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乘時代之聲聞學派
第一節 說一切有部
西元前後,佛教進入「大乘佛法」時代,然依「佛法」而演化分裂的部派佛教,雖有興盛或衰落的不同,但還是存在的,還在弘揚發展中,這可從(西元五世紀初)法顯,(七世紀前半)玄奘,(七世紀後半)義淨等的見聞而知道的。部派佛教以寺院(附有塔、像)為中心,僧眾過著團體的生活。經長期的教化,適應不同地區的部派,擁有寺產,或有眾多的淨人,形成了相當穩定的教區。「大乘佛法」興起,無論是悲智的「難行道」,信願的「易行道」,都不可能完全取而代之。由於大乘重於「法」的闡揚,所以大乘的出家者,不能不先在部派的寺院中出家(受戒)。部派佛教的存在,不一定障礙大乘,從現實的大乘佛教來說,等於是大乘出家的先修階段。傳承「佛法」的部派佛教,經中多稱之為聲聞乘(śrāvakayāna);聲聞,是從「多聞聖弟子」,聞佛聲教而來的名詞。由於部分傳統的部派,否定大乘是佛說,大乘者也就反斥「佛法」為小乘(hīnayāna),含有輕蔑、貶抑的意義。「後期大乘」論師,弘揚不共聲聞,「佛法」本來所沒有(或恰好相反)的佛法,在互相論諍中,更多用「小乘」一詞。這是情緒化的對抗名詞,不如稱為聲聞乘的來得好些!
阿育王(Aśoka)時,「佛法」已有三大系;因為向四方傳布,而佛法有更多的部派分化。中印度的弗沙蜜多羅(Puṣyamitra)王,破壞佛教;中印度的佛教,多少受到挫折而衰落些。邊地的佛教,相反的越來越盛,也就分化為十八部,或者還多一些。各部派的興盛地區,以四大部來說:大眾部(Mahāsāṃghika)系在南印度。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a)系在北印度,更遠達印度的西北。犢子部(Vātsīputrīya)系在西、西南印度。分別說部(Vibhajyavādin)中的赤銅鍱部(Tāmraśāṭīya),流行在錫蘭——今名室利楞伽(Śrilaṅkā);化地部(Mahīśāsaka)等本來在西南印度,後來分散了,沒有廣大的教區,所以赤銅鍱部就自稱分別說部,進而以根本上座部(Sthavira)自居。以上是大概的情形,各部派是到處遊化的。特別是北方,長期來受到外族的不斷侵入,民族複雜,所以民眾都採取容忍共存的心態。這一帶的佛法,也是這樣,「聲聞佛法」與「大乘佛法」共住,如烏仗那(Udyāna)為大乘主要教區,而大眾部、化地部、飲光部(Kāśyapīya)、法藏部(Dharmaguptaka)、說一切有部——五部律一致流行。「聲聞佛法」與「大乘佛法」在北方,各各傳宏自宗,大體能互相容忍共存;當然,少數的偏激者,也不能說沒有的。
《大毘婆沙論》中,如所造(色的)觸,無表色,不相應行等,譬喻者都說是沒有實體的。獨立而成為經部譬喻師,過去、未來也是無了。五蘊——蘊是聚義,容易解說為是假有的。十二處——六根、六境,說假部(Prajñaptivādin)說:「十二處非真實」。室利邏多也說:「故處是假,唯界是實」。依經部——上座等說:勝義有的,是剎那的因果諸行;從一一界(能生因)性生起一一法,可說是真實有的。從一一法成為所依(根)、所緣(境)生識來說,都是沒有真實作用的。所以說:「五識(所)依(根、所)緣(境),俱非實有。極微一一不成所依、所緣事故。眾緣和合方成所依、所緣事故」。五根與五(塵)境,都是色法,色的實法是極微。但每一根極微,都沒有為識所依的作用;每一境極微,都不能為識的所緣。要依眾多的極微和合,才能說是識的所依、所緣。這樣,和合而說根說境,都是假有而不是真實的。在認識中,「識是了者,此非勝義」。識的了別作用,沒有自性的了別,要在依根、緣境的和合中顯現出來,所以也不是真實的。這樣,上座等經部師,達到了認識論中,根、境,識都是假施設有的結論。
陳真諦(Paramârtha)所譯的《四諦論》,婆藪跋摩(Vasuvarman)——世冑所造,是一部釋經論,與《成實論》一樣,依四諦次第來說明。《論》上說:「大聖旃延論,言略義深廣;大德佛陀蜜,廣說(毘婆沙)言及義」。略的太略,廣的太廣,所以造這部不略不廣的論釋。迦旃延(Mahākātyāyana)應該是說假部(真諦譯為分別說部)的創立者,《蜫勒》——《藏論》的作者。佛陀蜜(Buddhamitra)是世親同時的前輩。《四諦論》廣引《俱舍論》,是贊同經部義的。主要是重於《藏論》及說假部。《四諦論》是一時見諦說:「我說一時見四諦:一時離(苦),一時除(集),一時得(滅),一時修(道)」。又泛說見道時,「或一心,或十二心,或十五心」。十二心是犢子部(Vātsīputrīya),十五心是有部說。經部說十二處是假,與說假部相同。本論說道是有為的,與說假部的「道不可修,道不可壞」不同。這部論比《俱舍論》遲一些,也有自由取捨,綜合折衷的精神,被稱為「經部異師」。
在經部思想大發展中,世親所造的《俱舍論》,受到眾賢(Saṃghabhadra)《順正理論》的評破,為當時聲聞佛教界的大事,也是印度聲聞佛日的餘輝。世親是健陀羅(Gandhāra)的富樓沙富羅(Puruṣapura)人。這裡,是大月氏王朝的首都,西方系阿毘達磨論學的重鎮。世親從說一切有部出家,曾到迦溼彌羅去,深究《發智》與《大毘婆沙論》,應該是可能而合理的事。世親造《俱舍論》的因緣,有多少不盡不實的傳說,且不去說他。《俱舍論》曾二次譯為漢文:陳真諦的《阿毘達磨俱舍釋論》;唐玄奘的《阿毘達磨俱舍論》。全論分九品;第九〈破我執品〉,體例與前八品不同,實為另一部論書而附在《俱舍論》後的。前八品的組織次第,是繼承《阿毘曇心論》,《阿毘曇雜心論》而來的。《雜心論》的末後四品,不免雜亂而沒有組識,《俱舍論》作了重要的修正。在分品上,改〈行品〉為〈根品〉;在〈業品〉以前,增立〈世間品〉,為煩惱與業的果報——器世間及有情世間的五趣、四生、四有等。《雜心論》的後四品——〈契經品〉等,一律刪除,重要的教義,分編在有關的八品中。這樣,〈界品〉、〈根品〉,明法的體用(也就是「自相」、「共相」、「攝」、「相應」、「因緣果報」、「成就不成就」等)。〈世間品〉、〈業品〉、〈隨眠品〉——三品,明世間的雜染因果。〈賢聖品〉、〈智品〉、〈定品〉——三品,明出世間的清淨因果。組識完善,在一切阿毘達磨論中,可稱第一!偈頌方面,《雜心論》的五九六偈,被簡練為三百餘偈,又增補共為六〇〇偈。《阿毘達磨大毘婆沙》的論義,可說概括無餘。《俱舍論》是依說一切有部的阿毘達磨而造的;世親雖不滿毘婆沙師義,卻是廣泛而深入研究過的,大概受到當時經部思想的影響,所以在論偈中,加上「傳說」、「自許」等字樣,表示傳說是這樣說的;毘婆沙師自以為是這樣的。不同意有部的思想,在長行解說中,才充分表達出來。《俱舍論》偈,組識精嚴,確是有部的阿毘達磨論書,所以嚴厲評斥《俱舍論》的眾賢,在表示有部毘婆沙師正義的《顯宗論》,除了刪去「傳」、「許」等字樣,修正幾個偈頌,一切都依世親的《俱舍論》偈而作解說。可見《俱舍論》偈的組織完善,攝義精審,對有部的阿毘達磨法義,容易充分明了;世親雖已不是有部論師,對有部還是有貢獻的!
《俱舍論》的立場:一、「非說一切有部,非毘婆沙宗」:有部的根本大義,是「三世實有」、「法性恒住」。《俱舍論》在說三世實有時,以經部過未無實的思想,加以評破,那是不屬說一切有部了。評「依用立(三)世」說:「許法體恒有,而說性非常,性體復無別,此真自在(天)作」,那簡直把三世實有說,看作外道的神學了!有部的無表色,不相應行法,三無為法,都依經部而一一評破。論中每說:「毘婆沙師是我所宗」,這是故弄玄虛,以「假擁護、真反對」的姿態,盡量暴露毘婆沙師的弱點。「毘婆沙師是我所宗」,不過文字技巧而已。如說:「如是二途,皆為善說。所以者何?不違理故,我所宗故」。這是說:經部與有部,都說得好。經部說得好,因為是合理的。有部說得好,因為是我所宗的。這似乎在調和二派,其實表示了:唯有站在宗派的立場,才說有部毘婆沙師是對的。又如在經部與有部的論辯中,只見經部的批評毘婆沙師,從沒有以毘婆沙師義來駁難經部。這一點,《俱舍論》是不公平的!偏袒經部,是毫無疑問的。所以《俱舍論》不屬有部,也決非以毘婆沙師義為所宗的。二、「隨順經部,不屬經部」:在論究過去、未來非實有,及種子、熏習的因果說,《俱舍論》是隨順經部的,但並非一切都是隨順經部的。如經部上座說:「故處是假,唯界是實」。《俱舍論》卻以為十二處是實有的:如說一一極微,那的確是不能為(所)依、為(所)緣而生識的。但眾微積聚,所以能成為所依、所緣,正因為「多(微)積聚中,一一極微有(為依、為緣的)因用故」。這一解說,符合阿毘達磨者的見解。古代的(有部)譬喻者,有「心所非心」、「心所即心」二流,但都是心心所前後次第而起,沒有同時相應的。對於心所法,在經部與有部的論諍中,《俱舍論》採取了審慎的態度,如說:「雖有一類作如是說,然非古昔諸軌範師共施設故,應審思擇」!後來世親著作的大乘論書,都是心與心所同時相應而起的。可見這一問題,世親雖沒有公然支持毘婆沙師,而內心中還是尊重阿毘達磨論義的。說到修證問題,《俱舍論》的〈分別賢聖品〉,幾乎全部採用阿毘達磨論者的定論。修證的方便次第,都是有傳授的,經多少年、多少大德的修驗,才成立說明一條修行的坦道。雖然方便多門,但決不能從少數論師推論得來,所以室利邏多創立八心見道,《成實論》主立「次第滅三心」,都只是有此一說而已。《俱舍論》遵從有部阿毘達磨的修證次第,應該是正確的!這樣,《俱舍論》出入於阿毘達磨與經部之間,成為一折中的學派。
《俱舍論》在處理經部與有部的異義時,有經部的批評,卻沒有毘婆沙師的反駁;還故意說:「毘婆沙師是我所宗」。對當時阿毘達磨毘婆沙師,實在是一項無比的刺激。這就引起了眾賢造《順正理論》來反駁;且擴大論議,對當時的經部師——上座室利邏多等,作廣泛而徹底的評破。依《俱舍論》,能理解有部的全部要義;雖然《經部毘婆沙》沒有傳譯,依《順正理論》,也能充分了解經部思想。後來西藏方面,以「有部見」、「經部見」,代表一切聲聞法門,就是由此而來的。眾賢是(造《入阿毘達磨論》的)悟入(Skandhila)的弟子,是一位精通阿毘達磨毘婆沙義的論師,是毫無疑問的,他在迦溼彌羅造《順正理論》,有與世親來一次面決是非的傳說。據說:世親當時在奢羯羅(Śākala),聽說眾賢要來,就避往中印度;有的說:避往尼泊爾(Nepāla)。大概世親晚年,專弘大乘,是非自有公論,不願為此而多費唇舌吧!玄奘門下,弘傳世親學,所以世親總是對的,反而說眾賢不合毘婆沙義,而稱之為「新薩婆多」(新說一切有)。其實,眾賢所說毘婆沙義,與世親不同的,或是毘婆沙義的(彼此)取捨不同。如「緣闕」與「能礙」,「和合」與「和集」,「作用」與「功能」,「自性受」與「境界受」等,只是依毘婆沙義而說得明確些。《俱舍論》與《順正理論》,有關經部與有部的互相辯難,核心問題,是「有」與「無」的見解不同,是非是難有定論的。《俱舍論》中,有部引了二教、二理,說明三世實有。其中一教是「經說:識二緣生」;一理是「以識起時必有境故」。依「經」說:(六)識的生起,一定有二種緣:所依根與所緣境,如缺了,識就不能生起。依「理」說:心識,一定有所緣——境。合起來說:識起必有所緣境,境是識生起的所緣緣,所以說:「為境生覺,是真有相」。譬喻師早期屬於有部階段,就說:「有緣無智。……若緣幻事、健達縛城,及旋火輪、鹿愛等智,皆緣無境」。到了經部,決定說:「有及非有,二種皆能為境生覺」。經部以幻事、旋火輪等現象,論證這些非實有的——無體的,也是可以生識的。這是以當前所知的境相,虛幻不實,就斷言「無」體也可以生識,近於常識的見解。但在經部中,如徹底的說起來,十二處及識,都是假有而不實的;真實的是十八「界」性的因果相生。以「界」的因果系為勝義實有的,能(緣)所(緣)系是世俗假有的,等於為「唯心無境」說作了準備工作。然在有部毘婆沙師看來,能生覺的「無」,如等於沒有,就違反二緣生識的「經說」。如「無」只是沒有實體,而有境相現前,那還是「有」的。對於「有」,有部真的下了一番研究,《大毘婆沙論》列舉了二種有,三種有,五種有說,五種有是:「一、名有,謂龜毛、兔角、空花鬘等。二、實有,謂一切法各住自性。三、假有,謂瓶、衣、車乘、軍、林、舍等。四、和合有,謂於諸蘊和合,施設補特伽羅。五、相待有,謂此彼岸、長短事等」。《順正理論》總為實有、假有;分別為:「一、實物有,二、緣合有,三、成就有,四、因性有」。有部對當前所知的境相,無論是正確的,錯誤的,疑惑不定的,深一層的推求,從世俗假有到勝義實有,假有是不離實有,也就依實有而可以成為認識的。這些根本問題,由來已久,《成實論》已有廣泛的論辯了。意見不同,顯然由於思想方式的差別;人類的思想方式,是不可能一致的。依佛法來說,凡是不違反佛說,對策發修行更有力些,這就是好的!
譬喻師的脫離有部,反對毘婆沙師,引起聲聞佛教界的廣大回響。如上面所說,鳩摩羅羅陀,訶黎跋摩的《成實論》,室利邏多的《經部毘婆沙》,世親的《俱舍論》,婆藪跋摩的《四諦論》,這些都是聲聞佛法中的綜合學派。在這些綜合學派中,一、如《成實論》引用提婆的《四百觀論》;滅三心而見滅諦,通於大乘空義。世親同意經部所說的:「世尊舉意遍知諸法」;十方「同時定有多佛」,也與大乘聲氣相通。二、與大眾部及印度的分別說系,有重要的差別:如但立涅槃,而大眾及分別說系所立的種種無為,一概不立。大眾及分別說系,說「心性本淨」,而這些綜合學派,都不說「心性本淨」。所以這是上座系的,與說一切有不合,而在某些見解上,仍有共同性。因此,後來西藏以「有部見」、「經部見」,代表聲聞佛法,而不知大眾及分別說系,是有部與經部所不能代表的。同樣的情形,西藏以「中觀見」、「唯識見」代表大乘佛法,而不知如來藏思想別有體系,不是「中觀」、「唯識」所能代表得了的。三、經部譬喻師的思想,影響深遠,但在阿瑜陀一帶,盛極一時的經部,玄奘於西元七世紀去印度,竟沒有見到一所屬於經部的寺院,經部在實際存在的部派中,已經消失了!經部的思想過分自由,上座與弟子邏摩(rāma)間,思想就有些不一致。推定的修證次第,缺乏傳承,也不能引生堅定的信仰。瑜伽行派正在那時代興起,融攝了經部思想,也就轉化為瑜伽大乘了。持經譬喻者,都被稱為菩薩;對北方佛教的廣大影響,是得力於讚頌佛德,廣說譬喻,內勤禪觀,充滿宗教活力的通俗教化。等到脫離有部,為了反對毘婆沙義,轉化為專精義理的思辯者。固有的長處淡化了,而論義又不能堅定自宗,從佛教界迅速消失,也是當然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