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诗
引言
古来有韵之文，除文中之铭赞颂外，约可分为五大类，日:诗也，楚骚也，赋也，词也，曲也。然柳柳州有言曰:“《骚》之源出于《风》《雅》《颂》。”则骚即诗也。班固有言曰:“赋者古诗之流也。”则赋亦诗也。至于词为诗之余，曲又词之余，更无论矣。以是言之，欲明有韵之文，莫先于诗。夫诗话之作夥矣，然或但明一体，或偏执己见，举不足以召学者。晚岁闲居，惧斯道之将废，用是取诸说之所长，为具体之论说。以为诗起于声，故以谐声为第一。诗成于韵，故以叶韵为第二。诗有体格，故以明体为第三。体分古近，则以古体近体分述于是篇，而终之以总论为第四。俾读者得明诗学之源流如是云。
回文体
回文体者，倒顺其文，皆成诗也。其始创自苻秦苏蕙。然若兰织锦，纵广八寸，计八百余言。有起宗道人者，分为七图，著读法十一篇，得诗三千七百五十二首。此世间灵怪文字，读且不易，岂云可学？世之学作者，但能倒顺成文，已非易事。录二首如下。梁简文帝《和湘东王后园》云:“枝云间石峰，脉水侵山岸。池清戏鹄聚，树秋飞叶散。“东坡一首云:“春晚落花余碧草，夜凉低月半枯桐。人随雁远边城暮，雨映疏帘绣阁空。”倒顺读之，皆可成诗。此才人游戏之作。王半山作为七律，乃尤难耳。
四声体
此盖以同声之字成诗，唐代皮、陆，最擅胜场。略举数章如下：
陆龟蒙平声诗云:“荒池菰蒲深，闲阶莓苔平。江边松篁多，人家帘清。为书凌遗篇，调弦夸新声。求欢虽殊途，探幽聊怡情。”此外复有以五平对五上，以五平对五去，以五平对五入之作。宋孔平仲更以平上去入，各成一首。文人争胜，层出不穷。皮、陆复有叠韵诗，皮《山中》云:“穿烟泉潺湲，触竹犊觳谷。荒篁香墙匡，熟鹿伏屋曲。“陆《吴宫词》云:“红桃通东风，翠珥醉易坠。平明兵盈城，弃置遂至地。”则益窄而易窘矣。偶然游戏则可，非正则也。宋梅尧臣复有五仄体诗，亦其例也。
各种杂体
上列杂体，皆为变体。此外复有所谓杂言诗者，如王安石之《甘露歌》，以七言、五言相间；李白之《秋风清》一首，以三、五、七言，相次成篇。虽为名作，已近长短句之体。梁僧慧令之一三五七九言诗亦同。至唐白乐天分司东都，诸朝臣送之，裴休令送者各取一物为诗，端从一字，至七字成章，须有离别之意。今所传《酒酒》一篇是也。唐人复有一字至九字者。宋文同复作一字至十字咏竹诗，此即今之所称宝塔诗也。有称盘中体者，本于汉苏伯玉妻之作，则近于古乐府。有称槁砧体者，即山上复有山之作，则近于隐语。有两头纤纤体者，出于古歌辞，齐王融仿之。有称三妇艳体者，亦王融作，而萧统、吴均、王筠、刘孝绰、陈后主均仿之。有称五杂组体者，三言六句成一首，古有其辞，齐王融、唐颜真卿皆效之。凡此诸体，又变体之变也。又有曰杂数诗者，即以数为题。如四时、(陶潜之“春水满四泽”一首)四气、(宋王徽)四色、(齐王融、梁范云)五噫、(汉梁鸿)六噫、(梁沈约)六甲、(陈沈炯)六府、(陈沈炯)八音、(陈沈炯)十索、(隋丁壞)十离、(唐薛海)十二属、(陈沈炳)十二辰、(宋朱熹)百年、(晋陆机)数诗、(宋鲍照)数名。(齐虞義)有日建除体者，以建字为首句第一字，除字为三句第一字，始于鲍照，而梁宣帝、范云、陈沈炯、皆仿其作。有星宿名者，陈张正见、隋辛德源、宋黄庭坚，皆有之。有用郡县名者，有用将军名者，六朝人多有之。有用古人名者，唐权德舆、陆龟蒙有之。至于梁元帝之屋名、船名、车名、药名、草名、树名、鸟名、兽名，简文帝之卦名，多为齐梁体诗，但别出新意而已。有名离合体者，作始于汉孔融，所传《渔父屈节》一章是也，离合成鲁国孔融文举六字。潘岳、萧巡、沈炯、宋孝武帝、谢灵运，相继有作，实即黄绢幼妇之遗制，盖诗谜也。唐皮、陆仿之，或变其体。有日诙谐体者，即语近调谑，亦复成体。杜甫之“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即此种也。有曰诸言体者，仿自宋玉之《大言》《小言赋》，后人约而为诗。有日诸语体者，有了语、不了语、乐语、醉语、魔语、滑语，齐梁人多有之。有吃语体者，唐姚合、宋苏东坡皆有之。宋梅尧臣复有禽言之作，东坡、朱子，皆尝为之，词意均美，盖借禽言以寄意，殆诸变体中之可学者欤？
总论第四
中国诗学之传，数千百年矣。以此数千百年之长久历史，中经多数贤哲之创造，渊深造瀚，错综复杂。就上所述正变诸体，不能尽其十一，特举其大略而已。今欲以简括之言，更为评述，兼断以鄙意，俾读者知其是非之正焉。盖自《三百篇》后，一变而为楚词，汉之杨雄、贾谊，皆其流也。五言之作，或云创自苏、李，或云始自枚叔，(即十九首)要皆导源西京。东汉以来，不乏作者。至建安七子起，而其道愈昌。一变而为晋宋，再变而为齐梁。然晋宋之间，有一渊明，上薄《风》《骚》，抗手建安，实一代之杰也。同时若鲍、谢诸人，犹得建安之遗。吾尝推钟嵘之论曰:“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非出经史。古今胜语，多非假借，皆由直寻。”叶石林之论曰:“池塘生春草，园林变夏禽。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意，猝然与景相遇，不假绳削，故非常情之所能。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云云。信为妙论。如渊明诗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正是无意，猝然与景相遇。“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正是古今胜语，非由假借。惟渊明之所以超越诸人者，以集中此类语极多，非若诸家之只得一二语也。齐梁词华，渐近繁缛，已开唐律之基。初唐四杰，王、杨、卢、骆，虽具开国气象，犹存六朝余习。若王昌龄之“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气势雄阔，造语自然，犹得建安遗范。自是律学浸盛，咸注意于声律对偶之间，古意渐微。沈、宋、陈、杜，并擅时名。茲风所由未坠。自李、杜、韩出，始大张其军。惟是太白仙才，多天仙化人之笔，不可学。昌黎复古太切，匪特为文，即诗亦然，不易学。若夫融会古意于声律之中者，其惟少陵乎。秦少游云:苏、李之诗，长于高妙；曹、刘之诗，长于豪迈；陶、阮之诗，长于冲淡；谢、鲍之诗，长于峻洁；徐、庾之诗，长于藻丽。若子美者，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淡之趣，兼峻洁之姿，备漾丽之态，而诸家所不及焉。此盖推倒建安晋宋六朝之论也。其间长吉、玉溪，独自成派；辆川(王维)、宾客(刘长卿)，各擅胜场。作者如云，不可枚举。综合有唐一代可分四期:自高祖武德初，至玄宗开元初，为初唐；由开元至代宗大历初，为盛唐；由大历至宪宗元和末，为中唐；自文宗开成初，至五季，为晚唐。诗之运会，随时代为转移。五季以来，体格渐弱。宋初杨亿诸人，倡为西昆体，虽气势为之一振，仍不免台阁气。逮欧(永叔)、王(安石)、苏(东坡)、黄(山谷)起，而局面乃为一变。王、苏皆欧门下，故荆公最尊永叔，其选《四家诗》，日杜、欧、韩、李，推永叔于退之、太白之上，其景仰可知矣。北宋诗人，苏、王应可并驱，苏以天才胜，王以学力胜，虽政见不同，但以诗论，要为并时之杰。惟东坡所遇也遭，命宫摩蝎，诗人穷而愈工，重以天才轶荡，游览恢奇，遂突半山而过之，而诗名亦倾动一世。洪景庐谓宋代人家，若无东坡笔迹，即谓之俗，亦可谓啬于彼而丰于此矣。鲁直本出东坡之门，后乃自出蹊径，陈无已诸人和之，遂成西江派。第削肤存液，不免馋刻稍过，然其派至今不可废也。南宋人才，半归于道学，半溺于词学，以诗名者较少。然朱晦庵之诗，水流云在，一片化机，不为道学所缚。姜白石之诗，风格高秀，运思精密，非仅以倚声见长。乃其特出也。此外《江湖集》中，不乏名手，然无振起一代之才。金元而降，诗境渐隘，极其上驷，不逾晚唐。然若闲闲、松雪之春容大雅，道园、遗山之清颖刻露，故亦未可尽没也。明初诗家，青田(刘基)、金华(宋濂)，并推作手。至公安、竟陵，以为宋诗尚理，主于议论，而病于意兴，于《三百篇》之旨为甚远，遂乃桃宋祖唐。陈义虽高，不无偏激。惟东桥(顾麟)并时何(大复)、李(梦阳)，而不受其牢笼。自后首善东林，提倡理学，诗道乃微。然至末造，乃有《咏怀堂集》，(阮大诚集名)以小人之尤，称诗坛之杰，环顾东林诸贤，鲜有能与抗手者。世运之变，于是可知。第就诗论诗，不以人废言，斯亦不可无述也。有清一朝，人主右文，赓题相继，试律之作，取法于唐，承学之士，并谙声律。当别著录，故不备云。综论既终，更进一语:凡学诗者，辨正变之迹，取声律之正，古体学陶，近律学杜。虽不能至，殆所谓因不失其所亲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