凉。
天气凉了,是这几次下了雨的原因。
午前只睡了两个钟头,去送王母搬家至民厚里,中午回来,睡了两个钟头。
午后又做了一篇《农民文艺的提倡》,约千余字。邵洵美氏来访,和他一道去创造社拿了几本书送他,后又和他上雪园去吃饭。
晚上倦极,十点钟上床睡觉。
九月六日,星期二,(八月十一),晴爽。
天气自昨晚晴起,真正变成了很好的秋天了。早晨起来,看见了悠久的天空,又作了许多空想。
午前来客不绝,午后睡了一觉,起来已经是四点钟了。把Madame de Cottin的Elizabeth读完,内容很简单,叙述也很朴素,当是家庭间的好读物。
女主人公Elizabeth是流人夫妇之女。她四岁的时候,跟她父母被流到西伯利亚去。三人相依为命,夫妇父女母女中间的爱情,真是天上天下找不到譬喻的好。Elizabeth渐渐长大,才知道了她们父女三人的地位。平时见了她父亲的垂头丧气,她就私下起了决心,想徒步上京城圣彼得堡去谒见皇帝,求他的赦免。在流所过了十二年,终究遇到了Tobolsk的总督De Smoloff的儿子。他有一次救了她父亲的性命,因此就到他们的配所去了一次。Elizabeth就以往京城求皇帝赦免的事情和他商议。后来,Smoloff去京城作禁卫军,她也跟了一位神父徒步去圣彼得堡。途中吃尽了千辛万苦,带她去的神父,在半路上死了,她好容易到了墨斯哥,正遇着新皇帝Alexander在墨京行加冠之礼。她于行加冠式之日,上御前去代父求饶,羽林军里走出来一位青年将校,就是De Smoloff总督的儿子。后来她父母终得了皇帝的赦免,仍复回到波兰的故国去做代王,De Smoloff少将就和她结了婚。
因为这书的情节简单,而又很含有教训的意思,所以在十九世纪前半,一时曾风行过。但是以艺术的价值来讲,这书远不及Paul and Virginia的浑成自然,描写也没有St.Pierre那么的美丽。
九月十一日,星期日(八月十六),晴爽。
晨起回到老靶子路寓居,又有周君等来访,系来催《民众》的稿子的。
译Storm"s Marthe und ihre Uhr到午,回哈同路去吃饭。饭后睡午觉未成,就出来上四马路购鞋洗澡。
晚上仍在哈同路宿。
九月十二日,星期一(八月十七),晴爽。
午前五时半起床,坐头次电车回到老靶子路来。街上的店家都还未起,日光也只晒到了许多高楼的屋顶。到寓居后闭门译书,译到中午,将Marthe und ihre Uhr译完,共有四千字的光景。
中饭在饭店弄堂里一家小馆子里吃的,上开明书店的新书铺去了一趟。
午后想睡觉,又遇见了汪静之,就和他一道去看美术联合展览会,见了许多画家。
晚饭上哈同路去吃,八点前回来,看见月亮大得很,东方的光明,正未可限量,看我们的努力如何,或者可以普照大地。
晚上想作《民众》第二期的文章,但写不成功。
九月十四日,星期三(八月十九),晴,热。
仿佛是要下雨的样子。午前光赤来,托我为他卖诗稿但卖来卖去卖了一天,终于卖不出去。
午前中又写了一篇《乡村中的阶级》,共一千五百多字,总算把《民众》第二期编好了。
乘电车去哈同路的途上,遇见了一位文学青年,告诉我一段诗人王某,如何的和两人共谋,当作一位富室的公子,将一位有夫之妇略有几个钱的妇人,设法吊上,然后敲剥她的金钱,弄得她的妆奁卖尽。这一位诗人,也是我的朋友,平时却老说什么“不幸”,“恋爱”,“牺牲”的,不知道他竟会卑陋至此。他的诗叫什么“死之前”,也没有一读的价值。
九月二十日,星期二(八月廿五),晴爽。
读报知道唐生智的原形毕露了,这一种毒物,要拿他来斩肉酱。
南京国民政府,党部又改换了一批新的投机师进去,在最近宣布就职,成立了。几日来没有看报,这一批东西竟闹得这样了。
午前在家里坐着,写了一篇《如何的救度中国的电影》,寄给良友的《银星》杂志。发了一封信给开明,又将A Waiiress的译文抄了一本副本,寄给《小说月报》去了。
午后读《老残游记》,愈觉得它笔墨的周到老练。从前在十七八岁时候,曾经读过一次,觉不到它的好处,现在年纪大了,看起来真是入味,犹如前次再读《儒林外史》的时候一样,可见得年龄阅历和欣赏了解,有绝大的关系。此后想更把从前当娱乐品读过的许多中外小说,再来细心重读一遍。
十月二日,星期日,(九月初七),晴爽。
午前为《民众》四期做了一篇《俄英若交战》。看见无政府主义者等发行的杂志《革命》周报上,有一篇批评我与《民众》的文章。
午饭前去内山书店,买了两本书,一本是《社会意识学(idealogie)概论》,一本是《大正文学十四讲》。
午后做了一篇《关于〈风月传〉》,系应北新书局之索,做新式标点《风月传》的序文的,大约先要在《周报》上发表一下,傍晚过北四川路,买了一本Life and Art, by ThomasHardy和一本Blind Maro"s Buff, by Louis Hémon。Louis Hémon的小说,实在做得好,可惜原书买不到,所以只能读他的英译。我已读过一册他的M. Ripois and The Nemesis,还有他的名著Maria Chapdelaine却还没有读过,总要去买到它来一读。
晚上在陶乐春吃晚饭,是北新老板请的客。回来的时候,天上的新月一弯,早已西沉。苍苍的天盖里,只有些灿烂的星光在那里微笑。
十月四日,星期二(九月九日),阴雨。
昨天天气闷热,今天果然下雨了,头痛,心里也有点难过,大约是伤了风。
午前帮映霞她们从楼下搬到了楼上,中饭前出去拿了日本《大调和》杂志寄来的二百五十块钱,大买了一天书:
R. L. Stevenson: Amateur Emigrant; Silverado Squatiers.
Laurido Brunn: Van Zaniens Inselder; Verheissung Heimwärts.
Louis Hémon: My Fair Lady.
James Stephens: Deirdre.
Edward Booth: Fondie.
Liam O"Flaherty: Spring Sowing.
午后雨很大,在途上遇见了几位学生,他们多问我以《民众》旬刊的事情,不可不好好的干一下,使他们年轻的学生,有所指归。
晚上头痛,读今天所买的各种小说,打算译一点出来。
托汪某汇了一百块钱去富阳,系交荃君作两月用费的,作给荃君的信。
十月五日,星期三(九月初十日),阴雨。
午前觉天色阴闷,所以在家不出,将《过去集》校稿第二三两篇读了一遍。
十一点左右,送校稿去闸北,回来的时候遇了大雨,顺便过北四川路书铺,又买了一本Lytton Strachey"s Booksand Characters。
午后睡了一觉午觉。午睡醒来,有北新书局的请客单到来,请我去吃夜饭。
六时余到四马路去赴约,席上遇见了鲁迅及景宋女士诸人,谈了半宵,总算还觉得快活。
昨夜来似乎伤风加重了,今天一天心绪不佳。晚饭后在四马路闲步,买了一本文芸阁的《云起轩词钞》。
十月六日,星期四(九月十一日),阴雨,天气很闷。
午前头痛,心里想吐,勉强为《人道》写了一篇文章,名《人权运动》,不上千字。
中午请鲁迅等在六合居吃饭。饭后去访许杰,送以日记一册,及《人道》的文章一篇。归途在旧书铺里买了几本美国作家Carl Van Vechten及Hergesheimer的小说和另外的几本什书。
Joseph Hergesheimer: The Happy End.
Carl Van Vechten: The Blind Bow-Boy.
Ren"ce M. Deacon: Bernard Shaw.
Swinburne: A Note on Charlotte Brontë.
自十月十日去杭州以后,至今日(十一月八日)止,中间将一月,因事务忙乱,没有工夫记日记。这中间只续做了五千余字的《迷羊》,翻译了一篇Liam O"Flaherty的小说Spring Sowing,译名《最初的播种》。
《迷羊》(Stray Sheep)自十一月一日起,连续在北新书局的《北新》半月刊上登载,预计在三个月中间,写它成功,大约可以写成六七万字。
译稿Spring Sowing送登《民众》第六期,大约将收入《奇零集》内。
外间大有人图侬,因为《民众》被认为CP的机关杂志之故。然而我们的努力却不会因此而少怯,打算将《民众》改名《多数者》,以英文The Mass为标题,改由一家书店印行,大约自十期起,可以公开销售了。
大前天,昨天,一时兴会到来,写了两篇滑稽小说,名《二诗人》、《滴笃声中》,大约可以写十多篇,集合起来出一部书。
这一回在杭州住了八天,遇着天气的骤变寒冷,就于十九那天赶回上海。到上海后,又将二十天了,买了许多书,读了许多小说。这中间觉得最满意的是Emile Zola的一篇小说The Girl in Scarlet,系Rougon Macquart丛书的第一册,写法国大革命时Rougon Macquart一族的阴谋诡计,和兄弟诸人不同的性质。背景在法国南部的Plassans.以革命热情家Miete(女孩)和Sylve" re(男孩)二人为开场收束的人物。她和他的爱情纯洁,变幻颇多,两人终为革命而死。其间有Rougon Piérre阴险的凶谋,有Adelaide变态的性欲,实在是一部很大的小说,有翻译的价值的。
自昨天起天气又忽而变寒,晚上又要盖重衾了。然而太阳依旧照在空中,天色也一碧到底。
今天是旧历十月十五日(阳历十一月八日),星期二,我今后打算再努力一点,在这两个月里,写成它一两部小说。
午前在家不出,读Bartsch著的Elizabeth Koeth,打算作《迷羊》的参考。
午后去街上闲步,买了些新出的小说,以英美新作家者为最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