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板荡
张献忠破城 (明末)
考之历史,成都城在宋朝,仅仅修葺过两次,并且都在北宋时候。宋末元初,元兵曾几次侵扰四川,两度占有成都,杀人之多,好像比巴西氐人李氏时代还厉害。据旧《成都县志》载:明朝人赵防作的《程氏传》,引元朝人贺清权的《成都录》说:“城中骸骨一百四十万,城外者不计;”又引《三卯录》说:“蜀民就死,率五十人为一聚,以刀悉刺之,乃积其尸;至暮,疑不死,复刺之。”于是赵防慨叹曰:“元人入成都,其惨如此!”《成都录》《三卯录》所记果实,真可谓惨绝人寰,明末清初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焉能比拟!《杨升庵遗集》亦有曰:“宋宣和中,成都杨景盛一家,同科登进士第十二人,经元师之惨,民縻孑遗,以百八十年犹未能复如宋世之半也!”杀人已如此,其于城市之破坏不顾,当然不在话下。何况终元之世九十几年中,四川省治在成都时少,在重庆时多,省治不在,则于修治城市,当然更不注意。因此,我们方明白明太祖洪武四年,傅友德平蜀之后,何以接着就令李文忠到成都来拊循 遗民,建筑成都新城。这城大约是草率筑成,并不怎么结实,所以在二十二年,又命蓝玉到成都督修城池,因无详细记载,实不知道明初筑的成都城,到底有好大,而且是个什么形势。我们但知道终明之世,成都城曾大大修治过一次,并用砖石砌过。不过一定砌得不周到,北城那方,就没有砌砖石,以致后来张献忠攻打成都,便从这里下手,而将城墙轰垮了的。
大概明朝所建的成都城,其城墙圈子所在,当然不会超越罗城城基,或许还要小些。一则,成都人民经元兵屠杀之余,当然人口大减;二则,前后蜀宫苑废址腾出的很多,以蜀王藩府所占地比起来,不过其中之一角,其余空地,即在南宋时候已开为稻田菜圃,有江村景致,何况再经若干年惨毒的兵燹!地旷人稀,则所筑新城,当然不能甚大。现在我们要谈到它更大一次的变化,即张献忠的屠城史了。
张献忠于明末思宗崇祯十七年阴历八月初九日攻入成都,也即是清初顺治元年的阴历八月九日,当公元后一六四四年,迄至今一九四九年阴历八月,算起来实为三百零五年。三百多年,不算很短的时间,然而四川人至今谈起张献忠,好像还是昨天的样子,而且并没有什么演义小说为之渲染,只凭极少一些记载,而居然能够使他在人们的记忆中,传说中,像新生一样的遗留至今,单凭这一点,也就可以想见其屠杀破坏的成绩。
关于张献忠的平生,和他与李自成,与摇天动、黄龙等十三家,如何起事作乱,如何流窜陕西、河南、山西、河北、湖北、四川,以及他死了之后,余毒流播于西康、贵州、云南、湖南、广西等省的经过和事迹,太复杂了,当然不能去说;即张献忠一股,两次杀到成都城下,以及他从川北杀到川南,从川东杀到川西,仅这一点,牵连也太广泛,不单属于成都方面,也不能说。不但此也,就是他在成都的行为,凡是和成都城市无直接关系的,还是不能牵涉,因为可说者太多,不说倒好,一说起来便不免挂一漏万。设若大家有意思要想多知道一点张献忠乱川的故事,而又不打算零零碎碎在正史去找的话,我这里且介绍几部在今日成都尚能买得到的书,以供浏览罢!一、费密著的《荒书》;二、沈荀蔚著的《蜀难叙略》;三、欧阳直著的《遗书》三种。此三部书的作者,都是明末清初的人,并且都是亲身经历战端,所记大都是直接见闻,极可珍贵。其次为:四、李馥荣著的《滟&囊》尤详于摇黄十三家,系康熙末年成书;五、孙瘦石著的《蜀破镜》,六、彭遵泗著的《蜀碧》,皆嘉庆年间成书,材料虽然间接一点,但采纳遗闻尚多,而又特详于川西。还有:七、刘景伯著的《蜀龟鉴》,系道光年成书,出世最晚,而是采辑各书,照《春秋左传》例,纂成的一部张献忠乱川编年史。此外零零碎碎,记载张献忠逸闻的东西尚多,但都不成片段,只须看了上列七部,也满够明了张献忠在四川的一切。
我这里虽然不能多用笔墨来写张献忠的平生,但是他的简单履历总得给他开一个。
张献忠,陕西肤施县人,明神宗万历三十三年生,当公元后的一六○五年。出身富农,本身在县衙门当过壮勇,升到什长。二十三岁,即明思宗崇祯元年,当公元后一六二八年,就因犯事革职,而逃去与陕北的高迎祥、李自成,打起“反”字旗号。不过五年,便有了名,号称黄虎,自称八大王,慢慢就打出陕西,到了湖北,自己就成立了一个独立的队伍。从此与李自成时分时合。但结果还是胜不相谋,败不相救,各自打各自主意,而成为死对头。这中间,张献忠也曾惨败过几次,投降过一次,到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由山西向河北进攻时,张献忠又第三次从湖北西进,杀入四川的巫溪、大宁、平山等地,正月攻陷夔府,六月二十日攻陷重庆,八月初九日,便攻进了成都。
根据《明·通鉴》及各种记载说,当张献忠尚未陷夔府以前,四川情形已经不大好,当时成都县知县吴继善(明末清初有名诗人吴梅村的哥哥)、华阳县知县沈云祚(他的儿子就是著《蜀难叙略》的沈荀蔚)都曾上书或托是时蜀王的兄弟劝蜀王朱至澍,把宫中所储积的钱财拿出来,募兵打仗。但朱至澍一直不肯,托言是祖宗成法,藩王不能干预军政。及至张献忠由重庆西上,一路势如破竹时,朱至澍才拿出钱来,捐作军费,但已来不及了。成都一般有地位有钱的绅士,和闲职官员、蜀王宗人等,早已自行疏散,官眷军眷们也先已送到安全地带。沈荀蔚那时才七岁,也是这样在七月十四日,就同着老太太跑往邛崃县去的。蜀王朱至澍也打算偕同家室兄弟疏散到云南,却为那时的巡按刘之渤阻止,同时守城兵也哗闹起来,大概是:要死得大家死罢!而后朱至澍才留下了。这时,新任巡抚龙文光和总兵刘佳允恰带了三千兵马,由北道到来,大家才赶紧来做防守准备。及至八月初五日,张献忠已到成都城外,扎下了二十几个大营,守城兵已经与之接触了两次,方才发现城壕是干涸的。龙文光才赶快命令郫县知县赵家炜到都江埝去放水,水尚未来,献忠兵已攻到城下。知道东北隅八角楼处的城墙是泥土筑成,没有砌砖石,于是便一面攻城,一面就在这地方挖了一个大洞,装满火药,引线牵到两里以外,上面盖着泥土;一面又用几丈长一段大木头,假装成一尊大炮,来恐吓城上的守兵。到八月初八日,献忠兵忽然退了两三里。守城的人们很是高兴,以为也同前几年,张献忠由泸县回师川北时,围攻成都一样,只几天便各自退走了,认为这次或者也可幸免。但是到八月初九日黎明,献忠兵点燃引线,霎时间,据说:“炮声如暴雷,木石烟雾,迷漫数里,城崩数十丈,守陴者皆走,”张献忠挥兵入城。其结果:第一次屠城三天,说是还不怎么凶;朱至澍夫妇先吞了冰片,而后再投井;文武各官有当时就杀了的,有自行解决的,有拘留相当时间,誓不投降而后死了的,也有一部分武官乘机逃脱,再打游击,毕竟把张献忠打跑了的,都与我的题目无关,不必讲它。
这里,只说张敬轩(即张献忠的雅号,但后来一直没有人用过)既入成都,因为明思宗已死,听说李自成已在北京做了皇帝,他不服气,于是在十月十六日,也在成都登了宝位,改国号为大西国,改年号为大顺年,改蜀王藩府为皇宫,宫城为皇城;也有左右丞相,也有六部尚书,四个干儿子,都挂了将军印;几月之后,还开了一次会考,一次科考。但是到底没有政治头脑,虽然打了十几年的仗,却始终不懂得什么叫政治,以为能够随便杀人,便可使人生畏,便可镇压反抗,便可稳固既得地位;尤其将金银尽量收集到他一个人的手上,就是他认为独得之秘的经济政策。这样,只好打败仗了。几次打败下来,地盘小到只有川西一隅,于是动摇了,自言流年不利,又打算跑到武当山去做道士,又打算逃往湖广一带去做生意:一言蔽之,不当皇帝了,只想下野。到顺治三年六月,即是说攻陷成都的一年又九个月,称孤道寡的一年又七个多月,他便决意放弃成都,决意只带领五百名同时起事的老乡,打回陕西去作一个短期休息;于是便宣言必须把川西人杀完,把东西烧光,不留一鸡一犬,一草一木,给后来的人。果然言出法随,立刻兑现,先杀百姓,次杀军眷,再次杀自己的湖北兵,再次杀自己的四川兵。七月,下令堕城,凡他势力所及的城墙,全要拆光,搜山烧屋,不留一木一椽;成都的民房,早就当柴拆烧了。八月,烧蜀王藩府,一直把成都搞个精光,方率领残余兵丁数十万,一路屠杀到西充扎营,听说北道不通,满洲兵与吴三桂已到汉中,他又打算折往重庆,由水路出川。正当他犹疑未决之时,他的叛将统领川兵的刘进忠,已引导着满洲肃王豪格的少数轻骑,袭击前来,于是只一箭,就被射死。关于他的死,有几种不同的记载,随后有机会说到时,再为补充,这里得先说的,乃是他与成都城门的关系。
若夫空军之威力,在上次欧洲大战中,本已活灵活现著过成绩,当时有一个中国人参加法国空战,也曾著过大名的,而我们中国政府,在事中事后,却一直是茫然。直到什么时候才急起直追,有了若干队的空军?这是国家大事,我们不配记载。单言四川,则已往的四百七十余次内战———这在民国二十一年(公元一九三二年),十一月,所谓安川之战初起时,一个外国通信社,不知根据一个做什么的外国人的记载,说自民国二年(公元一九一三年)所谓癸丑之役,胡景伊打熊克武之战起,直至安川之役,四川内战共有四百七十多次;但我们一般身受过恩赐的主人翁,却因为虱多不咬之故,早记不清了———依然只是陆军中的步军在起哄,直到民国十八年(公元一九二九年)以后,雄据在川东方面的二十一军,才因了留学生的鼓吹和运动,居然把范围放宽了一点,在湍急的川江里,有了三艘装铁甲的兵轮,在平静的天空中,有了十来架“几用”式的飞机。而且飞机练习时,又曾出过几次惊人的意外,轰动过许多人的耳目,确实证明出空军的威力,真正可怕。就中有两次最重要;一次是一位二十军的某师长,试乘飞机,要“高明”一下,用心本是向上的,不意飞机师一定要开个大玩笑,正在上下翱翔之际,像是因机器出了毛病罢,于是人机并坠,一坠就坠在河里;这一下,某师长便从天仙而变为水鬼,飞机师的下落,则不知如何。还有一次,是二十一军军长率领一大队谋臣勇士,到飞机场参观“下蛋”的盛举,飞机师据说是一位毛脚毛手的外国人,刚一起飞,正飞到参观大队的头顶上,一枚六十磅重的炸弹,他先生老实不客气的便从空中掷了下来;据说登时死伤了好几十人,幸而军长福分大,没有碰着一星儿;后来审问外国飞机师,口供只是“我错了”
二十一军除陆军外,既有了水军,又有了空军,还了得我们僻处在川西南北的几个军岂有不迎头赶上之理?“你不做,我便老不做,你做了出来,我就非做不可”的盛德,何况又是我们多数同胞所具有的?不过在川西南北,虽然也有河道,但不是过于清浅,就是过于湍急,水军实在可以用不着。而空气的成分和比重,则东西南北,固无以异焉,那吗,花上几百万元,买他个几十架飞机,立时立刻练成一队空军,那不是很容易吗?我们想来,诚然容易,只是吃亏的四川没有海口,通长江的大路,给二十一军一切断,连化学药品都运不进来,还说飞机?同时省外更大更有势力的政府,又不准我们这几个军得有这种新式的武器,所以曾经听人说过,某一个特别和政府立异的军长,因为想飞机,几乎想起了单思病,被一般卖军火的外国商人不知骗了多少“油水”的确,也曾花了百十万元,又送了好几万给南边邻省一位豪杰,做买路钱,请求容许他所购买的铁鸟儿,越境飞到川西。从上至下,从大至小,都相信这回总可以到手了罢?邻省豪杰也公然答应假道,哪里还有不成的?于是,招考空军兵士,先加紧在陆地上训练“立正”、“稍息”、“开步走”,而一面竟不惜以高压的势力,在离省九十里处,估着把已经价卖几年的三千多亩公地,又全行充公,还来不及让地主佃户们把费过多少本钱和血汗始种下的“青”,从容收了,而竟自开兵一团,不分昼夜把它踏成一片平阳大坝。眼睁睁的连饭都吃不饱的专候铁鸟飞来,好向二十一军比一比:“老侄 你有空军,就不准人家买进来,以为你就吃干了现在,你看如何?比你的还好还多哩哈哈老辈子有的是钱”然而到底空欢喜了一场,邻省那位豪杰真比我们川猴子还精灵,他并且不忘旧恶,把买路钱收了,把过路铁鸟也道谢了。事情一明白,可不把我们这位军长气得几乎要疯。
因此之故,我们川西南北的几个军,在交战之时,实实在在只有陆军,而无空军。但是,也有人否认,是我亲耳所闻,并非捏造。当其天空中嗡嗡之声大作,我先跑到院坝里来参观,家人们也一齐拥将出来,一位旁边人指点道:“你们看清楚,要是飞机底下有一种黑的东西,那就是炸弹,要是炸弹向东落下,你们就得向西跑。”我住的本是平房,虽然有块两丈见方的院坝,但是实在经不住跑。于是我便打开大门,朝街上一奔,街上早已是那么多人,但都躲在屋檐下,仰着头嚣嚣然在说:“咋个看不见呢?只听见响。”
真个,飞机还没有现形,然而街口上守战垒的一排灰色战士,早已本能的离开战垒,纷纷躲到一间茶铺里,虽不个个面无人色,却也委实有些害怕。中间独有一个样子很聪明的军士,极力安慰着众人,并独自站在街心,指手划脚地道:“莫怕,莫怕,这一定是本军的飞机,如其是二十一军的,他咋敢飞来呢?”
这是我亲耳听见的,我真佩服他见识高超,也得亏他这么一担保,居然有七八个兵都相信了,大胆的跑到街心来看“本军的飞机”。
飞机到底从一朵白云中出现了,飞得太高,大概一定在步枪射程之外。是双翼,是蓝灰色,底下到底有无黑的东西,却看不清楚。
满街的人,大家全不知道“下蛋”的危险,只想饱眼福,看它像老鹰样只在高空中盘旋,多在笑说:“飞矮些,也好等我们看清楚点嘛”
无疑的,这是侦察机了。盘旋有二十分钟,便一直向东方飞走,不见了。
后来听说,飞机来的时候,二十九军登时勇气增大,认为友军在东道战事,一定以全力在进攻。而二十四军全军,确乎有点胆寒,他们被不负责任的外国军火商的飞机威力夸大谈麻醉了,衷心相信飞机的炸弹一掷下来,虽不全城粉碎,至少他们所据守的这一角,一定化为乌有。而又不能人人像那聪明的军士,否认那是二十一军的飞机,却又没有高射炮———当其飞机买不进来,他们也真打算在自己土化的兵工厂中,造些高射炮来克制飞机。曾经以月薪一千二百元,外加翻译费月薪四百元,聘请了一位冒充“军器制造专家”的德国军火掮客,来做这工作。整整八个月,图样打好了,但是所买的洋钢,一直被政府和二十一军遮断了,运不进来。后来没计奈何,将就土钢姑且造了一具,却是弹药又成问题了,所以在战争时,仍然等于没有高射炮———因此,那一夜的战争打得真激烈,一直到次日天明,枪炮声才慢慢停止。
第二天,又是半阴又晴的天气,在吃早饭时,嗡嗡之声又响了。
今天来的是两架飞机:一架双翼,蓝灰色,飞在前面,一定是昨天那架侦察机了。随后而来的,是一架单翼与灰白色的。前面那架像在引路,则后面那架,必然是什么轰炸机。果然,到它们飞得切近时,那机的底下,真似乎有两点黑色的东西。
于是,我就估量飞机来轰炸,必然是有目标的。我住的地方,距离我认为应该轰炸的地方,都很远,就作兴在天空中不甚投掷得十分准,想来也和射箭差不多,离靶子总不会太远,顶多周围二三十丈罢咧。因此,我竟大放其心,在街心里,同众人仰首齐观。
刚刚绕飞三匝,两机便分开了。只看见在向东的天边,果有一个黑点,从轰炸机上滴溜溜的落下来。同时就听见远远近近好些迫击炮在响,那一定是二十四军的兵士们不胜气忿,特地在开玩笑了。
“又在丢炸弹又在丢炸弹”好几个人如此在大喊。果然,西边天际,一个黑点又在往下落。
那天正午,就传遍了飞机果然投了两枚炸弹,只是把二十四军的人的牙巴都几乎笑脱了,从此,他们戳穿了飞机的纸老虎,“原来所谓空军的威力,也只如此,只是说得凶罢了我们真要向世界上那些扩充空军的人大喊:你们的迷梦,真可醒得了啊”
这因为在东方的那枚炸弹,像是要投炸二十四军的老兵工厂,而偏偏投在守中立的二十八军的造币厂内,把一间空房子炸毁了小半边,将院子内的煤炭渣子轰起了丈把高,如斯而已。至于西方的那枚,则不知投弹人的目的在哪里,或者是错了,错把二十八军所驻守的老西门,当做了什么,那炸弹恰投在距老西门不远的西二道街的西头街上,把拥着看飞机的平民炸伤了十一个,幸而都伤得不重。
像这样,自然该二十四军的人笑脱牙巴。但是,立刻就有科学家给他们更正道:“空军到底不可小觑,这一天,不过才一架轰炸机,仅载了两枚顶小的炸弹,所以没有显出威风。倘若二十一军把它十几架飞机,全载了二三百磅,乃至五百磅的重量炸弹,来回的轰炸———成渝之间飞行,只须点把钟的工夫,那是很近的呀———或是投些燃烧弹,成都房子没有一间是钢骨水泥的,那一下,大火烧起来,看你们的步兵怎样藏躲,又没有地窖,又没有机器水龙。……”
果然如此,确是骇人,如其我们的军爷们都没有大宗的房产在成都,那倒也不甚可怕,且等烧干净了再退走不迟。无如大家的顾虑都多,遂不得不赞成一般老绅耆们的提议,赶快打电报给二十一军,叫他顾念民生,还是按照老法,只以步兵来决胜好了,不要再用空军到城市中来不准确的投掷炸弹,以波及无辜。这电报公然生效,一直到战争末了,二十一军的飞机,便没有在成都天空中出现。
夺煤山和铲煤山
这一年巷战最激烈的两次中,有一次就是两军各开着几团人,夺取煤山。
煤山这个名词,未免太夸大了一点,并且和北平景山的俗名,也有点相犯。如其是从北平来的朋友一听见这个名词,一定以为成都这个煤山,大概也有北平景山那个规模了。如此,则北平朋友一定要上一个大当的。
虽然,在从前皇城犹是贡院时,每到新年当中,成都的男女小孩,穿着新衣裳出游,确也有许多很喜欢到这地方来“爬山”,佝偻着身子,做得好像登峨眉山似的艰难,爬到山顶,确也要大声喧哗道:“真高呀连城外的树木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真的,我幼年时也曾去登临过,的确比城墙高,比钟鼓楼高。在天气晴明之际,不但东可以望见五十里外青黝黝的龙泉山色,而且西也可以望见远隔百里的玉垒山的雪帽子。不过在多阴少晴的成都,这种良辰倒是不多。
其实,所谓煤山,真不足叫做山,积而言之,只是一个有青草草的大土堆。原不过是清朝时代,铸制钱的宝川局烧剩的煤渣,在这皇城的空隙地点,日积月累,不知经了好多年,积成了这个高不过五丈,大不过亩许的煤渣堆。成都人过于看惯了坦平的平地,偶尔遇见一点凸起不平的地方,便不胜惊奇,便是一个二三丈高的大土包,且有本事赶着认它是五丁担土而成,是刘备在其上接过帝位的五担山,何况这煤渣堆尚大过于五担山数倍,又安得不令一般简直连丘陵都未见过的人,尊称之为山,而公然要佝偻的爬呢?
这些都是闲话。如今且说自从民国二十年(公元一九三一年),三大学合并,成立国立四川大学时,皇城便由师范大学和几个公立私立的中等学校,而变为四川大学的文学、教育学两院的地址,而煤山和其四周的菜园地,早被以前学校当事人转当与人,算是私人所有,而恰处在大学的围墙之外。
当其二十四军、二十九军彼此都在积极准备,互不肯让出城去,而二十九军的同盟,复派着代表前来,力促从速动作,把二十四军牵制在省城,好让它去打它的老屁股时,城里的人,谁不知道战事断难避免,民国六年(公元一九一七年)的把戏 一定又要复演一次了。
然而报纸上却天天登载着官方负责任的人的辟谣,说我们的什么长向来就是爱好和平的,向来就抱着宁人犯我,毋我犯人的良善心肠。并且他的武力是建筑在我们人民身上的,他绝不至于轻易消耗他的武力,拿来做无理的内战之用,他要保存着,预备打那犯我国土的外国人的。纵然现在与友军起了一点儿误会,然而也只是误会,友军只管进逼,他也决不还手。好在现已有人出来调停,合作的局面,一准不会破裂,尚望爱好和平的人民,千万不要妄听谣言。如有不逞之徒,造谣生事,或是从中构煽 ,以图渔利则负治安机关之责者,势必执法以绳,决不姑宽。
越这样,而在有经验的人看来,自然越认为都是打仗文章的冒头,只是要做到古文上的成语“不为戎首” 或“衅不自我开”。但是在教育界中的赤心人们,却老老实实认为“大人无戏言”,第一、相信纵然就不免于打仗,也断乎不会在城里打,因为太无意义了,所得实在不偿所失,负责任的人在私下谈话,也是这样说的;第二、相信学校就不算是什么尊严之地,但也不算是什么有权势的机关,值得一争,纵然不免于巷战,学校处于中立,总不会遭受什么意外的波及罢,两方负责的人也曾口头担保,绝对不使不相干的学校,受丝毫损失。于是各学校的办事人都心安而理得,一任市上如何风声鹤唳,而他们仍专心一致的上课下课,准备学期考试,即有一些不安的学生,要请假回家,也着大批一个“不准”,而且被嗤为“神经过敏”。
旧皇城中的四川大学,是全省最高的学府,自然更该理知的表示镇静,办事人如此,学生也如此,他们真正做梦也没有想到那天一开火之后,他们围墙外的著名的煤山,竟成了两方争夺战的焦点。这就因为它是全城一个高地,彼此都想占着这地方,好安下炮位,发炮射击它方的司令部和比较重要的机关。据说,煤山原就属于二十九军的势力范围,因为大学交涉,答应不在此地作战,仅仅留下一排兵在那里驻守。但是德国可以破坏比利时的永久中立,只图于它方便,则二十四军说二十九军要在此地安置炮位,攻打它的将军衙门的军部而不惜开着一团人,从四川大学前门直奔进去,穿过一部分学生寝室,打毁围墙,而出奇兵以击煤山之背,那又有何不可?但这却不免把学校办事人和学生的和平之梦,全惊醒了
当学生在半夜三更,只穿着一身汗衣裤,卷着被盖,长躺到地面上躲避时,煤山脚下的战争,真个比德法两国的凡尔登之战还利害。据说,光是步枪、机关枪、手榴弹就像一大锅干豆子,加着猛火在炒的一般;还加上两方冲锋的呐喊,真有点鬼哭神号,令听的人感到只须半点钟的工夫,人类便有绝灭的危险。
可是这场恶战,一直经历到次日上午十点钟的光景,还没有分出完全的胜负来。因为这一面争夺战,也恰如凡尔登之战一样,两方都遇着的是不怕死的猛将,你也站在硝烟弹雨中,不动声色的督战,我也站在硝烟弹雨中,不动声色的督战,将官如此,士兵们哪里有不奋勇的可是,兵都是训练过来的,懂得掩伏射击,并不像电影中演的野蛮人作战法,只一味手舞足蹈,挺着身子向前扑去,所以你十分要进一尺,我也就权且让五寸,待你进够了,我又进,你又让。一个整夜,一个上午,枪声没有停过半分钟,只是一会儿紧,一会儿松,听说煤山山顶,彼此都抢到手过四五次,而死伤的兵也确实不少。
争夺煤山第二天的上午,炮火还正利害时,我亲眼在红照壁街口上看见属于二十四军的足有一营人之众,或者是新从城外调来的,满身尘土,像是开到旧皇城去参加前线。一到与皇城正对的韦陀堂街上,便依着军官的口令,一下散在两边有遮蔽的屋檐下,挺着枪,弓着腰,风急雨骤的直向皇城那方奔去。我是没有在阵地上观过战的,单看这一营人的声势,已觉得很是威风了,旁边有人说:“这是二十四军警卫旅的队伍,很行的,也扫数加上去了,皇城里的仗火真不弱呀”
就在中午,彼此相约停战数小时,以便把大家的伤兵抬下阵地去时,我也偕着一般大胆到街上看热闹的人们,一直步行到三桥———说来你们也不相信,成都市民真有这种本事,就在炮火连天之际,只要不打到我们这条街上来,大家的生意仍是要做的。皇城里打得那么凶法,而在皇城外的街上,只管子弹嘘儿嘘儿唱歌般在天空飞过,而我们的铺子大多数还是热热闹闹的开着,买东西的人,也充耳不闻的,依然高声朗气讲他们的价钱,说他们的俏皮话———打从韦陀堂庙宇前经过时,亲耳听见那个值卫的,也是二十四军警卫旅的兵士,各自抱怨说:“他妈哟一连人剩了五十多个,还值他妈的啥子卫”
到底二十九军力量薄些,不是二十四军的对手。他因为二十四军的人气要胜些,“我拼着那些人来死,拼着子弹不算,我总要把煤山抢过手,就不安炮也可以”这也与不必在城里受二十九军无益的牵制,尽可把全力拿到东道上,我把较强的一方打胜下来,然后掉过枪口,回指成都,哪怕二十九军还不让出然而也不如此,必要在城里打一个你死我活,终不外乎粮户们拼着家当要打赢官司,只为的争这一口气。
到底二十九军力量不济,再度恶战之后,只好从后载门退出,而就在门外大街上据守着,这一场恶战,才算告了一个段落。
及至这次战争之后,一般爱好和平,憎恨战争的中年老年绅耆们,忽然发生了一种大感慨。据说是看见红十字会在煤山收殓一般战士死尸的照片,以及听说四川大学、艺术学校、附设女子中学等处,和附近皇城东边的虹桥亭,附近皇城北边的好几条街,都因煤山之战,打得稀烂,一般穷人几乎上无片瓦以蔽风雨,而家具什物的损失,更无以资生,于是一面发起捐赈,一面就焦思失虑,要想出一个根绝巷战的好方法。
方法诚然不少,并且很有力,就是劝告人民一律不出钱,一个小钱也不出;其次是叫各家的父母妻室,把各人在军队中的儿子丈夫喊回去;再其次是勒令兵工厂一律关门,把机器毁了。然而这些能办得到吗?而且绅耆们敢出头说半句吗?都不能,只好再思其次可以做得到而又有实效的。不知是哪位聪明人,公然就想出了,一提出来,也公然被一般爱好和平的先生们大拍其掌,认为实在是妙不可圈的办法。
是什么好办法?就是由捐赈会雇几千工人,赶紧把那可恶的煤山挖平,将已经变为泥土的煤渣,搬往别处去填低地。“将这个东西铲平,看你们下次还来拼命的争不?”这是砍断树子免得老鸦叫的哲学。
当时这铲山运动很是得劲,报纸上天天鼓吹,大多数人都附和着说是善后处置中,一个最有意思的举动。
既成了舆论,当然就见诸事实。一般人都兴兴头头的,一天到晚在那里“监工”,在那里欣赏这伟大的工作。工人们似乎也很能感觉他们这工作之不比寻常,做得很是认真。果然,在不久的时间,这伟大的工程完毕了,成都城内惟一可以登高眺望的煤山,便成了毫无痕迹的平地。爱好和平的先生们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颇有点生悔“何不当初”的样子。也奇怪,自从煤山铲平以后,四年了,直到于今,果然成都就没有巷战了
当时,只有一个糊涂虫,曾在一家小报上,掉着他成都人所特有的轻薄舌头道:“致语挖煤山的诸公,请你们鼓着余勇,一口气把成都城墙也拆了,房屋也拆了,拆成一片九里三分大的光坝子,我可担保,一直到地老天荒,成都也不会有巷战的事来震惊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