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乘起信论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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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乘起信论》一书是伪托的,它的理论是似是而非的,我们早就有过考定。因为详细的解释没有发表,直到最近尚有人有不少怀疑。或者以为它的真伪在三十年前日本人就已辩论过,现在说它不可信,也不过依据日人旧说而已。或者认为考据问题与学理关系不大,何必如此认真。现在,先将日本人讨论的经过以及他们的结论略加叙述,然後说明我们的考证完全是另一回事,是牵涉到佛学的根本而不容不辩的。m7A中华典藏网

先说日本人对它辩论的经过:m7A中华典藏网

《起信论》大概出於南北朝的陈代。流行二十年左右,到了隋代就有人对它的译者产生疑问。隋代第一部众经目录《法经录》,即将此论编入「众经疑惑部」,并注明:「人云真谛译,勘真谛录无此论,故入疑。」这是因为当时所见真谛译本的目录中并无此书,故疑惑它是记错了。《法经目录》是隋开皇十四年(公元五九四年)编的。不久到唐初(公元六一八年),吉藏的入室弟子惠均僧正着《四论玄义》,对《起信论》的作者又提出了问题。惠均的书共十卷,其中有两处谈到《起信论》:一处是第五卷,说:「起信是虏鲁人作,借马鸣菩萨名。」另一处是第十卷,说:「起信论一卷人云马鸣菩萨造,北地诸(地)论师云,非马鸣造论,昔日地论师造论藉菩萨名目之,故寻觅翻经论目录中无有也,未知定是否?」(一本诸论之间有「地」字。隋时地论宗分南北,有无「地」字,所指即殊)这两段文字分别见於日人珍海《三论玄疏文义要》卷二、贤宝《宝册钞》卷八及湛睿《起信论决疑钞》所引,但是现存《四论玄义》残本卷五、卷十内都没有,这是值得注意的。m7A中华典藏网

再到晚唐(公元八六〇~九〇六年),新罗(朝鲜)珍嵩作《华严经探玄记私记》,对《起信论》的内容又提出了新的疑难。他说《起信论》是依据《渐刹经》二卷所造,而道宣的经录把《渐刹经》列入伪经,依经所造的论当然是伪论了。现《私记》已佚,此文仅见於《宝册钞》所引。《渐刹经》在经录上也无记载,但日人快道的《起信论义记悬谈》,认为《渐刹经》即《占察经》。m7A中华典藏网

以上几种资料是可以作为考证此书的重要文献,而都存在於日本,故容易引起日人的注意。在日本明治晚年,佛学界流行一种自由研究之风,即不受古人学说的约束,对典籍批评很有兴趣。先有舟桥一哉於一九〇六年着《俱舍哲学》,创说《起信论》为支那撰述。当时并未发生影响,直到一九一九年即大正八年,望月信亨才重新发表《起信论》为中国人撰述的意见。略谓《起信论》根据《决定藏论》、《三无性论》、《转识论》、《显识论》等书而作,并断定其作者为中国的摄论师。作论的目的则在於调和《摄论》与《地论》关於阿赖耶染净之争。所以《起信论》非马鸣所着,也非真谛所译。当时羽溪了谛就反对其说。羽溪认为《起信论》与印度的《奥义书》相通,应出自印人之手。望月随又着文反驳,议论更为具体。结论是:「《起信论》是梁陈之际中国南方论师好事者所作。」他何以说是南方呢?因为他觉得齐梁之间,抄经续出,伪论不少,萧子良一派蟠居南方,累世其业,大有伪作此论之可能。同时村上专精也支持望月之说,不过经他推敲,以为作者是北方的地论家,用之来调和南北二道之争的。另有常盘大定则持反对意见,主张论是印人的撰着,因为论与《楞伽经》一致,《楞伽》既是真经,《起信》也应该是真论。不过论的制作时间不能如原来传说之早,《楞伽经》出於世亲之後,论亦应着於世亲之後。这场辩论当时颇为热闹,其中村上专精发了几次议论即退出论战,最後只剩下两家:主张为中国人作的望月,主张为印度人作的常盘。m7A中华典藏网

望月的论断最後归结为二点:第一,从译文体例上断定不是真谛的译笔,他举出三个例证来证实其说。一是「报身、应身」,真谛翻译三身的後二身,在其他处都作应身、化生,或受用身、变化身,没有象《起信论》中翻作报身、应身的。二是「修多罗说」,真谛译本凡引经处,必出经名或作经说,而《起信论》引经,统称修多罗而不出经名。三是「烦恼碍、智碍」,真谛他处译此为烦恼障、智障都不作「碍」字。第二,《起信论》中引用了《仁王经》、《璎珞经》、《遗教经》的义理(虽无明白的引文,但义理却是从之而来),此等经既属伪经,《起信论》引用它们,即可判为伪论。再查阅翻译文献,如《法经录》、《四论玄义》云云,亦可作为论证,因此,可以完全断定它是伪托。但是究属何人所造呢?望月对他从前认为是摄论师或南方人撰述的主张稍有修改,而认为是梁陈之际北方地论师昙遵口授昙迁笔录而成。m7A中华典藏网

常盘由相反的立场,对望月的议论曾逐条加以辩驳,但望月并无正面答复。这场论战持续两年,到一九二二年即大正十一年,望月汇集他前後的几篇文章印成《起信论之研究》,并在序文里说到常盘几番与他辩论,据他看来,常盘准备不足,不堪一击云云。当时常盘的议论,仅散见於杂志上,未加整理,很少人注意。一场论战就此暂告一段落,并未得出结论。但从表面看来,似乎是望月胜了。m7A中华典藏网

其时我国的梁启超对学术界的新议论最为敏感,他读了望月的书非常高兴,以为《起信论》调和了各家之说,中国有这样的人物能写出这样的书,真了不起。於是他把望月的议论翻译出一部分来,而加以论断。在望月之书仅仅出版一年後,就印出了他的《大乘起信论考证》(一九二四年)。这样,《起信论》为中国人所撰述之说,不独流行於日本,而在中国也哄动一时了。m7A中华典藏网

「真如三昧者,不住见相,不住得相。」m7A中华典藏网

两者都是讲「不住」的。不过拿宋译本来对照,这个地方原本说:m7A中华典藏网

如实处不生妄想。m7A中华典藏网

「处」是「居住」之义,原意是要这三昧住在「如实」(即「真如」)上面的,所以叫它「攀缘如禅」。而魏译翻错了,《起信》也就跟着错解。这里不能强为之解说是相反相成,只可看它是《起信》伪作的一个证据。我们就用这些材料来充实论断,大概也就很够了。m7A中华典藏网

《起信》的「伪」和「似」,除了从本文分析考证以外,还可以用钩稽史实的方法得出其制作原委,再来加以重证明。工於作伪者,自然知道如何湮灭作伪的痕迹,何况事隔一千余年,再有留下来的把柄,也会跟着时间的消失而消失乾净了。现在要说出它制作的原委,谈何容易。但这也不过困难些而已,并非绝对不能。开头就从《起信》本身看出它主要的材料都取给於魏译《楞伽》,它虽然还加了点调味的东西,就是与一法界有关的「一行三昧」。这由梁代曼陀罗仙翻译《文殊般若》才介绍过来的,而其时代,比菩提流支还早。但是,那时南北分疆而治,且时有战争,曼陀的译本流传到北方,大概是较晚的事了。由此,可假定《起信论》着成的最高年限,不能早於流支卒译的一年,即公元五三五年。又在当时学者着书引用《起信》的,应以慧远的《大乘义章》为较早(就比较可信的材料言),那末,《起信》制作的最低年限不能晚於慧远逝世之年,即公元五九二年。在这短短的五十余年间,大江南北,经过几个朝代的改换,又有北周武帝破佛的变故(公元五七四年),都是有利於伪书出现的好环境,《起信论》的制作,就恰恰在这一时期。m7A中华典藏网

再看《起信论》的内容,可说是一种讲止观的教程。它所依据的《楞伽经》,就有当时慧可一系用来建立「楞伽宗」,成为後来禅宗的先河。它所推崇的「一行三昧」,又是後来禅家道信一系用来开辟「东山法门」的。还有所谓「如来藏为身本,真心即摩诃衍」,「如来藏一念不了而有生死」,这些都是《起信论》内看得出的思想,却又是当时一大家慧思禅师凭借来成立「法华三昧」之说,而为天台宗的本源的。从这一些见出《起信》同那时代习禅者极有关系,而可以想像到它制作的背景是怎样。m7A中华典藏网

我们就由此来描写《起信论》制作的原委吧。m7A中华典藏网

中国从罗什以来,才具备有系统的禅法。第一部完整的禅经是《坐禅三昧经》。它里面叙述「五停心」方法是采取七家的说法,而以马鸣为领导,於是流传於北方的就有一派「马鸣禅」。同时觉贤本在北方翻译,被罗什门下排挤到了南方,他传译了《达摩多罗(印度一大禅家)禅经》,於是南方就有了「达摩禅」。这两派传授各自发展,各有偏向:一偏於实在,一偏於幽玄。到了东魏天平年间(公元五三四~五三七年),在魏都(河南邺都)两派才又接触了,这是由於慧可打着达摩嫡传的旗帜去宣传。他带有南方所流行的四卷《楞伽》,还有发挥《楞伽》意义的《达摩论》。但是这些文章都很朴拙,读起来很费解,而他宣传的「一切无相」,也觉得情事无寄托之处。这与当时北方的禅风,尤其是惠稠一系(这是从北方禅原来的底子上,再加以译家勒那、佛陀二人所传)由四念处下手而确有凭借的,刚刚相反。於是引起纠纷:有些「滞文之徒,是非纷举」(见《续高僧传》),就是积极的争执;有些「文学之士,多不齿之」,就是消极的不理。这都因为南方流行的四卷《楞伽》与北方流行的十卷《楞伽》显然不同造成的纠纷。但这还在其次,当时北方禅坛执牛耳的道恒禅师,为着保全地盘,竟贿赂官府把慧可捉将官里去,屠害几死。这样,慧可受到严重的打击,潦倒了多少年,「流离邺卫,卒无荣嗣」。当然也有人随之学,不过是些无名人物,不能替他宣扬而已。可是经过这样一场正面的接触以後,北方禅受了一大刺激,也注意到《楞伽经》,不能不加以一番改变,这就有新的理论在酝酿了。不久,周武灭佛,一度发生了紊乱,人散了,书也毁了。这时有两位不知名的禅师怀抱了成熟的新思想,南至舒州[山*儿]山,把法门传授给道信,而有了「一行三昧」之说(这就是从《楞伽》经过《文殊般若》而後变为《金刚经》禅法的开头)。道信得法之後,宣扬於蕲州的双峰寺,重新宏敞禅风的「东山法门」也出来了。等到法难过去,这种新的禅法又流传於北方,到再传的神秀,便盛极一时了。我们依据这些史实,很容易看出在慧可入邺後,道信得法前,南北禅法有了交流,自然有一种调和的要求,而成功一种新的理论,要是笔之於书,那就是一部新止观教程了。换言之,《起信论》这样的书,就是在这些条件下结构出来,而到法难过去,再在北方露面的。因为它是彻底主张「无念」也就是「离觉」的。「无念」之「念」就是宋译《楞伽》百零八问的第一问「云何净其念」的「念」,魏译把「念」字改作「觉」字。在北方熟习《坐禅三昧经》的人,自会知道「离觉」的法门是马鸣所擅长的,因此,《起信》这样发挥「离觉」的书,当然要请马鸣来署名了。作者托名马鸣,那末,翻译的是谁呢?作者不敢自居,就从略了。恰巧当时从江南传去一大批真谛所译的书,因此有人猜测这也许是真谛所译,後来《法经录》有「人云真谛译」的话,就是这个缘故。m7A中华典藏网

以上是我们从禅家学说理论的发展来描述《起信》制作的原委的,要是推究它那思想的社会根源,也见得出只有那时代才有《起信》那种思想产生。从元魏以来,北朝佛教便紧密地结合着政治,依赖於政治所利用而滋长。寺院有了僧祗户、浮屠户等制度後,完全藉剥削为生,就更巩固了与统治者利害与共的关系,再也不愿稍微变动现状。他们在理论上,尤其是对於「实相」的看法,都不自觉地走向消极保守的一面,将本来的样子看做是美好无缺的。跟着有周武灭法的变故,教徒们热望恢复原状,这种倾向,益加显着。像天台智者经此一回刺激而组织他「性具」的实相观,即其一例。在北方原来即偏於保守的底子上,发展为具体的「返本还原」思想,如《起信论》所表现的那样,是极为自然的。至於以後还会出现了一个「重译」的本子,也可以从上面的线索去了解它究竟是怎麽一回事。m7A中华典藏网

本来道信、弘忍的「东山法门」,和《起信》的思想是一脉相通的,《起信》流行以後,就更将它看作他们的重要典据。敦煌卷子中,新发现弘忍门下的着述有《楞伽师资记》(玄赜系),有《传法宝记》(神秀系),这些书引起经论来,总把《起信》放在第一位。如果从禅观方法去看,就更见得他们的密切相关。依唐代圭峰《禅源诸诠集都序》所评述,当时的禅有三大宗,东山一系属於第一宗,所谓「息妄修心宗」。这一宗的方法是:「背境观心,息灭妄念。念尽即觉,无所不知」。还有一个比喻:「如镜昏尘,须勤拂拭,尘尽明现,无所不照。」这些说法,不够具体,想必当时一定还有口传,不见於记载。不过,拿《起信》来作参考,就已有很明白用功的方法了。旧本《起信》说修止观有一段话:m7A中华典藏网

若修止者,住於静处,端坐正意……亦不得随心外念境界,後以心除心,心若驰散,即当摄来住於正念。m7A中华典藏网

这不就简要的说明了「背境观心」的方法吗?又在从不觉向觉的一段过程里,《起信》更有详细些的说法:m7A中华典藏网

如凡夫人,觉知前念起恶故,能止後念,令其不起,虽复名觉,即是不觉故。如二乘观智初发意菩萨等,觉於念异,念无异相,以舍粗分别执着相故。名相似觉。如法身菩萨等,觉於念住,念无住相,以离分别粗念相故,各随分觉。为菩萨地尽,满足方便,一念相应,觉心初起,心无初相,以远离微细念故,得见心性,心即常住,名究竟觉。……若得无念者,则知心相生住异灭……本来平等,同一觉故。m7A中华典藏网

这样由知道心相的生住异灭而成其无念,不又说明了「息灭妄念」的方法吗?所以《起信》在这些地方和东山的禅门是最密切不过的。但东山禅门下,人才济济,着名的有十师,从神秀、智诜以下,都堪为师表,弘化一方。像神秀即曾被武后从湖北礼请至长安,予以隆重的待遇:「肩舆入朝,万众稽首」。至於智诜、老安等,也同受尊敬。在他们教人的方面,自有各具特点的要求,像《起信》那样叙述明白的书,拿来作为依据,未免太固定,显得不够用了。依常情想,能有机会在《起信》的文字上稍加修改,作为他们异说的张本,岂不更好。巧得很,那时正碰上连年的政变(武韦之变),国家所主持的译场也受了影响,如义净、实叉难陀所译的经论,就有好些散失了。事平以後,才慢慢从各地收集拢来的。在这个当口,於是一大批来历不明的书如《楞严》、《圆觉》等等都出来了。而其中就夹杂一本号称难陀重译的《起信论》。这自然是有所为而为的「重译」。试与旧本一对,果然改动很多,尤其是在说「观心」和「息念」的地方,改得最厉害。它怎样说「观心」呢:m7A中华典藏网

其修止者,住寂静处……前心依境,次舍於境,後念依心,复舍於心,以心驰外境,摄住内心。m7A中华典藏网

旧本上「观心」说得很浑成,这里却整整齐齐分成了三段,用术语讲,就已成功三句了。它又怎样说「息念」呢?m7A中华典藏网

如凡夫人,前念不觉起於烦恼,後念制伏令不更生,此虽名觉,即是不觉。如二乘人及初业菩萨,觉有念无念体相别异,以舍粗分别故,名相似觉。如法身菩萨,觉念无念皆无有相,舍中品分别故,名随分觉。若超过菩萨地究竟道满足,一念相应,觉心初起,始名为觉,……名究竟觉。……若息妄念,即知心相生住异灭皆悉无相,……如是知已,则知始觉不可得,以不异本觉故。m7A中华典藏网

这些话是说由於了解心没有生住异灭相而成其「息念」的,和旧本的「知心生住异灭相才成无念」,恰恰相反。所以旧本分为「觉於念灭」、「觉於念异」、「觉於念住」、「觉於念生」四段,次第很明显,而在这里一齐没有了。旧本还次第地说由不觉而始觉,而合於本觉,此处末段加上「始名为觉」一句,似乎最後到究竟觉才成「始觉」,又含有顿渐不同的看法。用术语讲,新本主张「渐修顿悟」,旧本主张「渐修渐悟」,完全两样。新本《起信》把文句一改,方法上自然有新的面目出来。试问,弘忍门下是否有一种主张需要这样说法来做根据的呢?有的,那就是十师中坐第二把交椅的智诜。智诜宏化四川,同神秀平分天下,称为北秀南诜。他就是主张「渐修顿悟」而以「三句」方法教人的。圭峰在《圆觉经大疏钞》说,智诜的「三句」,第一无忆——不忆外境,第二无念——不念内心,第三无忘——觉常相应。这同新本《起信》所说三层一模一样。并且向来禅师们多是老粗,常有传授而无文记,智诜在弘忍门下,却以能文着名,当时同他往来的还有房琯,更是喜欢舞弄文墨,那部《楞严经》恐怕就是他的大手笔。这样,就很可以推定新本《起信》,是出自智诜一系所改作的。有人也许会想真有新译《起信》,智诜是跟着它来建立自己主张的。这就未免太老实,被古人所欺了。我们看,新本改动旧本用的移花接木手法,简直与旧本从魏译《楞伽》脱胎,如出一辙。就看这两句吧:「觉有念无念体相别异,觉念无念皆无有相」,而旧本呢,却是:「觉念异相,念无异相」,「觉念住相,念无住相」。旧本这两句,照贤首的《义记》解释,应该是觉得念的异相,这个念就不会再走异的路子;觉得念的住相,这个念就不会再住。正确读法,原来每句中有一转折的。新本明明把它读错了,成为觉得念的异相和念的无异相,觉得念的住相和念的无住相,再颠倒变化而成为「觉有念无念体相别异」云云。这样「雨落天留客」式的游戏文字,只有中国方块字凑成的文章里才有的,要是梵本,它的虚字实字用法差不多有一定,很难发生这样的歧解。所以要说它是从不同梵本译出,那是骗人的。而且新本开头的序文说:「然与旧翻,时有出没。盖译者之意,又梵文非一也。」本来不是翻译,说「译者」无异是说作者,文字的出没都是作者以意为之,这不是他预先自画了口供吗?《开元录》把它列在难陀所译十九部里面,却忘了贤首所作的难陀小传,只说译「经」十九部,并没有说译有「论」来,《开元录》的记载出於臆度,不用多辩。说到这里,我们不由得想起作伪这件事,对於禅家实在渊源太深了。一开头,慧可的祖师达摩其人,就有托古的嫌疑。从各方面的记载看,像神会所着《南宗定是非论》,说到禅宗世系,是将达摩看作印度的禅家达摩多罗(依《达摩禅经》说,阿难到达摩是八代),而北宗的《历代法宝记》(神秀门下作),更称他为菩提达摩多罗,把两人看成为一人。大概是九年面壁的缘故吧,达摩的真面目就没有人看清楚过!由於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开端,达摩的书《达摩论》,跟着也伪造出来了(见《楞伽师资记》)。随後三传僧桀,五传弘忍,六传神秀,在传记上都是说「不着文记」的,而世间仍然流传着僧桀的《信心铭》,弘忍的《禅法》,神秀的《五方便门》(敦煌出品),不用说,这些书都是成问题的。至於慧能的《坛经》,问题就更多了。不论传本不一,即同传一本,也改了又改。到中唐时的《宝林传》(智炬作),更是集作伪之大成。它里面充满推背图式的谶语,又凭空捏造出了「流支毒害,神光(慧可)断臂」一类故事。另外,为着争世系,还杜撰一种二十八代传承之说(北魏昙曜撰《付法藏因缘传》,说佛灭後传承二十四代到师子尊者为止,禅宗就接上去,说达摩为二十八代),又引用了改编过的《四十二章经》。所以作伪这件事,成为禅家的家常便饭,也可说是他们的一种传统。那末,《起信论》的这样一番改编,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我们从史实上的这样考证,来辨明《起信》的面目,提出「伪书似说」的判断,大概可以成为定谳,不必再来个什麽冤词的吧!m7A中华典藏网

从以上的考证看,《起信论》的理论已经接触到佛学的根本原理「心净尘染」,但随着魏译《楞伽》的误解,却构成一种似是而非的「真心本觉说」。它认为众生的心原是离开妄念而自有其体的,可称「真心」;这用智慧为本性,有如後人所解「昭昭不昧,了了常知」一般,所以看成本觉。在论中形容这样的「真心」是大智慧光明的,遍照法界的,真实识知的,乃知具足过於恒沙不思议功德的。它说得那样头头是道,就给当时佛家思想以很大的影响。尤其是修为一方面,依着我国学人「先立乎其大者」的传统,当时有许多家都想循着它的途径去把握「真心」作为总源头。要照圭峰《禅源诸诠集都序》所分析,一代禅教的各种学说,几乎都和这样思想有关。最明显的是禅家的「息妄修心宗」、「直显心性宗」,和教下的「显示真性教」,虽然他们主张悟入有渐次和顿超的不同,但都从把握「真心」而入,并且由悟而修以达到恢复原来面目为目标。而依据「真心」的本来具足功德,将修为方法看作是可以取给於己,不待外求。这些都使学人走上反本还源的路子。圭峰对此曾有很显豁的说明:「我等多劫未遇真宗,不解返自原身……今得至教原文,方觉本来是佛。故须行依佛行,心契佛心,返本还源,解除凡习,损之又损,以至无为,自然应用恒沙,名之为佛。」(见《原人论》)可是,这种说法,与印度佛学的主张完全背道而驰。印度的大乘佛学解释到「心净尘染」这一原理时,都用本寂的「实相」做注脚。像龙树说「诸法实相如涅盘」(寂灭之义。见《中论》);无着、世亲又强调「实相」的「自性涅盘」(见《摄大乘论》等)。他们从认识上着眼,以为众生一向来由於迷妄、错误的认识,都得不着「诸法实相」,但这「实相」自存,并不因错误认识而有所改变,所以视为寂然。这又意味着「诸法实相」仍是可以认识到的,认识还是可以改正的。如此说「心性本净」,就只有规范的意义,举出了「可以是」又还「应该是」的标准,并非就「已经是」那样了。所以在无着、世亲的学说里,更详细地解释了清净法有四层:「自性清净」只是「应得」的,「离垢清净」才是「至得」的,还有「所行道清净」和「所缘言教清净」都属於「能得」的。「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佛学的重点放在「能得的清净」上面,由此到达了离垢,才成就「应得的实际清净」。由此,真正的修为方法,应是革新的,而不是返本的。众生之心原没有清净过,如何由不净改变到与规范一致的清净,这要有新式的成分加入,逐渐地改革,最後才面目一新。并不像旧来所说「明镜尘昏,拂拭净尽」就可得之的。中国隋唐的佛学,受了《起信论》似是而非的学说影响,不觉变了质,成为一种消极的保守的见解,并且将宇宙发生的原理,笼统地联系到「真心」上面,而有「如来藏缘起」之说,又加深了唯心的色彩。这些都丧失了佛学的真精神,成为统治者利用的工具。後来义学家更变本加厉,将《起信》思想看成印度佛学最後进展的一阶段,以为马鸣之传,由坚慧等发扬,自成一系,还超越了无着世亲之说。这是虚构历史(坚慧说与无着贯通,原属一系,而误会为两事),抹煞了学说变迁的真相。今天,如果要认识我国过去佛学的实质,判明它的价值,并撇开蔽障去辨别佛学的真面目,都非先了解《起信论》思想的错误不可。我们用考证方法,揭露了《起信论》的伪书、似说,并始终坚持这样的论断,其用意就在於此。m7A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