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
中国史学史讲义(遗稿)
中国史学史自序
我在幼年很喜欢看小说,由看小说就连带喜欢看历史。不久大约因为觉得小说是虚伪的,荒诞的,渐渐地和它疏远。对于历史反而觉得亲切有味,爱不忍释。记得十岁的时候,父亲买了一部《纲鉴易知录》给我,从邮局递到之后,父亲说它是新排的版子,字体太小了,会看坏眼睛,主张卖掉另买一部木刻大字的版子。我因为刚刚看得津津有味,不忍割爱,竟在父亲书桌柔布上用粉笔涂了七个大字,说什么“若卖《纲鉴》,儿辞矣!”这个辞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当时固然弄不明白,到现在想来,也还是莫明其妙!父亲当时大发脾气问我是辞了这部书不要呢?还是辞了父母到别的地方去?我当然答不出来。可是父亲尽管发怒,他心里是暗自欢喜的,所以这部小字的《纲鉴易知录》竟然不曾卖掉,成为了我的小朋友!
这部《纲鉴易知录》对于我的影响委实太大了!在身体方面,果然看坏了我的眼睛,成为一个十足的近视眼。乡下地方是配不到眼镜的,所以在小学中学里,因为看不见黑板上的字,便索性偷偷的独自看历史和小说,看的越多,近视越深,驯致对于数学科学,茫然不解,甚至分不清黄绿颜色,可笑极了!
可是,我研究史学的兴趣和基础,也在那看《纲鉴易知录》时便已奠定了!用今日的学力来批评《纲鉴易知录》,固不难鄙薄它陈义浅薄,褒贬失当,搜罗不广,考证不精!可是,我读它的时候,便已经能够发觉它思想的不对,屡在书眉上随便批驳。这就是因为它本身不好,才引起我的思索,引起我的批判,引起我的研究。恰巧家里还有许多木刻的《了凡纲目》之类,不免拿来比照参考,于是发现年代不同,事实参差,不知谁是谁非,便又心里烦闷了。到后来,编著了几部史学家年谱和《史学年表》,《中外历史大事年表》,大约是受了幼年那种烦闷心情的冲动吧。
少年是虚度过去了!为了照例的在学校受功课,不能专心向历史一方面用功。直到中华民国十四年三月二十九日受了父亲的指示,购阅胡适之先生的《章实斋先生年谱》,方才重新把研究历史的兴趣提起。四月二十九日听了何炳松先生讲《文史通义》,才知道除了历史值得研究以外,史学的理论和方法也值得研究。不久,读了适之先生的《国学季刊发刊辞》,便觉得他的《中国文化史》撰著计划中,缺少了一部最重要而且最有价值的《中国史学史》。同年九月二十九日,初到国立清华大学研究院,受业于梁任公先生,即立志用十年工夫,专门研究《中国史学史》。那时任公先生正想合师生之力,共著一部空前绝后的《中国文化史》。我年才二十一岁,双亲健存,内顾无忧,所以当日立即下极大决心,非待史学史成书,不得离开清华。清华研究院照例是一年毕业的,我不愿离开良师,不愿抛弃夙业,所以毕业以后,仍在清华住了三年。直到民国十八年一月十九日任公先生逝世以后,明灯失去了,不能不自行摸索前进,同年三月五日才进了商务印书馆编译所,除了办公时间以外,仍旧于清晨深夜,继续史学史的研究。前后数年,陆续发表了一些论文和专著。但那些已经发表的,并没有多大的贡献。倒是有许多零零碎碎的小纸片,上面有许多从史书和文集里找得到的史料,委实有前人所未发现的宝贝。还有我自己对于史学史上的各种思想,自信亦有些独到之处,也记在小纸片上。说来真很痛心,不料在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的后二日被倭寇把它和我的家庭完全炸毁了。
次年春,在国立暨南大学授《中国史学史》,便痛感史料丧失之苦,只能提纲扼要地讲些史实,不能作深刻的研究,又因学生很少,时间很短,所以不曾把讲义完全发表。后来迭次补充,大大改动,方才形成这样一部可供读习、可供研究的《中国史学史》。
《中国史学史》是如何构造的?我早就决定,至少当有六部:第一部应该叫做《中国史学通史》,便是现在发表,以供讲授的。它的内容,不去较量那些繁文缛节。只将史官制度的沿革、史学思想的进化、做史方法的改良、史学家的递邅、史书的新陈代谢等等的大势,用极生动、极明显的辞句表现出来,使得学者先来一个鸟瞰,以便将来再作进一步的研究。这一部书,大约有三十万字。
又《北齐书·祖珽传》:
后主拜珽尚书左仆射,监修国史,加特进,入文林馆,总监撰书。
上所引述,对于北朝的史官制度,已大略尽是。从此,吾人对于这时的史官制度,可以得到一点明确的认识。
吾人首先应加以认清的一点,就是北朝的史官制度与南朝两晋,均是在同一的范畴中。在本章所说的各时代的史官制度,三国以前是一种形式,三国以后又是一种形式,其中虽间亦有相同处,但其骨子里的精神是绝对不同的。西汉时的史官制度,是承袭古代而来,其地位尚是非常重大。在东汉时,虽因种种原因,史官逐渐变成为一种司天文之官,但修史之士却仍有相当的自由,无形中仍含有古代遗法。可是一经过灵献之乱,再经过董曹之争,纂逆相继,于是史官只变成为一种掌书记者了。史官之名著作郎,隶属于中书省及秘书省是很显明的表现。自此以后,史官之地位逐渐低落,其所纪余的不仅不敢不为君主讳,就是对于大臣亦不得不故为谀辞。魏收就因撰《杨遵彦家传》甚美而得其庇护,以制当时一般反对者的。
南北朝的史官全系依照两晋,其中最显明的一点,与两汉时不同的,就是史书每有撰述,必以大臣居首。这是中国修史最重大的一种转变。在古代是大臣不与,天子不观,到了两汉时,史臣亦尚能照事直书,至晋康帝时,以为“盛称著述任重,理籍亲贤,遂以武陵王秘书监。”自是以后,各时代修史,均有一大臣统领之,刘知几《史通·辩职篇》有云:
今之从政者则不然。凡居斯职(史职)者,必恩幸贵臣,凡庸贱品,饱食安步,坐啸画诺,若斯而已矣。夫人既不知善之为善,则亦不知恶之为恶,故凡所引进,皆非其才,或以势利见升,或以干祈取擢;遂使当官效用,江左以不乐为谣;拜职辩名,洛中以不闲为说。
大臣兼领史职,不仅使不学无术的人滥竽史职;并且有史才的亦不能展其所长,反处处须受拘束。中国所称为好史的四史,均自是出于一人修撰,不受外界影响的。从此以后,吾国所称为正史者,大都有大臣领职,一直到清朝,尚是如此。
这时的史臣尚有一显明的不同点,就是汉代修史者必定身居史职,或者虽本非史职者,亦须任用到史馆中去。但是两晋南北朝就不同了。这时有许多修史之士,均不是身居史职的,在上文所引中,已有许多足以证明。这种现象,与大臣领史职同出一源。结果必使史书芜杂不经,《三国志》以后,没有好史,亦因为修史者已不是全系有修史之才者的缘故。
晋时的私人修史者之多,吾人在论两晋时的史官制度就首先提出。按私人修撰史书者,最早的当推孔子,其后时代每经过一次变乱,就必定有许多私人而修撰国史者,因为政府既无心注意及此,一般士人儒子自为越俎代谋的。吾国私人修撰史书,最多的时候,就是两晋南北朝的时候,亦正是国家最乱的时候。私人修史的众多,一方面足以加速史官制度的崩溃,一方面亦足以促进史学的发达。隋唐以后,史官制度成为一种形式,其最大的原因就在乎此。这是吾人所应加以考虑的。
白冰、心勉:
你们近来忙得何如?《女月》十一期想已出版了吧?前日白冰电话上说这期比前数期更加充实,更加精彩,真是可喜!你们这么努力,使我倍形惭愧!因为我来暨大以后,一篇文章也没有做,对于《女月》实在太不负责任了!
心勉:有了白冰相助,《女月》是可以发扬光大了;但是女子书店怎么办呢?我们希望有人投资万元,以便每年出版女子读物一百册。但是喊破了喉咙,一点回音也没有,实在太刺激我的心了。我早说过:女子的事业,应该女子自己来做。天下之大,难道没有一个有钱的女子?有是有的,但是她们不相信我们。谁肯相信我和你是在尽义务办这种苦差事呢?谁又相信我们的同志都在半尽义务呢?
白冰:我真感激你,佩服你!天下之大,二万万之众,我找不着第二个像你一样的知己!你本身的美德,文才,不必说,只就这种牺牲的精神,冒险的胆量,已够愧煞须眉了。你的前程无量,从此发轫,望益努力!
心勉:白冰:我静静地想:若能再得一个有钱的女同志和你俩合作,照着宗旨和计划做去,不出十年,中国妇女必有大大的转变,决不会像现在一样的堕落和痛苦!然而从何处找知音呢?
我自离沪后,精神上极为痛快,因为每月可以“不劳而获”地收到《女月》一册,而自己的著作却又每日增加数千字,两方面分头努力,作成绩比赛,我的成绩虽然没有你们的优良和伟大,却很愿意也。
此祝健康
十月二十五日名达自真如暨大寄
(原载《女子月刊》第二卷第十一期,1934年11月1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