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誌
安南都護張公誌
此張舟誌也,全體用駢語,而如“文單環王怙力背義”云云,竟用七句相對為長聯,“公患浮海之役可濟可覆而無恃”云云,且用十句相對,其聯更長,此最為桐城派所不喜,然子厚似亦好用其所長過甚,因遭到儉腹[1]者疾首蹙額,理有固然。夫七句聯共十四句,十句聯共二十句,兩共為三十四句,以五字或六字平均計之,當在二百字弱或微強,倘誌文不長,則兩聯已占去全副之半矣,亦自於誌體非宜。
據《舊史》[2]:張舟以元和元年為安南都護,五年七月,馬總繼之,子厚此誌,在永州作,舟之葬應是元和四、五年事。舟按《世系表》[3],乃吳郡人,為德宗朝名相張鎰之族。
儲偫委積:廖注:“偫,待也,《周禮》:門關之委積以待施惠[4],委積,牢米薪蒭之總名。”陳少章曰:“否,‘偫’字《玉篇》[5]本有二訓,此應從儲具解,不當訓待”,釗案:陳說長。
文單環王:單,都寒切,廖注:“單,虜姓可單氏,後改為單氏,文單即陸眞臘,一曰婆鏤,環王本林邑,一曰占不勞,一曰占婆。”陳少章云:“《舊史》:眞臘國,其王姓剎利氏,亦曰文單國,則文單非姓也,注誤。都護奏破環王國事,見《憲紀》[6],蓋環王即文單王耳。”說宜更詳。
踐山跨海,堅其鶴列,制器足兵,潰茲蟻結:兩聯末一字,同叶一韻,而整聯遙對,駢體中此亦罕見。鶴列,《莊子》:“必無盛〔平聲〕鶴列於麗譙之間”[7],注:鶴列,陳兵也。
邕州刺史李君誌
此李位誌也,史稱貞元十九年十一月,以振武節度使范希朝為右金吾大將軍,奏位佐其府,此第一使也。其後永貞元年五月,以希朝為左右神策京西諸城鎭行營兵馬節度使,鎭奉天,復奏位為府推官,斯為第二使。孰知此第二使,即出於王叔文執政之日,其率也,可能由子厚草敕命之。遽轉瞬而政變起,正士朝列一空,位不安於職,改辟為湖南都圑練判官。天造墋黷[8],玄黃[9]變色,此一顯著政象,諒無日不在子厚迴環追溯中。今忽爾為位草誌,鄭重而特書曰:“凡二使,其率皆范司空希朝”,噫嘻!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10],悠悠我思,子厚將眞不知其伊於胡底也已。
欲以貞元故事為請:“《唐·藩鎭傳》[11]:安、史亂天下,至肅宗大難略平,君臣皆幸安,故瓜分河北地以授叛將,護養孽萌,以成禍根,亂人乘之,遂擅署吏,以賦稅自私,至大曆、貞元之間,其弊尤甚,公謂貞元故事者,蓋欲擅署之也”,廖注大致不誤。須知子厚從事政治,即以削除貞元故事為職志,叔文之欲斬劉闢,即一顯明象徵,不意夙志不成,身遭竄斥,致使盜竊古人文句,點染時流碑志,仍在周旋膠漆於此一故事中,無能自脫,天何其戲弄人至如此哉?
得劉向祕書,以能卒化黃白[12]:陳少章云:“按《新史·孔戣傳》:信州刺史李位好黃老,數禱祠,部將韋岳,告位集方士圖不軌,監軍上變,捕位劾禁中。左丞孔戣請付有司,詔戣與三司雜治,無反狀,岳坐誣罔誅,貶位建州司馬。誌云就鞫,謂就逮赴鞫也”,廖注大致與此同。尋劉向以黃白殺人[13],其罪浮於乃子歆之附莽,向、歆父子之罪,竟依子厚之爰書[14]而定。
六月二十日初鼓後,師[52]來談,言京中來人說:都門氣象甚惡,明火執仗之案時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婦女裸身無袴,民窮財盡,恐有異變。余曰:天下治安一統久矣,勢必馴至分剖,然主德素重,風氣未開,若非抽心一爛,則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異日之禍,必先根本顛仆,而後方州無主,人自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師蹙額良久曰:然則當南遷乎?余曰:恐遂陸沈,未必能效晉、宋也。師曰:本朝君德正,或不至此。余曰:君德正矣,而國勢之隆,食報已不為不厚,國初創業太易,誅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天道難知,善惡不相掩,後君之德澤,未足恃也。師曰:吾日夜望死,憂見宗祏之隕,君輩得毋以為戲論?余曰:如師身分,雖善謔,何至以此為戲?然生死命定,不可冀求,樂死之與倖生,相去無幾,且師亦當為遺民計,有師一日,民可苟延一日,所關者大,而忍恝然乎?
右一紀載,東南傳誦在口,視同劉伯溫之預言,並有人從同治六年,數至宣統三年,得四十五載,以成數言,亦差合於五十年之預計。然惠甫所謂樂死,衡之子厚恬死如何?所謂倖生,又比於苟生奚若?晚唐、晚清之際遇不同,柳、趙兩家憂生念亂之感想,亦不能不微異,然抽心一爛,方州瓦解,〔按“抽心”或疑作“軸心”,然百年前,詞滙中猶無“軸心”一語。〕說通萬變,何有於五十年、百年之差乎?校柳作時,略略辜較如此,細加紬繹,願俟更端。〔釗案:文中所謂師者是何人?讀者當沈思自得。〕
祈死者,從來憂國之士,盤根錯節,鬱不得通,一轉而情急思遁,圖一了百了之所為也。古有咸彭[53],中經范文子[54]以逮屈原,所志或遂、或不遂,大抵相去不遠。夫同治丁卯,在顛覆南京後,未届三年,為之帥者[55],自傷手扶異族,屠戮同種,而遺民流離,顛沛益甚,因不期而發為日夜望死之歎。究之此一死者,祗不過如俗所云:“眼不見為淨”已耳,謚之為恬,未必眞恬,號之為樂,樂於何有?趙烈文知其然,從而大吼一聲,謂樂死、倖生,相去無幾,蓋歷史為鐡板注脚,凡箇人之思致,不論激隨舒憤,都絲毫轉動不得。由此可見:人生之百憂萬慮,與歷史並不一致,而亦未始絶不一致,凡此烈文見之瑩矣,而徒使子厚為弔死友而苦心吟詠,似猶不免徘徊於心物兩元之間,魂九逝而靡所之,曷勝太息?
故嶺南鹽鐡院李侍御誌
此李澣誌也,澣與故沂州刺史福,族誼如何不可知,以本文附屬於寧、岐為族,以下有脫文故。
涼武昭王名暠,字玄盛,唐高祖李淵之七世祖也。寧王於玄宗為兄,岐王為弟,天寶中皇弘國牒一詔,天下之李氏之得籍宗正者,始無法核計。
南中蔡四句:南中蔡,指元和十二年十月平蔡州,北服趙,指十三年四月成德軍節度使王承宗,以德、棣二州歸朝,西走戎,戎,吐蕃也,東討齊、魯,謂剷平李師道。
君以試大理評事佐荊南兩稅使,督天下諸侯之半:荊謂荊州,南指交州,下文“于荆于交,關石是鈞”可證。或謂此當於“佐荊南兩稅”絶句,“使”字屬下,機緘所在,方顯得評事調運軍食之特殊勞勩,說亦可通,然各本大抵於“稅使”連讀。
以能遷官:謂以功能越級而遷官,與《衡州刺史呂公誄》:“以陟為衡州”為一類句子,乃作者故意特寫。
以介厲敦勤為率羣吏先:別本無“率”字,是。
冀施於大,以盡其有:此關目語也,子厚平生大志願,特偶爾借題發揮。
儲同人評此文云:“首書特恩甚莊重,佐稅亦常員耳,推本天子誅伐四出,踔厲發皇,以張大其閥,尤得司馬子長之髓。”同人平日評論,都覺頭巾氣[56]重,而此評則否。蓋本誌是一大題目,凡大題目入大手筆,每不期身厠其中,隨意舒寫,說得活靈活現。如“冀施於大,以盡其有”二語,是說人抑自道,幾於覺察不易,此必太史公為項羽寫鉅鹿之戰等筆,始能達到此一化境。子厚原有此種本領,而文在元和十四年寫成,距易簀[57]之期彌近,而文情斐亹[58]乃爾,如此縱橫綴述之才,古來眞無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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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儉腹:腹中空虛。比喻知識貧乏。
[2]《舊史》:《舊唐書》卷十四《憲宗紀上》:“戊戌(元和元年)以安南經略副使張舟為安南都護、本管經略使。”
[3]《世系表》:《新唐書》卷七十二下《宰相世系表》。
[4]《周禮·地官·遺人》。
[5]《玉篇》:字書,南朝梁、陳時期顧野王撰。體例仿《說文解字》。
[6]《憲紀》:《舊唐書》卷十四《憲宗紀》:“安南都護張舟奏破環王國三萬餘人”。
[7]《莊子·徐無鬼》。
[8]天造墋黷:天造,指皇帝。《新唐書》卷一百二十三《李嶠傳》:“今文武六十以上,而天造含容,皆矜恤之。”墋黷,渾濁不清貌。天造墋黷,指永貞時期政局不穩,情況複雜。
[9]玄黃:天地的顏色。玄為天色,黃為地色。指天地。
[10]左之左之:語出《詩經·小雅·裳裳者華》。
[11]《唐·藩鎭傳》:《新唐書》卷二百一十《藩鎮魏博列傳》。
[12]黃白:道家煉丹點化金銀的法術。
[13]劉向以黃白殺人:劉向得《枕中鴻寶苑秘書》,書言神仙使鬼物為金之術。劉向獻於朝廷,言黃金可成。費甚多,方不驗。劉向下獄當死,其兄贖之。見《漢書》卷三十六《楚元王傳·附劉向傳》。
[14]爰書:古代記錄囚犯供辭的文書。後用以指判決書。
[15]左思《吳都賦》:“烏滸狼䐠,夫南西屠。儋耳黑齒之酋,金鄰象郡之渠”。《昭明文選》第五卷。
[16]《南州異物志》:萬震撰。其體例是“每物各為一讚語,而別以散文詳釋其形狀”。見邱澤奇:《漢魏六朝嶺南植物“志錄”考略》,《中國農史》1986年第4期。萬震,三國時期吳國丹陽太守,其生平、籍里不詳。
[17]劉海峯(1698—1779):劉大櫆。劉大櫆,安徽桐城人,字才甫,一字耕南,號海峰,黟縣教諭。
[18]《詩經·魯頌·泮水》:“桓桓於征,狄彼東南。”
[19]狺狺:犬吠聲。比喻議論中傷之聲喧嚷。《後漢書》卷八十下《趙壹傳》:“雖欲竭誠而盡忠,路絶嶮而靡緣。九重既不可啟,又羣吠之狺狺。”
[20]《尚書·呂刑》:“墨辟疑赦,其罰百鍰,閱實其罪。劓辟疑赦,其罰惟倍,閱實其罪。”
[21]《尚書·呂刑》:“哀敬折獄,明啟刑書胥占,咸庶中正。”
[22]《詩經·魯頌·泮水》:“淑問如皋陶,在泮獻囚。”
[23]《周禮·地官·卝人》。“卝”,今作“礦”。
[24]《周禮·冬官考工記·鳬氏》。
[25]《左傳·哀公五年》:“二三子間於憂虞,則有疾疢。亦姑謀樂,何憂於無君?”
[26]《國語·晉語一》。
[27]《尚書·無逸》:“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國五十年”。
[28]衡岳摧峯:柳宗元《同劉二十八哭呂衡州》:“衡嶽新摧天柱峰,士林憔悴泣相逢。只令文字傳青簡,不使功名上景鐘。”
[29]韓子《韋丹誌》:指韓愈的《唐故江西觀察使韋公墓志銘》。《韓愈全集校注》(四),第1851頁。
[30]蔣注:蔣之翹注。
[31]羅振常(1875—1942):字子經,又字子敬,號心井、邈園。浙江上虞人,僑居淮安,羅振玉之弟。設“蟫隱廬”以藏書,遇有宋元精刻、名家抄校等均加以收藏。精於校勘,於版本源流,文字異同、收藏變遷皆詳為稽考。
[32]昔魏尙為雲中守:事見《史記》卷一百二《張釋之馮唐列傳》。
[33]漢文:漢文帝。
[34]《左傳·僖公三十三年》:“遂發命,遽興薑戎,子墨衰絰。”杜預注:“晉文公未葬,故襄公稱子,以凶服從戎,故墨之。”
[35]周公:多本作“魯公”。
[36]《禮記·曾子問》。
[37]《唐·百官志》:指《新唐書·百官志》。
[38]才難不其然:《論語·泰伯》:“才難,不其然乎!”何晏集解:“孔曰:人才難得,豈不然乎?”
[39]大患:《老子》第十三章:“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又何患?”大患,謂死。
[40]凌人古受氏:《周禮·天官·凌人》:“凌人,掌冰。”此述凌姓之由來,乃受氏於古官,以官名為氏。
[41]凌統:事見《三國志》卷五十五《凌統傳》。
[42]幽賾靡不推:幽賾,幽深奧妙。《周易·繫辭上傳》:“探賾索隱,鉤深致遠。”推,《淮南子·本經訓》高誘注:“推,求也。”
[43]天庭掞高文:天庭,天帝的宮廷。揚雄《甘泉賦》:“選巫咸兮叫帝閽,開天庭兮延羣神。”此指宮廷。掞,同“燄”,光耀。左思《蜀都賦》:“摛藻掞天庭。”
[44]輶軒:古代使臣乘坐的一種車。又指使臣。
[45]宛宛凌江羽:宛宛,《史記》卷一百一十七《司馬相如列傳》:“宛宛黃龍,興德而升。”《索隱》:“胡廣曰:屈伸也。”此狀鳥之迴旋翻飛貌。凌江羽,喻凌準。
[46]孝文留弓劍:孝文,指德宗。《舊唐書》卷十三《德宗紀》:“群臣上諡曰神武孝文,廟號德宗。”留弓劍,《史記》卷二十八《封禪書》:“黃帝采首山銅,鑄鼎於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䫇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群臣後宮從上者七十餘人,龍乃上去。餘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龍䫇,龍䫇拔,墮,墮黃帝之弓。百姓仰望黃帝既上天,乃抱其弓與胡䫇號,故後世因名其處曰鼎湖,其弓曰烏號。”此謂唐德宗升遐去世。
[47]五日:《故連州員外司馬凌君權厝志》作“三日”。
[48]臧獲:古代對奴婢的賤稱。
[49]孤旐凝寒颸:旐,黑色魂幡,出喪時為棺柩引道用。颸,風。
[50]王國安《柳宗元詩箋釋》:“按:此篇古詩也,兩句未必相對,章說未是。”
[51]趙烈文(1832—1893):字惠甫,號能靜居士,江蘇武進人。曾入曾國藩湘軍幕府,師從曾國藩,深受曾器重。同治時官直隸州知州。
[52]師:指曾國藩。
[53]咸彭:當為彭咸。王逸《〈楚辭〉章句》:“彭咸,殷賢大夫,諫其君不聽,自投水而死。”
[54]范文子:春秋時期晉國大臣。《左傳·成公十七年》:“晉范文子反自鄢陵,使其祝宗祈死,曰:‘君驕侈而克敵,是天益其疾也。難將作矣!愛我者唯祝我,使我速死,無及於難,范氏之福也。’”
[55]為之帥者:指湘軍統帥曾國藩。
[56]頭巾氣:指讀書人的迂腐習氣。
[57]易簀:更換床席,指人將死。
[58]斐亹:文彩絢麗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