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学教育之要义
大学的意义
今年吾们欢迎新到校的同学,觉着更有些意义,因为今年新来的一班比往年哪一班的人数都多;还因为当这国家多难的时期,又在一个很有危险性的地域之内,竟有这么多的青年来同吾们做学问,所以吾们这次欢迎诸君亦比欢迎往年新同学的时候,更觉欣慰。
吾们相信一个大学,不必以学生人数的多少征验它的成绩好坏,或是评定它的效率大小,不过在人数还不太多的时候,吾们很愿意尽量的录取,为的是可以多给些青年以求学的机会。所以既本着这个意思,又因为北平几校今夏不招考,吾们这次录取的人数不只是多,实是逾量的多了。吾们那时是鉴于往年录取新生,总有数十人不到校,所以按照宿舍现有容量,多加了二成,作为新生名额,万一诸君到校的超乎吾们所计算的人数之外,吾们当然不能拒绝,不过宿舍一切,大家都要多挤些,暂时从权些才好。
诸君大部分是由中学毕业出来的,一小部分是由别的大学转来的。大学与中学的办法不同;就是同是大学,各校的政策、风气亦有很多不同之点。本校的历史与本校的方针计划不久可以有机会与诸君谈谈,现在当诸君初入这个校园的时候,吾有几句话愿意先同诸位说一说:
一、诸君由中学出来再入一个大学,想研究些高深学术,这个志向是可贵的。诸君入了大学,还要父兄供给四年的费用,这件事在今日,就大多数而论是很不容易的;况且就今年说,诸君每一个人考取了,便有六七个未曾取上,这个机会亦算是难得的。那么诸君到校之后,千万要抱定这个志向,努力用功,不要让这个好机会轻轻错过。清华在中国可以算是一个较好的大学,固然它的不完备的地方,亦还很多,诸君到这里,吾们盼望不必太注意风景的良好、食住的舒适。诸君要多注意在吾们为诸君求学的设备,并能将这个机会充分的利用。
二、清华的风气向来是纯净好学的,这亦可以说是因为地势处在乡间,少受城市里的牵动,其实大原因还是在本校师生一向注重学问,顾全大局,所以虽亦经过几次风波,大家的学业未曾间断,这是在国内今日很难得的现象。但是一个学校的风气养成很难,破坏却很容易,诸君现在已是清华一分子,在今后四年内,诸君的行动要影响到清华风气的转移的一定不少,吾们盼望诸君能爱护它,保持它,改良它。吾说“改良”,因为吾们知道还有许多地方是不整齐,或是大家还没有十分注意的。在一个大团体里虽是很小的事(在一个人独居的时候,很不必注意的),倘若随便起来,也许发生很坏的影响。所以如同宿舍的安静,食堂的整洁,以及图书馆的秩序,虽都是课外的问题,亦于大家的精神上很有关系,为公众利益起见,各个人都应当特别注意。
三、吾们在今日讲学问,如果完全离开人民社会的问题,实在太空泛了,在现在国家处于内忧外患紧迫的情形之下,特别是热血的青年们,怎能不关心?怎能不着急?但是只有热心是不能于国家有真正补助的。诸君到学校来正是为从学问里研求拯救国家的方法,同时使个人受一种专门服务的训练,那么在这个时期内,诸君要拿出恳求的精神,切实去研究。思想要独立,态度要谦虚,不要盲从,不要躁进,吾们以前吃亏的地方,多半是由于事实没认清楚,拿半熟的主义去做试验,仿佛吃半熟的果子,不但于身体无益处,反倒肚子痛。古人有一句话说:“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为不畜,终身不得。”这个意思,吾们可以引用。就是吾们要解决的中国的大问题,并不是一两月或一两年的事,虽然是急难当前,吾们青年人还是要安心耐性,脚踏实地的一步一步去探讨。如果四年之后,诸君每人能得到一种学识或技能,在社会上成一有用人才,可以帮助国家解决一部分的困难,诸君才算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社会,这亦就是吾们向诸君所最希望的。
1932年
教授的责任
今天是本校本学年开始上课的一天,新旧教授及新旧同学到校不久。今天藉行开学礼的机会,使师生们大家聚会见面,同时各同学可以领略各位教授的教言,这是我们最可欢欣的事。本校在过去一年间,正值国难临头、风云紧急的时期,但国势虽如此危亟 ,本校校务、功课各方面,均尚能照常进行,未因时局关系,而致稍有停滞,此诚值得我们庆幸自慰的。至于本学年未来之一年中,能否仍照这样安安静静的读书,此时自不可知,此后惟有大家在校一天,各人本其职务上应当做的事,努力尽其责任而已。现在藉此聚会,要与诸君略谈几点。因为清华就表面上看去,见其学者来校教书之日众,建筑设备之渐增,似乎大有蒸蒸日上之概。但考诸实际,亦自有其困难,及其危机之存在:
一、本校经费,向来稳固,大家从未虑到有何意外之发生。不意今春政府因财政竭蹶,停付英美庚款一年,本校经费来源,即为美国退还庚款之一部。今停付一年,见诸实行,本校立即蒙受影响。当此事发生后,经本人向政府商榷的结果,在此一年间,借给本校维持费国币一百万元。惟因所入不敷所出,即有种种困难发生,只得将可节减者设法节减;可延缓者暂行延缓。其他仍须按照计划渐次进行,总期必要举办、不可或缓者,不使感受影响。现有唯一之希望,只求满一年后,庚款照常支付,本校始可赖以维持进展。如果不然,则大家殊难抱乐观。因本校经费,维持美退庚款拨充,不另受政府资助,已如上言。每月庚款收入项下,除支付学校经费及留美经费外,其尤关紧要者,即此后本校基金之积存,端赖以后数年中之美国退款之余款拨充。倘一年以后庚款再有问题,则基金成立困难,而学校根本动摇,所谓危机即在此。
二、即本校今年收录新生之多,为历年所未有。各地学校或受时局影响,或缘特殊原因,使一般青年求学问题发生困难。故今年投考本校者,亦较前激增。本校尽力之所及,特别增加名额,俾多于外间同学一求学机会。现在新同学,竟占全体学生三分之一,其中因素因习惯之不同,以及所受训习之各异,在团体中难免有参差不齐之处,希望新旧两方面融合起来,共同保持清华以往的良好的学风。我们也相信清华也有很多应行改良之处,我们亦要设法纠正,其固有之优点,大家亦要爱护保持,一方面要靠旧同学随时检点,来做榜样,同时还希望新同学大家多多注意自勉。
三、本校一年以来,有些新的发展。例如法学院法律学系之增设,工程学科之扩充。此外若已进行之各项建筑,不久皆可完成,在外观上看来,总算不错。再加上园内生活之安适,读书研究之便利,大可闭起园门,埋首用功,不必再问外事。但大家不要因自己环境之舒适,而忘怀园外的情形。在中国今日状况之下,除安心读书外,还要时时注意到国家的危难。吾们如果要像欧洲中世纪僧院的办法,是绝对做不到的。但我们要纾难救国,不必专以开会宣传为已尽其责。宣传效果之如何,是大家所共知的。我们应该从事实上研究怎样可以得到切实有效的方法,帮助国家做种种建设的事业。这样才可以把学问做活了。我们的学生将来才成社会上真有用的人才。凡一校精神所在,不仅仅在建筑设备方面之增加,而实在教授之得人。本校得有请好教授之机会,故能多聘好教授来校。这是我们非常可幸的事。从前我曾改易《四书》中两语:“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现在吾还是这样想,因为吾认为教授责任不尽在指导学生如何读书,如何研究学问。凡能领学生做学问的教授,必能指导学生如何做人,因为求学与做人是两相关联的。凡能真诚努力做学问的,他们做人亦必不取巧,不偷赖 ,不作伪,故其学问事业终有成就。以后谈话机会甚多,余不多说。现在即介绍去年休假出国、新近回校的各位教授讲演游历各国之感想,以增加我们进取的精神,并请各位新聘教授赐以教言……
1932年
做学问的方法
此次纪念周是本学期最末的一次。因为从下星期一起,就要举行学年考试,纪念周即当暂停举行。今天请袁希渊 、施嘉炀 两先生分别讲演。袁先生新从西北考察返平,本校敦请担任地理学系主任事务。现在先请袁先生讲述地理学概要及发展计划。惟上星期一陈席山 先生因事未出席讲演。在历次纪念周会各系讲演中,仅缺生物学一系。本学期纪念周既将停止,拟请陈先生将讲稿在校刊上登出,以当讲演。这三个月里诸位听了这多次的讲演,对于各学科要点,当已得到不少的了解。本校举办这些系的目的,固然是希望学生获得一技一艺之专长,以期立身致用于社会。同时盼大家在注意本系主要课程之外,并于其他学科也要有相当认识。有人认为学文学者,就不必注意理科,习工科者就不必注意文科,所见似乎窄小一点。学问范围务广,不宜过狭,这样才可以使吾们对于所谓人生观,得到一种平衡不偏的观念。对于世界大势文化变迁,亦有一种相当了解。如此不但使吾们的生活上增加意趣,就是在服务方面亦可以加增效率。这是本校对于全部课程的一种主张,盼望大家特别注意的。
1932年
体魄健康才能救国
……
近来时局日趋紧急,据报纸及他方面消息,战事未见十分顺利,大决战尚未开始,将来局势不知要演变到如何程度。据个人观测,日本不顾一切,任意横行,国际方面恐亦不能终久坐视。然则战祸旋涡,必致愈扩愈大,势将牵动全世界,恐亦必非短时期所能收拾。我们于此时艰,更应努力准备。近来国人提倡科学运动的日多,实因我国对日作战,非忠勇之气不能过人,徒以科学逊色,武器不及,为未能克敌制胜之主因。我们要从速研究实用科学,以供国家需要。此种大问题自难急切见效。不过我们要尽力而为,能做到一分,即可有一分功效。
再有一语,要向大家谆告。看起来觉得平常,其实即救国的根本问题:本校向来注重体育,然而还有许多同学的体力不强,这是应切实注意的。至于如何锻炼,自不全在每日赛跑蹴球,必须对于起居、饮食、眠憩种种方面时加注意,方可增进健康。昨与人谈及本校成绩良好之学生,体气每多不佳。此非云体气好者成绩即不佳,不过往往有体气与成绩不能平衡发展,确为事实。身体之强弱,关系一己之成就甚大。如果体气不充,精神不足,事业前途既属可忧,而关乎寿命之修短尤大。将来毕业出去担负任何工作,均以体力精神为前提;外患如此紧急,如做长期抵抗,是要靠各个人的全副精力去工作。我们要将灵敏的脑力,寓寄于健全体魄之中。而后才能担当艰巨,才能谈到救国。
1933年
关于校内集会的意义
今天举行本学年第一次纪念周会,此集会之意义,从前曾向大家说过,不是奉行故事的一种举动,乃是全校师生很重要的一个集合。平日因课务甚忙,求抽出时间,使师生常常聚会,很不容易。所以在这每星期一次的集会,如能全体到齐,约有一千五六百人,大家藉此机会晤面亲近,表现出团体生活精神。且集合唱歌听讲,于陶冶性情、增进知识两方面,同时可以得到。下次学生座次排定后,即按座点名,务使整齐,如出席人少,则失去团体集合意义。高年级学生功课较忙,但平常尽可努力,不应在此时间,藉故缺席。须知此种集会,亦学校中共同工作、共同生活之一重要部分,若因少数人随便,影响大众,则使集会精神无从表现。这是本校所切望诸君共同注意的。
今日特约讲员为本校政治学系教授王化成先生,王先生于去年休假赴欧考察,适值欧洲多事,局面紧张;近来形势日趋纷扰,国际问题遂益为世人所注意。今日王先生即本实际考察所得,讲演“欧洲国际纷扰之原因”。前日蒋廷黻先生曾为吾们讲过世界三种主义的竞争,同属国际间重要问题。
1935年
大学一解
今日中国之大学教育,溯其源流,实自西洋移植而来,顾制度为一事,而精神又为一事。就制度言,中国教育史中固不见有形式相似之组织;就精神言,则文明人类之经验大致相同,而事有可通者。文明人类之生活要不外两大方面,曰己,曰群,或曰个人,曰社会。而教育之最大的目的,要不外使群中之己与众己所构成之群各得其安所遂生之道,且进以相位相育,相方相苞;则此地无中外,时无古今,无往而不可通者也。
两洋之大学教育已有八九百年之历史,其目的虽鲜有明白揭橥之者,然试一探究,则知其本源所在,实为希腊之人生哲学,而希腊人生哲学之精髓无它,即“一己之修明”是矣(Know thyself)。此与我国儒家思想之大本又何尝有异致?孔子于《论语·宪问》曰,“古之学者为己”,而病今之学者舍己以从人。其答子路问君子,曰“修己以敬”,进而曰,“修己以安人”,又进而曰,“修己以安百姓”;夫君子者无它,即学问成熟之人,而教育之最大收获也。曰安人百姓者,则又明示修己为始阶,本身不为目的,其归宿,其最大之效用,为众人与社会之福利,此则较之希腊之人生哲学,又若更进一步,不仅以一己理智方面之修明为己足也。
及至《大学》一篇之作,而学问之最后目的,最大精神,乃益见显著。《大学》一书开章明义之数语即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若论其目,则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属明明德,而齐家,治国,平天下,属新民。《学记》曰,“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夫然后足以化民易俗,近者悦服,而远者怀之,此大学之道也”。知类通达,强立不反二语,可以为明明德之注脚,化民成俗,近悦远怀三语可以为新民之注脚。孟子于《尽心章》,亦言修其身而天下平。荀子论“自知者明,自胜者强”亦不出明明德之范围,而其泛论群居生活之重要,群居生活之不能不有规律,亦无非阐发新民二字之真谛而已。总之,儒家思想之包罗虽广,其于人生哲学与教育理想之重视明明德与新民二大步骤,则始终如一也。
今日之大学教育,骤视之,若与明明德、新民之义不甚相干,然若加深察,则可知今日大学教育之种种措施,始终未能超越此二义之范围,所患者,在体认尚有未尽而实践尚有不力耳。大学课程之设备,即属于教务范围之种种,下自基本学术之传授,上至专门科目之研究,固格物致知之功夫而明明德之一部分也。课程以外之学校生活,即属于训导范围之种种,以及师长持身、治学、接物、待人之一切言行举措,苟于青年不无几分裨益,此种裨益亦必于格致诚正之心理生活见之。至若各种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学程之设置,学生课外之团体活动,以及师长以公民之资格对一般社会所有之努力,或为一种知识之准备,或为一种实地工作之预习,或为一种风声之树立,青年一旦学成离校,而于社会有所贡献,要亦不能不资此数者为一部分之挹注。此又大学教育新民之效也。
然则所谓体认未尽实践不力者又何在?明明德或修己工夫中之所谓明德,所谓己,所指乃一人整个之人格,而不是人格之片段。所谓整个之人格,即就比较旧派之心理学者之见解,至少应有知、情、志三个方面,而此三方面者皆有修明之必要。今则不然,大学教育所能措意而略有成就者,仅属知之一方面而已,夫举其一而遗其二,其所收修明之效,因已极有限也。然即就知之一端论之,目前教学方法之效率亦大有尚待扩充者。理智生活之基础为好奇心与求益心,故贵在相当之自动,能有自动之功,斯能收自新之效,所谓举一反三者,举一虽在执教之人,而反三总属学生之事。若今日之教学,恐灌输之功十居七八,而启发之功十不得二三。明明德之义,释以今语,即为自我之认识,为自我知能之认识,此即在智力不甚平庸之学子亦不易为之,故必有执教之人为之启发,为之指引,而执教者之最大能事,亦即至此而尽,过此即须学子自为探索;非执教者所得而助长也。故古之善教人者,《论语》谓之善诱,《学记》谓之善喻。孟子有云“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此善诱或善喻之效也。今大学中之教学方法,即仅就知识教育言之,不逮尚远。此体认不足实践不力之一端也。
至意志与情绪两方面,既为寻常教学方法所不及顾,则其所恃者厥有两端,一为教师之树立楷模,二为学子之自谋修养。意志须锻炼,情绪须裁节,为教师者果能干二者均有相当之修养工夫,而于日常生活之中与以自然之流露,则从游之学子无形中有所取法;古人所谓身教,所谓以善先人之教,所指者大抵即为此两方面之品格教育,而与知识之传授不相干也。治学之精神与思想之方法,虽若完全属于理智一方面之心理生活,实则与意志之坚强与情绪之稳称有极密切之关系;治学贵谨严,思想忌偏蔽,要非持志坚定而用情有度之人不办。孟子有曰,“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曰根于心者,修养之实,曰生于色者,修养之效而自然之流露;设学子所从游者率为此类之教师再假以时日,则濡染所及,观摩所得,亦正复有其不言而喻之功用。《学记》所称之善喻,要亦不能外此。试问今日之大学教育果真具备此条件否乎?曰否。此可于三方面见之。上文不云乎,今日大学教育所能措意者仅为人格之三方面之一,为教师者果能于一己所专长之特科知识,有充分之准备,为明晰之讲授,作尽心与负责之考课,即已为良善之教师,其于学子之意志与情绪生活与此种生活之见于操守者,殆有若秦人之视越人之肥瘠;历年既久,相习成风,即在有识之士,亦复视为固然,不思改作,浸假而以此种责任完全诿诸他人,曰“此乃训育之事,与教学根本无干”。此条件不具备之一方面也。为教师者,自身固未始不为此种学风之产物,其日以孜孜者,专科知识之累积而已,新学说与新实验之传习而已,其于持志养气之道,待人接物之方,固未尝一日讲求也;试问己所未能讲求或无暇讲求者,又何能执以责人?此又一方面也。今日学校环境之内,教师与学生大率自成部落,各有其生活之习惯与时尚,舍教室中讲授之时间而外,几于不相谋面,军兴以还,此风尤甚,即有少数教师,其持养操守足为学生表率而无愧者,亦犹之椟中之玉,斗底之灯,其光辉不达于外,而学子即有切心于观摩取益者,亦自无从问径,此又一方面也。古者学子从师受业,谓之从游,孟子曰,“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间尝思之,游之时义大矣哉。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反观今日师生之关系,直一奏技者与看客之关系耳,去从游之义不綦远哉!此则于大学之道,“体认尚有未尽、实践尚有不力”之第二端也。
至学子自身之修养又如何?学子自身之修养为中国教育思想中最基本之部分,亦即儒家哲学之重心所寄。《大学》八目,涉此者五,《论语》《中庸》《孟子》之所反复申论者,亦以此为最大题目。宋元以后之理学,举要言之,一自身修善之哲学耳;其派别之分化虽多,门户之纷呶虽甚,所争者要为修养之方法,而于修养之必要,则靡不同也。我侪以今日之眼光相绳,颇病理学教育之过于重视个人之修养,而于社会国家之需要,反不能多所措意;末流之弊,修身养性几不复为入德育才之门,而成遁世避实之路。然理学教育之所过即为今日学校教育之所不及。今日大学生之生活中最感缺乏之一事即为个人之修养。此又可就下列三方面分别言之:
一曰时间不足。今日大学教育之学程太多,上课太忙,为众所公认之一事,学生于不上课之时间,又例须有多量之“预备”功夫,而所预备者又不出所习学程之范围,于一般之修养邈不相涉。习文史哲学者,与修养功夫尚有几分关系,其习它种理实科目者,无论其为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犹木工水作之习一艺耳。习艺愈勤去修养愈远。何以故?曰,无闲暇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审其一人之生应有之地位,非有闲暇不为也。纵探历史之悠久,文教之累积,横索人我关系之复杂,社会问题之繁变,而思对此悠久与累积者宜如何承袭节取而有所发明,对复杂繁变者宜如何应付而知所排解,非有闲暇不为也。人生莫非学问也,能自作观察、欣赏、沉思、体会者,斯得之。今学程之所能加惠者,充其量,不过此种种自修功夫之资料之补助而已,门径之指点而已,至若资料之咀嚼融化,门径之实践以至于升堂入室,博者约之,万殊者一之,则非有充分之自修时间不为功。就今日之情形而言,则咀嚼之时间,且犹不足,无论融化,粗识门径之机会犹或失之,姑无论升堂入室矣。
二曰空间不足。人生不能离群,而自修不能无独,此又近顷大学教育最所忽略之一端。《大学》一书尝极论毋自欺、必慎独之理。不欺人易,不自欺难,与人相处而慎易,独居而慎难。近代之教育,一则曰社会化,再则曰集体化,卒使黉舍悉成营房,学养无非操演,而慎独与不自欺之教亡矣。夫独学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乃仅就智识之切磋而为言者也;至情绪之制裁,意志之磨砺,则固为我一身一心之事,他人之于我,至多亦只所以相督励、示鉴戒而已。自“慎独”之教亡,而学子乃无复有“独”之机会,亦无复作“独”之企求;无复知人我之间精神上与实际上应有之充分之距离,适当之分寸,浸假而无复和情绪制裁与意志磨炼之为何物,即无复和《大学》所称诚意之为何物,充其极,乃至于学问见识一端,亦但知从众而不知从己,但知附和而不敢自作主张,力排众议。晚近学术界中,每多随波逐浪(时人美其名曰“适应潮流”)之徒,而少砥柱中流之辈,由来有渐,实无足怪。《大学》一书,于开章时阐明大学之目的后,即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今日之青年,一则因时间之不足,再则因空间之缺乏,乃至数年之间,竟不能如绵蛮黄鸟之得一丘隅以为休止。休止之时地既不可得,又遑论定、静、安、虑、得之五步功夫耶?此深可虑而当亟为之计者也。
三曰师友古人之联系之阙失。关于师之一端,上文已具论之,今日之大学青年,在社会化与集体生活化一类口号之空气之中,所与往还者,有成群之大众,有合夥之伙伴,而无友。曰集体生活,又每苦不能有一和同之集体,或若干不同而和之集体,于是人我相与之际,即一言一动之间,亦不能不多所讳饰顾忌,驯至舍寒暄笑谑与茶果征逐而外,根本不相往来。此目前有志之大学青年所最感苦闷之一端也。夫友所以祛孤陋,增闻见,而辅仁进德者也,个人修养之功,有恃于一己之努力者固半,有赖于友朋之督励者亦半;今则一己之努力既因时空两间之不足而不能有所施展,有如上文所论,而求友之难又如此,又何怪乎成德达材者之不多见也。古人亦友也,孟子有尚友之论,后人有尚友之录,其对象皆古人也。今人与年龄相若之同学中既无可相友者,有志者自犹可于古人中求之。然求之又苦不易。史学之必修课程太少,普通之大学生往往仅修习通史一两门而止,此不易一也。时人对于史学与一般过去之经验每不重视,甚者且以为革故鼎新之精神,即在完全抹杀已往,而创造未来,前人之言行,时移世迁,即不复有分毫参考之价值,此不易二也。即在专考史学之人,又往往用纯粹物观之态度以事研究,驯至古人之言行举措,其所累积之典章制度,成为一堆毫无生气之古物,与古生物学家所研究之化石骨殖无殊,此种研究之态度,非无其甚大之价值,然设过于偏注,则史学之与人生将不复有所联系,此不易三也。有此三不易,于是前哲所再三申说之“以人鉴人”之原则将日趋湮没,而“如对古人”之青年修养之一道亦曰即于荒秽不治矣。学子自身之不能多所修养,是近代教育对于大学之道体认尚有未尽、实践尚有不力之第三端也。
以上三端,所论皆为明德一方面之体认未尽与实践不力,然则新民一方面又如何?大学新民之效,厥有两端。一为大学生新民工作之准备;二为大学校对社会秩序与民族文化所能建树之风气。于此两端,今日之大学教育体认亦有未尽,而实践亦有不力也。试分论之。
大学有新民之道,则大学生者负新民工作之实际责任者也。此种实际之责任,因事先必有充分之准备,相当之实验或见习,而大学四年,即所以为此准备与实习而设,亦自无烦赘说。然此种准备与实习果尽合情理乎?则显然又为别一问题。明德功夫即为新民功夫之最根本之准备,而此则已大有不能尽如人意者在,上文已具论之矣。然准备之缺乏犹不止此。今人言教育者,动称通与专之二原则。故一则曰大学生应有通识,又应有专识,再则曰大学卒业之人应为一通才,亦应为一专家,故在大学期间之准备,应为通专并重。此论固甚是,然有不尽妥者,亦有未易行者。此论亦固可以略救近时过于重视专科之弊,然犹未能充量发挥大学应有之功能。窃以为大学期内,通专虽应兼顾,而重心所寄,应在通而不在专,换言之,即须一反目前重视专科之倾向,方足以语于新民之效。夫社会生活大于社会事业,事业不过为人生之一部分,其足以辅翼人生,推进人生,固为事实,然不能谓全部人生即寄寓于事业也。通识,一般生活之准备也,专识,特种事业之准备也,通识之用,不止润身而已,亦所以自通于人也,信如此论,则通识为本,而专识为末,社会所需要者,通才为大,而专家次之,以无通才为基础之专家临民,其结果不为新民,而为扰民。此通专并重未为恰当之说也。大学四年而已,以四年之短期间,而既须有通识之准备,又须有专识之准备,而二者之间又不能有所轩轾,即在上智,亦力有未逮,况中资以下乎?并重之说所以不易行者此也。偏重专科之弊,既在所必革,而并重之说又窒碍难行,则通重于专之原则尚矣。
难之者曰,大学而不重专门,则事业人才将焉出?曰,此未做通盘观察之论也。大学虽重要,究不为教育之全部,造就通才虽为大学应有之任务,而造就专才则固别有机构在。一曰大学之研究院。学子即成通才,而于学问之某一部门,有特殊之兴趣,与特高之推理能力,而将以研究为长期或终身事业者可以入研究院。二曰高级之专门学校。艺术之天分特高,而审美之兴趣特厚者可入艺术学校,躯干刚劲,动作活泼,技术之智能强,而理论之兴趣较薄者可入技术学校。三曰社会事业本身之训练。事业人才之造就,由于学识者半,由于经验者亦半,而经验之重要,且在学识之上,尤以社会方面之事业人才所谓经济长才者为甚,尤以在今日大学教育下所能产生之此种人才为甚。今日大学所授之社会科学知识,或失之理论过多,不切实际,或失诸凭空虚构,不近人情,或失诸西洋之资料太多,不适国情民性;学子一旦毕业而参加事业,往往发见学用不相呼应,而不得不于所谓“经验之学校”中,别谋所以自处之道,及其有成,而能对社会有所贡献,则泰半自经验之学校得来,而与所从卒业之大学不甚相干,以至于甚不相干。至此始恍然于普通大学教育所真能造就者,不过一出身而已,一资格而已。
出身诚是也,资格亦诚是也。我辈从事大学教育者,诚能执通才之一原则,而曰,才不通则身不得出,社会亦诚能执同一之原则,而曰,无通识之准备者,不能取得参加社会事业之资格,则所谓出身与资格者,固未尝不为绝有意识之名词也。大学八目,明德之一部分至身修而止,新民之一部分自身修而始,曰出身者,亦曰身已修,德已明,可以出而从事于新民而已矣,夫亦岂易言哉?不论一人一身之修明之程度,不问其通识之有无多寡,而但以一纸文凭为出身之标识者,斯失之矣。
通识之授受不足,为今日大学教育之一大通病,固已渐为有识者所公认,然不足者果何在,则言之者尚少。大学第一年不分院系,是根据通之原则者也,至第二年而分院系,则其所据为专之原则。通则一年,而专乃三年,此不足之最大原因而显而易见者。今日而言学问,不能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三大部门;曰通识者,亦曰学子对此三大部门,均有相当准备而已,分而言之,则对每门有充分之了解,合而言之,则于三者之间,能识其会通之所在,而恍然于宇宙之大,品类之多,历史之久,文教之繁,要必有其一以贯之之道,要必有其相为因缘与依倚之理,此则所谓通也。今学习仅及期年而分院分系,而许其进入专门之学,于是从事于一者,不知二与三为何物,或仅得二与三之一知半解,与道听途说者初无二致;学者之选习另一部门或院系之学程也,亦先存一“限于规定,聊复选习”之不获己之态度,日久而执教者亦曰,“聊复有此规定尔,固不敢从此期学子之必成为通才也”。近年以来,西方之从事于大学教育者,亦尝计虑及此,而设为补救之法矣。其大要不出二途。一为展缓分院分系之年限,有自第三学年始分者;二为第一学年中增设“通论”之学程。窃以为此二途者俱有未足,然亦颇有可供攻错之价值;可为前途改革学程支配之张本。大学所以宏造就,其所造就者为粗制滥造之专家乎,抑为比较周见洽闻、本末兼赅、博而能约之通士乎?胥于此种改革卜之矣。大学亦所以新民,吾侪于新民之义诚欲做进一步之体认与实践,欲使大学出身之人,不藉新民之名,而作扰民之实,亦胥以此种改革为入手之方。
然大学之新民之效,初不待大学生之学成与参加事业而始见也。学府之机构,自身亦正复有其新民之功用,就其所在地言之,大学俨然为一方教化之重镇,而就其声教所暨者言之,则充其极可以为国家文化之中心,可以为国际思潮交流与朝宗之汇点(近人有译英文Focus一字为汇点者,兹从之)。即就西洋大学发展之初期而论,十四世纪末年与十五世纪初年,欧洲中古文化史有三大运动焉,而此三大运动者均自大学发之。一为东西两教皇之争,其终于平息而教权复归于一者,法之巴黎大学领导之功也;二为魏克文夫(Wyclif)之宗教思想革新运动,孕育而拥护之者英之牛津大学也;三为郝斯(John Hus)之宗教改革运动,郝氏与惠氏之运动均为十六世纪初年马丁·路得宗教改革之先声,而孕育与拥护之者,布希米亚(战前为捷克地)之蒲拉赫(Praɡue)大学也。大学机构自身正复有其新民之效,此殆最为彰明较著之若干例证。
间尝思之,大学机构之所以生新民之效者,盖又不出二途。一曰为社会之倡导与表率,其在平时,表率之力为多,及处非常,则倡导之功为大。上文所举之例证,盖属于倡导一方面者也。二曰新文化因素之孕育涵养与简练揣摩。而此二途者又各有其凭藉。表率之效之凭藉为师生之人格与其言行举止。此为最显而易见者。一地之有一大学,犹一校之有教师也,学生以教师为表率,地方则以学府为表率,古人谓一乡有一善士,则一乡化之,况学府者应为四方善士之一大总汇乎?设一校之师生率为文质彬彬之人,其出而与社会周旋也,路之人亦得指而目之曰,“是某校教师也,是某校生徒也”,而其所由指认之事物为语默进退之间所自然流露之一种风度,则始而为学校环境以内少数人之所独有者,终将为一地方所共有,而成为一种风气;教化云者,教在学校环境以内,而化则达于学校环境以外,然则学校新民之效,固不待学生出校而始见也明矣。
新文化因素之孕育所凭藉者又为何物?师生之德行才智,图书实验,大学之设备,可无论矣。所不可不论者为自由探讨之风气。宋儒安定胡先生有曰,“艮言思不出其位,正以戒在位者也,若夫学者,则无所不思,无所不言,以其无责,可以行其志也;若云思不出其位,是自弃于浅陋之学也”。此语最当。所谓无所不思,无所不言,以今语释之,即学术自由(Academic Freedom)而已矣。今人颇有以自由主义为诟病者,是未察自由主义之真谛者也。夫自由主义(Liberalism)与荡放主义(Libertinism)不同,自由主义与个人主义,或乐利的个人主义,亦截然不为一事。假自由之名,而行荡放之实者,斯病矣。大学致力于知、情、志之陶冶者也,以言知,则有博约之原则在,以言情,则有裁节之原则在,以言志,则有持养之原则在,秉此三者而求其所谓“无所不思,无所不言”,则荡放之弊又安从而乘之?此犹仅就学者一身内在之制裁而言之耳,若自新民之需要言之,则学术自由之重要,更有不言而自明者在。新民之大业,非旦夕可期也,既非旦夕可期,则与此种事业最有关系之大学教育,与从事于此种教育之人,其所以自处之地位,势不能不超越几分现实,其注意之所集中,势不能为一时一地之所限止,其所期望之成就,势不能为若干可以计日而待之近功。职是之故,其“无所不思”之中,必有一部分为不合时宜之思,其“无所不言”之中,亦必有一部分为不合时宜之言;亦正惟其所思所言,不尽合时宜,乃或不合于将来,而新文化之因素胥于是生,进步之机缘,胥于是启,而新民之大业,亦胥于是奠其基矣。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至善之界说难言也,姑舍而不论。然明明德与新民二大目的固不难了解而实行者。然洵如上文所论,则今日之大学教育,于明明德一方面,了解犹颇有未尽,践履犹颇有不力者,而不尽不力者,要有三端,于新民一方面亦然,其不尽力者要有二端。不尽者尽之,不力者力之,是今日大学教育之要图也,是“大学一解”之所为作也。
194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