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城之夜
——一名《长夏城的战事是怎样爆发起来的》
若干年前,尼邦国的国王,驱着他的兵队来侵占沙瑙国的土地;不消说,这尼邦国的国王是很残暴的了。但是,如果他所碰到的对手也和他一样的残暴,那么他这一次对沙瑙国的进袭,不但毫无意味,说不定还要自讨没趣,——沙瑙国的国王不会带着他的兵队去作一次猛烈的反攻的吗!谁都敢于这样断定的。不过,这是一种假设,至于事实,尼邦国王所统率的军队已经在沙瑙国境中长驱直进,沙瑙国王显然没有抗拒敌人的能力,他是节节的屈服下去了。沙瑙的人民给杀死了不少,财产给劫夺了不少,土地给占领了不少,但是沙瑙国王对于这样的严重的危难有挽救的法子没有呢?那是半点也没有!尼邦的兵队在他们的国境中所干的许多凶横残暴的事,他一听便觉得骇怕,自己不敢出马去接战,还叫他以下的将帅都要学他一样的躲藏起来,不要给尼邦的兵队瞧见;恐怕敌不过他们,反而被他们所杀害。
沙瑙的人民看了这样的情形,非常悲愤,大家都到国王那边去请愿,希望他快点统率兵队去和敌人打仗,究竟谁胜谁败,也要看打战的结果怎样决定,断不能让一国的人民生命,财产和土地白白地送掉。
国王没有法子,不知怎样回答好,便欺骗他们说,
——你们是读书的吗?打仗不是你们的事,你们赶快回去读自己的书吧!你们是种田的吗?打仗不是你们的事,你们赶快回去种自己的田吧!你们是做工的吗?打仗不是你们的事,你们赶快回去做自己的工吧!你们是做生意的吗?打仗不是你们的事,你们赶快回去做自己的生意吧!
——为什么不是我们的事呢?许多人都焦急地互相发问着:我们人民的生命给杀死了,财产给劫夺了,土地给占领了,这难道还不是我们的事吗?
他们知道对国王请愿也没有什么效果,勇敢而急进一点的,就索性自己组织了许多兵队,开到前线去和尼邦的兵队打仗去。这种行动显然违背了国王原有的意旨,国王觉得这些人不听命令,放肆,就设法子来消灭这些人,——他不去跟敌人打仗,却驱着兵队来屠杀自己的人民,并且,这样的事也好像有着极其充分的理由似的,他说,
——你们这些叛徒,镇日里作乱,害得我不能跟尼邦国打仗,却把所有的兵力用在你们身上!
许多人民眼看尼邦的兵队的凶横残暴的行动,是非把沙瑙全境一口吞下不止的。国王既然没有抗拒敌人的能力,就应该由人民自己起来抗拒,但是也不许可,反而驱着兵队来屠杀他们:这样的情形,使全国的人民都非常失望,没有法子,他们只好去向着菩萨祷告,希望有一天,神的兵队开来了,铲卖国贼,杀退泥邦的兵队,从危难中救起他们。
长夏城的市民带着从死亡的劫难中重又安然地归来的喜悦,用着讴歌赞欢的歌舞者的热情,在迎接他们的勇敢的战士——他们战士的唯一领袖,罗平将军,——看呵,倾城而出的市民们看呵!他没有护卫,不避危险,太阳在他的褚褐色的颜面上照耀着,他显得特别的壮健而且尊严,人类的高贵的热血在他全身的脉膊里奔驰,凭仗了他的力,长夏城的伟大的战功,已经建立,后世的子孙们,将在那花岗石的纪念碑上指着他的尊荣的名号,他们要说,罗平将军遗给我们以镇慑一切仇敌的神勇,如今我们一个个都依据着他的壮健的雄姿长大了,我们可以用我们的灿烂的光耀,去制御宇宙间一切的殃灾,一如符术与咒语之制御不可知的邪魔,因为罗平的灵魂以一化百,以千化万,他在我们的躯壳中隐潜地长大了,他影响于我们的身心和容貌,正如我们的父母所传授的血缘!——看呵,倾城而出的市民们看呵,他以中世纪的骑士的神勇,耸身越过长夏城的街道上为应付战争而设置的障碍物,沿着那静止如镜的白梨河的岸畔,在铁制的河栏的边旁,威武,沉着的走着来了,长夏城的潮湿而又馨香的风儿揉拂着他的衣襟,露出了里面的鲜红色的织绒,愈加显见得他的戎装的庄严和尊贵,他的面孔带着为巨深的忧患所冲洗的战斗者的沉郁和悲愁,但是他坚决,镇静,仿佛没有一种外来的力能够动摇他全身所放射的光芒——他一定为着视察长夏城的战地,因而走出了他的决胜千里的帐幕,他扮成一名小卒,一个军曹,要用低下的外衣来掩蔽他的远射的光辉,从而隐藏了己身的伟大,却不知道盈千垒万的市民们所欢呼迎接的来者,正是长夏城的守士的唯一领袖,英勇的罗平!
盈千垒万的市民们,以长音节的呼声高喊,
——罗平将军万岁!
这声音一阵强烈似一阵,构成了奔腾的巨浪,冲洗着长夏城的灰暗色的全貌,长夏城的一间间,一座座的平舍和大厦的屋顶,犹如加添了贵重的宝石,放射出灿烂的光辉;如今长夏城遇到了极度的紧张,遇到了为空前所未有的喜悦所激起的痉挛,它停止了全部的交通,停止了脉膊的跳动,用窒息的胸怀去拥抱罗平将军的崇高的尊严!
罗平大将所到的地方,两旁的市民都肃然侍立,凝神眩目,在瞻仰他的伟大的仪容,等到他走过之后,就又交头私语,用低微而郑重的言辞,把伟大的罗平大将的名字偷偷地传诵。
罗平大将一向在高楼大厦中和他的从仆妻奴一起,从不曾接触过广大众多的人群,——他不知道沙瑙的人民是反抗侵略者的战争的拥护者,只知道沙瑙的人民是反对投降外敌的国王的凶横无理的暴徒。现在他以主战者的身分出现在沙瑙的人民之前,发见了沙瑙的人民,并不如王族之徒口中所说的凶横无理,这广大众多的人群,一个个都掬着敬爱悦服的面孔,对于罗平,简直是一种奇迹,当然也不能不叫他暗暗地有所猜疑,--
太阳将要下山,罗平大将找不到适当的去处,还在长夏城的街上踯躅地作着乱踱。如果他现在走回京师,国王要执行他的刑事,他实在没有法子可以请求国王的许恕,但是不回京师去又怎么办呢?如果他在长夏城再又停留下来,他的兵队对他这样的不分尊卑,也难保他们不设下什么鬼计,偷偷地把他暗算!
沙瑙的末日还没有到临,尼邦帝国的远征军吃了败仗之后,已经匿迹消声,究竟谁将得胜,谁将败亡,还不是今日所能判断,——只有罗平大将自己却是走上了没落的穷途,如果他现在还有一线的生机,那只好是卸职出走,到远远的地方去亡命!
他于是设法子变了服装,潜进了长夏城的一个很小的旅馆里去,找算①暂宿一夜,对于明天出走的走线②,还要慢慢儿思量。
他在旅馆里看到了许多报纸,这些报纸都用了极大的篇幅在记载着当日长夏城的守士如何与尼邦帝国的远征军交战的情形,主持舆论的人们,对于这一次的战争并没有表示怨望,却反而众口同声,说这一次战争的爆发,是已死的沙瑙民族昂然崛起的先声,从今以后,沙瑙民族的运命将从荆辣③丛中走入康庄的坦途,沙瑙民族将来的伟大与繁荣,正也在这里发轫推进,——谁是这伟大的战功的建立者?那是④防守长夏城的勇敢的兵队的统率者是谁呢?现在,全国的人民都知道了,那是伟大的罗平!
①原文如此,疑应为“打算”。校注。
②原文如此,疑应为“路线”。校注。
③原文如此,疑应为“荆棘”。校注。
④原文如此,“是”字疑为衍文。校注。
罗平大将在长夏城的一个很小的旅馆中隐匿了,他的仓皇失措的行踪,如今却作为一切消息的探采者所需求的秘密而被发现。第二天的早上,罗平大将还没有起身盥洗,新闻记者和民众团体的代表已经包围了那奇迹的小旅馆,拥入了他的卧房;在那灰黯而缺乏光线的房子里,新闻记者燃起了可狄(kodek)的火焰,用着最准确的镜头,去摄取罗平大将的神勇的容颜,一面录取了罗平的珍贵的言辞,好用特大的字粒在报纸上发表出来,使沙瑙全境的人民知道,罗平是怎样的以热烈而又沉着的情绪,为长夏城的胜利的战局之奠定而发言,--
罗平,他现在不能不对于眼前的情景作起更准确的权衡:为了战争,国王要砍他的头颅;但是为了战争,他却获得了广大众多的人民的爱戴,而享受了从来未有的光荣!
他不必惶惑,也不必犹豫;他的勇敢的兵队以及和他的兵队一致行动的广大众多的人民,已经用了伟大的意志力,对他指示了光明灿烂的途径,这就是粉碎了国王的意旨,重新做起沙瑙兵队的将帅,掌定白梨河沿岸一带的阵地,面向全民族的劲敌,和尼邦帝国的远征军抗拒争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