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装痴作騃洞房春虚度 带愁饮恨好事不到头
西乐悠扬地奏着,男女傧相站在新郎新娘的两旁,并立在证婚人的面前,司仪员高喊道:
“新郎新娘交换饰物。”
“证婚人致辞。”
“唱新婚歌。”
志云翠喜便在这众宾欢笑同散掷五色米声中,成就了这个隆重的结婚典礼。
凌霄和高太太忙着招待男女来宾,忙碌了一天,直等堂会戏散,众宾方才各道叨扰,欢然散去。这里由两部汽车载着凌霄高太太和志云翠喜,同时回到公馆,伴娘又和志云翠喜向公婆上房去请了安,然后送入洞房。
新婚的第一夜本是人生最欢喜最得意的一夕,但在志云的心里,便和众人不同,他想:“今夜便是自己最不幸最受束缚的一天,今日结婚种种仪式自己都处在被动地位,那今夜洞房的主角当然是只好算她。”自己不过是这出戏中的一个配角而已,配角用不着卖力,凡事我都置之不理不睬装聋作哑也就是了,因我对这个翠喜,完全是父母之命,绝对毫无情感,只要今夜渡了这个难关,明天我便可装病,叫爸爸送我到医院去养病,或者我自己一个人住宿到书房去,那我就有种种的方法好想,但今夜她如果要我和她……我到底怎样对付?”想到这里,他好像自身是一个女子,被人用强霸住,要把他使用暴力强奸的模样。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仿佛自己的童贞将要被人立刻破坏,心中这一急,那全身的肌肉不寒而栗,每一个细胞都觉紧张得了不得,那一颗心的跳跃,真的几乎要直跳到口腔外来了,不过仔细转念一想,自己未免也胆小得太可怜、太可笑了。“我究竟是个男子,翠喜到底是个女子,而且又是做第一夜的新人,她纵然是浪漫,是交际名花,但在这新婚初夜,她难道会自动来要求我……这也许不会这样放浪吧!因为这个神秘的新婚在她处女的心里,到底有些羞人答答的。”想到这里,就放心了不少,回头瞧那梳妆台上一架意大利石的摆钟,时针已指在两点半,志云心中便更觉欢喜,因为夏夜的时间最是短促,再过一个半钟点,天便要发鱼肚白了,我只等天一亮,就可以逃出房外,到书房间装病去。
志云这样怪想着,那翠喜也正在暗暗地偷瞧志云,只见志云端坐在一把自动椅上,正是眼观鼻鼻对心的,好像一个泥塑木雕的模样。她那芳心不禁稀奇起来:我听爸妈告诉我,说志云不但容貌英挺,而且是个性情风流的青年,现在瞧他容貌,倒真个名不虚传,但瞧他情形,究竟是傻还是騃呢?时光是真的不早,他若一声不响,照样地呆坐下去,那千金一刻的良宵,不是生生地要辜负了吗?况且夏夜又不比春宵,春宵长漫漫的差不多好抵夏天两夜,现在时已三点将近,就是急急就寝,也是好景无多,他只管这样呆坐,或许故意放刁,叫我前去亲密地温存他也未可知。翠喜这样一想,便站起身来,走到志云身边,温和地轻轻叫道:
“云哥,时已不早了,请你睡吧!”
才说得这两句,羞人答答红晕了双颊,底下便再也说不下去。谁知翠喜这样叫着,那志云竟装起打盹来。翠喜偷眼一瞟,见他低头合眼,还道真个是辛苦乏力醉酒了,因又伸了纤手,轻轻把他扶起,替他解衣。志云见她果然实行强迫,心中老大不悦,暗暗骂声不知廉耻,怎么来强奸我了!因索性装着痴呆,把她手儿摔开,大声叫道:
“妈妈,我害怕,她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拉我剥我衣服?妈妈,我害怕极了!”
志云一面说着,一面还装出种种傻呆的神气。翠喜起初道他故意调情自己,这原是新婚的甜蜜情景,所以先喊他睡,后来见他合眼低头,又道是酒醉打盹,所以给他脱衣,不料他竟大喊起来,而且开口就喊“妈妈,我害怕”,这分明是个騃子!一时想起自己这样的摩登女子,现在爸爸却给我配了一个这种戅憨的夫婿,明天我要是和他回门转去,不但要给自己许多姐妹们看轻,说不定还要闹出许多笑话。这时志云还向她挣扎衣服,两手拉着衣襟,抵死不放。翠喜瞧此情景,心中一阵辛酸,几乎在甜蜜的新婚初夜里落下泪来,因竭力忍住泪水,向他细细打量,只觉志云唇红齿白,面如冠玉,实在是个风流俊俏的夫婿,但为什么这样聪敏面孔笨肚皮,竟连自己结婚娶妻子都不晓得呢?这样瞧来,那老天待他真太苛刻了。这时翠喜心中倒反而怜惜他了,竟把他真的当作了騃子,因此她也不再含羞,索性把长袍用强脱去,拉他坐到床上,笑着道:
“你不要害怕,我就是你的妻子呀!你喊妈妈,不怕难为情吗?”
翠喜肯忍耐着替他脱衣,翠喜实在还不脱是个好人。但在志云眼中瞧来,反觉得翠喜是一个不要脸的女子,所以翠喜愈温柔,志云愈憎恶,今见她自己坐到床上,问出这几句话,因也呆呆地瞧着她道:
“我不认识你!你的妻子我更不认得。我要妈妈,妈待我好,你要做我的妈妈吗?你倒真个是不怕难为情呢!”
翠喜听他又说出这许多痴痴呆呆的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伤心又怨恨,知道他呆戆的程度极深,倒又非常可怜他,以为他是从来没见过生人,也没离开过妈妈,所以他一心只要妈妈。这时翠喜把志云又当作小孩子模样,拍拍他肩膀,哄他道:
“你别怕,我欢喜你,我给你橘子吃。我虽不是你的妈妈,我和你妈妈是一样欢喜你。”
志云见她一手握着自己的手,一手按在自己肩上,粉颊好像出水芙蓉,眉毛一扬,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显出不胜娇媚而又无限柔情的姿态,虽然不及杏佛的国色天香,实在亦可称得是像笼烟芍药了。“不过我既和杏妹有约在先,我又岂能移爱于她,虽然她亦出于父母之命,可是我只好辜负她了。”志云这样想着,便呆呆地望着她的娇靥,只管出神。翠喜心想,凭我这一副脸蛋儿,就是騃到极点的痴汉,哪里会有不爱我的道理,他这样目不转睛地瞧我,也许他已有三分和我亲热的意思了,因此芳心里倒存着了最后的希望,将来若给我感化到不騃不痴,那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呢!因站起身子,在银子高脚盆上取了一只橘子,又给他剥去了皮,亲手递到志云手里。志云把手藏在自己背后去,不肯来接,翠喜却哧哧笑道:
“这个橘子你不喜欢吃吗?”
说着便把橘子摆在床上,又脱去了自己的旗袍,连同志云的长袍,都挂到玻璃橱去。志云心里暗想:“这妮子倒是个厉害的!她竟把我真的当作傻子,要做我的妈妈,真岂有此理!你把我当傻子,我也偏要你做傻子呢!”志云想时,翠喜已笑盈盈地回过身来,扭了扭道:
“你瞧我的身段儿美不美?”
志云见她身上穿粉红色绝薄麻纱衬衫,雪白的酥胸显在外面,挺结实的奶峰高高地堆着,顶端还隐约着一粒紫葡萄大小的黑点,下身穿一色的短裤,肉色的丝袜,窄窄的腰肢,肥胖臀儿,真是十足显露出曲线的美妙,觉得她身上每一部分的肌肤,没有一处不含着肉感的诱惑。志云忍不住心神摇摇不定,但一时里眼前突又显出杏佛的倩影,比她更美丽更娇媚,心中顿时又一阵冰冷。翠喜见他兀是呆着,一些不动心,真个呆得木石人一样,不觉也叹了一口气,因伸手又抓了一把糖果,自己先睡到床上,又把志云拉倒,并头在外面睡下,一手剥去了咖啡糖的锡纸,一手送到他的口里,说道:
“你不喜欢橘子,我晓得你一定爱吃糖果的。”
志云见她用尽了种种手段,无非是要自己爱她,但自己有一个心爱的杏妹,任她口出莲花,也断断不上你当的,因把她塞进嘴来的糖吐出道:
“糖,还是橘子好吃!”
翠喜正在无限柔情蜜意地温顺他,把身子紧紧依偎着他的身子,谁知他糖不要吃,倒又要吃橘子,因伸手把床上方才摆的橘子拿来,分了一瓣,扯去上面的筋条,送到志云口里道:
“你这人真会作弄人,一会儿不要吃,一会儿又要吃了,现在我给你吃吧!你要明白,我是你最亲爱的人,你要什么,我都依得你。”
翠喜说时,把粉颊也慢慢贴到志云脸上去,谁知志云把橘子一嚼,脸儿一偏,嘴儿正凑在翠喜的嘴上。翠喜还道他和自己接吻,心中一乐,把樱口微启,不料志云呸的一声,把自己嘴中的橘子,直吐到翠喜的嘴里去道:
“我吃过了,我还给你。”
翠喜冷不防被他这样一来,倒是吃了一惊,但见他举动已不像先前那样怕陌生的神气,心中反而略觉欢喜,一面把他塞进自己嘴里的橘子吐出,掷到地上去,一面又分了一瓣,送到志云口边,笑嘻嘻道:
“你橘子喜欢吃,就只顾吃吧!”
志云这次并不开口来吃,抬起自己手来接过,反送到翠喜的嘴里去道:
“你把酸溜溜的橘子给我吃,你是个坏人,你为什么不自己吃呀?”
志云这两句话倒把翠喜问住了,因只好将橘子咽下,向他解释道:
“我哪里故意给你吃酸橘子,你说我是坏人,那你真不知我的心了。你好好的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很可怜你,而且我也很爱你,我终希望你慢慢好起来……”
翠喜把橘子丢在桌上,纤手抚着他的脸颊,十分温柔地说到这里,志云早瞪着眼儿道:
“我不是很好的一个人吗?你还要我怎样好起来,你真黑良心,你咒我生病吗?”
“唉!你这人真太糊涂了,你是我的丈夫,我是你的妻子,我怎么会咒骂你生病呢?你不是个学校里的高才生吗?听说你每次考试成绩很好,我瞧你这样痴痴癫癫的神情,怎样考得出好成绩来?我真太不明白了……我平日素来不信鬼神,今夜瞧你如此模样,你莫不是真的被鬼迷住了吗?”
翠喜想了又想,忖了又忖,说也可怜,在万分无聊中,竟想出这几句话来。志云听了这话,不但不爱惜她,反觉得很是恼怒,因大声说:
“放屁!我好好的人会被鬼迷住吗?不要你就是……”
志云说到这里,觉得不忍骂下去,自己虽然无情于她,但在她到底也没有什么恶意对待自己,因默默地呆住了。翠喜却并没有理会他以下的话,反怪自己这话原也说错了,无怪他要不高兴,但他既懂得这是不好的意思,那么他也并不见得十分戅騃,因把他的手儿拉来,左手把床上的电灯开关捏熄,凑过嘴儿吻着他颊,笑着低声道:
“我原说错了你,我亲爱的,你橘子糖果既不要吃,那么我就给你好东西吃吧!”
翠喜说着却把拉着志云的那只手,放到自己乳部上去。志云摸着她的奶头,好像莲子似的一粒,只觉软绵绵的富于弹性,同时心里好像有一道电流,从她的奶峰上直贯到自己的全身,顿时血液都沸腾起来,那只手肉感得有些麻木,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只觉得有着不可思议的神秘,但是转念一想,立刻又镇静了态度,这是肉的引诱,我绝不能上她的圈套,因连忙把手缩回,怪叫道:
“你真不是好人,怎么把我家的面包偷来了,却藏在你的怀里。”
翠喜本以为自己这样奉承他,他终该也好动心了。谁知他竟这样一些不懂人道,心中真有无限的怨恨,咬紧了银齿,便把他狠狠地一推。志云冷不防给她用力重推,一时身不由己,竟真的给她推下床来,志云累痛,便索性大喊道:
“妈妈!妈妈!新妇打我……”
志云喊着竟赖在床下不肯起来,一面大声喊,一面大声哭。翠喜听得“砰”的一声,志云真被自己推下床去,心中倒也懊悔起来,万一被翁姑以及众亲戚知道,不要被人家当作大笑话吗?正欲下床来扶他,她不料镜清和娉娉刚巧打好雀牌,正躲在门外听房,一声“砰”的声音,接着又是志云大喊“妈妈!妈妈!新妇打我”,心中倒大吃一惊,以为两人真的吵闹起来,便在房外叫道:
“新嫂嫂!新嫂嫂!”
翠喜一听房外喊声,知道这事已被外人听去,心中无限悲酸,因也不去扶志云,就伏在床上呜呜咽咽哭起来。
镜清娉娉听不见答应,一会儿,那床上的新人也抽抽噎噎地哭泣,更确定两人相打是实。镜清忍不住好笑,娉娉因大厅上尚有许多客人打扑克,倘使客人知道了,姑爸姑妈脸儿多不好意思,因又敲着门儿喊道:
“新嫂嫂,今夜是你们的大好日,怎么好哭?表弟倘有不好,你也得让他三分,讨个吉利才是呀!”
翠喜受了满肚皮的委屈和怨气,还要听娉娉的嘲笑,心中便整个的冰冷,遂把电灯扭亮,跳下床来,穿好旗袍前去开门。镜清和娉娉走到房内,见志云尚躺在地上不肯起来,翠喜坐在靠窗的椅上去,只是扑簌簌地落眼泪。两人瞧此情景,忍不住又抿嘴好笑,镜清一面把志云扶起,一面向他笑着劝问道:
“表弟,快快乐乐甜甜蜜蜜恩恩爱爱的新婚之夜,怎么竟相骂起来了呀?”
“新嫂嫂,凡事终要忍耐些,表叔别的没有什么,只是孩子气一些,我们来听房,原是听你们恩爱的哥哥妹妹话儿,谁知吵闹起来了,倒累我们吓了一跳,好了,好了,大家别赌什么气,一会儿就好了。”
娉娉见镜清劝志云,因也边说边笑地劝翠喜,翠喜听了并没回答,暗暗啐了一口:“什么孩子气,竟是騃子气哩!”志云本来心中还并没有恨翠喜,后来被她推落床去,跌痛了屁股,因此心中大恨特恨,一不做,二不休,反而攀她一口,说道:
“表哥,表嫂,我真气急了。我好意给她橘子吃,她倒反而把我推下床来,还要打我,我真怕死了,她真强横得很,欺负人!”
志云被推下床躺在地上,这镜清和娉娉进来的时候都亲眼瞧见的,并不是虚话,这时倒反而不好批评志云的错处,但要埋怨翠喜吧,这更不能,因为翠喜到底是个新人,况且新夫妇闹嘴,外人绝不能评判是非,你说他坏,新人也不会记你情,你说新人不好,她倒牢记在心,一会儿两口子又好了,哥哥妹妹叫得怪亲热的,也许还会讲外人的不好。镜清娉娉既知道这个原理,所以他们不说谁是谁非,只不过带取笑带玩话地劝了一回。
这时翠喜心中也有了主意,巴不得天亮立刻回母家去,再也不要这个傻儿做丈夫了。新房里虽然是装饰得非常华丽,蕴藏着无限温柔的春意,新郎亦虽然是长得非常俊美,但竟是一个和绣花枕头烂稻草似的一些也不懂爱情的騃子,就是勉强作为终身伴侣,自己一生的幸福,不是完全被他剥夺尽了吗?当初我之所以要竭力和他要好,实在还是自己一片慈悲心,幸喜他是一个呆到底的笨人,不然他若是一窍能通,自己不是白白地被他糟蹋了身子去吗?翠喜想到这里,只觉房中一切的一切已变成冰块和雪堆,热情的春意亦变为寒冷的冬意,所以对于志云的谎话也不加以辩白,对于娉娉的劝导,始终也给她一个不理罢了。
镜清娉娉劝说了一回,仍叫他们好好安睡,遂退出房来,先到上房里去溜了溜,见姑妈歪在床上,两人也不说起。过了一个钟点,两人又暗暗来到新房瞧看,谁知房门大开,新郎新娘仍呆若木鸡地背坐着。两人走进去正想再好好地劝他们,谁料不知哪个仆妇,已向上房里偷偷告诉。高太太听了,便叫小蛮到新房来喊志云到上房里,高太太急得跳脚劝道:
“你这个小祖宗!我昨天为你担了一夜心事,后来瞧你结婚都是好好的,我心倒放了一半,况且新妇的容貌和人品,也着实不坏,你到底安着什么心,竟把她如花如玉的人儿不要,和她吵吵闹闹,人家也是一个千金小姐,现在你闹翻了,将来怎样收场?好孩子,你瞧在我——妈的脸上,快回心转意跟新妇去赔一个礼吧!”
高太太正说着,凌霄还睡在床上没合眼,都已听得明白,因也大声道:
“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傻孩子,我好意给你娶个新妇,你偏要倔强,和我反对,我再也饶不过你了……”
志云听妈妈爸爸都埋怨自己的不是,他索性也横了心,恨恨答道:
“孩儿哪里存了这个心,这个新妇把我推下床来打我,她自己不守妇道,叫孩儿怎么不要气?怎么忍得下呢?”
上房里他们只管辩白着,时候倒早已六点多了。那时,女宅方面已着人送来十碗白银耳早茶,并有许多喜果,送茶来的女佣叫方妈,是翠喜从小的乳娘。她一走进新房,只见翠喜伏在床上啜泣,伴娘在旁劝着,又有许多男女客陪在房里,却是不见新姑爷,心中吃了一惊,便拉着翠喜到后房间,轻轻问道:
“翠姑娘,你这是算什么?今天欢欢喜喜的还是第二朝,给人见了,怪不好意思的,伴娘李妈呢?到底是为着什么啦!”
伴娘李妈跟着进来,呆呆的却是回答不出。方妈见她木头木脑地怄气,也不再和她说话,拿着手帕给翠喜抹去泪珠。翠喜听方妈这样说,愈加伤心,那眼泪不但不止,反而扑簌簌滚落更多,半晌方说道:
“他是一个傻子,什么事儿都不晓得的,我有什么欢喜,我更有什么不好意思呢?”
“也许姑爷是怕羞,姑娘,你终要忍耐着过几天,两口子还不是扭股糖儿似的拆不开吗?此刻快别哭,我替你向上房里送个早茶,我们先回去吧!”
“方嬤嬤这话对极了,翠小姐快别伤心吧!”
李妈听方妈这样说,也凑着趣。翠喜一听“回去”两字,那真是求之不得,便收束泪痕,回到前房重新梳妆,男女众客也觉没趣,各自散去。
梳洗完毕,方妈李妈伴翠喜先到上房里去,这时凌霄因骂志云,倒反把自己骂苏醒了,遂也不愿再睡,披衣起身。小蛮见志云兀是呆立,因轻轻一扯他衣袖,叫他到套房里梳洗去。这时方妈李妈已伴翠喜进房向凌霄高太太请过早安,又送上银耳茶,方妈便向高太太笑道:
“太太,我们太太叫小姐先回门去,姑爷也请早一些来。”
高太太听了一面含笑点头,一面又向套房里高喊道:
“云儿,你快出来!你媳妇儿要回门去,她还要先向你送茶哩!”
志云听了便故意又傻里傻气地从里面奔出来,一见翠喜柳眉微蹙杏眼低垂站在一旁,殊有无限怨抑。这时镜清娉娉也都进来,见方妈扶着翠喜,手中捧着一碗银耳茶,一面交给志云,一面代翠喜叫道:
“新姑爷,我们姑娘请姑爷用茶!”
志云把茶接过,便向翠喜方妈笑嘻嘻道:
“刚才妈妈叫我赔不是,现在我就给你们赔个礼是了。”
志云说着把碗向桌上一放,就向方妈扑地跪了下去,慌得方妈把他扶起来,连连说道:
“哎哟,姑爷,你真要折死我们姑娘了,我们老爷太太今天都请姑爷早些去,我们姑娘先走一步,姑爷随后就来吧!”
方妈话还未完,志云又要向翠喜跪下去模样,旁边走过镜清,早一把拉住,瞅他一眼,低低附耳道:
“表弟,你这算什么意思?当着大众,你有意给新嫂子怄气吗?事情吵过算了,你再这样,未免太无丈夫气了。”
翠喜见志云不痴不癫的样子,心中又气又羞,把脸儿变成了灰白色,背过脸儿,几乎要淌下泪来,幸而这时仆妇进来喊道:
“新少奶,阿二的汽车已备好了。”
方妈一听,遂又嘱翠喜向凌霄高太太以及众亲戚面前鞠了一个躬,方妈又向志云笑喊道:
“那么姑爷随后就来吧!”
说着便同李妈扶翠喜上车回去了。
刚才志云这种不痴不癫的神情,凌霄和高太太是都瞧见的,高太太心里虽怪志云不是,但究竟是疼儿子的,况且新妇并没有半句话儿,大家遂也装着半痴半聋的模样,不再研究下去,只向志云道:
“回头你回门去,酒少喝些,见了丈人丈母,要有礼貌才是。”
“妈妈,这个我理会得,还用你嘱咐我吗?”
凌霄方才已瞧见媳妇暗暗淌泪的样子,心里非常代媳妇委屈,想要当面就骂志云,怕事情弄僵,所以把一肚皮怒火竭力压住,这时媳妇已走,他娘告诉他一些礼节,他反而给妈碰钉子,老得什么似的,一时再也按捺不住,不觉把桌子一拍,大骂道:
“你这逆子,这个如花如玉美人儿似的媳妇,到底什么地方不好,你要这样不称心!你不是和媳妇作对,这简直是和你老子作对了。你是知道礼节的人吗?怎么你方才竟向方妈跪下去赔罪,方妈是什么人?她不过是一个用人罢了,亏你做得出这种事来,这种人嘴多坏,万一说了开去,你做爷们的固然被人笑话,我的脸要被你丢到什么地方去呀!……这真气死……我了……我白花费了许多心血和金钱栽培你读书,竟读成了如此模样……唉!你这不是人种的,直把我气死……”
志云为要绝了新妇翠喜的一条心,所以要装呆子,而且傻态越装越像,他的用心苦极,而且也是险极,可怜翠喜竟完全堕入他的术中,不料凌霄却不理会儿子苦心,因就愈瞧愈气,破口大骂。志云是个畏父如虎的人,见爸爸强迫自己和翠喜结婚,是第一步计划的成功,现在竟进展第二步计划,要强迫自己和翠喜要好,这……怎么能够呢?表面上虽不敢违拗,心里却起了强烈的反感。高太太见凌霄气得这个样子,一面劝着老头子不要气坏身子,一面又劝儿子要听爸爸的话,众亲戚也向凌霄劝慰,凌霄指着志云却愈跳愈厉害。镜清娉娉见事不对,便拖着志云到书房间去了。
三人到了书房间,志云好似闷闷的神气,镜清便取笑他逗他高兴道:
“表弟,你真是个傻子,骑马都骑不来,像我就决计不会翻下马来。”
娉娉听了,也咯咯笑得花枝乱抖,直不起腰来。志云听他嘲笑自己,又见表嫂这样好笑,一时把气消了些,便瞟着娉娉一眼笑道:
“表嫂是表哥骑惯的活马,那自然好得多了。”
志云说完这句话,猜到娉娉要来打他,因预先躲到镜清背后去,果然娉娉啐他一口,嚷着不依道:
“你表哥说的,你怎么拉到我身上来了,我可不饶你!”
娉娉一面嚷着,一面站起走到镜清面前,伸手到镜清身后打下去。志云把身子避到左边,把镜清身子当盾牌用,一面连喊表哥救我,一面又向表嫂求饶。三人正在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忽见小蛮匆匆奔来道:
“少爷,太太说你喜欢穿西服,叫你快去换了衣服,就到新少奶家里回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