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史新编》总结
总结分两部分。第一部分为从中国哲学史的传统看哲学的性质及其作用,第二部分为从中国哲学的传统看世界哲学的未来。
先说第一部分。
中国传统的画月亮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在天空画一个圆圈子,说这就是月亮;另外一种画法是不画圆圈子,只是在月亮可能出现的天空中,涂以一片云彩,在云彩中留一块圆的空白,说那就是月亮。后一种画法称为“烘云托月”。这种表达事物性质的方法,我称为负的方法。用这一种方法表达事物的性质,不是先说事物的性质是什么,而是先说这种事物的性质不是什么。
哲学不是初级阶段的科学。在人类知识发展的过程中,哲学曾经被认为是人类知识的总名,后来由其中分化出来部分的知识称为科学。由这个意义说,哲学是初级的科学。有许多人提到少数民族的哲学史的时候,就提到它们的原始的宇宙发生论。这些人所了解的哲学,就是这个意义。
又有一派人认为,哲学是人类知识发展到现在的最高的产物。由这个意义说,哲学是太上科学。毛泽东就是这一派的最突出的代表。他说:“什么是知识?自从有阶级的社会存在以来,世界上的知识只有两门,一门叫做生产斗争知识,一门叫做阶级斗争知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就是这两门知识的结晶,哲学则是关于自然知识和社会知识的概括和总结。” 〔17〕 他用垒宝塔的方法,一层一层地把哲学提高到太上科学的地位。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初期,主持教育的人把全国各大学的哲学系集中到北大,成立一个统一的哲学系,要建立统一的哲学。当时的哲学工作者根据毛泽东的思想,认为要学习哲学,必须以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为基础,规定哲学系的学生在一、二年级必须先学一点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这一点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怎样学呢?于是就开了一些课,讲授一些类似某种科学大纲或概论的课程。可是,某种科学大纲或概论并不能代替某种科学,学生也不能从其中得到对于某种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的全面的认识,更不能从其中总结出什么哲学。这种制度,从实践上证明是行不通的。
真正的哲学不是初级的科学,不是太上科学,也不是科学。这是它的性质所决定的。真正哲学的性质,如我在《新理学》中所说的“最哲学的哲学”,是对于实际无所肯定,科学则是对实际有所肯定。科学的性质,是对于实际必定有所肯定。任何一个科学命题,无论其是一个大发明,或是一篇小论文的题目,都必须对于实际有所肯定。如其不然,它就不能称为科学命题了。反过来说,如其对于实际有所肯定,它就不能称为哲学了。
在本书的“全书绪论”中,我说:“哲学是人类精神的反思。所谓反思就是人类精神反过来以自己为对象而思之。人类的精神生活的主要部分是认识,所以也可以说,哲学是对于认识的认识。对于认识的认识,就是认识反过来以自己为对象而认识之,这就是认识的反思。”《新知言》也说过这个意思:“假使我们要只用一句话,说出哲学是什么,我们就可以说:哲学是对于人生底,有系统底,反思底思想。每一个人,只要他没有死,他都在人生中,但不是每一个人,都对于人生有系统底,反思底思想。这种思想,所以谓之反思,理由有二点。就第一点说,反思底思想,是以人生为对象底。以人生为对象底思想,仍是在人生中。在人生中思想人生底思想,是反思底思想。就第二点说,思想亦是人生中底一种主要底活动。以人生为对象而思之,不免也要以思想为对象而思之。这就是思想思想。思想思想底思想是反思底思想,思想是人生中底光。反思底思想是人生中底光的回光返照。”这是一个比较笼统的提法。现在,本书即将结束,本章对于这个论点可以提出比较详细的说明。
金岳霖在英国剑桥大学说过:“哲学是概念的游戏。”消息传回北京,哲学界都觉得很诧异,觉得这个提法太轻视哲学了。因为当时未见记录,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时候的背景,也不知道这句话的上下文,所以对这个提法没有加以足够的重视,以为或许是金岳霖随便说的。现在我认识到,这个提法说出了哲学的一种真实性质。试看金岳霖的《论道》,不就是把许多概念摆来摆去吗?岂但《论道》如此,我的哲学体系,当时自称为“新统”者,也是如此。我在《新原道》中,自称我的哲学体系为“新统”,是由四组概念组成的:第一组是理,第二组是气,第三组是道体,第四组是大全。金岳霖在《论道》中所摆出来的概念就很多了,但也不外乎这四组。他所说的“可能”,相当于我所说的“理”;他所说的“能”,相当于我所说的“气”,这是显而易见的。我们两个人的体系,显然都是“概念的游戏”。金岳霖在剑桥的提法,不过是用简单的话说出了一个公开的秘密。我不知道当时剑桥的人对于这个提法有什么反应。中国哲学界所以感到诧异者,认为这个提法太贬低了哲学的价值。金岳霖用“游戏”两个字,也许有解嘲的意思。其所以如此,因为金岳霖没有说明,人们也没有认识到,哲学在实际生活中可能发生的功用。就人的实际生活说,哲学中一组一组的对于实际无所肯定的概念,看着似乎是无用,但可能是有大用。哲学不能增进人们对于实际的知识,但能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我在《新原人》中指出,人的精神境界可能有四种: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天地境界最高,但达到这种境界,非经过哲学这条路不可。
有人问我,科学认为,宇宙是有限的;哲学认为,宇宙是无限的。哲学能用什么方法证明宇宙是无限的?这个问题提得不对,但可借以说明一些问题。科学所谓宇宙,是指一个广大的物质空间。科学能用什么方法证明这个广大物质空间是有限的,我不知道。哲学所谓宇宙,并不是物质的广大空间,而是一个概念。这个概念,照定义就是无限的。《庄子·天下》篇所说的“惠施十事”中,有一条说:“至大无外,谓之大一。”哲学所谓宇宙,就是一个“大一”,也就是我所说的“大全”,包括一切的“有”。如果“大全”之外还有什么“有”,所谓“大全”,就不是大全了,既然“大全”之外不可能有什么“有”,它就必然是无限的了。
西方有一句话说,哲学家不同于哲学教授。哲学教授是从文字上了解哲学概念;哲学家不同,他对于哲学概念,并不是只作文字上的了解,而是作更深入的理解,并把这样的理解融合于他的生活中。这在中国哲学传统的话中,叫做“身体力行”。例如,对于“大全”这个概念,如果仅作文字上的了解,那是很容易的,查字典,看参考书就可以解决问题。如果要身体力行,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哲学教授所做的,就是中国旧日所谓“口耳之学”。口耳之学固然容易,但并不能对于人的精神境界起什么作用。哲学的概念,如果身体力行,是会对于人的精神境界发生提高的作用。这种提高,中国传统哲学叫做“受用”。受用的意思是享受。哲学的概念,是供人享受的。例如“大全”这个概念,就可以使人得到很大的受用。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说了一个比喻:一个人从小的时候就处在一个洞穴里,一旦被释放出来,他忽然看见天地的广大,日月的光明,必然感到豁然开朗,心中快乐。柏拉图指出,这是人初次见到“善的理念”的时候所有的感觉。人对于“大全”这个概念,如果有真正的了解,他所得的享受也会是如此。
在中国古典哲学中,“和”与“同”不一样。“同”不能容“异”;“和”不但能容“异”,而且必须有“异”,才能称其为“和”。譬如一道好菜,必须把许多不同的味道调和起来,成为一种统一的、新的味道;一首好乐章,必须把许多不同的声音综合起来,成为一个新的统一体。只有一种味道、一个声音,那是“同”;各种味道,不同声音,配合起来,那是“和”。
客观辩证法的两个对立面矛盾统一的局面,就是一个“和”。两个对立面矛盾斗争,当然不是“同”,而是“异”;但却同处于一个统一体中,这又是“和”。
“仇必和而解”是客观的辩证法。不管人们的意愿如何,现代的社会,特别是国际社会,是照着这个客观辩证法发展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就出现了国际联盟。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国际联盟失败,跟着就出现了联合国。联合国比国际联盟组织更加完善。虽然其成绩距人们所期望的还很远,但在国际社会中,已成为一支道义的力量,影响越来越大。不过在人们的意识形态方面,它还没有占据一定的地位。在西方哲学界中,流行着一种所谓专门性很高的哲学,研究与人生日用无关的问题。我1947年在美国遇见一位哲学教授,他说,当时的美国哲学教授,最怕学生的家长们所问的一个问题:“你教孩子们的那些东西,对孩子们有什么用处?”教授们对于这个问题,茫然不知所对。联合国在巴黎设了一个哲学研究所,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成员,参加过几次会议。这些会议所讨论的,仍然是当时美国哲学教授们所感到受窘的问题,与联合国所需要讨论的问题毫无关系。中国传统哲学,一直被视为汉学的一部分,认为它与哲学毫无关系。其实,在中国哲学传统中,哲学是以研究人为中心的“人学”。本书的读者如果顺序读下来就可以明白这个意思。
上文说过,现代历史是向着“仇必和而解”这个方向发展的,但历史发展的过程是曲折的,所需要的时间,必须以世纪计算。联合国可能失败。如果它失败了,必将还有那样的国际组织跟着出来。人是最聪明、最有理性的动物,不会永远走“仇必仇到底”那样的道路。这就是中国哲学的传统和世界哲学的未来。
故曰: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高山仰止,
景行行止,
虽不能至,
心向往之。
注 释
〔1〕 见廖平:《知圣篇》。
〔2〕 见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十。
〔3〕 见《孟子·离娄》。
〔4〕 见《国语·楚语》。
〔5〕 见顾炎武:《日知录》卷七。
〔6〕 见《论语·先进》。
〔7〕 见《孟子·告子》。
〔8〕 见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
〔9〕 见《孟子·万章》。
〔10〕 见《论语·子张》。
〔11〕 见《韩非子·八说》。
〔12〕 见《韩非子·五蠹》。
〔13〕 见《论语·子罕》。
〔14〕 孟子以为此等办法,不能施于父。如瞽叟虽不慈,而舜则仍孝,故舜为大孝。盖孟子以其“民为贵”之根本意思,施于政治,当然须有上述之主张,至对于父子、兄弟方面,则仍可依照传统的见解也。
〔15〕 本篇用英文写成,由钱耕森翻译。
〔16〕 张东荪:《言语思想与文化》,载《社会学界》第10卷。
〔17〕 毛泽东:《整顿党的作风》,见《毛泽东选集》(第三卷),第773—774页。
〔18〕 见《王文成公全书·朱子晚年定论》。
〔19〕 程颢:《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见《程氏文集》卷二。
〔20〕 见《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302—303页。
〔21〕 同上书,第3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