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五 序
凌助教蓬屋題詩序
凌助教名士燮,蘇州人,系出河間,故序稱河間。
序“坐入吳甸”四字,略有畫意。
“與夫南音越吟,慕望而不獲者,異日道也”,“南音”用鐘儀事[1],“越吟”用莊舄事[2],此二道皆不可與凌士燮同日而語,故曰異日道。
序不足二百字,迹涉酬應,無甚意義,收尤鬆懈無力,此殆政變前之少作。《柳集》各類文字中,大抵以贈序為較弱,本篇即是例證。
送韓豐羣公詩後序
子厚與韓安平,同居八司馬之列,意氣敦篤,死生相以,其先又以硏經,同掃於陸先生之門,以兩人交誼而言,從古蓋無其比也。安平名泰,兄弟共三人,長愼,為溫縣主簿,子厚有《誌》;仲豐,字茂實,而泰為季。曩子厚《送崔羣序》中,曾稱泰“厲莊端毅,高朗振邁”,今由季而移其交於仲兄,在古無比中而求其比,因憶及叔向與銅鞮伯華故事。
《左·昭十四》:“仲尼曰:叔向,古之遺直也,治國制刑,不隱其親。”又曰:“殺親益榮,猶義也夫!”〔按“猶義”,《家語》作“由義”。〕此叔向遺直猶義之謂。《家語》:“其為人之淵源也,多聞而難誕,〔按誕,欺也。〕內植足以沒其世,〔按植,立也。〕國家有道,其言足以治,無道,其默足以容,蓋銅鞮伯華之行也。”此伯華多聞內植之謂。
子厚中進士在貞元九年,安平在十一年,此即兩人遇於上京之始,文在相遇之後,而未達到政變之年份中作成。
此種交誼之後效有二:一、在人類範圍內,為達者所揄揚,達者伊誰?曰:即仲尼是。《史記》:“吾聞聖人之後,雖不百世,必有達者,今孔丘年少好禮,其達者歟!”[3]以茂實兄弟之所成就,亦必如仲尼之稱伯華、叔向。二、在兩家之交好中,保持美感,以便焜耀於後代。
子厚此文,顯為少作,而是矜心作意為之。安平之兄,無異即己之兄,彼將浮游淮湖,觀藝諸侯,深願藉以廣通聲氣,結合政友,而絶不願其匿德藏光,退居保和,如銅鞮伯華所為。因而永貞政變之慘毒前景,以及同列放流十餘年間之夷獠沈沒,都毫髪未曾設想得到,讀書思古,太息奚任?
送婁圖南秀才遊淮南將入道序
僕未冠求進士:貞元六年,子厚年十八求進士,故曰未冠。
崔比部、于衛尉相與稱其文:崔比部者,崔鵬也,字元翰,貞元六年,自知制誥罷為比部郎中,當即《會眞記》鶯鶯之父。于衛尉者,于邵也,字相門,天寶末,以諫議大夫知制誥,典册文字,多出其手。
納言曾孫也:納言,婁師德,武后時以撫定河北進納言,世傳有唾面自乾故事[4],稱為長者。
卑陬而姁媮:《莊子》:“子貢卑陬失色,坎坎然不自得”[5],《釋文》:卑陬,愧懼貌,一云:顏色不自得也。《集》中《罵尸蟲文》:“卑陬拳縮兮,宅體險微”,義同。傅毅賦[6]:“姁媮致態”,“姁”音虛,“媮”音俞,姁媮,和悅貌。此統上矯笑而偽言,皆謂之偷一旦之容以售其伎。
無比部、衛尉以為之知:此類“知”字,可作名詞看,亦可作動詞看。如此處,上有“無納言以為之祖”對勘成文,下不啻謂:“無比部、衛尉以為之友”,其“知”字為名詞也甚顯。若《送趙大秀才往江陵序》:“又誠宜有大賢而為之知也”一語,“知”字應看作動詞,“為”字讀去聲,意謂:又誠宜有大賢為〔去聲〕彼之故而知彼之人也。
因為余留三年:劉夢得《送僧方及南謁柳員外》詩引亦言:“留一歲,觀其行絜矩如教,益多之。”留客久居,且以見留為德,又多其行,不露一毫鄙棄之意,古人待友之厚如此。
深山之木石,大澤之龜蛇:此與《與楊憑書》:“夫捧土揭木而致之廟廊之上,豈有補於萬民之勞苦哉?聖人之道,不益於世用,凡以此也”參看,兩處皆以道律之,聲口畢肖。子厚行文,慣於作譬如此,此乃長於諷諭之證,退之無此風致。
遽而為處士:遽,遂也,謂急轉直下,反其道而行之也。《漢書》常用此字,如《陸賈傳》:何遽不若漢,顏師古以“遽”含迫促意,於文義適合,〔高郵王氏,殊不以顏為然,見《經傳釋詞》。〕此之遽而為處士者,即謂迫促而為處士也。釗按:“遽”與“迮”意相近,“迮”音窄,《公羊·襄二十九》:“今若是迮而與季子國,季子猶不受也。”鄭注:迮,起也,倉卒意,倉卒與迫促,語氣相距一間,遽而、迮而,聲調及意義均類似。
幸而好:好者,謂好道也,去聲讀。
而又重其去:重,難也,重其去,即不欲其去,凡“重”字如此用,其下即含否定意。子厚有兩律贈婁圖南,而短律尤為精湛,詩云:
客有故園思,瀟湘生夜愁,病依居士室[7],夢繞羽人丘。味道憐知止[8],遺名[9]得自求,壁空殘月曙,門掩候蟲秋。謬委雙金重,難徵雜珮[10]投,碧霄無枉路[11],徒此助離憂。
子厚嘗作《夢歸賦》,不夢則已,夢即思歸,而婁夢繞羽人之丘,則其入道之志堅矣,故子厚因而自懺:“其不宜言道也審”,特圖南道其所道,豈即子厚之所謂道邪?遺名得自求,得者即不得之謂,此坐實文中三“無有”意。“壁空”一聯,張文潛譽為柳詩第一,然此亦善於描寫開元寺之月夜寂寞景象而已。雙金,本張載《擬四愁》:何以贈之雙南金?[12]有贈而無物見酬,雖為迫婁棄而入道之因,而子厚則曰:此之贈答,特人間之枉路耳,君子不取也,詩助離憂,只是為此。詩與序合看,柳、婁兩方賓主意致,歷歷如繪。
子厚贈婁短律,音節體制,恰似童生考場六韻試帖[13],〔若附生則八韻。〕此亦該律傳誦最廣之一因素,足資笑粲。
送《易》師楊君序
中丞崔公之名,見於《子厚集》者,《湘源二妃廟碑》及《萬石亭記》,並此序而三。而此序顯譽其人“博而守儒,達而好禮”,則子厚之於此公,所知非淺,情自相引而長。獨未審薛存義之令零陵,與崔之刺永,是否同時,抑或為時相去非遠?蓋存義作三亭,子厚美其“更衣膳饔,列置備具,賓以燕好,旅以館舍,高明遊息之道,具於是邑。〔語見《三亭記》。〕”倘《易》師楊君南來講學,而薛令部署已定,則序稱:“館於燕堂,饋以侯食”,將一切惟三亭是賴,不難推知矣。永州固楚、粤間一小小都會,子厚與人書,自稱在蠻夷中,語音鴂舌[14]啅譟,北人聞之,皆怛然駭走。今不三數年間,以賢有司[15]之奮迅建樹,及新文翁[16]之懃懃誘導,一旦因緣際會,竟能“日合邦之學者,論說辯問,……揮散咸同”,君子未嘗不歎左官建制之有造於李唐文化如此之廣且速也。弘農楊君之為何人,注家無所說明,是否與子厚妻族有關?不得而知。
饋以侯食:“侯食”出揚子《法言》:“法無限則庶人田侯田,處侯宅,食侯食,服侯服,人亦多不足矣。”[17]又“古人謂駕孔子之說者”,“駕說”亦本《法言》:“天之道不在仲尼乎?仲尼者駕說者也,不在諸儒乎?如將復駕其所說,則莫若使諸儒金口而木舌。”[18]注:“駕,猶傳也。”夫子厚使用“駕說”字,文中曾不止一次,而今一文之內,《法言》之舊詞句凡兩見。尋子厚之於莽大夫[19],不如退之頌言荀、揚[20],而從不肯稱道其姓氏,顧於《法言》留連而誦法焉如此,此可以涉想所謂《法言》五臣注之非全無據,而子厚之內心,亦可藉以窺測一二云。
論說辯問,貫穿上下:“穿”音串,《漢書·司馬遷傳贊》:“貫穿經傳,馳騁古今”,杜少陵《八哀詩》:“貫穿百萬衆[21],……貫穿無遺恨[22]”,皆同,俗直作“貫串”,非。俗又寫為“貫丳”,疑為“串”字之譌,不知其本於韓愈《贈張籍》詩:“試將詩義授,如以肉貫丳”也。“丳”音產,炙肉器,詳見胡鳴玉《訂譌雜錄》。
古人謂駕孔子之說者:駕,傳也,義見前,謂孔子傳天之道,後人又傳孔子之說。孫復[23]《論學》詩:斯文下衰吁已久,勉思駕說復顛危。
朝廷立槐棘之下,皆用儒先:“儒先”之“先”,謂先生也,漢人言先生,或單用生,如曰伏生;或單言先,如曰鄧先。其下即續語曰:“而楊君之道,未列於博士,則誰咎歟?”凡此皆北也,吳摯父評云:“語南意北,最是太史公神境。”
釗案:歐陽永叔《崇文總目·敍釋儒家類》云:
仲尼之業,垂之《六經》,其道閎博,君人治物百王之用,微是無以為法。故自孟軻、揚雄、荀卿之徒,又駕其說扶而大之,歷世諸子,轉相祖述,自名一家,異端其言,或破碎於大道,然計其作者之意,要之孔子不有殊焉。
文道希《枝語》[24]引右一段文,而加按語曰:
此謂儒家不異孔子,而不言孔子即為儒家,敍述源流,歐公可謂至審矣。
此於“駕說”二字,可謂發揮盡致,律之子厚所謂:“言若誕而不乖於聖,理若肆而不失於正”,東崩西應,若合符節,柳、歐於此,又生出莫之為而為之交涉來。
送徐從事北遊序
此文前後反覆,一筆到底,學柳文於此類篇幅,最能得到筆法。
收筆:“苟聞傳,必得位,得位而以《詩》、《禮》、《春秋》之道施於事,及於物,思不負孔子之筆舌,能如是,然後可以為儒。”此文將“能如是”三字省略,全神貫注,一氣讀下去,於文義、於文勢,都絲毫無損。然則作者何以必須用此三字為哉?
於是再以“能如是”三字加上去,氣勻心和而讀之,便覺此文紆徐而頓挫,格外有味,此何以故?
是,代名詞,此處代上“苟聞傳,必得位,得位而以《詩》、《禮》、《春秋》之道施於事,及於物,思不負孔子之筆舌”,一共五句,五句太長,往往讀斷而意不屬,故須以“是”字代而總結之。有人評之:“文勢若珠簾倒捲”,中間夾一“如是”字,即表顯為珠簾倒捲法,而“如是”字適為簾鉤。賴此一鉤,將上數句捲成一束,使與下文銜接,便覺千鈞直下,意外有力。柳文中慣用此種筆法,如《送僧浩初序》種種,隨處可見,讀者若不懂得此一筆法,即算於《柳集》無所通曉。
彭叔夏[25]《〈文苑英華〉辨證》云:
《柳集·送徐從事北遊序》,非遊宴也,乃編入“遊宴”門,殊失檢。此當在“送別”中,與《送辛殆庶遊南鄭序》同一類。
此雖編輯小節,在本集固不成問題,而能助人了解文境,自是一得。
送詩人廖有方序
《子厚集》中,有兩文言廖有方[26],一序一書。序云:
交州多南金、珠璣、玳瑁、象犀,其產皆奇怪,至於草木亦殊異。吾嘗怪陽德之炳耀,獨發於紛葩瓌麗,而罕鐘乎人。今廖生剛健重厚,孝弟信讓,以質乎中而文乎外,為唐詩,有大雅之道,夫固鐘於陽德者耶?是世之所罕也。今之世恆人,其於紛葩瓌麗,則凡知貴之矣,其亦有貴廖生者耶?果能是,則吾不謂之恆人也,實亦世之所罕也。
此文僅明點廖生為交州人,而於其為詩,特以唐詩見稱,亦文中關目語。書云:
三日,宗元白。得秀才書,知欲僕為序,然吾為文,非苟然易也,於秀才則吾不敢愛。吾在京都時,好以文寵後輩,由吾文知名者亦為不少焉,自遭斥逐禁錮,益為輕薄小兒譁囂,羣朋增飾無狀,當途人率謂僕垢汚重厚,舉將去而遠之。今不自料而序秀才,秀才無乃未得嚮時之益,而受後來之累,〔去聲。〕吾是以懼。潔然盛服,而與負塗者處,而又何賴焉?然觀秀才勤懇,意甚久遠,不為頃刻私利,欲以就文雅,則吾曷敢以讓?當為秀才言之。然而無顯出於今之世,視不為流俗所扇動者,乃以示之,旣無以累秀才,亦不增僕之詬罵也,計無宜於此。若果能是,則吾之荒言出矣,宗元白。
世綵堂本注云:“廖生書欲求公為序,其端見於此,公旣許之,故《集》有《送詩人廖有方序》,見別卷,書在永州時作。”此以贈序為廖生所求之序,似不確,蓋贈序寥寥百餘言,於文雅無所開發,不叶書中叮嚀鄭重、反語“荒言”之趣。吾意子厚別有序有方文字之作,今不傳也,昔人謂子厚軼文多,於斯益信。
《雲谿友議》[27]以唐人記唐事,有關於廖生者一則如下:
廖有方元和十年乙未,下第遊蜀,至寶雞西,適公館,忽聞呻吟之聲,潛聽而微惙[28]也。乃於闃室之內,見一貧病兒郎,問其疾苦行止,彊而對曰:辛勤數舉,未遇知音,眄睞[29]叩頭,久而復語,惟以殘骸相託,餘不能言。擬求療救,是人俄忽而逝,遂賤鬻所乘鞍馬於村豪,備棺瘞之,恨不知其姓名,題為金門同人。後廖君自西蜀迴至東川,路至靈龕驛,驛將迎歸私第。及見其妻,素衣,再拜嗚咽,情不可任。徘徊設辭,有同懿親,淹留半月,僕馬皆飫。掇熊虎之珍,極賓主之分,有方不測何緣,悚惕尤甚。臨別,其妻又悲啼,贈賮繪錦一馱,其價値數百千。驛將曰:郎君今春所葬胡綰秀才,即某妻室之季兄也,始知亡者姓字,復敍平生之弔,所遺物終不納焉,少婦及夫,堅意拜上。有方曰:僕為男子,粗察古今,偶然葬一同流,不可當茲厚惠。遂促轡而前,驛將奔騎而送,復逾一驛,尙未分離,廖君不顧其物,驛將執袂,各別東西,物乃棄於林野。鄉老以義事申州,州將以表奏朝廷,文武宰僚,願識有方,共為導引。明年,李逢吉知舉,有方及第,改名遊卿,聲動華夷,皇唐之義士也。其主驛戴克勤,堂帖本道節度,甄昇至於極職,克勤名義,與廖君同遠矣。〔按堂帖者,唐制宰相處分有司之文件,此言宰相致堂帖於本邑節度,為戴克勤昇職也。“堂帖”義本李肇《國史補》。〕
范攄此紀,足證子厚所稱廖生“剛健重厚,孝悌信讓”,為非虛譽,而於信讓二字,尤屬貫澈中邊云。
范攄《友議》,詩話居其太半,有孟棨《本事詩》[30]所未及者,亦有《全唐詩話》[31]所載者,《友議》轉不載。陳鴻墀[32]《全唐文紀事》錄《友議》此則,按數語云:
鴻墀謹案:《全唐詩話》載此事,有方為詩云云:明年,李逢吉擢有方及第,有方交州人,柳子厚以序送之。
據此,則子厚贈序,在有方登第之後,與書中所揭論文意恉,別為一事。
李審言[33]《媿生叢錄》有一條云:
昌黎《送區宏南歸》詩:“野有象犀水貝璣,分散百寶士人[34]稀。”柳子厚《送詩人寥有方序》:“交州多南金、珠璣、玳瑁、象犀,其產皆奇怪,至於草木亦殊異,吾嘗怪陽德之炳耀,獨發於紛葩瓌麗,而罕鐘乎人。”二公詩文,同一波瀾,不知誰為先後相摹擬如此。二公以詩文互餉,不遺在遠,柳在南方見韓《毛穎傳》,韓早見柳《贈元協律》詩,俱見本集,余所云摹擬,非妄測也。
審言所猜,亦有可能,然文字其意暗合者,所在多有,亦何必推敲爾許之深乎?
有方於元和十一年中進士第,改名遊卿,蓋取《論語》“遊必有方”之義[35]。
送元十八南遊序
退之責子厚與浮屠遊,乃由子厚有《送元十八山人南遊》一序,則此序在柳、韓爭執中,是一極要左證。序云:
太史公嘗言世之學孔氏者則黜老子,學老子者則黜孔氏,道不同不相為謀[36],余觀老子亦孔氏之異流也,不得以相抗,又況楊墨、申商、刑名、縱橫之說,其迭相訾毁,牴牾而不合者,可勝言耶?然皆有以佐世,太史公沒,其後有釋氏,固學者之所怪駭,舛逆其尤者也。今有河南元生者,其人閎曠而質直,物無以挫其志,其為學恢博而貫統,數無以躓其道。悉取向之所以異者,通而同之,搜擇融液,與道大適,咸伸其所長而黜其奇衺。要之與孔子同道,皆有以會其趨,而其器足以守之,其氣足以行之,不以是道求合於世,常有意乎古之守雌者。及至是邦,以余道窮多憂,而嘗好斯文,留三旬有六日,陳其大方,勤以為諭,余始得其為人。今又將去余而南,歷營道,〔縣名,屬零陵郡。〕觀九疑,下灕水,窮南越,以臨大海,則吾未知其還也。黃鵠一去,青冥無極,安得不馮豐隆[37],愬蜚廉[38],以寄聲於寥廓耶?
子厚此書,於言理道各文中,獨見其大而會其極,為術先取異而通同,繼葆同而黜異。夫異由取以逮乎黜,號曰奇衺,語並不含非薄之意,亦如木工治器,斧削後零畸部分而已。別有系統不侔之學,本此奇衺以求會歸,遠焉曰釋,近焉曰楊墨、申商、刑名、縱橫,仍皆可自淑而佐世。子厚持論,殆足統合周秦名理,與歐西邏輯,而得其大方,以退之之聰明,豈其不能解此?《集》中《讀〈墨子〉》一篇,主張孔、墨相為用者,倘屬草在訾嗷子厚之後,則子厚此書,對退之之啓發性極大。由此可見人相非毁,儘可援而得同,而不必各執異見,相與終古也。
退之訾子厚與浮屠遊一書已軼,《昌黎集》中,惟見《贈別元十八協律》六首,中一首與子厚有關者云:
吾友柳子厚,其人藝且賢,吾未識子時,已覽贈子篇。寤寐想風采,於今已三年,不意流竄路,旬日同食眠。所聞昔已多,所得今過前,如何又須別?使我抱悁悁[39]。
當退之馳書苛責子厚時,當然未得面見元十八,然詩稱風采三年,形於寤寐,則元協律在退之眼中,早非凡品。至見面後之所稱道,如旬日同食眠,較之三旬有六日,不過五十步百步之差。至於殷殷惜別,退之云:“寄書龍城守,君驥何時秣?峽山逢颶風,雷電助撞捽。……余罪不足惜,子生未宜忽,胡為不忍別?感謝情至骨。”此非比子厚泛泛言黃鵠、青冥,尤為刻至耶?其他傾服於元之語,如“子今四美具,實大華亦榮”云云,尤衡之子厚,有過之無不及,然則世以元十八之故,惜柳、韓友誼中致成罅隙,詎非所謂“以貌取人失之子羽”[40]者耶?
元十八未詳其名,白居易《遊大林寺序》,有河南元集虛者,與子厚稱河南元生,籍貫相同,諒即是此人。元與白樂天交遊,年輩殆後於子厚或二十年,故子厚生之。
何義門稱:《送僧浩初序》,為子厚極用意之作,其所以極用意,乃緣為元十八受退之責備之故,故兩序須參看。〔釗案:朱梅崖《與羅臺山[41]書》:“講求佛乘,則柳子《送元生序》,其言固自不易也”,此不過門面語。〕
送賈山人南遊序
此為子厚晚年之作,其時聞道已篤,守學以約,因而文氣紆徐而雍容。吾曩讀此文,過錄一評云:
韓文疏宕最早,柳晚節乃益疏宕;韓初圓而後方,圓之至也,柳先方而後圓,方之至也;一規一矩,可制萬器,二公當之。
此評不憶誰作[42]。其指子厚行文疏宕,以圓葆方,要非無見之言。
歌曰:“充乎己,居或以匱。己之虛,或盈其廬。孰匱孰充?為泰為窮,君子烏乎取?以寧其躬[43],若君者,之於道而已爾,世孰知其從容者耶?”此己匱叶,匱在寘韻,上去通用,自可得叶;虛廬叶,充窮躬容叶。初叶謂或者學裕而得貧,次叶謂或者植薄而得富,終叶則謂不論貧富,以道為衡,安然保和以終。
文重用“之”字,一則曰“行不苟之”,再則曰“之於今世”,三則曰“於其之也”,四則曰“之於道而已爾”,之者,行也,適也。夫道若大路然,道不行即無所適,無所適又焉得達?賈山人南遊,子厚即其舟,與之酒,侑之以歌,是歌也,宜首唱曰:行行重行行[44],歌名可得曰《之字曲》,或《行行引》。
子厚《送薛存義之任序》,其最後曰:“於其往也,故賞以酒肉而重之以辭。”金人瑞[45]曾稱讚一箇字,謂“賞字妙,使一篇文字,便如孔子之一部《春秋》”,何以故?以此一字能表見其義正而嚴切故。今則易而緩之曰:“與之酒,侑之以歌”,吾亦謂“與”字妙,讀完一篇文字,無異疊一疊《陽關曲》[46],何以故?以無往不感受到情重而從容故。
愔然不欲出門:“愔”音陰,安和貌,與重言“愔愔”同。
送方及師序
吾國嚮來指目士不士,農不農,工不工,商不商之各類人為游民,而今加上儒不儒,僧不僧之二類;古之為游民也四,今之為游民也六。其實不然,蓋韓退之以二民配四民而為六,子厚祗言浮屠也,而前者之士,與後者之儒,直同一範,則以浮屠益之於前,其數五而已。雖然,何以別之?曰:孟子言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47],恆心不存,斯成游民,至於恆產,除僧徒為絶無外,餘皆在可有可無之間。
子厚稱士不堅為士,而僧不堅為僧者曰亂雜,此與韓非子言雜反者異。韓非子言儒分為八,墨分為三,斯謂雜反[48];此前者指出入於己與他人所為之術業,後者指在同一術業之中,自為離異。
踐青折萌,汎席灌手,上謂踐折小草木,下謂逢場濫飲。汎席者猶言汎酒,灌手猶言賜灌,《禮》:奉觴曰賜灌[49]。或曰:《雲仙散錄》:“柳宗元得韓愈所寄詩,先以薔薇露灌手,薰玉蕤香後發讀,曰:大雅之文,正當如是”,“灌手”當本此。曰:非也,如此,何足為教戒?意者爭奉觴時,酒潑手上,因號灌手。[50]
薛道州,薛伯高也,《道州文宣王廟碑》云:河東薛公,由尙書刑部郎中為道州。劉連州即夢得,夢得亦有《送僧方及南謁柳員外》詩,其引云:
九江僧方及旣出家,依匡山一寺中,頗屬詩以攄思。古詩人曁今號為能賦詩者,輒求其詞吟呻之,拳拳然多多益嗜,願不出山者十年。嘗登最高峰,四望天海,沖然有遠遊之志。頓錫而言曰:神馳而形閡者,方內之徒,及吾無方,閡於何有?繇是耳得必目探之,意行必身隨之,雲遊鳥屳,〔按屳,《說文》:從人在山上。鮑照[51]《書勢》:鳥屳魚躍。〕無迹而遠。予為連州,居無何而方及至,出裓[52]中詩一篇以貺予,視其詞甚富。留一歲,觀其行絜矩如教,〔“絜”或作“潔”,或作“結”,均誤,“絜矩”出《大學》[53]。〕益多之。一旦以行日來告,且曰:雅聞鳥咮之下,有賢諸侯,願躋其門,如蹈十地,敢乞詞以抵之。予唯然而賦,顧其有重請之色,起於顏間爾。
引中並無一語及柳員外,“賢諸侯”字,且由方及口中道出,末謂“顧其有重請之色”,重,難也,謂揣其有“不敢請也,固非願耳”之意云爾。子厚謂“館焉而備其敬,歌焉而致其辭”,皆得於引中見之,古人交際間之愼重如此。鳥咮之下,指柳州,《爾雅·釋天》,咮謂之柳,柳,鶉火也;《星經》,柳八星在鬼東南,曲垂似柳,為朱鳥喙,火星也。
余用是得不繫其說:此一“繫”字,解如《論語》:“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繫而不食”[54]之“繫”。
送文暢上人登五臺遂遊河朔序
一
此文在貞元十九年作[55],韓退之方為四門博士,同時有贈序並詩。以兩家之文揣之,蓋子厚先識文暢,而為介於退之,故退之文曰:“柳君宗元為之請,解其裝,得所得序詩,累百餘篇”,此百餘篇中,柳序應居其一。文末又曰:“余旣重柳請,又嘉浮屠能喜文辭,於是乎言。”夫韓、柳咸與文暢往來,所言亦均就儒立說,惟退之之言露,子厚之言渾,退之盛氣凌人,子厚溫潤能使人服,顯有別耳。
文曰:“眞乘法印,與儒典並用,而人知嚮。”又曰:“將欲與文殊不二之會,脫去穢累,超詣覺路。”又曰:“統合儒、釋,宣滌疑滯。”詞旨何等敦厚!使人聞之心悅,何必鰓鰓然責人以脫離禽獸之行為不遠也哉?自處爾高,而視人爾卑,知退之所得於道,去子厚何啻千里?
天官顧公,顧少連也,貞元十八年為吏部侍郎,吏部乃天官。夏官韓公,韓皋也,曾為兵部侍郎,兵部乃夏官。廷尉鄭公,疑指鄭利用,利用由大理少卿為御史中丞,復由中丞為大理少卿,廷尉本秦官,漢更名大理,歷代混稱。吏部郎中楊公,疑指楊凝,凝臨死前不久,雖起家為兵部郎中,而自貞元十二年以後,久滯於檢校吏部郎中,宣武軍節度判官,董晉卒,凝還朝,仍未轉官,家居三年,復登朝,始得兵部而卒,子厚或稱其夙銜耳。劉公未詳。
偉長、徐幹、德璉、應瑒。子厚翹舉鄴下七子[56],擅重千祀,正以表見古文運動前之中唐風尙,與杜甫稱王、楊、盧、駱為當時體,萬古不廢[57],同一用意。時子厚亦適長尙書牋奏,未嘗吐棄駢四儷六體裁。
二
韓、柳之爭,以攘夷論為一重點,此子厚在《送僧浩初序》中,已明白點出。《送文暢序》,雖止言眞乘法印,與儒典並用,而須參看《送浩初序》,感覺到佛教、夷狄倂為一談之非正理。
吾友陳寅恪先生,熟於唐故,好述唐史,往往從夾縫中尋出路,株守孤證,附會史實,其聰明誤用處,每不恤鑄成大錯,如推尊韓退之尊王攘夷,以《佛骨表》為佐證,其一例也[58]。余並未得讀本論,僅從近人轉述中得其概略,遽爾評騭,實犯斷章取義之嫌,俟獲全稿,再圖改正。
尊王攘夷,一今文家之口頭禪也,當時王室陵夷,諸侯稱霸,尊王有其相當意義,後由王周一轉而為王魯[59],已不能自圓其說。至攘夷則一無事實,多屬閉門造車之言,孔子至言夷狄有君,不如諸夏之亡[60]。夫全國自成相斫之局,亡於暴秦,有何夷之可攘?此一名實不相符之口號,由漢及唐,內容更覺空虛無物,有亦不與本題有何連誼。須知封建旣變,全宇一尊,唐室縱有叛將,並不聞動搖帝制。夷雖有之,而攘夷存乎實力,不藉儒生空論,自造職志,況以佛作為夷狄看,尤與事例相左。蓋佛教之入中國,與耶教之有兵力盾乎其後,迥不相同,試觀佛自印度來,而中印三千年間無邊釁,可見佛自佛,夷自夷,二者不得倂為一談。今寅恪必將西漢今文家之破帽子,強套在退之頭上,除退之自身惶恐不勝外,而在旁人觀之,立覺寅恪無病呻吟,自蹈狂易,論史果何必枉費氣力如此?
吾見近人引寅恪一段議論如下:
今所欲論者,即唐代古文運動一事,實由安史之亂及藩鎭割據之局所引起。安、史為西胡雜種,藩鎭又是胡族或胡化之漢人,故當時特出之文士,自覺或不自覺,其意識中無不具有遠則周之四夷交侵,近則晉之五胡亂華之印象,尊王攘夷所以為古文運動中心之思想也。在退之稍先之古文家,如蕭穎士、李華、獨孤及、梁肅等,與退之同輩之古文家如柳宗元、劉禹錫、元稹、白居易等,雖同有此潛意識[61],然均不免認識未清晰,主張不澈底,是以不敢、亦不能因釋迦為夷狄之人,佛教為夷狄之法,抉其本根,力排痛斥,若退之之所言、所行也。退之之所以為唐代古文運動領袖者,其原因亦在於此。
吾嘗論今時所用術語,強施之前時某一時代,往往杈枒不合,如“運動”二字即是也。寅恪所謂唐代古文運動,殆是若茫若昧之事,脫離羣衆而謂之運動,固是不詞,姑置羣衆不講,亦須有東漢黨錮,明末東林近似規模,始得以運動名之,唐代之於古文,果何有者?夫自唐以來之所謂古文,即當時之今文也,以唐而言,即唐文也,有唐立國,至退之時,已近二百年,二百年之唐室,豈無文墨點染?全部《唐文粹》中,豈尋不着若干高文典册?寅恪至謂安史亂後,始引起古文運動,一若前二百年之唐室天下,竟不須有文章潤色之業,寧非奇談?即如寅恪說,讓退之掌握此一運動,為問退之如何實施?及效力如何?夫以退之抗顏為人師,前後疏附之人,應能表裏唱和,共赴一的,顧事實詔余,第一高第弟子張文昌[62],即向退之屢生異議,且對退之之私生活,亦大有批評,與馬融絳帳後堂[63],兩兩無迕情況有別,然則函丈[64]之地,尙有參差,遑論大廷廣衆?如此而以運動謚之,未免去事實太遠。且寅恪代退之號召之同輩古文家中,如柳與劉,如元與白,謂與退之具有同一攘夷之潛意識,事急造謠,強人畫諾,此願為左證而實右袒者,大有人在,無煩覼縷。查以辟教與攘夷連為一綫,在中國歷史中,惟庚子年反八國聯軍有之,誠不料寅恪思致之銳退一至於此。尋佛教之入中國,以接受者多高僧名士,譯筆精當,轉瞬間遂成為中國自有之哲學部門,認作夷狄之人所強加於我,諒六朝時代已無此類瘋漢,何況後二千年之今時?為問三藏遠遊五印度,經十餘年返國,齎還經論六百五十餘部,亦豈夷狄迫我為之者耶?光緖末造,嚴幾道譯《天演論》,吳摯父序之,謂如讀馬、班之書,不認是赫胥黎之著作,又況佛法根深蒂固,已彌年載者哉?子厚《送文暢上人序》曰:“昔之桑門上首,好與賢士大夫遊,晉、宋以來,有道林、道安、遠法師、休上人,其所與遊,則謝安石、王逸少、習鑿齒、謝靈運、鮑照之徒,皆一時之選,由是眞乘法印,與儒典並用。”劉夢得《送元暠南遊序》[65]曰:“予策名二十年,百慮而無一得,然後知世所謂道,無非畏途,唯出世間法可盡心耳,由是在席硯者,多旁行四句之書,備將迎者,皆赤髭白足[66]之侶,深入智地,靜通還源,客塵觀盡,妙氣來宅,內視胸中,猶煎煉然。”由兩家之言觀之,若輩已合法印、儒典為一,不賴赤髭白足之侶,而能深入智地,易詞言之,若輩鑽研佛法,直同考求莊、墨、申、韓,而親切有加,如此而謂將與退之之潛謀攘夷,大攻浮屠,以白蓮教、紅燈照[67]等等之漫天霧幕,籠罩著一般中唐名士,豈非夢囈?何況退之《諫佛骨表》,本旨在開仕路,而不在辟佛,子厚謂退之罪彼在跡,實則退之跡亦不避,〔語見他條。〕夫如是,如之何能說到攘夷耶?〔釗案:劉文“皆赤髭白足之侶”句,“皆”下原贅“無”字,茲削去。〕
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
巽上人者,即重巽也,重巽居永州龍興寺,因與子厚交好,子厚有《酬巽上人贈新茶》詩,及《題巽公院五詠》,此可見兩人契合非淺。
子厚自幼好佛,並不等於信佛,求其道三十年而未得,自不足言信仰。蓋佛逝久矣,言不可得而聞,惟有求之於書,而書又不可無師而通也,於是達者為重。今其言曰:“上人窮其書,得其言,論其意,推而大之,逾萬言而不煩,總而括之,立片辭而不遺”,是知子厚之有得於上人,為上人之能窮書而立言也。書窮矣,言得矣,乃開始而有所信,由是子厚信佛,己所設置之局限彌大。局限者何?儒書也,必佛之言有符於儒書,而始認為可信也。夫子厚之於儒書,又非全信之而不疑,使書中有不益世用,或不合中道者,子厚仍自不信,當然唯佛亦然。或曰:佛之為教,根本即以不益世用,抑不合中道而得名,子厚今以佛之所無者而求於佛,豈非與緣木求魚相類?曰:是大不然,如《送僧浩初序》所云:“凡為其道者,不愛官,不爭能,樂山水而嗜閒安者為多,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組為務以相軋也,則舍是其焉從?”是謂此數義也,得之於儒者多偽,不如得之於佛者多眞,於是不得不迫使子厚援佛以濟儒,凡子厚之所以信佛,不過如此,此與世之所謂佞佛如孟常州輩,相去何啻萬里?巽上人者,能輔子厚獲躋上述“不愛官”云云諸旨,故子厚宗重之。《巽公院五詠》之一《曲講堂》云:
寂滅本非斷,文字安可離?曲堂何為設?高士方在斯,聖默寄言宣,分別乃無知。趣中即空假,名相與誰期?願言絶聞視,忘意聊思惟。
子厚之所為與巽師契合,有如斯境,而亦止於斯境。明末有李長祥[68]者,妄訾子厚,謂其以佛加於仲尼之上,眞是謬論。
鄭中書者,鄭絪也,憲宗即位,遷中書舍人,旋拜中書侍郎,與杜黃裳同秉政。孟常州者,孟簡也,簡字幾道,以言佛與韓退之相近,元和中拜諫議大夫,以悻直出為常州刺史,末路殊躁急,佞佛過甚,為時所譏[69],嘗與劉伯芻、歸登、蕭俛,譯次梵音。
子厚叔公綽,拜御史中丞,李吉甫當國,為湖南觀察使,故曰今連帥中丞公。
送僧浩初序
一
韓退之闢佛,柳子厚好浮圖言,此韓、柳之大不同處,千餘年來,文人以此盲目進退韓、柳,決不一問此中是非曲直。當時子厚亦曾自作聲明,旨趣顯白,但此類文字,在《柳集》中,從不為人注視,事在若茫若昧中,抹煞而過。此一冉冉一千餘年沈閣不理之舊訟案,時至人民自當政權,應須澈底加以清理,請先介紹子厚《送僧浩初序》,以為張本。文云:
儒者韓退之與余善,嘗病余嗜浮圖言,訾余與浮圖遊,近隴西李生礎自東都來,退之又寓書罪余,且曰:見《送元生序》,[70]不斥浮圖。浮圖誠有不可斥者,往往與《易》、《論語》合,誠樂之。其於性情,奭然不與孔子異道。退之好儒,未能過揚子,揚子之書,於莊、墨、申、韓,皆有取焉,浮圖者,反不及莊、墨、申、韓之怪僻險賊耶?曰:以其夷也,果不信道,而斥焉以夷,則將友惡來[71]、盜跖,而賤季札[72]、由余[73]乎?非所謂去名求實者矣。吾之所取者,與《易》、《論語》合,雖聖人復生,不可得而斥也。退之所罪者其跡也,曰髠而緇,無夫婦、父子,不為耕農、蠶桑而活乎人,若是,雖吾亦不樂也。退之忿其外而遺其中,是知石而不知韞玉也。吾之所以嗜浮圖之言,以此與其人遊者,未必能通其言也,且凡為其道者,不愛官,不爭能,樂山水而嗜閒安者為多,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組為務以相軋也,則舍是其焉從?吾之好與浮圖遊以此。今浩初閒其性,安其情,讀其書,通《易》、《論語》,唯山水之樂,有文而文之,又父子咸為其道,以養而居,泊焉而無求,則其賢於為莊、墨、申、韓之言,而逐逐焉唯印組為務以相軋者,其亦遠矣。李生礎與浩初又善,今之往也,以吾言示之,因北人寓退之,視何如也?
茲一序也,不啻向退之提一戰書,而促其返答。一、浮圖之言,與《易》、《論語》合,聖人復生,不可得而斥,退之於聖人何如?二、浮圖於性情,不與孔子異道,退之如何自安頓其性情?三、浮圖之言,勝於莊、墨、申、韓之怪僻險賊,揚雄於莊、墨、申、韓有取,胡乃退之於浮圖無取?四、退之攻浮圖以夷,此乃混名實而一之;由退之之言,不獨季札、由余不可友,而且退之自張為道統之五帝、三王,應先去東夷之人舜,與西夷之人文王。五、退之罪浮圖以跡,以跡而言,子厚亦不樂,蓋石之中有韞玉,退之胡乃忿其外而遺其中?六、浮圖不愛官,不爭能,樂山水而嗜閒安,子厚因從之遊,而退之罪焉;退之之意,是否要求子厚從己之後,逐逐然唯印組為務以相軋?是否退之三上宰相書不報,即悄然逸去,此一套忍辱含垢本領,將傳之貶竄十年不得量移之子厚?茲六義者,以當時情勢推之,在無君皇皇貪色好博之退之,幾無一義能以強作答案。嘗論退之之《佛骨表》,乃一行險僥倖之敲門磚也,一擊得中,可能印易式而組易色,不幸而貶,亦得以尊王攘夷欺天下後世,博諫諍,享高名以去,此顯然是逐逐相軋中一小小序幕,於浮圖是非成敗,絲毫不生連誼。子厚責退之罪浮圖以跡,其實退之罪浮圖以名耳,跡還有所不足。倘以跡也,退之不應乍遭竄斥,即迎大顛和尙講道,以送其岑寂生涯,更不應與其他浮圖遊從,兼贈序寵之。己盛與浮圖遊,而翻以交浮圖責子厚,如此責己輕約,而責人重周,不知草《原毁》時,筆如何下法?夫子厚此序,首稱儒者韓退之,蓋赫然一攻儒之哀的邁敦[74]也,退之以偽儒學籠罩百世,而凡自命為儒者,竟不知當初子厚即草有《送浩初》一序,抑何可笑!陳長方者,曾言:“子厚作序皆平平,惟《送浩初》一序,眞文章之法,乃柳州時作。”長方能知此序,而卻從文章之法別加估量,亦實外也。〔釗案:陳長方說,於下第三段更詳論之。〕
二
柳文“以”、“用”字互使,“以此”與“用是”,亦同互使,惟“以此”承上與啓下均可使,“用是”專使以啓下。如《送文郁師序》:“若師者其可訕而黜耶?用是不復譏其行”,是,指上文師不可訕黜,用是不復譏其行者,猶謂:“以師不可訕黜而不復譏其行”,“用是”二字,專司啓下之職,至“以此”則不然。如《送僧浩初序》:“吾之所以嗜浮圖之言、以此與其人遊者”,此,指上文嗜浮圖之言,以此與其人遊,猶謂:“以嗜浮圖之言與其人遊”,“以此”在此處,職司啓下。至本序下文又云:“吾之好與浮圖遊以此”,此,指上文“不愛官、不爭能”以下數句,“以此”在此處,又職司承上。由是以知:“用是”祇單面使之啓下,而“以此”則雙面兼司啓下與承上,此一區別,應須留意。〔釗案:“吾之所以嗜浮圖之言以此與其人遊者”句,坊本“以此”絶句。〕
或曰:“以此與其人遊者”之上,有“吾之所以嗜浮圖之言”一句,此句中之“所”字胡指?曰:所,指上文不遺其中兼知石之韞玉。吾之所以嗜浮圖之言,猶謂:“吾之以不遺其中兼知石之韞玉,而嗜浮圖之言”,在本文連續兩句中,行使“所以”與“以此”兩種語調,殊嫌繳繞,讀者應嚴察文脈以清釐之。坊本在第一“以此”讀斷,視作結上,誤。
嚴格言之:子厚草此文時,於潔字工夫,未做到十分周密,假若“以此與其人遊者”句,將“以此”改作“用是”,如《答元饒州論政理書》:“用是尙有一疑焉”,讀者將較為容易了解。[75]
三
僧浩初者,龍安海禪師弟子,贈序子厚在柳州時作。
子厚草此序,意在折服退之,故為平生極刻意之作,何義門曾注視到此點,惟他家亦然。吾觀從來評柳文者,每環此文多所聚訟,略舉數家,以資隅反。
陳長方者,宋紹興進士,字齊之,為江陰軍學教授。其學主直指以開人心,使學者歸於自得,因而讀子厚此序,當無格格不入之處。世稱唯室先生,著有《步里客談》,步里者,其吳中隱居所也,他經、史論著不一,中有《唐論》一種,應於貞元時事及八司馬,有所論列,惜吾未及見。其評此序,重在文章觀點,謂眞可為法,在一切題序之上。以平日學行而論,此或與明王元美所謂看他文勢離合之妙,略高一籌,以元美純以帖括眼光視前哲故。
童宗說者,唐[76]南城人,字夢弼,為袁州教授,有《柳文音注》,坊間刊行《注釋音辯〈柳先生集〉》收入之,彼對此序論斷殊突出:
仕於戰國者,尊王道不得不嚴,生暴秦之後,言仁政不得不切,貞元、元和間,此何等時耶?以人主而惑於異端,大臣且又和之,則昌黎之辨不得不已甚也,子厚反因其徒而深之,其如抱薪救火何?
此迂論也,為問唐室之亡,亡於異端乎?亡於宦官及方鎭乎?子厚與王叔文之徒,利用時機,革除弊政,收宦官之兵權,斬方鎭之密使,功倘告成,可奠唐室於百年之安。時則退之左袒宦寺,聯絡方牧,指二王為驩兜,疑劉、柳為讒忒,因使當朝一蹶不振,二恨犯上作亂,分合不一,以底於亡,宗說所指昌黎之辨,曾顯絲毫績效於其間耶?否耶?何況昌黎之辨,辨於何有?彼與僧徒往來,出入儒、釋,去子厚並無多少分別,宗說曾未通讀兩家之文,以衡量其得失進退乎?此點余屢論及,不更覼縷。
至蔣之翹妄下雌黃,更自鄶以下[77]矣。其言曰:“以為其教與《易》、《論語》合,誠樂之,則何不樂其《易》、《論語》,而乃樂其合乎《易》、《論語》者。”庸詎知凡一學說之起,有時、地、人三者之要求以為之基,而時也、地也、人也,連環變換,若而學說,不克隨而推廣,相與適應,立見化為溝中之斷,枯瘠以亡。如之翹者,徒拘墟於《易》、《論語》之為教,而全不解合乎《易》、《論語》為何事,則與守株以待兔等爾,兔豈至哉?之翹明末秀水人,字楚穉,好藏書,校注《河東》、《昌黎》兩集行於世,以校勘之法,從而衡論理道,又若刻舟以求劍然,其弊往往如此。
宋李覯[78]泰伯文集中,有《潛書》十五篇,多言浮屠法者,其一節云:
嘗學斷獄乎?吾為子舉其要。坐獄而問之曰:“功爾言之,罪爾言之”;從而詰之曰:“功信矣,而罪如此其大也,尺寸之功,不足以贖也。”是其人雖欲不服,何辭哉?若功不及齒牙,而惟罪是詰,罪雖滔天,其人將曰:“我有功而弗問,而專咎予”,欲其無辭難矣。昔之排浮屠者,蓋猶有過,徒非其非而弗及其是,雖柳宗元尙不聽退之,況其庳者乎?
泰伯末數語,持論頗平。泰伯,南城人,與童宗說同籍,俊辨能文,舉茂才異等,親老以教授自給,學者常數百人,皇祐初,范仲淹薦為試太學助教。
王伯厚稱:“韓闢佛,而柳謂佛與聖人合”,此示兩家於道不同而不加可否,全謝山箋云:“闢佛是韓勝”,但亦未言勝在何處。如實言之,退之之所非毁者佛骨耳,夫浮圖之言佛骨,等於儒家之言孔子履,如儒家收藏孔子履,不等於尊儒,則退之非毁佛骨,即不等於闢佛。至子厚嗜浮屠,並不嗜佛骨,與浮屠遊,亦並非與佛骨遊,迂謬者流,動以退之有《諫佛骨表》,因指作退之闢佛之唯一左證,抑何可笑之甚!
子厚《送僧浩初序》,說明彼所以嗜浮屠之故,而退之《讀〈墨子〉》:“儒、墨同是堯、舜,同非桀、紂,同修身、正心以治天下、國家,余以為辯生末學,非二師之道本然,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為孔墨”云云,退之持說侃侃如是,如其不能將儒、墨交相用處,推而及於儒、佛,是退之為不知理,其弊將不止於去名求實。吾誠不知子厚曾否讀過退之之墨子論,惟本文以揚子有取於莊、墨、申、韓為例,是退之應首先對子厚儒、佛不異道之論點,作一答復,而退之默然。
夫中國而夷狄也,則夷狄之,夷而進於中國,則中國之,此《春秋》大義,不應為退之所不解,而退之於佛,輒矢口曰:夷也夷也,則子厚所提“友惡來、盜跖,而賤季札、由余”之一疑問,不可不答,而退之默然。
或退之能舉佛說某點,並不與《易》、《論語》合,是亦一道,但退之默然如故。
退之訾子厚與浮屠遊,則或退之己與浮屠並無交往踪迹,亦勉能折服人,而子厚有《誡盈住衡山中院》詩,退之《別盈上人》云:“祝融峰下一迴首,即是此生長別離”,其沾戀不捨之態,還甚於子厚;又《廣宣上人頻見過》詩云:“久慚朝士無裨補,空愧高僧數往來”,此與子厚所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組為務以相軋者,旣深相印合,而又拓展疏附奔走於禪房淨域,然則退之將何所恃以罪子厚?
本文末云:“因北人寓退之,視何如也?”是子厚不避公開論難,但退之只攻骨而不攻心,久之且自陳:“狂妄戇愚,不識禮度,言涉不敬,萬死猶輕”,〔《潮州謝上表》語。〕於是並骨亦不願攻、或不敢攻,子厚將何從為之辭哉?
退之《與孟簡書》[79]云:“潮州時,有一老僧,號大顛,頗聰明識道理,……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不為事物侵亂”,此所謂道理或理也者,果本自儒家耶?抑來從釋氏耶?如屬後者,退之已明明為釋氏之理所勝。此恐退之或不肯承,姑讓一步,而認準道是儒家之道,理亦是儒家之理,則退之至少不能否定佛與儒通,是與子厚作《大鑒禪師碑》稱:“浮圖說後出,推離還源,合所謂生而靜者”,二者有何異同耶?夫“人生而靜,天之性也”,語出《樂記》,倘大顛以是語陳之退之,退之將斷為聰明識道理,或外形骸以理自勝耶?抑否耶?
退之《與孟尙書書》又謂:“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廬,及來袁州,留衣服為別,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然則退之責子厚與浮圖遊,乃誤解子厚為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而致然耶?抑有進者,世之服硫磺,求長生久視,此固福田利益一類之事也,此退之有其迹象,而子厚絶無,夫躬自厚而薄責於人之謂何?何退之澈底相反,且變本加厲乃爾也耶?退之自言:“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內不愧心”,顧循誦自作《原毁》一過,開宗明義即曰:“其責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唯問所謂重周、輕約之區別何在,豈竟毫無所動於衷耶?
本文有一語最為關目,是何也?曰:“退之之所罪者其迹也。”此一語者,充分道出退之之自身矛盾。子厚《巽公院》句云:“聖默寄言宣,分別乃無知”,此誼非更端不能盡,願以異日。
四
子厚之於佛說,以其與《易》、《論語》合而好之,是子厚治佛,直以儒治之,而並不以異軍蒼頭視佛明甚,宋劉辰翁持說,則又過之。吾觀其所為《經說》曰:
佛氏之說,始於戰國堅白、異同之辨,其窮極變眩,〔其,指佛氏之說。〕即儒者自為之,夷狄之人語言不通,安得文義展轉若合符節如此?儒者但見其超然偏袒,不惜身命,遂疑六合之外有與人異者,竭其心思如夢想化人,何所不至?後之儒者不能知其所自出,乃望而尊之,雖攻之者亦以其書為信,畫鬼神者有造化所不言之巧。古人大心胸,大筆力,如《莊子》,如《楞嚴》,皆雜說之淵藪,曲士之魁雄,有二書以來,更二、三千年無能及者,今人議論反覆不能數卷,安足語此?
經說者何?佛經之說也,佛經之說始於戰國者何?謂其說與堅白、異同之辨,同時並起,是逕以佛為諸子百家之一,而非來自國外言語不通之地,地號曰夷、曰狄、曰某也。信如斯也,將視子厚所提友惡來盜跖、賤季札由余諸辨,等諸節外生枝,應從剗削。如此打穿後壁,一掃無餘,須溪[80]所見,又超過歐陽永叔殆不可以道里計。蓋永叔揚韓抑柳,以子厚佞佛為旌識,謂兩家之爭,不啻夷、夏。夫北宋幅度廣闊,讋服遼、夏,所謂夷也,誠不知與晝錦堂[81]之大小遠近,相去幾何?鄙哉!堂上簸錢人[82],胡乃眼光不越堂下走者之琵琶絃索耶?
送元暠師序
一
元暠師本陶氏子,居武陵,與劉夢得暱,因葬亡親不得,求助於南諸侯,乃持夢得書至永州謁子厚,子厚嘉其孝,爰為此序以送之也。夫孝者儒之事,而非釋之事,釋雖有《大報恩》十篇,此特昭其反以示教已耳,一般釋子,大抵不遵其書以為常。至子厚好佛,則嚮以統合儒、釋為職志,今見暠之請求,顯具統合二教之大證迹,故序中除明提“與儒合”三字,點染眉目外,猶復婉其所言,窮其所之,謂此是“勤而為逸,遠而為近”,遣與儒家“愼終追遠、民德歸厚”之孝思大義,吻合一致,然後子厚資儒為釋之苦心孤詣,指掌瞭然,顧夢得非如是也。蓋子厚雖自承好佛,而不諱積三十年不通其說,夢得則侈言:“在硯席者,多旁行四句之書,〔釗按:旁行言左行梵文,四句指通常偈語如是。〕備將迎者,皆赤髭白足之侶,深入智地,靜通還源”,〔語乃重引,請閱本卷《送文暢登五臺》簽末段。〕引中且確定“予事佛而佞佛”,此與子厚如曩巽語[83],其相去窵遠為何許乎?復次:詩與引也,全部文字中,未嘗一提儒字,詩開口即吟:“寶書翻譯學初成,振錫如飛白足輕”,語雖濫譽元暠,而亦忘形包括自己在內,此其著實描寫“佞”字,又居何等?吾讀子厚《送元暠師序》,而發見柳、劉兩公事佛之差異程度如右。
世之蕩誕慢訑者:“慢訑”出《莊子》:“天知予僻陋慢訑”[84],訑,惰嬾切,與“誕”同,放也。字或顛倒作“訑謾”,《楚辭》:“或訑謾而不疑”[85],注:訑謾,詐欺也。
承其侯故與達者遊:“承其侯”語稚,王荊石[86]云。
故又與之言重其事:吳至父云:“重”下應有“敍”字。釗案:廖本有。
二
文云:“元暠陶氏子,其上為通侯,為高士,為儒先,〔一本“先”下有“生”字,然當以“儒先”為正。〕”通侯者侃,高士者潛,此甚明白,獨儒先無著,蔣本將高士、儒先合而為一,並指潛,陳少章為點勘云:
為儒先,諸家無注,當謂陶弘景也。史言弘景讀書萬餘卷,所著有《〈孝經論語〉集注》諸書,其為通儒明矣,又劉夢得《送元暠序》言[87]:世家丹陽,則出弘景後尤無疑也。
陶貞白[88]者,乃從來無術不通之鉅子,旣無書不讀,亦無書不著,九流三教,殆無一而不登峰造極,自始無可與抗衡之人,此而曰儒先,少章亦姑以儒先實之而已。己為道流,裔孫為釋子,適相關者為儒,己又不得不自認為儒先,如此博通,並非書蠹,當時梁臺[89]軍政大事,咸一一留待諮諏解決,號稱山中宰相[90],為問鉅人長德之擁有如此大抱負,此外還有伊誰?特元暠果為貞白直系子孫與否,少章僅以世家丹陽作證,微嫌不足耳,循誦夢得“彭澤因家凡幾世”[91]之句,慨然久之。
陶氏之裔有名峴者[92],年輩當略先於元暠,為唐開元時人,與孟雲卿[93]為友。其人好遊山水,自造三舟,一自乘,一載賓容,一置飲饌,到處必窮其勝,凡浪跡三十餘年。據稱尸解於湘中,法身留在長沙城外,其集曰朗梨市,市人為建廟祀之,號陶眞人。何子貞[94]之弟紹祺[95]字子敬者,同治間官浙還湘,即於廟側築園讀書,為名流勝集之地。吾少時為母病曾往捧香,廟踞山頂,取勢壯偉,登階一望,游觀雙美。吾夙吐棄一切菩薩道,惟此至今不能忘,長沙文人曹孟其[96],亦生長卒哭其境,今緣元暠涉筆及此,輒又泫然。
送琛上人南遊序
此序說佛理過高,吾嚮不學佛,不敢妄詮,因略之,下列三義,過錄舊注云爾。
法之至莫尙乎般若,道之大莫極乎湼槃:清涼禪師[97]云:夫般若者,苦海之慈航,昏衢之巨燭也[98]。《廣弘明集》[99]:德無不備者,謂之為湼槃,湼槃者,漢言無為也。〔按般若,通常解為智慧,或脫離妄想,返於清靜。〕
讀論悅三觀之理:《圓覺經》[100]:奢摩佗以寂靜為相,即空觀;三摩提以幻化為相,即假觀;禪那主離前二相,即中觀。
則與夫增上慢者異矣:增上慢,乃釋家語。齊竟陵王子良所著《淨住子·十種慚愧門》[101]云:今此師僧教我出家,受增上慢戒。又案智禪師《天台四教儀》,有十乘觀法,其八為知位次,謂修行之人免增上慢故。〔按此條本之吳摯父。〕
送文郁師序
文郁師,子厚族子也,柳氏衰歇,朝無名位,方有儒生可與興宗,又遁而之釋,子厚因深惜之。惜而就其人語,知其志不可奪,又見世之出仕者,遭黜訕而不得志,十常八、九,於是不復譏其人,轉而自傷。此一極庸俗之理想,娓娓說來,不假一毫做作,而其文自然名貴,此子厚最擅場處。蓋文以眞氣行之,意盡言止,形成高妙,無論何派文家,都無從否定斯語。如退之每為一文,必先搭一架子,裝頭飾尾,以險怪為目,諒子厚必先鄙之,特不肯出之於口耳。吾讀《送文郁師序》,輒有是感,故為之言。
遊其心以求勝語:“勝語”二字,指釋子務機鋒,往往有出人意表之吐囑,斯號曰勝;儒家萬事平平道去,不與外道爭鋒,因無勝不勝可言,此儒、釋背道而馳,其中之大不同處。
被緇艾:緇艾者,僧披緇衣,其色如艾。
送玄舉歸幽泉寺序
一篇二百字弱之小文,一眼可看到底,讀至“所謂玄舉”四字,立覺觸目驚心,斷無尊重其人,而可能如此稱謂者。吳摯父云:“此僧頗不為子厚所取,故詞含譏嘲”,摯父諒亦從此四字看出。
夫“道獨”云云,兩語甚為精妙。嘗論人與人相暱,不論貧富何若,總覺著天下之物,何故他有而我不能有?於是乎怨生。又人欲得一物,或欲至一地,都可望而不可即,將使之斗感頹喪,廢然思返。前者謂之“道獨而跡狎則怨”,後者適合“志遠而形羈則泥。”〔去聲。〕之二患者,前一念高度絶慾可免,後一境篤信如來可幾,此非具有立地成佛本領,決不能衝破網羅,凌空而去。如玄舉者,豈其人哉?子厚亦與姑妄言之,故曰:“旣為余來,於其去不可以不告”云。
唐之世有宮人入道,包括公主在內,最為人道之逆流,而動以佛為逋逃藪;其他盜賊、兇徒,貪人、敗類,竊踞寺院,侮弄婦女,藏奸釀亂,無所不至,又無論焉。凡此皆有佛之貌而不心,藉佛之名而異行,離偶縱獨,狀類不一。甚者如皇覺寺例,和尙隊裏,竟有皇帝突興,此尤駭人心目,聞聲即喩。子厚謚佛、道為藏垢納汚之地,而視玄舉可能比蹤右舉各類之一,似不待論。
說部或載:夫婦生來仳離,于歸之夕,即身著窮褲,不許其夫昵近;方與他人聚語歡笑,一見夫至,即冷面如冰,一言不發,久之遂乃投迹空門,以了其生,此殆是跡狎則怨之道獨極例。
嘗論國家之有僧之一階,大抵由於上層好長生,輒與僧、道結緣,貴遊喜施捨,遺宅往往依願成寺,名山巨刹,亦自始敕建或衆生募化而起,僧衆之多少,與國家頒發度牒為比例差。一言蔽之:國家不為崇獎,即社會無由見到二氏踪迹。將來社會主義國家,人民非依勞力,不能生存,則凡髠而緇者,不農田、蠶桑以活乎人,而坐食老死一流,將見一無倚賴,公私許與且一掃而空,其名額因不得不漸次減少以逮於絶迹。斯一境也,吾於子厚《送玄舉歸幽泉寺》一文焉卜之。
小杜詩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102],僧寺有關市容之美如此,惟此種頹廢市容,只足為人民干戈之掃蕩物。
送濬上人歸淮南覲省序
一
此序何義門評為“語多凡俗”,夫以釋子而言孝敬,文又出於儒家之手,此正以能為凡俗語見長耳,義門訾之,適以獎之。
金仙氏之道:《本行經》[103]:忍辱修行,三千二百劫,始證金仙,號曰清淨自然覺王如來教諸菩薩。
其有修整觀行:觀、行皆讀去聲,觀者,《圓覺經》“三觀”,即空觀、假觀、中觀之謂。觀行,猶下言律行,〔文云:上人專於律行。〕凡釋表現於外之形態曰行。〔去聲。〕
古之贈禮,必以輕先重:何義門云:“以輕先重,施之作序,是佳語,但於釋子殊無涉耳。”何氏此語之病,與上言“語多凡俗”同。
二
釋子歸覲父母,可云反教奇蹟,形諸簡牘或詩歌,不少概見,錢起[104]有《送外甥懷素[105]上人歸鄉侍奉》詩,堪與此序並傳。詩云:
釋子吾家寶,神清慧有餘,能翻梵王字[106],妙盡伯英書[107]。遠鶴無前侶,孤雲寄太虛,狂來輕世界,醉裏得眞如。飛錫離鄉久,寧親喜臘初,故池殘雪滿,寒柳霽煙疏。壽酒還嘗藥,晨餐不薦魚,遙知禪誦外,健筆賦閒居。
懷素《自序帖》曾提及此詩[108],詩固自佳,因而傳誦益廣。吾近與鄭誦先[109]校訂素帖,發見“遠鶴無前侶”之“鶴”字,帖誤作“錫”,考之本集,明是“鶴”字,明人文三橋[110]檢覈功疏,誤乃因仍不覺,獨高二適[111]堅謂“錫”字不誤,不顧與下“飛錫”字重複,此一懸案,惟有移付後人結之。素是錢仲文外甥,故帖中稱仲文從父。
* * *
[1]南音用鐘儀事:《左傳·成公九年》:“晉侯觀於軍府,見鐘儀,……公曰:‘能樂乎?’對曰:‘先人之職官也,敢有二事?’使與之琴,操南音。”杜預注:“南音,楚聲。”王粲《登樓賦》:“鐘儀幽而楚奏兮,莊舄顯而越吟。”後因以喻思鄉憶國之情。
[2]越吟用莊舄事:《史記》卷七十《張儀列傳》:
陳軫對曰:“王聞夫越人莊舄乎?”王曰:“不聞。”曰:“越人莊舄仕楚執珪,有頃而病。楚王曰:‘舄故越之鄙細人也,今仕楚執珪,富貴矣,亦思越不?’中謝對曰:‘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彼思越則越聲,不思越則楚聲。’使人往聽之,猶尚越聲也。今臣雖棄逐之楚,豈能無秦聲哉!”
[3]語見《史記》卷四十七《孔子世家》。
[4]唾面自乾故事:《新唐書》卷一百八《婁師德傳》:“其弟守代州,辭之官,教之耐事。弟曰:‘人有唾面,絜之乃已。’師德曰:‘未也。絜之,是違其怒,正使自乾耳。’”後以“唾面自乾”形容逆來順受,受辱而不計較、反抗。
[5]《莊子·外篇·天地》:“子貢卑陬失色,頊頊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後愈。”原文作“頊頊然”,不作“坎坎然”。成玄英疏:“卑陬,慙怍之貌;頊頊,自失之貌。”
[6]傅毅賦:指傅毅的《舞賦》,見《昭明文選》卷十七。
[7]病依居士室:用維摩詰事。《維摩詰所說經》載,維摩居士病,“即以神力,空其室內,除去所有及諸侍者,唯置一床,以疾而臥。”
[8]味道憐知止:味道,體會道家學說或經典的義理。知止,《老子》四十四章:“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9]遺名:流傳後世的聲名。
[10]雜珮:古代的玉佩,用各種佩玉構成,故稱。《詩經·鄭風·女曰雞鳴》:“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
[11]枉路:孫汝聽注:“枉路,猶言徑路也。”
[12]雙南金:指品級高、價值貴一倍的優質銅。後亦指黃金。張載《擬四愁》詩:“佳人遺我緑綺琴,何以贈之雙南金。”《擬四愁》詩,見《昭明文選》卷三十。張載,字孟陽。安平武邑人。生卒年不詳,西晉時人。曾任著作郎、弘農太守等。西晉末年世亂,託病告歸。張載與其弟張協、張亢,皆以文學著稱,時稱“三張”。
[13]六韻試帖:童試中五言六韻的試帖詩。限用官韻,用的全是仄起格,即第一句的前兩個字用仄聲,第二句前兩個字用平聲,叫做“仄起平受”,簡稱“仄起格”,反之即為“平起格”。試帖詩受限韻、破題、避諱等限制,詩大多流於形式,毫無意境可言。
[14]鴂舌:亦作“鴃舌”。伯勞弄舌啼聒。比喻語言難懂。《孟子·滕文公上》:“今也南蠻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趙岐注:“鴃,博勞鳥也。”
[15]賢有司:指文中的中丞崔公,韓醇注:“時崔能為永州刺史。”此中丞崔公,即崔能。
[16]新文翁:指柳宗元。
[17]《法言·先知》。
[18]“仲尼者駕說者也”,原文少一“者”字。“諸儒”,原文作“茲儒”。見《法言·學行》原文:“天之道不在仲尼乎?仲尼駕說者也,不在茲儒乎?如將復駕其所說,則莫若使諸儒金口而木舌。”
[19]莽大夫:指揚雄。揚雄王莽時任大夫,校書天祿閣。
[20]退之頌言荀、揚:韓愈《讀〈荀〉》:“荀與揚,大醇而小疵。”韓愈《原道》:“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
[21]杜甫:《八哀詩·贈司空王公思禮》:“貫穿百萬眾,出入由咫尺。”仇兆鼇:《杜詩詳注》卷十六,《杜詩詳注》第三冊,第1374頁。
[22]杜甫:《八哀詩·故著作郎貶臺州司戶滎陽鄭公虔》:“貫穿無遺恨,薈蕞何技癢。”仇兆鼇:《杜詩詳注》卷十六,《杜詩詳注》第三冊,第1410頁。
[23]孫復(992—1057):字明復,晉州平陽人。因居泰山講學,人稱“泰山先生”,石介等師事之。為范仲淹、富弼等舉薦,除秘書省校書郎,國子監直講。著作有《〈春秋〉尊王發微》、《孫明復小集》等。
[24]文道希《枝語》:即文廷式所著《純常子枝語》。
[25]彭叔夏:廬陵人。南宋學者。進士。著《〈文苑英華〉辨證》十卷。《文苑英華》為北宋官修大類書,號為詞翰淵藪,然矛盾錯訛處實多。彭叔夏乃與周必大合作,校讎考訂,編成《〈文苑英華〉辨證》。
[26]據《廖有方墓誌》載:君諱游卿,字秦都。本諱有方,字遊卿, ■■■■■■■更名者,時政咸許,故君得以字為名,而新其字。見胡可先:《新出土唐代詩人廖有方墓誌考論》,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5期。該文對廖有方的改名、籍貫、科舉、婚姻、仕途、交遊等方面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考論。
[27]《雲溪友議》:唐代筆記小說集。撰者唐代范攄,生卒年未詳,處士,懿宗、僖宗時吳人。自號五雲溪人,名其書為《雲溪友議》。此書雜記中唐以下舊事異聞。
[28]惙:憂愁,不安。
[29]眄睞:顧盼。《世說新語·識鑒》:“褚眄睞良久,指嘉曰:‘此君小異,得無是乎?’”
[30]孟棨:一作孟啟。生卒年、籍貫不詳,約生於元和、長慶間。僖宗乾符二年(875)進士。曾為司勳郎中。所著《本事詩》記錄了唐時許多詩歌及故事。
[31]《全唐詩話》:舊題尤袤撰。《四庫總目提要》考定為賈似道假手門客廖瑩中所作,並考定其書剽竊計有功的《唐詩紀事》。校驗其文,實與《唐詩紀事》多同,故《全唐詩話》剽竊《唐詩紀事》之說可成立。
[32]陳鴻墀:生卒年不詳。字範川,別號抱簫山道人,浙江嘉善人。嘉慶十年(1805)進士。曾官內閣中書。
[33]李審言(1858—1931):李詳。李詳,字審言,又字慎言、媿生,江蘇興化人。曾任東南大學教授。著有《媿生叢錄》等。
[34]士人:《韓愈全集校注》作“人士”。
[35]《論語》“遊必有方”之義:《論語·里仁》:“子曰:‘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36]見《史記》卷六十三《老子韓非列傳》。
[37]馮豐隆:馮,憑。豐隆,神話傳說中的雲神。《楚辭·離騷》:“吾令豐隆乘雲兮。”
[38]愬蜚廉:愬,同“溯”。蜚廉,又作飛廉,神話傳說中的風神。《楚辭·離騷》:“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王逸注:“飛廉,風伯也。”
[39]悁悁:憂悶貌。《詩經·陳風·澤陂》:“寤寐無為,中心悁悁。”毛傳:“悁悁,猶悒悒也。”
[40]子羽:澹臺滅明的字。孔子弟子,狀貌醜陋。《史記》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傳》:“(澹臺滅明)狀貌甚惡。欲事孔子,孔子以為材薄。既已受業,退而修行,行不由徑,非公事不見卿大夫。南遊至江,從弟子三百人,設取予去就,名施乎諸侯。孔子聞之,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
[41]羅臺山(1733—1778):羅有高。羅有高,字臺山,江西瑞金人。乾隆三十年(1765)舉人。以理學、佛學名世。見賴海燕、段福德:《關於理學家羅臺山研究的幾個問題》,《江西社會科學》2010年第9期。
[42]此評不憶誰作:此評乃儲欣作。見儲欣《河東先生全集錄》卷四。儲欣(1631—1706),字同人,清朝宜興人。著有《春秋指掌》、《在陸草堂集》。選編《唐宋十家文全集錄》。
[43]此句《柳宗元集》作:“歌曰:充乎己居,或躓其塗,匱己之虛,或盈其廬。孰匱孰充?為泰為窮,君子烏乎取?以寧其躬。”《柳宗元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
[44]行行重行行:即《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倚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45]金人瑞(1608—1661):本名采,字若采,又名喟。明亡後更名人瑞,字聖歎。一說本姓張。吳縣人。明諸生,為人狂放不羈,絕意仕進,以讀書著述為務。順治十八年(1661),清世祖亡,哀詔至吳,大臣設幕哭臨,當時有諸生百餘人哭於文廟,上帖揭縣令貪酷不法事。金亦參與其事,遂以倡亂罪處斬。
[46]《陽關曲》:即《陽關三迭》,琴曲名。陽關,古關名;三迭,反復歌唱某一句。原指古代送別的曲調。後也比喻離別。
[47]《孟子·梁惠王上》:“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
[48]《韓非子》第十九卷《顯學》:“故孔、墨之後,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取捨相反、不同……愚誣之學,雜反之行,明主弗受也。”
[49]《禮記·投壺》:“當飲者皆跪奉觴曰:‘賜灌。’勝者跪曰:‘敬養。’”鄭玄注:“灌,猶飲也。言賜灌者,服而為尊敬辭也。”
[50]《雲仙散錄》一段,下部卷十四《雜錄》中,駁之更詳,可參閱。——章士釗原注。清補注:《雲仙散錄》,又名《雲仙雜記》,舊題唐金城馮贄撰,張邦基《墨莊漫錄》以為王銍偽託。今人徐乃昌《隨庵叢書》,署為“五代後唐開成中金城馮贄撰”。
[51]鮑照(?—466):字明遠,祖籍東海,久居建康。家世貧賤。臨海王劉子頊鎮荊州時,任前軍參軍。劉子頊作亂,照為亂兵所殺。有《鮑參軍集》。與顏延之、謝靈運合稱“元嘉三大家”。
[52]裓:和尚穿的衣服。
[53]“絜矩”出《大學》:絜,度量;矩,畫方形的用具,引申為法度。儒家以絜矩來象徵道德上的規範。《禮記·大學》:“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鄭玄注:“絜,猶結也,挈也;矩,法也。君子有挈法之道,謂當執而行之,動作不失之。”朱熹《集注》:“絜,度也。矩,所以為方也。”
[54]《論語·陽貨》:“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繫而不食!’”
[55]此文在貞元十九年作:章士釗自己在《通要之部》卷十四《送文暢序年月考》否定了這一結論,認為此文必作於貞元十一年前。
[56]鄴下七子:即建安七子。建安七子是建安年間(196—220)七位文學家的合稱,包括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玚、劉楨。公元204年,曹操打敗袁紹,攻克鄴城,此後曹操基本上常住鄴城。文人學士亦緊隨曹氏父子,多聚鄴城,文學繁榮達到頂峰。因當時江南文風不盛,作品很少,後人亦把建安文學稱為“鄴下文學”。
[57]杜甫《戲為六絕句》之二:“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杜詩詳注》卷十一。《杜詩詳注》第二冊,第899頁。
[58]參見陳寅恪:《論韓愈》,《金明館叢稿初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第319—332頁。
[59]王周一轉而為王魯:漢代《公羊》學家因《春秋》用魯記年,認為這是貶降周而以魯為王。該論起源於董仲舒,詳實於何休。參見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文》和何休的《春秋公羊傳解詁》。
[60]《論語·八佾》。
[61]此潛意識:原文作“此種潛意識”。見陳寅恪:《論韓愈》,《金明館叢稿初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第329頁。又見《歷史研究》1954年第2期。
[62]張文昌:張籍。
[63]馬融絳帳後堂:《後漢書》卷六十上《馬融列傳》:“(融)常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弟子以次相傳,鮮有入其室者。”
[64]函丈:原指講學者與聽講者坐席之間相距一丈,後用以指講學的坐席。《禮記·曲禮上》:“若非飲食之客,則布席,席間函丈。”
[65]劉禹錫《送元暠南遊序》:即《送僧元暠南遊並引》,《劉禹錫集》下冊,第392頁,中華書局,1990年版。
[66]赤髭白足:慧皎《高僧傳·譯經中·佛陀耶舍》:“舍(耶舍)為人赤髭,善解《毗婆沙》,時人號曰赤髭毗婆沙。”又《神異下·釋曇始》:“始(曇始)足白於面,雖跣涉泥水,未嘗沾濕,天下咸稱白足和尚。”後以赤髭白足泛指有道行的僧人。
[67]紅燈照:應為“紅燈教”。白蓮教、紅燈教皆清代民間秘密宗教。
[68]李長祥 (1612—1679):字研齋,亦字子發,自號石井道人,四川達州人。明崇禎十六年(1643)進士。福王立,官監察御史。明亡後,與張煌言堅持抗清。晚居毗陵,築讀易堂終老。著有《天問閣集》等。
[69]《新唐書》卷一百六十《孟簡傳》:“晚路殊躁急,佞佛過甚,為時所誚。嘗與劉伯芻、歸登、蕭俛譯次梵言者。”
[70]即《送元十八山人南遊序》,見本集。——章士釗原注。
[71]惡來:商紂王的臣子,飛廉(又作蜚廉)之子,有勇力,善諂。武王伐紂之時被處死。參見《史記》卷三《殷本紀》。
[72]季札:春秋時吳公子。吳王壽夢之季子。壽夢欲傳以位,辭不受。封於延陵,故又稱延陵季子。品德高尚,是與孔子齊名的聖人,稱為“南季北孔”。參見《史記》卷三十一《吳太伯世家》。
[73]由余:據《史記》卷五《秦本紀》記載,由余,其先晉人也,亡入戎,能晉言。戎王使由余於秦,由余降秦。穆公用由余策,向西開拓,益國十二,開地千里,遂霸西戎。
[74]哀的邁敦:拉丁文ultimatum的音譯,即最後通牒。
[75]此處徐仁甫另有不同見解:
按“吾之所以嗜浮圖之言,以此。”“所”猶“何”也。余《廣釋詞》已詳之。“吾之所以嗜浮圖之言?”此句問;“以此”,則答語也。“以此”之“此”,代上文不“遺其中”兼“知石之韞玉”。下文“吾之好與浮圖遊,以此。”此代上文“不愛官不爭能”以下數句。“以此”在此處職司承上,可證本文“以此”亦只用以承上,並無啟下作用。章氏不察“所”猶“何”,而誤以“所”字指上文不“遺其中”兼“知石之韞玉”,於是不得不“以此”連下文讀,又以“此”代“嗜浮圖之言”。
見徐仁甫:《讀〈柳文指要〉劄迻》,《重慶師範大學學報》(哲社版),1982年第1期。
[76]唐:应为“宋”。
[77]自鄶以下:比喻水準越來越低下,以至於不屑評論。典出自吳國季札在魯國觀賞樂舞,發現從鄶國起技巧都很差而未作評價。《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吳公子札)請觀於周樂,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自鄶以下無譏焉。”
[78]李覯(1009—1059):字泰伯,建昌軍南城人。由范仲淹薦為太學助教,後為直講,後人稱之為“李直講”。創辦盱江書院,教授生徒,故又稱“李盱江”,學者稱盱江先生。
[79]《與孟簡書》:即《與孟尚書書》,《韓愈全集校注》(四),第2350頁。
[80]須溪:劉辰翁。
[81]晝錦堂:晝錦堂是北宋名將韓琦晚年所居之處,歐陽修曾作《相州晝錦堂記》,對韓琦的功績給與高度評價,認為:“然則高牙大纛,不足為公榮;桓圭袞冕,不足為公貴;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聲詩,以耀後世而垂無窮,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於公也。”章士釗此處乃揶揄韓琦雖為北宋名將,亦不過使北宋苟安一隅,當不上如此評價。
[82]堂上簸錢人:歐陽修曾被人攻擊與外甥女有染。他上表皇帝自辯說:“我妹妹死了丈夫,失去依靠,帶了孤女來投奔我,孤女張氏,那時年方七歲。”錢勰見了此表說:“年方七歲,正是學簸錢的時候。”簸錢是擲錢為賭的一種遊戲。歐陽修曾有詞云:“江南柳,葉小未成陰。人為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嫩不勝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閑抱琵琶尋。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事見宋代錢愐:《錢氏私志》。
[83]巽語:巽,古同“遜”。巽語,謙讓恭順之語。
[84]《莊子·外篇·知北遊》:“天知予僻陋慢訑,故棄予而死。”
[85]《楚辭·九章·惜往日》:“或忠信而死節兮,或訑謾而不疑。”
[86]王荊石(1534—1614):王錫爵,字元馭,號荊石,太倉人。
[87]劉夢得送元暠序言:劉禹錫《送僧元暠南遊並引》:“開士元暠姓陶氏,本丹陽名家”。《劉禹錫集》下冊,第392頁。
[88]陶貞白(456—536):陶弘景。陶弘景,字通明,自號華陽隱居,丹陽秣陵人,卒諡貞白先生。
[89]梁臺:即南朝蕭梁朝廷。臺,古代指中央官署。
[90]李延壽:《南史·陶弘景傳》:“國家每有吉凶征討大事,無不前以諮詢。月中常有數信,時人謂為山中宰相。”
[91]出劉禹錫:《送僧元暠南遊》,《劉禹錫集》下冊,第392頁。
[92]陶氏之裔有名峴者:陶峴事蹟見《唐詩紀事》卷二十四。
[93]孟雲卿:平昌人。約生於開元十三年(725)。唐代宗永泰初,進士及第,授校書郎。與杜甫、韋應物、薛據等人友善。
[94]何子貞(1799—1873):何紹基。何紹基,湖南道州人。字子貞,號東州,晚號蝯叟。道光十六年(1836)進士,官編修。先後典福建、貴州、廣東鄉試,均稱得人。著有《惜道味齋經說》、《說文段注駁正》、《東洲草堂詩鈔》、《東洲草堂文鈔》等
[95]何紹祺:字子敬,號勖潛,湖南道州人。紹基弟,道光十四年(1834)舉人,官至浙江道員。
[96]曹孟其(1883—1950):原名惠,字孟其。長沙人。縣學生員。曾任湖南都督府秘書、國民革命軍前敵總指揮部秘書。
[97]清涼禪師(738—839):諱澄觀,字大休,越州山阴人,为華嚴宗四祖;世稱清涼國師、華嚴疏主。十一歲出家,廣學三藏,博通经、传、子、史。著有《華嚴經疏》、《五蕴观》等。
[98]清涼:《〈般若經〉序》。
[99]《廣弘明集》:中國佛教文集。唐代釋道宣於麟德元年(664)編成。繼承並擴大了南朝梁釋僧祐的《弘明集》。
[100]《圓覺經》:唐代罽賓沙門佛陀多羅譯。又稱為《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大方廣圓覺經》、《圓覺修多羅了義經》、《圓覺了義經》,唐、宋、明以來天臺、禪宗等宗派盛行講習的經典。
[101]《淨住子》:全稱為《淨住子淨行法門》,作者蕭子良。蕭子良(460—494),字雲英,南朝齊武帝次子,封竟陵王。全書共有皇覺辨德門、開物歸信門、滌除三業門、十種慚愧門等共三十一條。從內容上看,是一種集中佛教基本理論的勸誡和勸善的入門書。
[102]杜牧:《江南春》。
[103]《本行經》:全稱《高上玉皇本行集經》,簡稱《玉皇經》。撰人不詳,約出於隋、唐年間。
[104]錢起(710?—782?):字仲文,湖州人。天寶九年(748年)進士。建中初任考功郎中,故世稱錢考功,與韓翃、李端、盧綸等號稱大曆十才子。
[105]懷素(725—785):字藏真,僧名懷素,俗姓錢,永州零陵人。唐代書法家。
[106]梵王字:即梵字,代指佛經。
[107]伯英書:即草書。張芝,字伯英。東漢書法家。敦煌人。善草書,被稱為草聖。與鐘繇、王羲之和王獻之並稱書法四賢。
[108]懷素《自敍帖》:“則有從父司勳員外郎吳興錢起詩云:遠錫無前侶,孤雲寄太虛。狂來輕世界,醉裏得真如”。
[109]鄭誦先(1892—1976 ):名世芬,字誦先,號研齋。晚年以字行。四川富順人。現代詩人、書法家。
[110]文三橋(1498—1573):文彭。文彭,字壽承,號三橋,文征明長子,長洲人。工詩文、書法,尤精篆刻。曾為國子博士。
[111]高二適(1903—1977):江蘇姜堰人。原名錫璜,後易名二適。學者、詩人、書法家。曾任江蘇省文史館館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