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的讲解
一
菩萨蛮李白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梯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考证
此词相传李白作。南宋黄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及时代不明之《尊前集》皆载之,其后各家词选多录以冠首,推为千古绝唱。至近人则颇有疑之者。据唐人苏鹗《杜阳杂编》等书,《菩萨蛮》词调实始于唐宣宗时,太白安能前作?惟此说亦有难点,缘崔令钦之《教坊记》已载有《菩萨蛮》曲名,令钦可信为唐玄、肃间人也。
考此词之来历,北宋释文莹之《湘山野录》云:“‘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梯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此词不知何人写在鼎州沧水驿楼,复不知何人所撰,魏道辅泰见而爱之,后至长沙得古集于子宣内翰家,乃知李白所作。”(以上据《学津讨源》本。《词林纪事》引《湘山野录》,“古集”作“古风集”)。倘文莹所记可信,则北宋士大夫于此词初不熟悉,决非自来传诵人口者,魏泰见此于鼎州(今湖南常德)沧水驿楼,其事当在熙宁、元丰间(约一〇七〇),后至长沙曾布处得见藏书,遂谓李白所作。所谓《古风集》者,李白诗集在北宋时尚无定本,各家所藏不一,有白古风数十篇冠于首,或即以此泛指李白诗集而言(如葛立方《韵语阳秋》云“李太白古风雨卷,近七十篇”云云),或者此“古集”或“古风集”乃如《遏云》《花间》之类,是一种早期之词集,或者此“古集”泛指古人选集而言,不定说诗集或词集,今皆不可知矣。
李白抗志复古,所作多古乐府之体制,律绝近体已少,更非措意当世词曲者。即后世所传《清平调》三章,出于晚唐人之小说,靡弱不类,识者当能辨之。惟其身后诗篇散佚者多,北宋士大夫多方搜集,不遑考信。若通行小曲归之于李白者亦往往有之。初时疑信参半,尚在集外,其后阑入集中。沈括《梦溪笔谈》云:“小曲有‘咸阳沽酒宝钗空’之句,云是李白所制,然李白集中有《清平乐词》四首,独欠是诗,而《花间集》所载‘咸阳沽酒宝钗空’乃云张泌所为,莫知孰是。”沈括与文莹、魏泰皆同时,彼所见李白集尚仅有《清平乐词》四首。此必因小说载李白曾为《清平调》三章,好事者遂更以《清平乐词》四首归之。其后又有“咸阳沽酒”“平林漠漠”“秦娥梦断”等类,均托名李白矣。至开元、天宝时是否已有《菩萨蛮》调,此事难说。观崔令钦之《教坊记》所载小曲之名多至三百余,中晚唐人所作词调,几已应有尽有,吾人于此,亦不能无疑。《教坊记》者乃杂记此音乐机关之掌故之书,本非如何一私家专心之撰述,自可随时增编者。崔令钦之为唐玄宗、肃宗间人,固属不诬,惟此书难保无别人增补其材料也。故其所记曲名,甚难遽信为皆开元、天宝以前所有。
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疑相传之《菩萨蛮》《忆秦娥》两词皆晚唐人作嫁名太白者,颇有见地。此词之为晚唐抑北宋人作,所不可知,惟词之近于原始者,内容往往与调名相应。《菩萨蛮》本是舞曲,《宋史》《乐志》有菩萨蛮队舞,衣绯生色窄砌衣,冠卷云冠,或即沿唐之旧。《杜阳杂编》谓“危髻金冠,璎珞被体”,或亦指当时舞者之妆束而言。温飞卿词所写是闺情,而多言妆束,入之舞曲中,尚为近合。若此词之阔大高远,非“南朝之宫体”“北里之倡风”(此两句为《花间集序》中语,实道破词之来历,晚唐、五代词几全部在此范围之内),不能代表早期的《菩萨蛮》也。至胡应麟谓词集有《草堂集》,而太白诗集亦名《草堂集》,因此致误,此说亦非。词集有称为《草堂诗余》者乃南宋人所编,而此词之传为李白,则北宋已然。北宋士大夫确曾有意以数首词曲嫁名于李白,非出于诗词集名称之偶同而混乱也。
凡乐府古诗中用“君”字通常指女子之对方,即是男人。如古诗:“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无复道,努力加餐饭。”这首诗托为女子口气,是主观的抒情诗。“行行重行行”说的是男人远行,但这是一支歌曲的开头,提了那么一句,犹之此首飞卿词中之“玉楼明月长相忆”,难以安上一个主词。下面“与君生别离”起,方才可以安上主词“我”,这里“我”乃是女子,“君”指对方。抒情诗并不真是对话,那个君不在对面,这首诗是男人出门已久,“相去日已远”“岁月忽已晚”,女子一人在家感叹地自言自语。“游子不顾返”的“游子”与“思君令人老”的“君”是一人。君字的意味在第二人称与第三人称之间。“思君”译作“想念你”也可以,“想念他”也可以,不过把前后两个“君”字译作“你”,似乎活泼一点。再如:“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此诗是一女子已订婚,男人好久没有来娶她,自己感伤的话。“君”指未婚夫而言,亦不在面前。意味亦在“你”“他”之间,以译作“你”字为活泼。“贱妾”等于第一人称。
古诗:“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此处之“君”亦为女子所结想的对方,“你”亦可,“他”亦可,“他”字的意味多些,全诗是一个女子的自言自语。曹植《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客子妻。君行踰十年,孤妾常独凄。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此诗是客观的观点传述了一个女子的抒情的话。“明月照高楼”起至“言是客子妻”是叙述语,“君行踰十年”起到结尾是抒情语,这些抒情语,可以放在引号中作为直接传述语。若说这些话是女子对着借问的人说的,那么君字既然指男人,而又是对旁人诉说,岂不是第三人称的“他”吗?事实上并没有那个借问的人,那是个虚拟,因此下面一段话是高楼上的女子一人独叹,所以“君”字乃是此女子默语中的对方,所以也是“你”。
根据上述的研究,古诗乐府中之“君”指男人,指女子所结想的对方。此字原是一个实在的名词,由国君、君侯、主人等等的意义转变而为男子的尊称,再由男子的尊称转变而为人称代名词的性质。在这种自言自语的歌曲中,其意味在第二人称、第三人称之间。古诗观点清楚,即何者是旁人的话,何者是女子一人自说,结构分明。温飞卿的《菩萨蛮》观点不清楚,这些《菩萨蛮》中有描绘一个美人的话,也有女子自己抒情的话,而这些女子自己抒情的话又是夹在那些描绘语中间的,像是作者体贴女子的心境,代她说出。好比小说作家,写了一个女子,又加以心理描写,或者加入些自言自语的句子,不是真正的对话,论理说一个人的心境以及自言自语,别人何从知道,小说家等于上帝一样无所不知,诗词作家也是如此。飞卿只知道体贴女子,并没有懂得现代文法,也不懂西洋诗及白话诗,所以作法有点特别。要之,“送君闻马嘶”之“君”,即是古诗乐府里的“君”,指一男人。也就是当晓月胧明、柳丝袅娜的一个春天早晨里步出玉楼与美人相别的那个人。你要说是“你”呢,那么整首词成为一个女子的自言自语,所以是主观的观点,是主观的抒情诗,你要说送一个男人呢,那么也可以说是叙述语,描写语,是客观的观点。这些地方飞卿都弄不清楚,他也不要弄清楚,恐怕弄清楚了也写不出《菩萨蛮》了。
最公平的话,就是君是男人,其意味在第二人称、第三人称之间。“送君闻马嘶”者犹“送郎闻马嘶”也。近代歌曲中之“郎”字,亦不知是“你”是“他”,有时是“你”,有时是“他”,有时在“你”和“他”之间。
凡读词曲,觉脉络不清,谁说的话也看不清楚,实因古人未有现代文法之训练,文言本无主词,因此观点不定,一齐是作者体贴人情处,想象人情处,其描写、叙述、抒情三者混成模糊之一片也。
下片言送客归来。“画罗金翡翠”言幔帐之属。金翡翠,兴而比也,触起离绪。烛泪满盘,犹忆长夜惜别之景象,而窗外鸟啼花落,一霎痴迷,前情如梦。举绿窗以见窗中乏佳人,思忆亦曰梦。往日情事至人去而断,仅有断片的回忆,故曰残梦。“迷”字写痴迷的神情,人既远去,思随之远,梦远天涯,迷不知踪迹矣。
第七首
此章写别后忆人。“凤凰”句竟不易知其所指。或是香炉之作凤凰形者,李后主词“炉香闲袅凤凰儿”,“金缕”指凤凰毛羽,犹前章之“翠翘金缕双 ”也,或指香烟之丝缕。或云,“金缕”指绣衣,凤凰,衣上所绣,郑谷《长门怨》:“闲把罗衣泣凤凰,先朝曾教舞霓裳。”不知孰是。
“牡丹”句接得疏远,参看《忆秦娥》讲解中趁韵之法。歌谣之发句及次句有此等但以韵脚为关联之句法。另说,“牡丹”非真实之牡丹花,亦衣上所绣,“微雨”是啼痕。
“意信”《强邨丛书》本作“音信”,是。《四印斋》本误,当据改。燕以春社日来,秋社日去。曰“双燕回”,见人之幽独,比也。
第八首
此章写春光将尽、寂寞香闺之情事。飞卿《酒泉子》:“背兰 ”,《更漏子》:“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顾忧《甘州子》:“山枕上,灯背脸波横”,尹鹗《临江仙》:“红烛半条残焰短,依稀暗背银屏”,毛熙震《菩萨蛮》:“小窗灯影背”,顾忧《木兰花》:“背帐犹残红蜡烛”,皆言灯烛之背,是唐时俗语。临睡时灯烛未熄,移向屏帐之背,故曰背。或唐时之灯,有特殊装置,睡时不使太明,可以扭转,故曰背,今不可晓。
翠钿即花钿,唐代女子点于眉心。“金压脸”疑即金靥子,点于两颊者,孙光宪《浣溪沙》:“腻粉半粘金靥子”是也。“泪阑干”谓泪痕满面横斜也。
第九首
或谓温庭筠之《菩萨蛮》为宫词者,此论非也,辨已见前。通常所谓宫词如王建宫词、花蕊夫人宫词之类,指记叙宫闱中琐事,描写宫中美人之生活者。至飞卿所写乃倡楼之女,荡子之妻,历来乐府中通用之题材,有关于女性而已,不涉宫闱中事,故不能称之为宫词。此处“满宫明月梨花白”句,稍起疑问,前已言之,古者宫室通称,不必指帝王所居,而梵宇道观亦均可称宫,飞卿另有《舞衣曲》,其结句云“满楼明月梨花白”,与此仅差一字,今云“满宫”,是文人变换辞藻,不可拘泥。此章如咏宫中美人,则不应有“故人万里关山隔”之句,岂必如刘无双王仙客之故事乎,此不可通者也。
顷细思其事,更进一解。盖飞卿所制实为教坊及北里之歌曲。教坊中之妓女常应节令入宫歌舞。崔令钦《教坊记》云:“妓女入宜春院谓之内人,亦曰前头人,常在上前。”此处所说妓女,系指教坊中一般妓女,其入宜春院者谓之内人,指教坊妓女之甄选入居宫苑中者。惟此类妓女数额有限,其余多数妓女则留居左右两教坊,可通称为教坊中人,或两院人,遇宫中宴庆或月令承应亦征入宫中歌舞。《教坊记》云:“进点戏日,内伎出舞,教坊人惟得舞《伊州》《五天重来》,不离此两曲,余尽让内人也。”又云:“内妓歌则黄幡绰赞扬之,两院人歌则幡绰辄訾诟之。”知教坊人或两院人与内妓或内人有别,惟同为歌舞之伎,又幼时同在教坊学习歌舞则一也。今飞卿此章所写之妓,其已入宜春院中为内妓,或仅为教坊两院中人,所不可知,要之均可有入宫歌舞之事,如此则所谓“满宫”者或实指宫苑而言。
首句托物起兴。见梨花而忽忆故人者,“梨”字借作离别之“离”,乐府中之谐音双关语也。夫明月之下,若梅若杏,若桃若李,芳菲满园,何必独言梨花,此词人之剪裁,从梨花而触起离绪,乃由语言之本身引起联想也。故人者即旧情人,教坊姊妹自有婚配,亦可有情人,如《教坊记》所载,“裴承恩妹大娘善歌,兄以配竿木侯氏,又与长入赵解愁私通”之类,不一而足,与其他宫中之美人不同。
“金雁”从“关山”带出,雁而曰金,岂非秋之季候于五行属金,谓金雁者犹言秋雁乎?曰,梨花非秋令之物,不应作如此解。或云,金雁即舞衣上所绣,犹之第一章之“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金雁一双飞”言舞袖之翩翻,亦犹郑德辉咏舞之曲“鹧鸪飞起春罗袖”也。此可备一说。另解,金雁者言筝上所设之柱,筝柱成雁行之形,故曰雁柱,亦有称金雁者,温飞卿咏弹筝人诗云:“钿蝉金雁今零落,一曲《伊州》泪万行。”与此词意略同。以此解为最胜。崔氏《教坊记》有云:“平人女以容色选入内者,教习琵琶、三弦、箜篌、筝等者谓 弹家。”又云:“开元十一年初制《圣寿乐》,令诸女衣五方色衣以歌舞之,宜春院女教一日便堪上场,惟弹家弥月不成,至戏日,上令宜春院人为首尾,弹家在行间,令学其举手也。”今飞卿此词所写,殆 弹家之弹筝者也。
此章上下两片,随意捏合,无甚关联。“小园芳草绿”之“小园”,与“满宫明月梨花白”之“满宫”是否为一地,抑两地,不可究诘。由小园芳草之绿,忆及南国越溪之家,意亦疏远,参看《忆秦娥》讲解中所论以韵脚为关联之句法。“家住越溪曲”暗用西施典故,用一历世相传美人之典故,见此妓容貌端丽,亦为一美女子。“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是敷衍陈套语。“君”字已见前解,为女子所想念之对方,亦即上片中之“故人”也。
第十首
宝函者,奁具,盛镜、钗、耳环、脂粉之盒,嵌宝为饰。钿雀,钗也,镂金以为各样花式曰钿,钿雀是金钗,上有鸟雀之形以为饰。 ,鸳鸯之属。上言钿雀,下言金 ,实只一物,盖“钿雀”但说金钗之上有鸟饰者,至“金 ”方特说此鸟饰之为一对鸳鸯也。首句“宝函钿雀金 ”,托物起兴。 ,兴而比也。下接“沉香阁上吴山碧”,意甚疏远,亦韵的传递作用。以词意言之,则首句言女子所用之奁具及钗饰,次句写女子所居之楼及楼外之景。《天宝遗事》:“杨国忠尝用沉香为阁,檀香为栏槛,以麝香乳香筛土和为泥饰阁壁,每于春时木芍药盛开之际,聚宾于此阁上赏花焉。禁中沉香之阁,殆不侔此壮丽也。”小说所载如此,知唐明皇时宫中及杨国忠宅皆有沉香之阁。今温飞卿词中所云,乃文人之夸饰,不过言楼居之精美,非其有沉香之阁矣。“吴山碧”是楼外所见之景,吴地诸山,概可称为吴山。此词上片言“吴山碧”,下片言“芳草江南岸”,假定此词之背景在吴地。只要一首词中所设之地点不互相冲突,是可以单立者,但并不能据此以谓其余十三首所写皆吴地之女子,亦不可因其余所写背景或在长安遂嫌此首之不相称也。飞卿在长安时好游北里,其后至扬州,又多作冶游,见《旧唐言》本传。至此十数章《菩萨蛮》则泛泛为教坊及北里中人制歌曲,非特为某妓而作。另说,吴山指屏风,飞卿《春日》诗:“一双青琐燕,千万绿杨丝。屏上吴山远,楼中朔管悲。”
“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写景如画。句法开宕,与“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绝类,皆晚唐诗之格调也。
上片言楼内楼外,下片接说人事。言画楼以见楼中之人,此女子凭楼盼远,但见江南芳草萋萋,兴起王孙不归之感叹,故曰“音信断”。单说“画楼音信断”可有两义,一意是说画楼中人久无音信到来,是男子想念女子的话,一意是说远人的音信久不到画楼,是女子想念男人的话,今此词中所说是后面一层意思。鸾镜亦宝函中之物,镜背有鸾凤之花纹,故曰鸾镜。此句远承第一句,脉络可寻,知此女子晨起理妆,对镜簪花插钗而忆念远人。诗词不照散文的层次说,因诗词的语言要顾到语言本身的衔接,不照意义的承接也。枝、知同音双关语,例见《诗经》及《说苑》《越人歌》,飞卿于此《菩萨蛮》中两用之,音甚高妙,已见前“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句之笺释。飞卿熟悉民歌中之用语,乐府之意味特见浓厚,《白雨斋词语》特称赏此两句,谓含有深意,初不知深意之究竟何在,盖陈氏但从直觉体味,尚未抉发语言中之秘奥耳。
第十一首
《菩萨蛮》律用仄平平仄起者为工,此章用平平仄仄起,稍疏。一霎,当时俗语,冯延巳《蝶恋花》云:“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词是唐五代之俗曲,此诗较能容纳当时之俗语,且以运用若干俗语为流动也。“清明雨”三字成为一个辞藻,在诗人的语言中,除了“小雨、大雨、暴雨”之外,尚有一种雨,名曰“清明雨”。到底如何是“清明雨”,读者自能想象,盖当寒食清明之际,春光明媚之时,一阵小雨,密密蒙蒙,收去十丈软尘,换来一片新鲜的空气,然而柳絮沾泥,落红成阵,使人感着春光将老,引起伤春的情绪,这“清明雨”三字就可以带来这些个想象。
匀,匀拭。“匀睡脸”,谓午后小睡,睡起脂粉模糊,又加匀拭。张泌《江城子》:“睡觉起来匀面了,无个事,没心情。”牛峤《菩萨蛮》:“愁匀红粉泪,眉剪春山翠。”牛希济《酒泉子》:“梦中说尽相思事,纤手匀双泪,去年书,今日意,断人肠。”
第十二首
此章脉络分明,写美人春夜独睡情事,自午夜至天明。韦庄诗:“午夜清歌月满楼”,“午夜”犹言子夜,夜中半也。皓月中天是半夜庭除之景。“重帘悄悄”言院落之幽深。重帘深处即是卧室。麝烟,焚麝香之烟缕。薄妆者与浓妆相对,谓浓妆既卸,犹稍留梳裹,脂粉匀面。古代妇人浓妆高髻,梳裹不易,睡时稍留薄妆,支枕以睡,使髻发不致散乱。
流光如水,一年又是春残,静夜独卧,不禁追思往事,自惜当年青春美好,匆匆度过,有不堪回忆者。“花落月明残”,赋而比也。花落月残是庭中之景,此人既独卧重帘之内,何由见此,此句亦只虚写,取其比兴之义,以喻往事难回,旧欢已坠,起美人迟暮之伤感。言锦衾见衾中之人,一夜转侧,难以入睡,骤觉晓寒之重。“知”字有力。以仄平平仄平结句,《菩萨蛮》之正格,此第三字宜用平声字,不同于五律中之句法也。
第十三首
夜合者,一名合欢,亦曰合昏。木似梧桐,枝甚柔弱,叶似皂荚槐等,极细而繁密,互相交结,每一风来,辄自相解,了不相牵缀。其叶至暮而合,故曰夜合。五月花发,红白色,瓣上茗丝茸然。俗呼绒树,一名马缨花。此言“雨晴夜合玲珑日,万枝香袅红丝拂”,则是五月盛夏景象。萱草,即萱花,一名宜男,一名忘忧花,草本,五月抽茎开花,有红黄紫三色,六出四垂,朝开暮蔫,至秋深乃尽。《诗·卫风》:“焉得谖草,言树之背。” 草谓即萱草,背,北堂,妇人所居。此词首言夜合,继言萱草者,嵇康《养生论》云:“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昔人往往以此两种植物联举,举其一联想其二,又此两种花木皆于五月盛开也。夜合花与萱花,皆日中盛开者,一本作玲珑月,涉下章而误,非是。
词人言夜合,言萱草,皆托物起兴,闺怨之辞也。杜甫《佳人诗》:“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诗经·伯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两处皆叙妇人离索之感。“闲梦忆金堂”句,颇为费解,俞平伯《读词偶得》中有云:“吾友更曰:飞卿《菩萨蛮》中只‘闲梦忆金堂,满庭萱草长’,是记梦境。”平伯之友都不信张惠言之说,一一驳倒张氏之所谓梦境者,但留此些微余根未薙。余谓“闲梦忆金堂,满庭萱草长”亦非梦境也。何以言之?萱草与夜合同为阶除间物,五月盛开,岂可分别作一是实境,一是梦境乎?“金堂”者即妇人所居,亦即《诗经》北堂之意,词人夸饰之言。美人之楼居则以“玉楼、香阁”等辞藻称之,今夜合萱草等皆堂庭阶砌间物,故用“金堂”一个词藻。要之“玉楼、金堂”等皆举居处以言人,中国诗词避免人物之称谓,往往但举居处服饰而言,前已详论之矣。故“闲梦忆金堂”者,即金堂中人有所闲忆,亦即美人有所想念之意。此女子见夜合萱草之盛开,不能忘忧蠲忿,反起离索之感,忆者忆念远人,梦者神思飞越,非真烈日炎炎,作南柯之一梦也。闲思闲想,无情无绪,亦可称梦,亦可称忆。金堂是闲梦之地,在文法上为位置格(locativecase),非闲梦之对象,此句因押韵之故,作倒装句法,意谓人在金堂中闲梦,非梦到一金堂也。而夜合之玲珑与满庭之萱草,皆此金堂中所有之实物。 ,下垂貌,李长吉《春坊正字剑子歌》:“挼丝团金悬 。”眉黛句得疏远,亦递韵之法。“春水渡溪桥,凭阑魂欲销”情词俱美,惟究与上文作如何之关联乎?勉强说来,则“春水”从上句“远山绿”三字中逗出,但远山是比喻,从虚忽度到实,其犹“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之从实忽度到虚之一样奇绝乎?此皆可以联想作用解释之。但上片言盛夏之景,此处忽曰春水溪桥,究嫌抵触。飞卿《菩萨蛮》于七八两句结句有极工妙不可移易者,如“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之类,有敷衍陈套语如“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时节欲黄昏,无憀独倚门”之类。亦有语句虽工,但类似游离的句子,入此首固可,入另首亦无不可者,如“人远泪阑干,燕飞春又残”“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销”之类是也。
第十四首
俞平伯云:“隐当读如隐几而卧之隐。”“绿檀金凤凰”即承上山枕而言。檀木所制,绿漆,凤凰花纹。“故国吴宫远”用西施之典故,不必指实,犹上章之“家住越溪曲”也。“春恨正关情”较前章之“春梦正关情”仅换一字,此十数章本非接连叙一人一事,故亦不妨重复。前章言晨起,故曰春梦,此章尚未入睡,故云春恨。春恨者,春闺遥怨也。画楼残点,天将明矣,见其心事翻腾,一夜未睡,故乡既远,彼人又遥,身世萍漂,一无着落,不胜凄凉之感。飞卿特以此章作结,不但画楼残点,结语悠远,而且自首章言晨起理妆,中间多少时日风物之美,欢笑离别之情,直至末章写夜深入睡,是由动而返静也。
后记
《菩萨蛮》为唐代教坊及北里之小曲,飞卿逐弦管之音,为此恻艳之词,是以文词施贴于音律者,今唐宋词曲之音奏久亡,惟有平仄律可以考见,则据飞卿之词,除少数之例外,《菩萨蛮》之律应为如下之方式。
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
其五七言之句法,较之五七言律诗中之平仄律稍有不同。韦庄以下所作之《菩萨蛮》则较飞卿之律又有出入矣。
飞卿制曲,其题材取历世相传乐府中通用之题材,远继古诗“青青河畔草”之篇,近取南朝《子夜》《懊侬》之歌,词中之主人则为倡楼之女,荡子之妻,亦有可指为教坊之伎者,或教坊之伎入宫为内人者。要之题材空泛,不能特指为宫词。十数章亦非一妓一人之事。
以观点而论,则描绘女子之语句,与女子自己抒情之口吻,夹杂调融而出,在客观描写与主观抒情之间,此种写法,确然不合逻辑,但词曲往往如此,因制词者是文人,而歌唱者是女子,且不但歌唱,又往往带舞蹈,若现身说法者然。中国之艺术,有共同之特点,如山水画之不讲透视,词曲之不论观点,皆不合科学方法,而为写意派之作风。如飞卿词之迷离恍惝,读者觉其难解,张惠言辈遂以“梦境”两字了之。要之词曲比诗又不同,皆因与音乐歌舞相拍合之故,其一则描写、叙事、抒情三者融成一片,故而难明;其二则语言本身之承接,音律之连锁常重于意义之承接也。
张惠言以《长门赋》比拟之,其失有二,一则题材并非宫怨;二则十四章非通连成一大结构者,前论已辨明之。此十四章如十四扇美女屏风,各有各的姿态。但细按之,此十四章之排列,确有匠心,其中两两相对,譬如十四扇屏风,展成七叠。不特此也,章与章之间,亦有蝉蜕之痕迹。首章言晨起理妆,次章言春日簪花,皆以楼居及服饰为言,此两章自然成对,意境相同,互相补足。三章言相见牡丹时,四章言春日游园,三章有“钗上双蝶舞”之句,四章言“烟草粘飞蝶”,亦相关之两扇屏风也。而二三两章之间有“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与“翠钗金作股,钗上双蝶舞”作为蝉联之过渡。第五章言“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第六章言“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意境相同,而其下即写离别情事,此两章成为一叠。第七章“牡丹一夜经微雨”,第八章“牡丹花谢莺声歇”,亦互相关联者。而六七之间,以“玉楼明月长相忆”与“画楼相望久”、“柳丝袅娜春无力”与“阑外垂丝柳”作为蝉联之过渡也。九章“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曲”,十章“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九章“杨柳色依依”,十章“杨柳又如丝”,此两章互相绾合。十一章“时节欲黄昏,无憀独倚门”,十二章“夜来皓月才当午,重帘悄悄无人语”,亦自然衔接。而十章与十一章之间,一云“驿桥春雨”,一云“一霎清明雨”,亦不无蝉蜕之过渡。第十三章“雨睛夜合玲珑日”,第十四章“珠帘月上玲珑影”,第十三章“眉黛远山绿”,第十四章“两蛾愁黛浅”,此两章自然成对。而第十二与第十三之间则以“重帘悄悄”与“绣帘垂 ”作为蝉蜕。由此言之,则连章之说亦未可厚非,但作者若不经意而出此。其中所叙既非一人一日之事,谓为相连成一整篇即不可,盖歌者歌毕一章,再歌一曲,正如剥茧抽丝,不觉思绪之蝉联不尽耳。如《菩萨蛮》可以作为队舞之曲,则此十四章自适宜于连章歌唱。南朝之《子夜歌》亦连章歌唱者,如今《乐府诗集》所存不免残缺杂乱,惟如首章之“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次章之“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自然成对,两两相合,盖亦出于男女酬唱之民歌。飞卿《菩萨蛮》之两两成对,其渊源甚远,于此可见乐府之传统,读者不可不察焉。
(《国文月刊》28-29-30,33,34,35,36,38期,1944-194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