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与武士道
如果说禅与日本的武士阶级有关系(不管怎样的关系都可以),人们或许会觉得奇怪。佛教在各国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发展、繁荣,其性质都是慈悲的宗教,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参与过好战的活动,那么,禅为什么成了鼓舞日本武士好斗精神的原动力呢?
原来,在日本,禅从一开始就和武士生活发生了密切的联系。当然,禅从未暗示过他们去从事那种血腥的职业,然而,禅也确实被动地支持了悟入禅境的武士们。
这种支持具有双重意义,分别是道德上和哲学上的:道德上,禅教导人们一旦决定了进路,就勇往直前,绝不回头;哲学上,禅使武士们知晓,生死并无差别。
而这种绝不回头的精神,说到底是来自哲学上的确信,然而禅宗起先是一种意志的宗教,所以,禅和哲学相比,其在道德方面或许更容易激励武士的精神。
从哲学的观点看,禅反对理性而重视直觉,认为直觉才是到达真理彼岸最近的道路。所以,不管是在哲学方面,还是在道德方面,禅对于武士阶级都是非常有魅力的。
武士阶层的精神是比较纯净的,很少沉溺于哲学上的思索,这是他们根本的禀性,这种禀性决定了他们必定会去寻求禅的精神——这可能是禅和武士之间产生密切联系的一个主要原因。
在此期间,斧头意外地飞出了斧柄,把“悟”打死了。无论“悟”具有怎样的读心的智慧,最后对于无心之心,还是没有看透。
仅仅进行技术的训练是不够的,因为仅仅技术娴熟。就只能当徒弟。而在剑术的最后阶段是有秘诀的,但这只给有足够资格成为老师的人。这一在老师之间流传的秘诀,被称为“水月”。
一个著述者曾对此做出过如下说明,而这与作为禅之教义的“无心论”完全相同。
在剑术的各流派中,对于“水中之月到底代表着什么”这一问题,有着各种各样的说明,而总体而言,是要对月亮的映照方法加以理解。
只要是有水的地方,映现出来的月亮都保持着无心的状态。曾经,在广泽池畔(在日本京都),嵯峨天皇吟诵过这样一首和歌:
明月不思留倩影,
碧水亦无心宿月。
广泽池水坦如镜!
人们一定能从此歌中彻悟无心的秘诀,这里所有的一切都顺应大自然,一点也没有人为加工的痕迹。
这水月就像一个月亮映现在几百个川流中,是由于映现月影的水的存在,而不是月光被分成了几百个影子。在不存在映月之水的地方,依然有相同的月光。
进一步说,不管是在小小的水洼里,还是在汪洋大海里,月光都是一样的。以此类推,心灵的神秘就容易理解了。
但是,心是无形的,很难对它的运动加以把握,而月和水都是可以触及的物质,这样的象征算不上完全的真理,只是暗示而已。
——齐樗山子(江户时代的藩士)
(三)
凡·贝鲁门德(Juan Belmonte),是一名西班牙斗牛士,他关于自己技艺的经验之谈被刊载在1937年的《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 Monthly)二月号上。
由于斗牛的技艺与日本的剑术十分相似,他的故事中又有一些饶有趣味的启示,所以在这里引用翻译者的笔记以及贝鲁门德对自己的战斗风格做出的说明,向大家进行介绍。贝鲁门德凭借这种战斗风格成为了一流的斗牛士,赢得了巨大的声誉。
可以说,他在斗牛中达到了泽庵在写给柳生但马守的书函中所述的一种心境。如果这位西班牙斗牛士进行佛教的修炼,一定能够彻悟“不动智”。那位翻译者在笔记中是这样写的:
斗牛不属于体育运动,不能将它拿来做这样的比较。不论各位喜欢不喜欢,承认不承认,斗牛仍属于一种艺术,就和音乐、绘画一样。各位要想正确理解它必须把它当作艺术来看。如同一个精通、理解、爱好音乐的人在聆听由伟大的指挥家指挥的交响乐一般,它那高洁的情感,能深深地触及人们的心灵。
凡·贝鲁门德在叙述他在斗牛比赛的高潮时刻自己的心理状态时是这样写的:
我在自己的对手猛牛刚一出来时就迎了上去,观众在我与牛斗到第三个回合时站了起来,我听到“哇”的一声,原来是他们叫了起来。而我如何了?突然间我将公众、其他的斗牛士和我自己都忘记了,甚至还忘记了作为对手的牛。我开始与牛战斗,如同过去在围地和牧场的夜里,常常独自与牛战斗一样。这种战斗是精确的,就像在黑板上描绘图案一样。
据说,那天挥舞着斗篷和斗牛棒 [29]的我,躲避攻击,使得许多令人惊叹的场面由此形成。对那天下午来观看的人而言,那些场面是一种与斗牛术有关的上天的启示。我对这些毫不知情,我已经失去判断力了,仅仅坚信我应该这样去斗牛。
我没有任何思虑,只相信我正在做的事。到了最后的阶段,此身此魂在“斗”这一纯粹的欢乐之中完全融化,我已无法感知到观众是否存在,但我获得了初步的成功。
在故乡,当我独自与牛相对时,我常常跟它们说话。那天午后,我也和牛说了很长时间。我连续劈刺的波纹不断地被斗牛棒描绘出来,与此同时,我不停地和牛说话。此外,当我不知该怎么做时,就跪在牛角下,把脸向它的鼻尖靠近。
“嘿,小伙子,过来顶我呀!”
我再度站起来,在它的鼻子底下舞动斗牛棒,仿佛是在鼓励它接着冲击一般,继续自言自语。
“小伙子,在这儿呢,加油前进吧!没事!来吧!来吧!……看得见我吗?怎么了,小伙子?累了吗?来吧!来顶我呀!别胆小嘛!来顶我吧!”
我的斗技就要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我在梦中总是能够真切地梦见搏斗,每一条挥舞出来的线都是那么真实可感,就像数学一样,而在梦中我的斗牛经常以悲剧告终。因为牛总是能够在最关键的时刻,准确无误地将我的一只脚绊住,如此不幸的结局揭示的是:我在潜意识里,承认我的本领在最后一击时有侥幸的因素。
即便这样,我还是继续实现着我理想的搏斗,观众的呼喊就像遥远的细语,我身处牛的两角之间,而且也终于如同梦中见到的一样,牛将我绊住了,我的腿受了伤。我几乎没注意到这些,正在忘我的狂喜中陶醉,最后一击到来的时候,牛在我的脚下倒下了。
这里需要加一句,在进入最后的格斗之前,贝鲁门德的心理状态是非常混乱的。他的心被成功欲、竞争心、担心被公开嘲笑、卑怯感等思虑扰乱了。他向人们这样告白:
我深陷绝望状态之中,我想:“自己是斗牛士。”可究竟是在何处得出这种想法的呢?真浑,自满得没边了啊,即便说你有些优点,也仅仅是不用“皮卡得鲁” [30]就侥幸在“诺必达拉斯” [31]中赢过一两次。
然而,他从这种绝望状态中觉醒了。现在他面前的公牛非常狂暴。突然之间,一个从前被忽视的东西觉醒了,从他心灵的深处涌现了出来。
这个东西在他的潜意识中熟睡着,曾多次在他的梦中出现,却从未在白昼出现过。现在,绝望将他逼到了绝处,他兀立在心理的绝壁之顶,将身心舍弃,跳下了那里。结果,“我不顾一切地融入了陶醉的状态中,对‘那种事情’不再注意了”。
实际上,不光是“那种事情”(他已经负伤的事),他什么都注意不到了,唯有“不动智”成了他的引路人。他向这个引路人交付了完全的自己。
佛光国师是镰仓时代有名的禅师,他曾歌曰:
弓折矢已尽,
大难临头时。
无抱懦夫志,
射敌不为迟。
从无弦之弓中射出的无箭之矢,一定能射穿岩石,就像曾发生在远东的历史中的故事一样。
如同禅宗一样,人们认为在所有的艺术种类中,达到所有创造性作品本源的关键就是渡过这样的危机。对于这个问题,我想在其他关于禅的著作中,从宗教哲学,或曰广泛意义上的宗教心理的立场出发,更加专门地进行论述。
(四)
发轫于室町时代的“新阴流”是在日本封建时代大众最为欢迎的剑术流派中的一个。它的创始人上泉伊势守的业绩,于16世纪后半叶开始传播。这个创始人声称,鹿岛之神直接传授了他剑技秘法,之后经过几多发展阶段,秘法越积越多,竟有著好几大卷。现在仍有老师们给予自己得意门生的种种流传下来的古书。
从表面上看不出来书文与剑术有什么关系,里面只是一些富有禅味的语句或如同诗一般的警句。
本派传人会被授予师匠资格的证书,证书上面只有一个圆。人们认为这象征光辉普照,无一丝阴影之镜。其意义当然是比喻前面所引用的泽庵的“不动智”,即佛教哲学中的大圆镜智。
要经常完全地将利己的感情和智力上的策略从剑士的心中祛除,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让“本来的直觉”作为一种至高无上的存在,并使其发挥作用,即必须处于无心状态。
要想成为优秀的剑士,只有刀的使用法等技术上的秘诀未必能行,必须自觉精神锻炼的最后阶段,即到达以“圆空”象征的无心之境。
在“新阴流”所传秘法的目录中,有许多高深的专门术语,和它们混在一起的还有这样一句话——“西江之水”,如果从字面上粗略地看,它和剑技一点联系都没有。这些秘法都是口口相传的,而就这方面而言,我可以算得上是门外汉了,要想知道在实际的剑法上这句特殊的话到底有什么根本意义,靠我的想象是不能达到的,只能凭借一知半解的推测了。
按照我的判断,这句话的出处是禅文学,因此得在禅内取意。很显然,注释者并不了解这句话的真意趣,他对此做出的解释是:指的是将大河之水喝干也在所不辞的勇猛之心。这当然是非常可笑的。这句话是唐代的马祖(786年殁)在回答徒弟庞居士的问题时说的。
庞居士问道:“不以万法为侣者是何人?”
马祖说:“待尔一口吸尽西江之水,即向汝道。”
——《碧岩集》
据说听了马祖的话,庞居士便开悟了。
如果把心思放在这一事件上,对于为什么将“西江之水”一句收入“新阴流”的秘法书中就能够理解了。庞居士的问话和马祖的回答都十分重要。在修行禅的时候,此公案屡屡被引用。
在封建时代,为了达到与剑技相关的绝对无心的境界,理所当然地。便有许多剑士献身于禅的修行。就像已经在其他地方说过的那样,如果在生死搏斗的场合被死的思虑征服,就会严重威胁到最后的结果。
在传授秘法的书中,还有确实反映了禅的精神的有关剑术秘诀的和歌,并且是以诗歌警句的形式出现的。
自由之魂从思想与感情中完全解放出来,
不给虎之爪牙留下插入的余地。
风同样地吹卷万物,
为何谷间的橡树与山中的松树
有不同的音色?
有人觉得打就是打,
然而,打者非打,
斩者非斩。 [32]
无所牵挂之大空
无念无想,
可在那里存在微妙的动者,
向自己的目标走去。
虽可目视,
不可取于手中,
我流派的秘诀
就是那流水中的月亮。
浮于空中的云和雾
几度变幻,
而日月在它们之上,
永远辉映。
战斗虽未开始,
但凯旋早已注定,
在太源无心之境居住,
做一个不思自我的人。
这首和歌与宫本武藏 [33]传授的剑术的秘诀,即“空”的原理相近,这是经过多年修炼才能在此道中达到的心境。
由于在精神锻炼方面有这样的主张,宫本武藏的剑技可以称得上是创造性的。而武藏除了是一个伟大的剑圣外,还是一个优秀的水墨画家。
(五)
高野弘正是《剑术及剑术史》(昭和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由平凡社发行)一书的著者,他曾做出过这样的论述:
在剑术中,自由地驱使技术的精神要素是技术之外最重要的事情。这种心境就是所谓的“无念”“无想”。这并不代表手持大刀,站在对手面前时,什么思想、观念、感情等都没有,而是意味着,让与生俱来的能力在不被任何思想、反省或留恋束缚的自由意识中发挥作用。
这种心境又被称为“无我”,是没有利己思想,对自己的得失也意识不到的状态。
“闲寂”“余情”的观念一定产生于无我的心境中,它们支配着芭蕉和西行艺术,也可以和“水映月影”相比较。月亮和水都不可能事先就有意念要创造“水月”这一现象。
水和月亮同处于“无心”的状态。这里只要有一洼水,就能将月亮映现出来。月亮是唯一的,但所有有水的地方都能映现出月影。把这个道理弄明白,剑术的技术就完美了。追其究竟,禅和剑术的目的都是超越生死的二元,它们在这一点上合为一体。
古往今来,此事一直为剑士们所承认,伟大的剑士无一例外地都要叩响禅门,比如泽庵、柳生但马守、宫本武藏、春山等。
前述的著者还为我们提供了更富兴味的知识。在日本的封建时代,“和尚”(在梵语中是“upādhyāya”)这一佛教中僧侣的称号,也总是被用来称呼教习剑术和枪术的老师。据考证,这个称呼是从奈良兴福寺的一个了不起的和尚开始的。
他属于一个叫“地藏院”的小寺院,那里归兴福寺管辖。他的枪术非常有名,地藏院的僧人都向他学艺。对徒弟们而言,他当然是“和尚”,而且由此将这一称呼移用到刀枪两道的所有老师身上,也不管对方是不是佛教徒。
宗教的修炼场所叫道场,梵语为“bodhimandala”,原意是“悟的场所”。
还有另外一个东西也是剑士从禅师那里接受来的。以前,剑士要在日本各地旅行,在所有老师的身边经受数不清的磨炼,为了完成技艺尝尽了一切艰辛。他们的范例就是为了达到最后的彻悟而做着同样事情的僧侣。在僧人之间称这种磨炼为“云游”,在剑士之间则称其为“武者的修行”。
这种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剑士之间兴起的呢?我们无法得知。传说新阴流的创始人上泉伊势守曾在日本全国周游。由于某种因缘,他偶尔遇到同样云游修行的云水僧人。有一天,上泉伊势守行走在山间,路过一处偏僻的山庄,看见村里一片骚乱。
原来是一个罪人自暴自弃,把村里的一个孩子绑架了,还逃进一户人家里,并威胁说:如果想抓他或加害他,他就把这个孩子杀掉。伊势守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此时竟正好看见一个云游的禅师从这里经过。他上前施礼,说想借用一下对方的衣服。他还请人剃掉了自己的头发,以使自己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僧人。
他拿着两盒饭来到那户人家,跟那个罪人说:“孩子的双亲不忍心看见自己的孩子被活活饿死,托我送点吃的东西过来。”说着他把一盒饭递到那个罪人面前,然后又说:“你是不是也空着肚子呢?还有一盒饭是给你准备的。”
那个罪人伸出一只手,想把那盒饭接过来,扮成僧人的上泉伊势守趁机抓住了他的右腕,用力把他掼倒在地上,利落地制伏了他。在上泉伊势守送还衣物时,僧人不停地赞扬他,说:“您是真正‘悟到剑刃上一句’的人。”还把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挂络 [34]赠给了他。
从此,伊势守在任何时候都会戴着这个挂络。这位僧人在禅的修行方面一定不是等闲之辈,而是高深的悟者。
“剑刃上一句”,是经常被用在禅里的语言,指的是真正饱经风霜地超越生死羁绊的禅师。难怪上泉伊势守会如此珍视僧人赠予的挂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