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在中国历史中之地位
廖平说:
《六经》,孔子一人之书;学校,素王特立之政;所谓道冠百王,师表万世者也。刘歆以前,皆主此说,故移书以《六经》皆出于孔子,后来欲攻博士,故牵涉周公,以敌孔子,遂以《礼》、《乐》归之周公,《诗》、《书》归之帝王,《春秋》因于史文,《易传》仅注前圣。以一人之作,分隶帝王周公,如此是《六艺》不过如选文选诗。或并删正之说,亦欲驳之,则孔子碌碌无所建树矣。盖师说浸亡,学者以己律人,亦欲将孔子说成一教授老儒,不过选本多,门徒众。 〔1〕
康有为说:
孔子为教主,为神明圣王,配天地,育万物,无人无事无义,不范围于孔子大道中,乃所以为生民未有之大成至圣也。……汉以来皆以孔子为先圣也。唐贞观乃以周公为先圣,黜孔子为先师。孔子以圣被黜,可谓极悖谬矣。然如旧说,《诗》、《书》、《礼》、《乐》、《易》,皆周公作;孔子仅在删赞之列。孔子之仅为先师而不为先圣,比于伏生、申公,岂不宜哉?然……《六经》皆孔子所作也。汉以前之说,莫不然也。学者知《六经》为孔子所作,然后孔子之为大圣,为教主,范围万世而独称尊者,乃可明也。知孔子为教主,《六经》为孔子所作,然后知孔子拨乱世致太平之功,凡有血气者,皆日被其殊功大德,而不可忘也。 〔2〕
这是清末“今文家”的学说。孔子本来已经是一般人所承认的先圣先师,本来已经是一部分汉儒所承认的素王。清末“今文家”犹以为未足,乃于先圣、先师、素王之外,又为上一“教主”的尊号。孔子的地位,于是为最高;其风头亦于是出得最足。
然而“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孔子的厄运,也就于是渐渐开始;他的地位,也就于是一天低落一天。在以前,孔子是教主素王,制作《六经》之说,虽未必为尽人所承认,但他是先圣先师,曾删《诗》、《书》,正《礼》、《乐》,赞《易》,作《春秋》,则否认者极少。但现在多数人的意见,则不但以为孔子未曾制作《六经》,且“并删正之说,亦欲驳之”。于是孔子乃似“碌碌无所建树矣”。廖季平所反对之意见,正现在多数人所持者。由素王教主之地位,一降而为“教授老儒”,“比于伏生、申公”,真孔子之厄运也。
本篇的主要意思,在于证明孔子果然未曾制作或删正《六经》;即令有所删正,也不过如“教授老儒”之“选文选诗”;他一生果然不过是一个“选本多,门徒众”的“教授老儒”;但他却并不因此而即是“碌碌无所建树”;后人之以先圣、先师等尊号与他加上,亦并非无理由。
关于孔子未曾制作或删正《六经》的证据,前人及时人已经举过许多,现在只需附加几个。《易》及《春秋》,依传说乃孔子毕生精力之所聚。一个是他特别“作”的,一个是他特别“赞”的。他作《春秋》以上继文、武、周公;他赞《易》,作《彖》、《象》、《文言》、《系辞》等,“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现在只说这两部书是否果为孔子所“作”所“赞”。
据孟子说,孔子作《春秋》之目的及功用,在使“乱臣贼子惧”。然《左传》宣公二年(公元前607年),赵穿弑晋灵公——
太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曰:“予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孔子曰:“董孤,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
又《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48年),崔杼弑齐庄公——
太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太史尽死,执简以往,闻即书矣,乃还。
据此则至少春秋时晋齐二国太史之史笔,皆能使“乱臣贼子惧”。不独《春秋》为然。赵穿弑晋灵公,而董狐却书“赵盾弑其君”,则所谓“诛心”及“君亲无将,将则必诛”等“大义”,董狐的《晋乘》中,本来亦有,《春秋》不能据为专利品。孟子说:
再说孔子以前未闻有不农不工不商不仕,而只以讲学为职业,因以谋生活之人。古时除了贵族世代以做官为生者外,我们亦尝听说有起于微贱之人物。此等人物,在未仕时,皆或为农或为工或为商,以维持其生活。孟子说: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7〕
孟子的话,虽未必尽可信,但孔子以前,不仕而又别不事生产者,实未闻有人。《左传》中说冀缺未仕时,亦是以农为业。孔子早年,据孟子说,亦尝为贫而仕,“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但自“从大夫之后”,大收学生以来,即纯以讲学为职业,为谋生之道。不但他自己不治生产,他远不愿教弟子治生产。樊迟“请学稼”,“请学为圃”,孔子说:“小人哉,樊须也。”(《论语·子路》)子贡经商,孔子说:“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论语·先进》)他这种不治生产的办法,颇为其时人所诟病。据《论语》所说,荷蓧丈人骂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微子》)此外晏婴亦说:
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 〔8〕
《庄子》亦载盗跖骂孔子云:
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盗跖》)
这些批评未必果是晏婴、盗跖所说,《庄子》里面的话,尤不可靠,但这些批评却是当时可能有的。
战国时之有学问而不仕者,亦尚有自食其力之人。如许行“与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陈仲予“身织履,妻辟 ”以自养。但孟子则不以为然。孟子自己是“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此其弟子彭更即以为“泰”,他人当更有批评矣。孟子又述子思受养的情形,说:
缪公之于子思也,亟问亟馈鼎肉。子思不悦于卒也,摽使者出诸大门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伋。”……曰:“敢问国君欲养君子,如何斯可谓养矣?”曰:“以君命将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廪人继粟,庖人继肉,不以君命将之。子思以为鼎肉使己仆仆尔亟拜也,非养君子之道也。” 〔9〕
观此可知儒家的一种风气。唯其风气如此,于是后来即有一种非农、非工、非商、非官僚之“士”,不治生产而专待人之养己。这种士之阶级,孔子以前,似乎也没有。以前所谓士,多系大夫之士,或系男子军士之称,非后世所谓士农工商之士也。
《管子》书中《乘马第五》有《士农工商》一节,《国语·齐语》亦述管仲语云:
四民者勿使杂处,杂处则其言咙,其事易。……昔圣王之处士也,使就闲燕。处农就官府,处商就市井,处农就田野。是故士之子恒为士。……工之子恒为工。……商之子恒为商。……农之子恒为农。野处而不昵,其秀民之能为士者,必足赖也。有司见而不以告,其罪五。……工商之乡六,士乡十五。君有此士也三万人,以方行于天下。
这也是管仲的话。一卷《齐语》,只有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段事。似乎这段与《管子》书中所说,是同一来源。即令《管子》不是假的,这两个证据,也只算一个。就上引管仲一段话而言,其中也有前后不一致的地方。既曰士农工商各以世及,而又说农“野处而不昵,其秀民之能为士者,必足赖也”。“有司”又须“以告”。“有此士也三万人”之士,似乎又以士为军士。韦昭于“士乡十五”下注云:“此士,军士也。十五乡合三万人,是谓三军。”若军士非即士农工商之士,则岂非有“五民”吗?此外又有一个反证,《左传》宣公十二年(公元前597年)随武子论楚国云:
昔岁入陈,今兹入郑,民不罢劳,君无怨讟,政有经矣。荆尸而举,商农工贾,不败其业,而卒乘辑睦。
若士农工商,已是当时普通所谓“四民”,为什么随武子不说士农工商“不败其业”,而说“商农工贾”呢?孔颖达正义云:
《齐语》云:“处士就闲燕……”彼“四民”谓士农工商。此数亦四,无士而有贾者,此武子意言举兵动众,四者不败其业。发兵则士从征,不容复就闲燕。
“发兵则士从征”,可见孔颖达亦以《齐语》所说士为非以后所谓士农工商之士。
《管子》系伪书,其中所说,当系孔子以后情形。我所以以为,在孔子以前,似乎没有以后所谓士农工商之士阶级。这种阶级,只能做两种事情,即做官与讲学。直到现在,各学校的毕业生,无论是农业学校或工业学校,还只有当教员、做官两条谋生之路,这所谓:
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10〕
孔子即是此阶级之创立者,至少亦是其发扬光大者。
这种阶级为后来法家所痛恶,韩非子说:
博习辩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则国何得焉?修孝寡欲如曾史,曾史不战攻,则国家何利焉? 〔11〕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有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 〔12〕
孔子与希腊“智者”,其行动颇相仿佛。他们都是打破以前习惯,开始正式招学生而教育之者。“智者”向学生收学费以维持其生活,此曾亦大为当时所诟病。孔子说:“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他虽未必收定额学费,但如“贽”之类,是一定收的。孔子虽可靠国君之养,未必专靠弟子的学费维持生活,但其弟子之多,未尝不是其有受养资格之一。所以我上文说,孔子以讲学为职业,因以维持生活。这并不损害孔子的价值,因为生活总是要维持的。
孔子还有一点与“智者”最相似,“智者”都是博学多能的人,能教学生以各种功课,而主要目的,在使学生有作政治活动之能力。孔子亦博学多能,所以——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
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 〔13〕
孔子教人亦有各种功课,即所谓《六艺》是也。至于政治活动,亦为孔子所注意,其弟子可在“千乘之国”“治赋”、“为宰”。季康子问仲由,赐、求,“可使从政也与”?孔子说:“由也果”,“赐也达”,“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这即如现在政府各机关之向各学校校长要人,而校长即加考语荐其毕业生一样。
孔子颇似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本亦是一“智者”。其不同在他不向学生收学费,不卖知识。他对于宇宙问题,无有兴趣,对于神之问题,接受传统的见解。孔子亦如此,如上文所说。苏格拉底自以为负有神圣的使命,以觉醒其国人为己任。孔子亦然,所以有“天生德于予”,“天之未丧斯文,匡人其如予何”之言。苏格拉底以归纳法求定义(亚里士多德说),以定义为吾人行为之标准。孔子亦讲“正名”,以“名”为吾人行为之标准。苏格拉底注重人之道德的性质。孔子亦视人之完全人格,较其“从政”之能力,尤为重。故对于子路、冉有、公西华,虽许其能在“千乘之国”“治赋”、“为宰”,“与宾客言”,而独不许其为“仁”。苏格拉底自己不著书,而后来著书者多假其名(如柏拉图之对话)。孔子亦不著书,而后来各书中“子曰”极多。苏格拉底死后,其宗派经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之发挥光大,遂为西洋哲学之正统。孔子之宗派,亦经孟子、荀子之发挥光大,遂为中国哲学之正统。
即孔子为中国苏格拉底之一端,即已占甚高之地位。况孔子又为使学术普遍化之第一人,为士之阶级之创立者,至少亦系其发扬光大者;其建树之大,又超过苏格拉底。谓孔子不制作或删正《六艺》即为“碌碌无所建树”者,是谓古之发明帆船者不算发明,必发明潜艇飞机,始为有所建树也。
孔子为士之阶级之创造者,至少亦系其发扬光大者,而中国历代政权,向在士之手中,故尊孔子为先师、先圣。此犹木匠之拜鲁班,酒家之奉葛仙也。
1927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