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01
由于不久便能重聚,或许就此长相厮守,所以杏香离去时,无丝毫的离愁别绪,曹雪芹高高兴兴地送她上了车,回到自己屋子里,回想与杏香此番意外相逢,倒有一种如梦如幻、不甚着实的感觉。
突然间,桐生探头进来说道:“我打量着芹二爷一个人闲逛去了,还好在屋子里,四老爷派人回来,接芹二爷到乌都统衙门,车子在门口等着呢!”
“喔!”曹雪芹本想问一问何事,转念觉得问也未必知道,反正到了那里就知道了。于是套上一件马褂,坐车来到都统衙门。
车子停在西角门,进门越过一排闲房,便是花厅。热河都统衙门叨当年兴修行宫及各处赐园的光,收拾得格外整齐。西花厅是都统接待王公贵人之地,更为讲究,院落极大,花木极多,两树蜜黄的腊梅,正开得热闹。五开间的抱厦,东西开门,正面是一排四扇大玻璃窗,窗帘未垂,已可望见主客三人,正围着一张大圆桌在谈话。听差掀开西边门帘,曹雪芹踏进去一看,厅中高大轩敞,粉壁如新,格外明亮,转过一架多宝隔,迎面看到的是,坐在紫檀圆桌上首的曹。
“四叔!”他招呼得一声,刚要请安,却让曹拦住了。
“先给你乌大叔行礼。”
原来这乌都统名叫乌思哈,满洲镶红旗人,他跟曹雪芹的父亲曹颙同岁,只是月份小些,在为老平郡王讷尔苏护卫时,就跟曹家走得极近,所以曹命曹雪芹以通家子弟的礼节相见。
“乌大叔!”曹雪芹跪下去磕了一个头。
“起来、起来!”乌思哈伸手扶了一把,等曹雪芹站起身来,他将身子后仰,偏着脸端详了一会,然后向曹说道,“一双眼睛像极了连生。长得比连生结实,连生有他这副身材,又何至于——唉!”
感伤念旧,溢于辞色。曹雪芹是遗腹子,父亲在他只有想象中的感情,此时不会忽生悲戚,不过他不能不将头低了下去,意似悼念,其实是遮掩他脸上的没有什么表情。
“你今年多大?”乌思哈又问,“应该是二十一吧?”
“是!”
“在哪儿当差?”
“在御书处。”
“是个闲差使。”曹震代为答说,“还是在家读书的时候多。”
“对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乌思哈说,“要读书才有见识。”
这就顺理成章地谈到曹雪芹的见解,不应讳“圣母老太太之疾”,曹亦颇以为然,特为来忠告乌思哈。三个人研究下来,上奏的措辞甚难。乌思哈既隶镶红旗,不如写信禀告本旗旗主平郡王福彭,应该如何密奏,或者做其他处置,平郡王自有权衡,以后只要遵旨或遵命行事就是。
“乌大叔很夸奖你。”曹震说道,“四叔的意思,既然是你出的主意,这封信不如你来写,话才说得透彻。你倒试着拟一个稿子出来看看。”
“是!”曹雪芹问,“乌大叔有什么意思交代?”
“没有别的意思,只请你格外要提到,这个责任很重,不但我担不起,似乎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乌思哈又加了一句,“不过话要说得婉转。”
“是,是。我明白。”
“请这面来吧!”乌思哈向东喊了一句,“阿元!”
“来啦!”
人随声现,画屏后面闪出来一个十七八的大丫头,长挑身材,皮肤不白,但高高的鼻子,配上一双睫毛极长的大眼,显得另有一股摄人视线的魔力。
“曹二爷要写点东西,你好好儿伺候着。”
阿元没有作声,不过那双灵活的眼睛,马上就转了过来,眼光中透露着欢迎的神色,而且立即浮起了亲切的笑容。
“请吧!”乌思哈摆一摆手。
等曹雪芹一站起来,曹震也跟着起身,阿元前导,进了画屏隔开的东间,曹震站住,曹雪芹便停住脚步。
“你知道称呼吗?”曹震问说。
“称殿下?”
“太文了。”曹震摇摇头,低声说道,“仍旧称王爷,自称是门下。信要写得亲切,另外要加一句,信由我面递,如果亲王爷有不明白的地方,问我好了。”
“知道了,还有别的没有?”
“没有了。”曹震转身要走,忽又回身说道,“你回头少喝点儿酒!乌大婶跟太太从小就在一起,说不定要看看你。”
“是了。”
这时阿元已将书桌铺排好了,手中捧着一杯茶问:“曹二少爷,你的茶在哪儿喝?”
“就搁在书桌上好了。”
说着,曹雪芹便在书桌后面坐了下来,抬眼看这间书斋,收拾得纤尘不染,书桌靠里堆着一叠书,看浮签上标的是《山海经》《西京杂记》《金石录》,不由得大为惊异,乌都统居然在看这些书,实在难得。
正这样转着念头,一缕异香,飘到鼻端,转脸看时,阿元正在一具蟹壳青的宣德炉中焚香。
“这些书,”曹雪芹忍不住问说,“是你们老爷看的吗?”
“喔,不是。”阿元停了一下又说,“是我们二格格看的。”
这就越发让人惊异了,曹雪芹想再问下去,却不知该怎么说,只是望着阿元,有些发愣的模样。
阿元已看出他很想知道有关二格格的事,便接下去说道:“我们二格格,从小就喜欢文墨,从的可是一位名师,前年点了翰林了。”
听她的谈吐,便知她也知书识字,曹雪芹问道:“你大概跟你家二格格是同学?”
“曹二爷高抬我了。”阿元笑道,“二格格跟老师念书,我伺候笔砚,略识之无而已。”
“你太客气了。”
阿元笑一笑不作声,然后说道:“要白纸,左面头一个抽屉里就有。”
这是提醒他该动笔了,曹雪芹点点头,收拾闲思,凝神想了一会,提笔就铺好在桌上的素色笺纸起稿,一共写了三张,从头细看一遍,改正了几个字,可以交卷了。
“脱稿了?”阿元问说。
“是的。”曹雪芹站起身来,收拾信稿,飘落了一张,弯下腰去拾时,不道阿元也在替他捡,彼此的视线都专注在下,以至于脑袋撞了一下。
“啊!”曹雪芹急忙站起来,歉疚地问,“碰痛了没有?”
“我还好!”阿元是碰在头顶上,有头发护着,不算太疼,曹雪芹却在额上撞出来一个包,她伸手说道,“我替你揉一揉。”
温软的手掌在他额上轻匀地摩着,曹雪芹的痛楚顿减,口中不断地说:“多谢,多谢!行了,行了!”
阿元放了手,嫣然一笑,“头一回伺候你就出乱子。”她说,“叫我们老爷知道了,一定会骂我。”
“我不说,我不说。”
果然,乌思哈一见他额上的包,便问是怎么回事,曹雪芹只说是自己碰的,不疼,随即递上信稿,这件事便掩饰过去了。
乌思哈一面看信稿,一面点头,看完说道:“写得很切实,费心,费心。”接着将信稿递给曹,问一句:“四哥,你看怎么样?”
“还可以说得婉转一点儿。”曹吩咐曹雪芹,“取支笔给我。”
曹雪芹答应着向东间走去,刚转过画屏,赶紧站住,跟阿元又面对面了。
“差一点儿又碰上。”阿元看着手中的墨盒说,“这一回要碰上了,一盒子墨泼在你身上,那乱子可不小。”
曹雪芹笑笑不响,闪开身子,让阿元将笔墨捧了出去,等曹动手改稿子时,乌思哈关照:“告诉他们,把饭开出来!”
“开在哪儿?”阿元建议,“不如在挹爽轩摆席,那儿离小厨房近,菜不会凉。”
“这话不错,就在挹爽轩吃吧!”
这时曹已将信稿改好,乌思哈略看一看,连称“高明”,转脸向曹雪芹说道:“一客不烦二主,索性再劳世兄驾,誊一誊正。”
“是!”曹雪芹接了信稿就走。
“不忙!不忙!”乌思哈急忙说道,“吃了饭再动手。”
“信不长。”曹震插进来说道,“就迟会儿,写好了也了掉一件事。”
曹雪芹心知他急于带着信赶路,想到杏香在前站等候,也希望曹震早早动身,当即说道:“我也是这么想,好在不费事。”
等坐下来一看,才知道有麻烦,原来曹改得过于含蓄婉转,语气显得不够力量。怎么办?他心里在想,如果照样誊正,只怕平郡王接到信,会把这件大事看轻了,要马上拿回去提出异议,又绝无此规矩,而且也耽误工夫。
看他肘弯撑桌,手托在额,而脸上又有些发愁的模样,阿元误会了,“怎么啦?”她不安地问,“刚才碰的地方,这会儿疼了不是?”
“喔,不是,不是!”
就这时曹雪芹断然作了决定,将语气改了回来,虽不必如原先那样加重,至少要将话说明白。
这得好一会工夫,曹雪芹略想一想,又有了计较,“姊姊,”他对阿元说,“请你悄悄儿找我震二哥来,我跟他有话说。”
阿元愣了一下,方始转身而去,接着,曹震匆匆而来,曹雪芹便略略说知缘由,并有所叮嘱:“这要费点事,不便让主人跟四叔久等。你跟乌大叔说,你们先吃吧!不然,很不合适,只怕连你赶路都耽误了呢。”
“好,就这么办。”
这下,曹雪芹心无旁骛,笔下反倒快了,连改带誊,写好了信,又开了信封,只见阿元递来一把热毛巾,“完工了!”她说,“擦把脸,请过去吧!”
“多谢!多谢!”
“曹二少爷,”阿元替他在茶碗中续了水,看了他一眼问道,“刚才你那一声‘姊姊’是叫我?”
“是的。”
“那可真不敢当,好像没这个规矩。”
“那是我们曹家的规矩。”曹雪芹又说,“叫你一声姊姊,也是应该是。”
“真不敢当。”阿元笑得很甜,是由衷的喜悦,“怪不得都说江南织造曹大人家待下人最宽厚,都愿意一辈子在主人家,原来是有道理的。”
说着,她已从橱中取出来六七寸见方的一个黄杨木盒,里面是大大小小的图章,挑了一方乌思哈的名章钤在信上,接着折好信笺,套入信封,取糨糊便待封固。
“要不要给你们老爷看一看?”曹雪芹问。
“你说呢?”阿元答说,“平时我们二格格替二老爷抄信稿子,抄好对过没有错就不用再给老爷看了。”
曹雪芹这才知道,阿元伺候书斋,不光是磨墨洗砚,还能料理笔札。既然他家有此规矩,乐得由她,否则信中稍有改动之处,问起来还得有一番解说,反而费事。
“这是交给我们震二哥带去的,请你交给他。”
“是,我来交给震二爷。”阿元又问,“曹二少爷在家,听差老妈,管你叫什么?”
“我名字中有个芹字,也是行二——”
“喔!”阿元不待他毕词,便接口说道,“是芹二爷,请吧!”
到得挹爽轩,阿元将信递了给乌思哈,他只翻过来看了一下,随手转给曹震,说一声:“劳驾!”接着便招呼曹雪芹,“费心、费心!请坐吧!”
“乌大叔好酒量。”曹震说道,“我要赶路,不能多喝。雪芹,你陪乌大叔跟四叔,好好儿喝几杯。”说完,他干了杯,向接替听差伺候席面的阿元问道:“有粥没有?给我一碗。”
“有香粳米粥,也有小米粥,震二爷要哪一种?”
“小米粥好了。”
匆匆吃完一碗小米粥,曹震起身告辞。主人要送,客人立辞,最后是曹震自己提议,让曹雪芹代送。乌思哈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弟兄临别总有话要谈,因而欣然同意。
“我跟四叔说过了,把杏香找来,他也说好。”曹震低声说道,“我年前就把她送了来。不过,你可机警一会儿,别在过年的时候惹四叔生气。一年运气所关!”
“我知道了。”
“明年是乾隆了!这一年很要紧,咱们曹家能不能兴旺,就看明年这一年。”曹震的声音更低了,“乌大叔将来一定会得意,他也很看重你,你别错过机会!”
何以谓之“别错过机会”?曹雪芹不甚明白,但曹震行色匆匆,无法细谈,只好答应一声:“是!”
“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太太?”
“就说很好!请太太别惦着。”曹雪芹忽然问道,“翠宝姊的事,你还不打算公开吧?”
“那可不一定。”曹震问道,“你有什么话?”
“我是说杏香,最好别提起。”
“我知道了,暂且瞒着。”
02
到得第三天,乌思哈又折简相邀,曹雪芹跟着他四叔,第二次到乌思哈家做客。坐下来不久,阿元出来向主人禀报,说乌太太想看一看曹雪芹。
“去吧!”曹说道,“乌大婶跟你母亲是闺中姊妹,你本来就应该先给乌大婶去请安。”
“是!”
曹雪芹按照曹的吩咐,恭恭敬敬地给乌太太磕了头,又跟已嫁而正好归宁的乌大小姐,还有乌思哈的独子,十五岁的乌祥分别见了礼,独独未见阿元口中的“二格格”。人家不说,他也不便问,不过心里却一直像有件事放不下似的。
乌太太很健谈,遇见曹雪芹,却又有一个平时无人可谈的话题,也是触动了她的“尘封”的记忆。回想三十年前与马家比邻而居,与马夫人都还待字闺中,年龄相仿,脾气也合得来,所以朝夕过从,比同胞姊妹还亲热。
她也谈彼此的家世,也正就是两家交好的原因。原来乌太太娘家姓安,也是上三旗的包衣,她家的那个佐领,与马家所属的那个佐领,跟其他包衣佐领都不一样。马家是天方教,所属的那个佐领,称为“回子佐领”,隶属正白旗;安家则是“朝鲜佐领”,当初太宗率同多尔衮,渡鸭绿江征朝鲜时,将降卒合编一个包衣佐领,隶属正黄旗。正黄、正白两旗的汛地,在内城东北,东至东直门,北至安定门,就因为汛地接壤,安家与马家才得以结邻。
“谈起咱们两家的世交,可深着呢!”乌太太又说,“我娘家七爷爷,跟你们祖老太太的交情极厚。你们祖老太爷喜欢买书,每得了一部古书,总要带到扬州,或是天津来给我七爷看。你不信你回去看看那些古书,上面都有我七爷爷的图章,或是题的字。”
听到最后两句,曹雪芹想起来了,乌太太口中的“七爷爷”,便是安岐,字仪舟,号麓村,自署松泉老人,行七。
他本是康熙初年权相明珠的家仆,长于贸迁,领了主人家的本钱,又借主人家的势力,先在天津经营长芦盐,后来成为扬州不算名气顶响,而实力相当雄厚的大盐商,替明珠获致巨利,自己也发了大财,与据说因为获得李自成逃窜时遗落山谷间的辎重而成巨富的山西亢家,合称“北安西亢”。
这安岐是读过书的,而且精于鉴赏,收藏极富。但他是少年得志,虽有“松泉老人”之号,算年纪不过五十出头,乌太太最多小他十岁,何以称之为“七爷爷”?这样转着念头,心里便又多了一件放不下的事,很想探问一下,却不知如何措辞,而且似乎也不容他有发问的机会,因为乌大小姐也跟她母亲一样善于辞令,不时也插进来发话,谈的却都是关于曹雪芹个人的事,跟谁读过书,如今在何处当差,因何来到热河,又问娶了亲没有,尚未娶亲的缘故安在。
“大概缘分未到。”曹雪芹只好这样回答。
“你母亲倒不着急?”乌太太问,“你们祖老太爷,嫡传的就是你这个孙子,换了别家,早就娶了亲,有孩子了。”
这使得曹雪芹想起他祖母,不免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歉疚。乌大小姐看他无以为答,便即说道:“想来你是眼光太高?”
“也不敢这么说。”曹雪芹又说,“不过家母倒是很开通,总说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勉强不得,所以也不大催我办这件大事。”
“老太太表面不急暗地里急。二弟弟,你总要仰体倾心才是!”
“大姊说得是。”曹雪芹郑重其事地,“我一定记在心里。”
这时乌思哈已派阿元进来催请,要开饭了。曹雪芹便起身告辞,特别声明,回头不再进来拜别了。
“常来玩!”乌太太看了她的独子一眼,笑着说道,“你祥弟弟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的,说你画画得挺好,还想跟你学画呢!”
乌祥面皮嫩,提到他的事,先就溜掉了,曹雪芹便谦虚着说:“祥弟弟一定打听错了,我的画哪里就敢教人了。”
“这么说,是会画的。”乌大小姐接口,“小弟野得很,能跟你学画,把他的心收一收,倒是好事,你就别见外了,得空就来,我家也还有几幅好画,可以让你看看。”
这就不宜于再推辞了,“是!”他说,“我应该常来给大婶请安。”
“好说,好说!”乌太太亲自在前领路,“你上前面喝酒去吧!”
到了第二天,乌都统派人送了一封信来,曹看完,随即告诉来人:“我马上就去。”
曹雪芹倒想跟了去,去看那“几幅好画”,照他的推测,那些画说不定就是安岐所赠,必是古人的名迹,很想先睹为快。不过曹没有表示,他就不便开口了。
这一去,曹直到晚上才回来,醺醺然的,似乎兴致很好。曹雪芹把他接了进去,不曾坐定,便从身上掏出一张素笺,递给曹雪芹。
“乌都统托你替他作几副春联。”
曹雪芹微觉诧异:“国丧不是不过年吗?”他问。
“百日服制已满,只要八音遏密,不作乐,不宴会,家里过年,贴上几副春联,不犯禁忌。”
“是!”曹雪芹打开素笺看,一笔很娟秀的字,写的是:“大门、二门、中门、后门、花厅、书斋、厨房,烦各制春帖一副。”下署“慎斋敬托”。
“这是乌都统写的吗?”曹雪芹问说。
“你可好好儿用点心。”曹答非所问地,“人家在考你呐!”
原来还有考验的作用在内,但曹雪芹却不明白,乌都统考他的用意何在?不过,他却不想探究这一层,只觉得有些紧张,怕做得不好,落个无趣。踌躇了一下,只好请教叔父了。
“请四叔的示,应该如何着眼?”
“春联的要诀,无非切时、切地、切身份。”曹答说,“明年建元,这一点要照顾到。”
“是!”
“还有一层很难,要说得含蓄。”曹又说,“热河是今上发祥之地。”
“是!”曹雪芹马上有了联想,“四叔,有一层意思不知道能不能说?”
“什么意思?”
“是类似祝颂萱堂日永这种意思。”
“不必!”曹很快地回答,“那会弄巧成拙。”
领受了指示,曹雪芹回到自己卧室里去构思,苦于手头“类书”不足,这一夜灯下琢磨,只作好了三副。
第二天起早,漱洗过后,先到曹那里去请了早安,顺便表明,春联还不能交卷,不过在这一天之中,一定可以完工。
“笔下要好,也还要快,将来下场,快的总占便宜,有了草稿,还有工夫推敲。”曹又说,“乌都统替我找了一处公馆,我本来想带你一起去看看,既然对子还没有作好,你就不必去了。”
曹雪芹没有想到曹对这件事很认真,而且期待甚深。转念又想,谁不要面子?既然人家是出题目考试,做叔叔的当然希望他答得又好又快,脸上才有光彩。
争强好胜的他,便即问道:“四叔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我回来吃午饭。”
“歇了午觉以后呢?”曹雪芹问,“今儿是不是还要去看乌都统?”
“不一定,今天不去,明天去也行。”
“四叔如果今天去,我把春联都作出来,请四叔带了去。”
“你有把握吗?”
“是!”
曹点点头说:“你把作得了的三副,写出来我看看。”
曹雪芹原是写就了的,曹仔细看了,为他改了几个字,又嫌后门那副,上下句说的是一个意思,成了所谓“合掌”,不论上联、下联,要改一句才合格。
曹雪芹很仔细地领了教,由于存着一个争气的念头,思虑容易集中,未到中午,全部脱稿,誊好了等曹回来看。
“芹官,”突然间,何谨探头进来,“听说你在作春联?”
“是乌都统,不知道为什么要考考我。你看,”曹雪芹得意地,“怎么样?”他将一幅抄了春联的素笺递了过来。
“都不错!”何谨说道,“不过芹官,我可提醒你,说不定当面会考你。当面考,譬如说哪儿还少了一副,请你补上,这可灵不灵当场试验的玩意,得稍为预备预备。”
曹雪芹觉得他言之有理,但不知如何预备,踌躇着说:“我不知道他会出什么题目,也许让我作一首诗呢?”
“绝不会!那样考人的痕迹太显了,必还是作对子。”何谨停了一下又说,“乌都统家你已经去过,倒想一想,还有什么能贴春联的地方?”
这下提醒了曹雪芹:“你说得是。”随即回想乌都统那里屋宇的格局,预备了三四副在那里。
“老何,”曹雪芹忽然想起,“我今天不去,是四老爷带了去,没有当面考我的机会。”
“谁说的?”何谨答说,“四老爷临走的时候,我跟他请示,晚上想吃些什么,他说不必预备,晚上带芹官一起在乌都统家吃。”
这一说,是曹跟乌都统早就约好了,却又何以言辞闪烁地不肯明言?曹雪芹的疑团更深了。
到了乌家,曹雪芹当面交卷,乌思哈细细看着,看他脸上的表情,曹雪芹知道“榜上有名”了。
“太好了!世兄真是高才。”
曹雪芹不太会应酬这些套语,只谦逊地笑着,曹便说:“奖饰逾分,助长了他的骄气。”
“真的好!”乌思哈喊道,“阿元,你送进去给太太看。”
阿元应了一声,接过素笺先捧在手里看,这不成规矩,乌思哈开口呵斥了。
“你又懂什么!还不快拿进去。”
阿元笑一笑,向曹雪芹看了一眼,转身飞快地走了。曹雪芹心想,原来乌太太也通文墨,转念想到安岐,便不足为奇了。
“房子看得怎么样?”乌思哈问曹。
“太大了一点儿。”
“大一点好,将来通声来往也方便。”乌思哈又说,“年里就搬进去吧!明天我派人去收拾。那里门房、花儿匠、打杂的都有,老四,你还要添什么人?”
“行了!”曹又说,“倒是得找一个能写字,又能打算盘的人,要托大哥你物色了。”
“容易、容易,现成就有。”接着,乌思哈提了两三个人,年纪不一,各有长处。年纪大的,比较稳重;年纪轻的,手脚勤快。在曹自然取稳重的。
正在谈着,阿元回来了,站在当地,朗然说道:“太太说的,真亏得芹二爷,七副春联,副副都好,大门跟花厅上的两副更出色。不过还得请芹二爷再补一副。”
“哦,”乌思哈问道,“还缺哪儿的?”
“挹爽轩。”
“好!”乌思哈转过脸来抱一抱拳,“请世兄还要费心。”
曹雪芹急忙站起身来答说:“不敢当,不敢当。”
“老爷,”阿元又说,“太太还有话。”
“还有话?你怎么不说?”
“太太说,索性请芹二爷大笔一挥。如果今天来不及,请芹二爷改天来写亦可,反正年前写出来就行了。”
曹雪芹心想,原来“考官”是乌太太,考文字还考书法,倒要露一手给她瞧瞧。争胜之念一起,随即说道:“写倒方便,不知道笺纸现成的不是?”
“现成。”阿元答道,“太太说,现在还是国丧,不用梅红笺,仿照宫里的规矩,拿白宣纸写好了,不过墨得现磨。”
听得这话,曹雪芹就不响了,他当然不能自告奋勇,连磨墨的差使都揽了来,可也不便要求人家即时磨墨。
“我去看看,”阿元自己把话拉回来,“昨儿剩下的墨汁,还能用不能用。”
看了回来说,剩下的墨汁,还能写两三副,问曹雪芹的意思如何。
“那就先写吧!”他说,“能写几副就几副。”
“就写一副好了。”乌思哈接口,“写好一副,咱们喝酒。”
听这句话,考验的意味更浓了,曹雪芹矜持地微笑着,随阿元到了东间,先试笔墨,然后相度笺纸,折出落笔的部位,很用心地将贴在后门的那副八言春联,先写了下来。
“写完了,怎么办?”曹雪芹问。
“就晾在地上,等墨干了,我拿进去给我们太太看。”阿元接下来说,“我领你到延爽轩去吧!两位老爷已经先去了。”
曹雪芹侧耳静听,外间毫无声息,当下随着阿元到了延爽轩,听差迎上来说:“老爷陪着曹四老爷到箭圃,看新掘来的几块石碑去了。芹二爷先到屋里坐吧!”
“不!我就在外面看着好了。”曹雪芹对阿元说,“你请回吧!”
目送阿元的背影消失,曹雪芹收拢眼光,看这座建在假山上的延爽轩,地处偏东,向西开门,当门远眺,是一片画屏似的蜿蜒山峰,高垲空阔,令人耳目一爽。北面是一带桅栏长廊,远处楼阁参差,映着青山,恰似李思训的一幅金碧山水——原来那里就是避暑的行宫。
这样玩赏着风景,不由得想到,还有一副春联要作,转念寻思,何不作副嵌字的楹联,用“挹爽”二字冠顶,应该不会太难。
于是徘徊觅句,到得遥遥望见乌思哈与曹的身影时,那副春联的结构,大致已经建立起来了。
“怎么样?”曹问道,“还差一副补起来了吧?”
“是!差不多了。”
“慢慢儿来,不要紧。”乌思哈说,“咱们先喝酒。”
进了屋子,随即入座,肴馔精洁而曹雪芹却有些食而不知之感,因为曹已经在催问了,他急于将那副对子作出来,专心一致地逐字推敲,什么都顾不得,连该敬主人的酒都忘掉了。
终于完工了,曹雪芹看另一张方桌上有纸笔,便即说道:“作是作得了一副,不知道能不能用,我写出来请乌大叔跟四叔看。”
须臾写就,交到乌思哈手里,他接过来一看,便惊喜地说:“还是一副嵌字的对子。”接着念道,“挹退延宾东阁在,爽明接地北辰尊。”
“我看看。”曹看了向乌思哈说,“但愿如雪芹所颂,是拜相的先兆。”
“这是指东阁延宾的典故,我可不敢当。”话虽如此,乌思哈却是笑容满面,然后又说,“我觉得下联倒真是好。”
“‘明’字牵强得很,为了平仄有点儿硬凑了。挹退虽可作谦退,究竟欠浑成。其实这副对子命意还不坏,不如不用嵌字,还可以作得好——”
“不,不!”乌思哈抢着说,“嵌字好,嵌字好!”接着吩咐听差:“你把这个交给阿元,让她送到上房里去。”
“慢着!”
曹要改动一个字——最后的“尊”改为“居”。因为“辰尊”连读,拗口而不响,“爽明接地北辰居”,不但音节上好得多,而且用《论语》上的话,“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也比泛写的“尊”字来得典雅。
“改得好!”乌思哈很高兴地,“我得找造办处的好手,把这副对子做成乌木嵌银的,挂起来才够气派。”
上房中传出来的评论,也说“改得好”,但毕竟还是本来就好,改“尊”为“居”是锦上添花。
“太太又说,”阿元向乌思哈复命,“上回答应芹二爷,有几幅好画要给芹二爷看,已经从画箱里拣出来了,请芹二爷去鉴赏,顺便请芹二爷把那几副春联的意思讲一讲。”
于是,曹雪芹随着阿元到上房,仍旧只见到乌太太、乌大小姐及乌祥。乌太太母女都大赞曹雪芹,听他讲了那几副春联的含义,然后请他看画。
画一共是四件,最好看的是赵孟的一个绢本手卷,画的是竹林七贤,人物着色,竹是墨竹,仿苏东坡的笔法,画上并无题款,但有赵孟的印。
不过曹雪芹最欣赏的,却是唐伯虎的一幅《女儿娇》图,是一件白纸本的小品,一尺六七寸高、一尺一寸宽,上画水墨牡丹一枝,用墨色的浓淡,来分红白二色,上面有唐伯虎的题识;原来这种“正白楼子中泛大红数叶”的牡丹,即名“女儿娇”,是出在四川的奇种。画好,字也好,曹雪芹从牡丹的墨法中,悟出许多画理,视线只在画面上移动,真有观玩不尽之慨。
“你喜欢这幅牡丹,”乌太太说,“你就带了回去。”
“不,不!”曹雪芹急忙辞谢,“这样珍贵的名迹,绝不敢受。”
“雪芹!”乌大小姐径自呼他的号,“莫非‘长者赐,不敢辞’这句话,你都忘掉了?”
听她的语气,曹雪芹感觉她们母女必是早就商量好了,打算等着曹雪芹看中了哪一幅,即以相赠。曹雪芹实在不愿意欠她们这样重的一个人情,当即答说:“大姊说得是,我不能不识抬举。不过,今天的情形不一样,我刚拟了八副春联,好像拿这幅珍品作为酬劳似的,这可真是太不相称了,我绝不敢受。”
“假使没有请你拟春联这回事,送你一幅画呢?”乌太太问。
“那才是‘长者赐,不敢辞’,我只有给大婶磕个头拜领。”
“好吧!我替你留着。”
03
“雪芹,”曹用一种难得有的兴奋的语气说,“这回你可找到丈人家了!你乌大叔、乌大婶对你都很中意,愿意拿云娟许给你,云娟的眼界很高,她要考考你,如今算是让她取中了。”
怪不得!曹雪芹总觉得这回的考验,有些突兀,也有些不大对劲,听曹这么一说,方始明白,可是反感随之而生。
而且反感还不止一端,但此时亦不容他去细想,他只觉得要将曹的兴奋压一压,但又不能当头浇上一盆冷水,只好推到他母亲身上。
“四叔,这件事我得问我娘。”他格外加强了语气说,“我许了我娘的,不论如何,总得她先答应了才算。”
“那当然,父母之命是一定要的,我会跟你娘谈。不过,先要看看你自己的意思怎么样。”
看曹的神情,光说一句“愿意”,只怕还未餍所愿,他所期待的回答,应该是“求之不得”。若非如此,在他看便是“人在福中不知福”。转念到此,不觉有些气馁,担心一句话会说得他的脸色阴沉下来,曹雪芹最怕看这种脸色。
“说呀!”
一逼之下,倒有了个计较,“四叔,你别问我。”他故意装出那种年轻,谈到自己婚事,不免腼腆的神色,“要问我娘!”
在曹看,他自然是千肯万肯,只不好意思明说而已。当下以体谅的心情说道:“这也是你一番孝心,我倒不好埋没你。好!我先告诉乌家,回来写信给通声,让他告诉你娘讨回音。”
到乌家去了回来,情形改变了。乌太太跟大女儿商量下来,认为“相亲”这个步骤是决不能省的,不然马夫人亦无从定主意。但京师、热河,人隔两地,将云娟送进京让曹家相攸,未免有失女家身份,而且就算做长辈的肯迁就,云娟也一定不肯成行,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将马夫人接了来。
这件事一定可以办得到,因为有个很好的理由,只说当年闺中知交,暌违多年,思念不已,想接马夫人来叙旧,且不谈婚事,马夫人为了探望爱子,亦必欣然受邀。乌思哈同意如此办法,而且认为应该由乌大小姐进京去接,礼节比较周到,日期当然就在元宵之后。
“乌都统的信已经发了,是乌太太出名,可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二小姐代笔。”曹又说,“这样,我就不必写信了,你写封家信,把乌家接你娘来的本意告诉她。”
曹雪芹心想,家信当然要写,婚事亦必然要谈,可是信中的话决不能让“四叔”知道,而又不能不让他先看,这岂非一大难题。这样一想,毫不考虑地答说:“还是请四叔写的好。”
“那不是一样吗?反正拿事情说明白就行了。”
“不一样!”曹雪芹说,“在我娘面前,四叔的话跟我的话,分量不一样。”
“说得倒也是。”曹深深点头,“本来这是一件大事,也应该我出面来说,才合道理。好吧,我来写。”
当天晚上,曹灯下修书,曹雪芹却在灯下沉吟,始终不能决定自己的家信是单独另寄,还是与曹的信合在一起发出。另寄比较妥当,但不知何处去觅便人;如果合在一起寄,又怕曹问起信中内容,饰词搪塞,未免问心有愧,万一阴错阳差,拆穿真相,更是件不得了的事。
“芹二爷,”桐生突然出现,“四老爷请。”
“喔!”曹雪芹答应着起身,顺口问一句,“不知道什么事。”
“听四老爷跟何大叔在商量,打算派我回京去送信。”
曹雪芹大感意外,不由得站住脚想了一下,然后踩着轻快的步伐,直奔北屋,掀帘一看,除了曹,还有何谨。
“今天二十六,明天二十七,这会儿托人进京送信,害得人年下不能团聚,这件事太说不过去了。”曹说道,“我跟老何商量下来,只有派桐生最合适。”
“这儿镖局里,有仲四掌柜的人,要回通州过年,”何谨接着说,“正好把桐生送到通州,到了通州,桐生就能一个人回京了。”
曹雪芹点点头问道:“四叔打算让桐生什么时候走?”
“当然明天就走。”
“是。”曹雪芹又问,“四叔打算什么时候搬?”
“乌都统给我的公馆,一切现成,过了破五就搬。”
“你可听见了!”曹雪芹转脸对桐生说,“信送到了,马上就回来帮着搬家。”
“那也不必!总归是赶不上了,而且,通声不说把那个杏香赶在年前送到吗?去了一个,来了一个,人也够用了。”曹又告诫桐生,“在路上凡事小心,别赌钱,别喝酒。”
“我不会喝酒。”
“那就别赌钱!”何谨接着说,“四老爷赏你二十两银子做盘缠,只要不赌钱,路上蛮富余的了。”
“我不赌。”
“我信也不写了!”曹雪芹指着桌上好几个拿信笺揉成的纸团说,“怎么样措辞也不合适,你只把我的意思,悄悄儿告诉秋月就好。”
“喔,”桐生有些困惑,“是什么事,在信上说不清楚?”
曹雪芹站起身来,在屋子里闲走了几步,突然站住脚问:“乌二小姐你见过没有?”
“见过一面。”桐生答说,“那天四老爷让我给乌都统去送信,有位小姐在角门下轿,只看到一个背影,乌家的听差告诉我,那就是他们家二小姐。”
“你还见过她的背影,我可连背影都没有见过。”曹雪芹的怨气上涌,愤愤地说,“考这样,考那样,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学问似的!考完了,连个影儿都不露,我可是像猴儿似的,让人耍了个够。你说,这算什么!”
“原来芹二爷为这个不高兴。”桐生劝道,“娇生惯养的小姐嘛!又是才女,难免的。”
“我可讨厌这种眼高于顶的人。”曹雪芹放出很郑重的脸色,“你跟秋月说,乌家这个二小姐,脾气太高傲,不见得能跟人和睦相处,我不打算娶她。让秋月把我的意思,禀告太太。”
“知道了。”
“我的意思弄明白了没有?”
“明白。”
“还有件事,”曹雪芹又叮嘱,“翠宝跟杏香的事,你可别跟人说。”
“不会,不会!我哪能去多这个嘴。”
桐生到家,正是乾隆元年正月初一。虽由于仍在国丧期间,八音遏密,既听不见爆竹之声,也看不见鲜艳服饰,但街上熙来攘往,自有一种雍正年间所缺少的闲豫气象,加以这天日丽风和,更显得人人脸上有一股喜色。
“咦!”一进二门便遇见秋月,她是代马夫人送客出门,正要回进去时,发现了他,诧异而又有些不安地问,“大年初一赶回来,有什么急事?芹二爷怎么了?”
桐生也很机灵,知道她心生疑惧,急忙答说:“没事,没事,是喜事。”
“什么喜事?”
“喏,”桐生手按在胸前说道,“有四老爷的信在这里,等太太看了,你就知道了。”
于是秋月带着他直奔上房,马夫人正由锦儿陪着在闲谈,看桐生突然回家,亦颇感意外,正待发问时,只见桐生已跪下来磕头贺岁,接着从贴肉小衣的口袋中,取出曹的信,双手奉上。
“四老爷的信。”秋月说道,“桐生说有喜事。”
“喜事?”马夫人急忙拆开信来,却以老花眼镜不在手边,便递了给秋月说,“你快念来听。”
秋月不是念是讲,“原来乌太太请太太到热河去是相亲。乌家的二小姐,才貌双全,乌都统跟乌太太都看中了芹二爷。”她笑着大声说道,“乌二小姐还考了芹二爷,十分中意。四老爷说,这是一头极好的亲事,只等太太去了,看一看乌二小姐,事情就算定局了。”
“谢天谢地!”锦儿高兴地嚷道,“这可真是天大的一件喜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过了灯节,我陪太太一起上热河。”
“你别忙!”马夫人说道,“等我先来问问桐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乌二小姐是才女。先说乌都统要请芹二爷作春联,作了还要写,又临时出个题目,要作一副嵌字的春联。芹二爷作了,送进去给乌太太看,直夸芹二爷作得好。后来四老爷回来谈这件事,才知道乌都统、乌太太看中了芹二爷,乌二小姐说要考一考芹二爷。现在当然也中意了。”
“喔,”马夫人又问,“乌二小姐长得怎么样?”
“我只见过背影,个子高高的,比芹二爷矮不了多少。”
“对了!”秋月突然想起,“芹二爷的信呢!”
桐生一愣,旋即省悟:“芹二爷没有写信。”他说,“只叫我给太太请安,大家问好。芹二爷说,反正一过了元宵就可以见面了,有什么话当面谈。”
他算很机警,将曹雪芹不写信的原因,掩饰得很好。但秋月却看出他眼神闪烁,而最后那句话,亦似有弦外之音,心知其间必有蹊跷,要背着马夫人才能寻根究底问明白。于是她问:“你还没有吃饭吧?”
“没有。”
“这会儿还没有吃饭?未时都过了。”马夫人很体恤地,“先吃饭去!回头我还有好些话问你。”又向秋月说:“他也辛苦了,又是大年初一,别弄些冷饭冷菜吃了不舒服,你去交代一声。”
此言正中下怀,秋月便向锦儿使个眼色说道:“你陪太太聊聊,我招呼他去吃饭,顺便问问芹二爷的情形。”
于是就在曹雪芹书房外间,秋月为桐生要来了两碗年菜、一个火锅,一面看着他吃,一面谈话。
桐生是不待她开口发问,就先转述了曹雪芹的口信,“乌家的亲事,四老爷很热心,芹二爷并不乐意,所以不写信,怕写了信,四老爷要看。”他说,“一看,准是一场风波。”
“怎么呢?”
“芹二爷说,他不愿结那头亲。乌二小姐太骄,将来娶了来,也未见得会孝顺太太,跟大家也不会处得和睦。”
“这话是怎么来的呢?”
“是这么一回事——”
等桐生将曹雪芹对乌二小姐何以不满的前因后果说明白以后,秋月认为是误会的成分居多,当下问道:“那么,你总听人谈过,乌二小姐是不是那种娇生惯养、任性乖张的人?”
“没有大听说。”桐生答道,“只听说不大爱理人,那是因为她有一肚子墨水,不大有人能跟她谈得来的缘故。”
“才女都是这种性情,她既然很赏识芹二爷,就不会谈不来了。”
桐生想了一下,点点头说:“这话说得不错。”
“模样儿呢?”
问到这一点,桐生依旧只能搜索记忆,无奈所见的只是背影,仍然只有一个身材不矮的印象,想了好一会说:“只听说乌二小姐有才学,没有听人说她长得怎么样。”
这句话倒是透露了好些消息。不必说乌二小姐长得如何美,只要过得去,众口相传,必是加上“才貌双全”这句老话。只夸她的才,不提她的貌,看来纵非貌啬才丰,也好不到哪里去。
“秋姑娘,”桐生问道,“太太打算哪一天动身?”
“不知道。”秋月又说,“现在哪里谈得到动身的日子?去不去都还在未定之天。”
“这⋯⋯”桐生很关心地,“是因为芹二爷不愿意,就不想去相亲了?”
这一问,使秋月警觉到谈到这件事的措辞,必须检点,不然会引起严重的误会,好事未谐,无端结怨,惹来无数烦恼。
于是她正色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芹二爷也不过那么一句话,认不得真。婚姻大事,太太当然要仔细打听了,才能拿主意。乌二小姐既是才女,乌家也不是提不起名儿的人家,要打听还不容易,如果乌二小姐不是像芹二爷所想的那样,这门亲事就好谈了,这会儿去不去相亲,不是顶要紧的事。你懂这话不懂?”
这话本来不难懂,但她有结尾那一句,仿佛另有未说出来的意思似的,桐生便老实答说:“我不太懂。秋姑娘有话,就明明白白告诉我好了。”
“好!我告诉你,芹二爷对乌二小姐说不定有误会,你只当没有听过他批评乌二小姐的话。如果有人问起芹二爷的亲事,你就说不大清楚。”
“我懂了。芹二爷的话,我绝不会跟人去说,免得生是非。”
“对了!”秋月欣慰地说,“你算是明白了。”
“不过,有件事我还得问清楚。太太如果元宵以后动身,我跟着一起去;倘或根本不打算去了,我就不必在家等,早一点回热河。”
“你原来为此!好,过一两天我告诉你。”
04
一直过了破五,秋月亦无一个确实的答复给桐生,因为马夫人始终未能决定,是不是该接受乌太太的邀请。本来是件无所谓的事,只为叙旧其名而有相亲之实,倘或不打算结这门亲,不如婉转设辞谢绝,去相了亲而辞谢婚事,必然是亲家未结,结成冤家,马夫人怎么样也不肯做这种事。
其中的症结,实在大出秋月的意料。打听到的乌二小姐,说法不一,有的说她有脾气;有的说她待人接物,一派大家风范;谈到相貌,有的说她长得庸俗,有的说她长得端庄。最令人困扰的是,打听了四个人,恰好一半这么说,一半那么说,不知听谁的好。
“照我看,事在两可之间,脾气是有,不至于不讲理;人长得不算齐整,可也不丑。这就要看缘分了。”马夫人说,“如今芹官对人家有误会,凡事朝坏的方向去看,如果我们看中了,他本人不愿意,这件事怎么办?”
锦儿与秋月都无以为答。就这样踌躇不定地好几天,桐生忍不住找秋月去“讨进止”了。
秋月考虑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你不必等了!先去吧。”
“那好!我明儿就动身。不过,到了热河,四老爷问起来,我怎么说?”
“你是说,四老爷会问,太太哪一天动身?”
“是啊!”桐生又说,“不光是四老爷,人家乌家也在等回信,只怕我一回热河,乌大小姐就要进京来接太太了。”
“乌家倒不要紧,已经有回信给人家了,说身子不太好,天气也还冷,得缓一缓才能动身。”
“那,四老爷问我,我就拿这话回他。”
“不错。”
“芹二爷呢?我又该怎么说?”
秋月考虑了一下答说:“我另外写信给芹二爷。”
05
等桐生回到热河,半月之隔,情形不大相同了,搬了家也多了两个人:杏香与阿元。
乌都统代为安排的公馆,对曹叔侄二人来说,有点大而无当,除大厅之外,正屋两进,后带一个花园。曹一个人占了第二进上房五间,第一进作为办事会客之用,还有余屋可做客房;曹雪芹住的是花园,园中有轩、有亭、有水阁,为了起居方便,曹为他挑了位在花圃之中,后有一树丹桂的三楹敞轩,题名“金粟斋”。乌都统亦赞成他住在这里,认为是个“蟾宫折桂”的好兆头。
房子大了,用的人就多了。房主是户部当过好些肥差使的一个司官,如今派在湖北收税,留下司阍、花匠、打杂各一人看房子,当然都要留用。乌都统又荐了一名熟悉官场的干仆,充作曹出门办事拜客的跟班。上房照料起居不能没有人,便将阿元也派了来。
“这不必了!”曹辞谢,“通声会送一个女孩子来使唤。”
将阿元派来,原是乌太太跟乌大小姐商量好了的,乌太太是决意好曹雪芹做女婿了,而且自觉这头亲事已成定局,一切的打算,都拿曹雪芹当未过门的娇客看待。阿元原是派来照料曹雪芹的书房,督促他读书用功,不过不便明言。一听曹的话,正好将这件事挑明了,说他们叔侄分住两处,一个丫头照顾不到。杏香伺候上房,阿元照料金粟斋,方为两全其美。曹觉得这话不错,而曹雪芹却有苦难言,这一来,他跟杏香便无从亲近了。
杏香是除夕那天到的,起初茫无所知,只看新年里与乌家往还密切,不是乌都统带着儿子来访,便是派人将曹叔侄接了去盘桓,而乌家天天有人派了来,或者送食盒,或者跟何谨来接头搬家的事,在显示两家不是普通的交情。得到听说乌家要派一个叫阿元的丫头来,她觉得不能不打听了。
“何大叔,”杏香也这样唤何谨,“这乌都统跟四老爷的交情真厚,是多年世交吧?”
“是啊!原是世交,现在又要结新亲了。咱们芹官将来是乌都统的女婿。”
一听这话,杏香立刻想到阿元,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这天找到一个机会,直接向曹雪芹动问。
“芹二爷,恭喜你啊!”
曹雪芹猜到她指的是什么,却故意问一句:“什么喜事?”
“咦!不说要娶乌家的小姐吗?”
“喔,你指这件事。”曹雪芹坦然说道,“这件事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四老爷非常热心,我亦不便泼他的冷水,反正到头来是一场空。”
“怎么?芹二爷我不懂你的话。”
“好!我告诉你——”他细谈了亲事的来历及对乌二小姐的观感,接着又说,“只要我娘不来,这件事便等于无形打消了。你等着,看桐生回来怎么说。”
等桐生到热河时,阿元管领金粟斋已经五天了。先看到阿元,大感意外,再看到杏香,虽是意料中事,却陡生浓重的不安,深怕旦夕之间会起风波,着实为曹雪芹担着心事。
首先是见曹复命,照秋月的话说了一遍,曹已从乌家得知马夫人一时还不能来的消息,所以并未多问。
接下来是到金粟斋去见曹雪芹,因为有阿元在,不便多说,只将秋月的信交了出去。信写得很长,也很坦率,说在京中已多方打听乌二小姐的一切,并不如他所说的那样,所以疑心曹雪芹是有了成见,劝他虚衷以听,冷眼观察,打破心中的蔽境。又说,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乌二小姐既然亲自考验,深为赏识,即此一端,便是知心,就算本性高傲,对他也会另眼相看。
这番见解,已使得曹雪芹对乌二小姐的看法动摇了,最后的一段话,冲击的力量更大,她说马夫人为爱子的婚事,已苦恼了好几年,这一次更觉烦心,她一方面不能不顾他的爱憎,另一方面又不能不顾乌太太当年情如姊妹的情分。即令乌二小姐不堪作配,要辞谢这门亲事,本就很难,若是各方面都过得去,而硬生生回绝了,倒像是有意作对,于心何安?因而由衷地盼着曹雪芹仰体亲心,就算乌二小姐不如理想,娶了她略嫌委屈,看在老母的分上,也就容忍了吧!
看完信,他的双眼润湿了,阿元忍不住问道:“好端端的,为什么伤心?”
“唉!”曹雪芹叹口气,“天下父母心!”
这就不便深问了,她很识进退,料想桐生应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说,以回避为宜。
于是她托辞找杏香有事,飘然远去,这时曹雪芹还未开口,桐生却以极关切的语气问道:“阿元怎么来了?杏香的脾气不太好,会出事。”
这话说中了曹雪芹的心事,“眼前倒还好。”他说,“杏香还沉得住气,在形迹上没有显出来。日子一长,可就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了。”
“杏香是怎么个说法?”
“她也知道乌家的事。”曹雪芹答说,“我告诉她,这件事不会成功的。太太不来,就算无形中打消了。她大概是在等这件事的下落,所以这几天深藏不露。”
“那么,芹二爷到底是怎么个打算?看样子,乌家的亲事会成功。”
“噢!”曹雪芹很注意地问,“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四老爷、太太、秋姑娘、锦二奶奶,全都赞成这门亲事,光凭芹二爷一个人反对,恐怕反对不了。”桐生又说,“芹二爷真的反对,就不该让阿元来!这就像打仗一样,主将未到,先锋已经把人家的营盘都占领了,芹二爷你倒想,能不投降吗?”
听这一说,曹雪芹方始发觉,自己在无意之中陷入重重纠结、层层束缚的困局之中,细细想去,竟不知何以自解。
“唉!”他软弱地叹口气,“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
“错也已经错了。”桐生接口说道,“芹二爷,你得拿定主意才好。”
“我毫无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摇摇头说,“我实在不甘于投降。”
“不投降行吗?芹二爷,你得把事情想明白,乌家的亲事,看来非成不可,麻烦是在杏香,趁早了断的好。”
“怎么个了断法?”
“告诉她,不能要她了!”
“那不是薄幸?”曹雪芹使劲地摇头,“负心之事,我不能做。”
“不愿意这么做,就只有一个办法。”
“你说,说来我听听。”
“告诉四老爷,你得把杏香收房,乌家也不能管你这件事。不过,芹二爷,”桐生问说,“你有敢跟四老爷说的胆子吗?”
听此藐视之语,曹雪芹勃然大怒,想立即回他一句:“有何不敢?”但念头尚未转完,便已气馁,怒火当然也消失无余,只剩下惭愧了。
桐生对他此时的心情,可说洞若观火,心里在想,想拿杏香收房,是不容易办到的事,就能办到,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但要让他亲自来斩断与杏香的一缕情丝,却又是千难万难。看样子,只有自己做恶人了。
“你,”曹雪芹抬眼问道,“可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哪里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弄得不好,还两败俱伤呢!”
曹雪芹愣了一下,“两败俱伤,两败俱伤。”他轻轻地念了两句,突然大声说道,“对!就让它来个两败俱伤好了。”
意思很明显的,他不能要杏香,但亦不愿娶乌二小姐——猜想他是推拖的手段,不说不愿,只说事业未成、功名未立,一时不想娶亲,甚至立下誓愿,非中了举人不娶亲。想中举人很难,想不中是他自己做得了主的。为了逃婚耽误了功名,这种傻事,在他是做得出来的。
桐生摸熟了曹雪芹的脾气,劝亦无用,只有另辟蹊径来挽救此事。这样转着念头,突然觉得负荷加重了,本来只须想法子弄走杏香即可,现在还得设计让他不能不娶乌二小姐,否则即无法避免两败俱伤的结局。
06
由于朝夕相处的地利之便,以及桐生那略带稚气的憨相,易于打动女孩子的心,所以只不过三五天的工夫,跟阿元就像是一起长大的同伴那样了。
当然,交不浅言也就慢慢深了。她关心马夫人什么时候到热河来,他就正好跟她谈乌二小姐。
“我家太太一定会来,也一定会看中你家二小姐。不过,姻缘这件事也很难说。”
“怎么难说?”
“嗯。”桐生在鼻子里哼了一下,再无别话。
阿元是亢爽的性情,立即表示不满,“我最恨人说话吞吞吐吐!”她说,“亏你还是男子汉,一点都不干脆。”
“不是我说话吞吞吐吐,”桐生答说,“怕你心里藏不住话,会惹是非,不是我自己跟自己找麻烦?”
阿元不服气,“你说!”她提出质问,“什么时候我心里藏不住话?”
“我是猜想。”桐生原是算计好了的,“看你现在的样子,似乎可以跟你谈几句私话。”
“私话,”阿元有些疑惑,“什么私话?”接着,她又正色说道,“我跟你可没有私话。”
“那就算了。”
阿元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的私话,当然有关曹雪芹的姻缘,自己的表白是多余的。心想把话说出来,但看到桐生仰着脸拿跷的神情,觉得软语央求,心有不甘,因而默不作声。
桐生倒也沉得住气,坐下来拿起阿元夹绣花样子的一本布面旧账簿,细细翻阅。那种好整以暇的神情,像是有意在折磨人似的,惹得阿元一阵阵冒火。
“你到底说不说?”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说什么?”桐声仰着脸问。
“你还装蒜!”她走上去使劲掐他的手臂,咬着牙说,“我叫你识得厉害!”
女孩子肯这样动手掐人,那就不是泛泛的情分了。桐生痛在臂上,乐在心里,伸手握着她的手腕告饶:“好了,好了,我说!”
阿元松开手,得意地说:“谅你也不敢!”
这时桐生的想法又不同了,认为已能掌握得住阿元,那就不妨好好地谈一谈。
“我不但要跟你说,还要跟你商量。不过,我先有几句话问你,你得老实回答我。”
“我几时跟你说过假话?”
“那好!我先问你:你们二小姐,配得上我家芹二爷不?”
“哼!”阿元冷笑,“你怎么不说,你家芹二爷,配得上我们二小姐不?”
“听这话,我家芹二爷倒是高攀了?”
“也不是什么高攀,只不过相貌、脾气、才情,哪一点也不输你们芹二爷就是。”
桐生大为兴奋,“照这么说,咱们真得好好儿谈一谈了。”他说,“你知道不知道,有件事,芹二爷心里很不舒服?”
“喔,”阿元很注意地,“什么事?”
“你家二小姐翻来覆去,把我们芹二爷都快‘烤煳’了,可是二小姐的金面不露,芹二爷觉得、觉得⋯⋯”
“觉得委屈了不是?”
“也不能说委屈,似乎不太公平。”
阿元默然半晌,失色说道:“我倒没有想到,芹二爷的气量是这么狭。”
“不,不!那你可弄错了!”桐生急忙分辩,“芹二爷只当二小姐娇生惯养,又恃才傲物,将来性情不投,难以相处。夫妇是一辈子的事,我们芹二爷的顾虑,也不能说错。”
阿元点点头,“这倒是我错怪芹二爷了。不过,”她皱着眉说,“这个误会可是太大了。”
“是啊!既然是误会,得想办法。”桐生也深锁双眉,“这个办法还不好想,光是空口解释怕没有用。”
07
“何大叔,”桐生伸手说道,“你把花园后门的钥匙给我,芹二爷有个同学从京里来,打算在花园后门下车,比较方便。”
“芹官的同学?”何谨有些疑虑,“你怎么知道京里有芹官的同学来,京里的车子又怎么找得到咱们这儿的后门?”
“不是京里的车子。”桐生从容答说,“芹二爷跟人家约好的,如果想来玩,到通州找仲四爷,自会把他送了来,这会儿是这里的镖局子来送的信。在花园后门下车,是芹二爷的意思,他懒得到前面来接,人家远道来做客的,也可以少走好些路。”
这里是狭长的基地,进仪门穿过三座厅堂,到后院金粟斋很有段路要走,何谨听他说得有理,把钥匙给了他。
等开了后门,把客人引了进来,转入花圃甬路时,桐生抢前数步,掀开门帘,高声说道:“芹二爷,有客。京里来的吴二公子。”
“吴二公子?”曹雪芹大为诧异,“谁啊?我怎么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朋友?”
“你一瞧就知道了。”桐生回身招呼,“吴二公子,请!”接着又喊:“阿元伺候茶水。”
“来了!”阿元不知从什么地方一闪而出,接手打门帘,桐生便管自己走了。
满腹疑团的曹雪芹,站在书房中间,目迎来客,看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着一件灰布面的“萝卜丝”皮袍,上套玄色贡呢“卧龙袋”,脚下踩一双薄底快靴,头上却是一顶极名贵的海虎绒“两块瓦”的皮帽。帽子很大,帽檐压到眉际,上面还耸得很高。
“恕我眼拙。”曹雪芹问,“尊驾是——”
“我姓乌,行二。”声音出自喉际,听来有种造作的味道。
“吴?”
“乌。”
“乌?吴?”曹雪芹微皱着眉在辨别这两个字的四声。
阿元却忍不住笑了,但旋即掩口,然后轻声说了句:“露相吧。”
于是“吴二公子”一伸手摘了皮帽子,随即晃了一下脑袋,漆黑的一头长发抖了散了披在肩上。
“我是乌云娟。”她恢复了本来的声音,嗓音微哑,但如弹动琴弦似的,余韵不绝。
曹雪芹愣住了,突然间又惊又喜地醒了过来,还乱眨了一阵眼,仿佛要辨别是不是在做梦似的。
“请坐,二小姐。我实在没有想到,金粟斋会有你这位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
“果然从天而降,‘速’也无用。”乌云娟用很平静,但很冷的声音说,“你不是抱怨,我快把你‘烤煳’了,也看不见的影儿?如今我在这里,你尽看吧!”说着将脸向侧面一仰,带着挑衅的神情。
曹雪芹既困惑,又惶恐,“二小姐,”他看了阿元一眼说,“我不知道你这话是怎么来的?”
“请你不必问,只说有这话没有?”
曹雪芹定定神想,他只跟桐生说过抱怨的话,那不用说,是桐生在阿元面前搬嘴,而阿元又把她搬了来,只不知来意为何。
这样想着,不由得又转脸去看阿元,她脸上是狡黠而得意的神情,当然不会存着什么坏心眼。
“如果二小姐兴的是问罪之师,我负荆请罪就是了。”
“我如何敢兴师问罪?只是想来奉告足下,我不是狂妄没有教养的人。”
这一说,曹雪芹真如芒刺在背了:“言重,言重!我可真要请罪了!”说着,几乎长揖到地。
乌云娟仍旧不理不睬,看看要成僵局,阿元便说:“得了!请坐下来,先喝碗热茶吧!”说着,上前接过她的帽子,扶着她坐下。
“这么冷的天,”曹雪芹不安地说,“只为我一句无心之言,竟让二小姐冲寒劳步,真太过不去了。”
“只怕不是无心之言吧!”
“是无心之失。”曹雪芹复又道歉,“种种无状,我知罪了。请二小姐宽宏大量,放过我这一回。”
“芹二爷,”阿元插嘴说道,“你打算还有第二回?”
“不敢,不敢。”曹雪芹很客气地,“二小姐请用茶。”
乌云娟的脸,绷不下去了,端起茶杯,垂着眼,轻轻嘘气,将茶水中的浮沫吹开,曹雪芹趁此机会,深深看了两眼,觉得她的相貌像一个人。那是个什么人,急切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芹二爷,”阿元抛过来一个颜色,“你的诗稿呢?拿出来让我们二小姐瞧瞧。”
“喔,”曹雪芹心知她在穿针引线,但以稿本中有不便示人的诗句,便只好谦虚了,“见不得人的东西,怎么取在二小姐面前献丑!”
“你太客气了。”
“是啊,芹二爷不必客气⋯⋯”
“阿元,”乌云娟打断她的话,“别强人所难,哪里有把自己的诗稿随便给人看的。”
这虽是体谅的话,但曹雪芹反倒不能不表示坦然了,“其实也没有不能让二小姐看的诗。”他硬着头皮,打开抽斗,将一本装订得很精致的诗稿取出来,放在乌云娟面前,还加了句,“请指教。”
“不敢当!”乌云娟将手按在诗稿上,“不如请——”她停了一下才又往下说,“请芹二哥抄几首大作给我,我回去细细拜读。”
“是,是!”曹雪芹连声答应,随即掀开墨盒,吮毫铺纸,说一声,“请宽坐。”打开稿本,考虑哪几首诗可以公开。
眼角瞟处,只见乌云娟已悄悄起立,在打量四周的陈设,不久听得她跟阿元在交谈,语声低不可闻,也就不去管她们,专心一致地抄了三张纸,数一数一共九首诗,已可交卷,便将笔搁了下来。
“抄好了?”是阿元在他身后问。
“是的。”曹雪芹取了个信封,将诗稿装了进去,提笔写上“敬求郢正”四字,站起身来,双手捧上。
“今天实在有点儿冒昧。”乌云娟接着信封说,“此会不足为外人道。”
“谨遵所命。”曹雪芹很郑重地回答。
“我告辞了。”
“芹二爷不必送。”阿元紧接着说,“我跟桐生送出去好了。”
曹雪芹有些迟疑,不知是不是该听阿元的话,又想到临别之际似乎还应该说一两句什么话,但就在他踌躇未定之际,乌云娟已经跨出房门,回头看了一眼示意作别。这就不由得让曹雪芹在心里念了句:“‘临去秋波那一转。’”
这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阿元,那不是活生生的《会真记》中的红娘!自己呢?他在想,算不算张生?
于是,他眼前浮起了乌云娟的影子,但却像宋朝画家梁楷的泼墨人物,模糊不清,而由她脸的轮廓,又触动了他的感觉,确是像他曾经见过的一个熟人,绝非无端而起的幻想。
那是谁呢?这个疑问不时在他脑际出现,形成干扰,使得他无法静下心来,考虑他与乌云娟之间的一切。
非把她想出来不可!他自己跟自己赌气,苦苦思索,杳无踪影,正当打算放弃不想时,突然一条影子闯入心头,失声说道:“不是像绣春吗?”
绣春的影子是非常清晰的,拿来一比,连对乌云娟的印象也很明显了。他很快地发现了自己何以只觉得面善,而一时想不起的缘故,原来只像得一半,双颊以下、鹅蛋脸、长隆鼻、菱角嘴,无一不似。此外,乌云娟的额头要比绣春宽些,但那双眼睛却没有绣春来得大,也欠灵活——那是必然的,身份不同,讲端庄就得目不斜视,如何能有一双顾盼自如的眼睛?
绣春到底怎么样了呢?他恻恻地在想,心里浮起阵阵酸楚,而就在这时候,阿元悄悄回来了,唇角含着一丝诡谲的笑意。
曹雪芹抛开绣春,定定神问说:“是怎么回事?”
“桐生把芹二爷对我们二小姐的误会,告诉我了。”阿元老实答说。
“喔,”曹雪芹问道,“你就照实告诉了你们二小姐?”
“当然不能‘灶王爷上天,直奏’。”阿元答说,“不过误会要弄清楚。桐生说,这不是空口讲白话的事。我觉得他的话不错,所以,我跟我们二小姐说,敢不敢做一件别人不敢做的事?她问是什么,我才把芹二爷让她考了半天,连个影儿都没瞧见的委屈,跟她说了,问她敢不敢来看芹二爷。我们二小姐,只要一激她就敢作敢为了。”
“照这么说,是瞒着你家老爷、太太,偷着来的!”
“大小姐知道。”阿元紧接着问道,“如今,芹二爷可是明白了,我们小姐是不是那种脾气孤傲任性的人?”
“看起来,”曹雪芹有些不甚情愿地说,“是我错了。”
“也不必说谁错谁不错。我只问,芹二爷现在打算怎么办?”
这一句单刀直入,问到紧要关头的话,曹雪芹自然不能轻率回答,想了一下,故意问说:“照你看,我该怎么办?”
“现在是我们二小姐变成委屈了,芹二爷你得有点儿意思表示。”
“那行!”曹雪芹点点头,“不过,我可想不出来,该怎么表示。能不能写封信道歉?那样做,合适吗?”
这一下轮到阿元考虑了,她倚着门、咬着嘴唇想了好一会,问道:“芹二爷,你到底打不打算娶我们二小姐?”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曹雪芹仍有些闪避的意味。
在阿元听来,这话却很有分量,仿佛是在要求保证:“如果我倒想娶,你家二小姐可又不愿意了,那该怎么办?”这就不由得使她想起一件她未说出来的事,乌云娟确有些负气的模样,曾经有过表示:“我只是要让他知道,我不是他所想象的那种人,他以为我有求于他,那就大错特错了。”照此看来,说不定弄巧成拙,或者说是弄假成真,真的惹起了她的“小姐脾气”,不愿做曹家的“少奶奶”,那可成了个难以收场的僵局。
想想又不至于如此,且等将他的意向弄清楚,果然他“一见倾心”了,再跟他说实话,一起来想个万全之计,也还不迟。
打定了主意,阿元便又说道:“我也知道不是你芹二爷一个人的事,至少还要老太太点头,不过那都好想办法,顶要紧的还是要芹二爷你回心转意才行。”
“你这‘回心转意’四个字,我可当不起。”曹雪芹急忙解释,“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不愿意。”
这是当面撒谎,阿元觉得好笑,但也不必跟他辩,反正这样急着表白的态度,就很能让人满意了。
“好!芹二爷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现在把话说回来,我们二小姐受了委屈,得想法子让她心里好过些。”阿元想了一下说,“你说写信不大合适,这话倒也是,提名道姓的,落在外人眼里很不妥当,不如你作首诗吧!”
“啊、啊!”曹雪芹顿觉诗兴勃发,“行!我今天就作。”
“还有,再过半个月,是我们太太生日,最好也能意思点什么。”
“你说呢?”曹雪芹说,“若说办份重礼,只是我跟四老爷一句话的事,显不出我的敬意来。除非我写张字,或者画张画。”
“画张画好了。”阿元问说,“你想画什么?”
“这还得琢磨,反正不离祝寿的格局。”
“那就慢慢儿琢磨吧!还有,这可是一桩大事,老太太到底来不来?”
“来!”曹雪芹很有把握地,“一定来。”
“什么时候?”
“那,”曹雪芹照着马夫人向乌家说过的话,“总得到春暖花开。”
“那可还早得很呐!”阿元踌躇着说,“宜乎快!最好能赶上我们太太生日。”
她虽未说夜长梦多的话,但意思却看得出来,曹雪芹将她前后的话回想了一遍,不由得狐疑了。
“怎么?阿元,你好像有话还搁在肚子里?”
“是。”阿元坦然承认,“不过,有话也是为了芹二爷,为了我们二小姐。”
“那么,是什么话呢?”
阿元想了一下,用很果决的语气答说:“芹二爷也别问了。反正谈亲事总得乾宅多上劲,而且好姻缘也都是求来的。”
曹雪芹蓦然,想起秋月的信,又想起绣春的影子,心里乱得很。
见此光景,阿元只替他换了一杯热茶,便悄悄退了出去。她知道曹雪芹这时候需要有一段静静的时间去细想,她倒是宁愿他谋定后动,免得将来失悔,自己亦于心不安。
08
饭桌归杏香伺候,她最盼望的一件事是,曹晚上有应酬,只有曹雪芹一个人吃饭,便可以谈些心里想说的话,当然,也还要看另外有没有人在旁边,桐生还好,有阿元在就不方便了。
这天的机会很好,只有他俩单独相处,可是,曹雪芹一坐上桌子,就像有心事,扶起筷子却又放下,发了一会愣,视线在桌上乱转,仿佛在找什么东西。杏香不免诧异,开口动问了。
“我找调羹喝汤。”
“那不是!”
原来酱油碟子与汤匙摆得太近,已靠桌沿,而他又只朝外看,难怪找不着。
“心不在焉,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曹雪芹舀了一匙汤,忽又倒了回去。
看这失魂落魄的样子,杏香自然关切,“你一定有心事!”她说,“能不能告诉我?”
曹雪芹不作声,定定神方始答说:“心事是有,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
“你这叫什么话?你的心事,当然只有你自己知道。”
“我不是这意思。”曹雪芹吃力地说,“我是说,我的心事,只有我自己才想得出办法。”
“你是说,谁都帮不上忙?”杏香紧接着又说,“我可不相信。除非你是做了亏心事,怕人知道。”
曹雪芹一惊,脸上的颜色,不自觉地变了,杏香看在眼里,越发惊疑不定,“你让我说中了?”她怯怯地问,“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没有!”曹雪芹这回倒是答得一点都不含糊,“就为的不愿做亏心事,才有心事。”
这话意味就深长了。杏香不再多说,只是紧闭着嘴,一面思索,一面注视着曹雪芹的脸色。
“你听四老爷说过没有,震二爷哪天来?”曹雪芹突然问说。
“仿佛听说过的。”杏香思索了好一会答说,“就在这几天,江南有位来大人要来,震二爷要来接他。”
曹雪芹点点头,却又不再作声,杏香忍不住追问,曹雪芹便有些不耐烦了,“你别多问。”他说,“能告诉你的,自然会跟你说。”
自结识以来,杏香还是第一次受他这两句抢白,心里觉得委屈,眼眶顿时发热,赶紧自己硬起心肠来,总算没有让泪水流出来。
曹雪芹也发觉了自己的态度,内心不免歉疚,只好自道心境,作为解释,“你不知道我心里很烦。”他说,“自己管不住自己。”
“我也看得出来。”杏香强自保持着平静的语气,“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事烦心,我疑心是为了我。不过,我实在也想不出来,是什么事让你烦心了。”
曹雪芹心想,她这话不能不回答,不答便是默认,马上寻根问底,惹得人更烦。因而很快地答说:“不是为你,与你无关。”
那么是为阿元?杏香这样在想,却不敢问出来,只说一句:“只要不是为我,我就安心了。”
经过彻夜的考虑,曹雪芹终于作了决定,而这个决定必须告诉桐生。开口之前,他先把秋月的信拿给桐生看。
“芹二爷,”桐生持信在手,却先问道,“是什么事?”
“你看了就知道了。”
看完信,只明白一半,想要来谈乌家的亲事。他静静地将信封好,放回桌上,很沉着地等着。
“乌家的事,如果照我的意思,太太会很为难,再说乌二小姐又这么亲自来解释,我再有什么话,就是不通人情了。”曹雪芹略停一下说,“你回京里去一趟,就说我照太太的意思办好了。太太如果愿结这门亲事,最好早一点儿动身。”
“是!”桐生对他的决定很满意,也很得意,有一种干成了一件很难办的事的感觉,他仰起脸答说,“天气也转暖了,我自有说辞,能催得太太马上动身。”
“也不必太匆促,定了行期,尽快捎个信给我,你就在家,伺候了太太来。”
“那当然,一定是这么办的。”桐生紧接着说,“乌二小姐自己来过,这话能说不能说?”
“问你自己啊!这件事大概我不让你说,你嗓子眼里也会痒得忍不住。”
桐生笑了,然后又问:“还有什么话要我禀告太太的?”
“有件事,你仍旧跟秋月说好了。就是——”曹雪芹吃力地说,“杏香的事。”
听这一说,桐生眼睁得很大,“杏香怎样?”他问。
那神气有些咄咄逼人,曹雪芹颇感威胁,咳嗽了一声,方能发话:“我不能做始乱终弃的事。”
桐生跟曹雪芹读书,读过《西厢记》的曲本,当即答说:“她又不是崔莺莺,谈不上始乱终弃。”
“话不是这么说。”曹雪芹一鼓作气地说,“你跟秋月说,让她禀告太太,亲事归亲事,杏香归杏香,我不能喜新厌旧。”
桐生觉得他的话说得不够清楚,“那么,”他问,“芹二爷,你是想太太怎么替你办这件事?”
“请太太做主,能让我把杏香留下来。”
桐生沉默了片刻答道:“我说是说,不过这件事,我看太太也为难。”
“你别管,只把话说到了就是了。”
“是!”桐生拿他的话咀嚼了一下,意有所会,便即问说,“太太要是不许呢?”
“不会不许。”
“万一不许呢?”
“那,那可是没法子的事了,只能问震二爷,该怎么办了。”
“是的。”桐生点点头,“我也在想,这件事怕只有震二爷才能办。”
原来桐生已别有意会——对乌家这门亲事,他从一开始就非常热心,这也是他对主人家的一片忠心,想起马夫人的心事,也想到曹雪芹的前程,觉得联姻乌家是件再好不过的事。特别是在这天见了乌云娟以后,更下了一个怎么样也要促成这件好事的决心。
可是好事多磨,起了那个误会,好不容易已挽回过来,决不能再生波折。但是,杏香却明摆着是个障碍。
“要不要再跟阿元商量?”他一直在想,他很佩服阿元,相信她一定会有消除这个障碍的好办法。但那一来必须泄露曹雪芹的秘密,这会引起什么不可测的后果,他不能不顾虑。
想了一夜,始终委决不下,第二天起来,先收拾了随身行李,然后跟曹雪芹去讨回话:“芹二爷跟四老爷说好了没有?说好了,我好跟何大叔去要盘缠。”
“等一等吧,听说震二爷马上要来了。”
桐生精神一振,“这是哪里来的消息?”他问。
“镖局子送来的信。”
桐生灵机一动,随即说道:“芹二爷,我想先迎上去接震二爷,把这件喜事,先跟他说一说,免得一来了跟四老爷谈起来,接不上头。”
曹雪芹无可无不可地答说:“也好!”
得了这句话,桐生立即赶到镖局,打听到了曹震的行踪,跟镖局里借了一匹马,中午赶到尖站,很顺利地找到了曹震。
“你怎么在这里?”曹震问说,“是要回京吗?”
“不是。”桐生答说,“是特为来接震二爷的。”
“喔,”曹震很注意地问,“是有什么事吗?”
当然。不是有事,何必特为迎了来?桐生只点点头,却不开口,曹震便知是必须私下才能谈的话了。于是,他将随从都遣了开去,然后说道:“是什么要紧话,你说吧。”
“芹二爷的亲事,震二爷听说了?”
“是啊!我在京里听说了。”曹震问说,“乌家二小姐的脾气不太好,是不是?”
“不!是误会。”桐生放低了声音说,“乌二小姐私下来看了芹二爷,当面说清楚了。”
“什么?”曹震又诧异又好奇地问,“你说乌二小姐私下来看了芹二爷?”
“是的。”桐生将经过情形,细说了一遍。
曹震是一直含着笑在倾听的,听完了,很兴奋地说:“这可真是一件喜事,乌二小姐的人才,足足配得上你芹二爷。而且——”他将跟乌家结亲,对曹家有帮助的话咽住了。
“好事倒是好事,有一桩为难的事,要请震二爷做主。”桐生停了一下说,“杏香怎么办?”
这一说,曹震愣住了,考虑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芹二爷的意思怎么样?”
“芹二爷的意思是,最好能请太太做主,把杏香留下,如果真的不行,也就没法子了。”桐生又说,“这件事如果先跟乌家说明,怕太太难以开口;倘或事先不说,等乌二小姐过来了,忽然屋子里又跑出一个人来,乌二小姐一定不高兴,说不定——”
“你别说了!”曹震挥一挥手说,“我明白,你先找魏升吃饭去。”
吃完饭,一起上路,曹震只在临上车前,说了句“等我到了再说”,更无别话。桐生一直觉得曹震神通广大,什么事都难不倒他,反正只要把话说到了,也就等于把事情办成一半了,所以也不再多话,跨马疾驰,到了承德,先到镖局还了马,再赶回家,曹震也是刚到。
一到当然先跟曹谈正事。第一件当然是修行宫草房的事,曹年前到热河时,正逢大雪,相度地形,当然有困难。皇帝对这层颇为谅解,交代平郡王传旨,只要天一晴,就尽快办这件事,而且定了个限期,在皇帝谒陵回京以后,便能看到图样。
“皇上起驾的日子,定了没有?”曹问说。
“定了,正月廿四启銮。”曹震屈着手指数,“这回只谒昭西陵、孝陵、孝东陵、景陵,来去大概十天工夫。今天正月二十,咱们有半个月的工夫。”
“半个月?”曹顿时紧张,“踏勘、画图、复奏,来得及吗?”
“来得及。我找了一个好手来,明天就到。咱们尽月底以前把它弄妥当,我带复奏回京,正好赶上。”
听这一说,曹略为心宽。“今天太晚了,”他说,“明儿一早咱们先找乌都统,要他多派人照料。”
“噢,”曹震被提醒了,“听说雪芹快要做乌都统的女婿了?”
“是啊!我正要问你呐!你二婶,到底什么时候动身?乌家的亲事,总要等她来了才能谈。”
“还要谈吗?”曹震有些诧异。
“不是谈别的,是谈下定跟迎娶。”曹又说,“乌都统夫妇都很器重雪芹。乌二小姐也很赏识他,可不知雪芹心里想的什么,仿佛不大起劲似的。”
曹震当然明白其中的缘故,但不便跟曹明言,还有杏香的事,更不能透露。想了一下,只是建议曹写封信,催一催马夫人。
“四叔最好今晚就写。”曹震又说,“明天等把人送到了,护送的人马上回京,正好把信带走。而且,打明儿起,要大忙特忙,怕四叔找不出工夫来写信。”
“好,我今晚上就写。”
这时何谨来回事,是将曹震的卧室铺排好了——原来就预备他住第二进,家具陈设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此时只是将他的铺盖打开来,料理一张床就算妥当了。
可是曹震却愿意与曹雪芹同住,为的是结伴热闹,诸事方便,而且最要紧的是,可以细谈乌家的亲事,以及如何处置杏香。
09
这晚上,堂兄弟俩连床夜话,曹震听得多、说得少,他对曹雪芹的心境,完全了解,既不愿意落个负心之名,又不忍让老母为难。唯一的愿望是乌二小姐能容忍杏香,如果事难两全,非舍弃杏香不可时,又将如何?他却无以为答了。
很显然地,果真走到那一步,曹雪芹也只好做个负心汉了。曹震心想,这件事跟他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如今只是如何将杏香做个妥善的安置,这个难题,只有自己来设法对付,跟他谈亦无用,因为他根本不可能拿出什么主意来的。
曹震同时也想到,这件事还要处理得快,倘或杏香已知其事,依她心直口快的脾气,多半就会直接找曹雪芹去问个明白。那就很可能会张扬开来,对曹雪芹的亲事,非常不利,稍往深处一追究,自己脱不得干系,而且连带会把翠宝也抖搂出来。虽不会起什么大风波,但正当转运,有许多正事要办之时,最忌这种麻烦。
意会到此,他采取了断然的处置,第二天一早,在何谨为他预备的卧室中,悄悄将杏香找了来,一开口就说:“昨天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你嫂子身子很不好,没有个得力的人照应,想你想得厉害,我让魏升送你回通州,明天就走吧!”
“喔,”杏香问说,“我嫂子什么病?”
“偏头痛,晚上睡不着。”曹震胡编着,“又有肝气痛。”
“请大夫瞧了没?”
“自然请了。”曹震答说,“大夫说,总是心境不好之故,有亲人陪着,让她不至于太寂寞,比吃什么药都强。我又不能常在通州陪她,只有靠你了。”
“既然如此,我当然要尽快赶回去。不过,震二爷,有件事我想问一问,听说乌都统家二小姐要许配给芹二爷,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有这回事没有?”
原来她已经知道了!这得善于应付,好歹把她弄走了,始为上策。于是很谨慎地答说:“也不过刚开头在谈,成与不成还在未定之天。”
“若是成了呢?”
“成了不是一桩喜事吗?”曹震听她问得含蓄,便故意这样含含糊糊地回答。
“我是说我。”杏香终于明说了,“不知道当初的话,算不算数?”
“什么话?”
一听这话,杏香不由得就冒火,但转念又想,当初原是一种默契,自己暗示愿意等,曹雪芹暗示不会让她空等,此外无论曹震或是曹雪芹,皆无明确的承诺,这就怪不得他要问“什么话”了。
于是,她冷笑一声说道:“震二爷要装糊涂,我也没法子。哪怕白纸黑字,要不算还是不算,何况只不过彼此有那种意思而已。我倒不一定想赖上谁,只觉得人心不应该变得那么快。”
“杏香。”曹震笑道,“你这一顿夹枪带棒的牢骚发得没道理!咱们在通州那么多天,也不知道谈过多少话,我怎么知道你问的是哪一句话?人心没有变,可也不能像你所想的那么容易,事缓则圆,你别心急。”
“我不急!”杏香觉得应该沉着些,便故意将话题扯了开去,“明儿什么时候走?”
“自然是一早。”
“我!我收拾行李去。”说完,她退后两步,准备退出去了。
曹震灵机一动,将她唤住了说:“我还有话跟你说,你等一下。”
说完便走了出去,找到魏升,走远些有话交代。
“你马上去找芹二爷,让他赶紧躲开,最好今天别回来,回头如果杏香找芹二爷,你就说四老爷派他接来大人去了。”
魏升点点头,匆匆忙忙地走了。曹震便回卧室,故意说了好些让杏香转告翠宝的话,拖延得快够时候了,才放她走。
“四老爷那儿怎么办?应该跟他说一声吧?”
“不必!”曹震答说,“我来告诉四老爷好了,你管你自己去收拾行李。”
杏香点点头出了屋子,不回自己卧室,却倚着廊柱,定下心来好好想了一阵,然后直奔后院,走向金粟斋,迎面遇见阿元,两个人都站住脚,各自打量对方,阿元的神态本来很平静,但看到杏香的脸色有异,她也不免有些惊疑不定了。
“是找我有事吗?”
“我找芹二爷。”杏香的声音很高。
“咦?”阿元诧异,“芹二爷不到前面去了吗?”
“前面?哪儿?”
“不是魏升来通知的,说四老爷找,匆匆忙忙就走了。”
杏香一听这话,顿时满腹生疑,明明看见曹震找到魏升,不知交代了些什么,怎么一下子魏升又为“四老爷”所差遣了呢?
“你坐一下好了,”阿元倒是一番好意,“也许马上就回来了。”
杏香踌躇了一会,点点头说:“也好!”
阿元心想,她会有什么事找曹雪芹?且又不肯明说,加以眉宇之间,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样,实在不能不让人怀疑,她跟曹雪芹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纠葛在!
这当然会使阿元关切,一面倒茶给杏香,一面在思量,该怎么样逗她自己开口说明来意。不道就在这时候,桐生闯了进来,发现杏香也在,一时愣住了。
“芹二爷呢?”阿元问说。
原来魏升很机警,觉得曹震的话不宜当着阿元说,所以饰词将他调到前面,才说明究竟。曹雪芹不知要避杏香的用意何在,唯有照办,因为要在外面住一夜,便交代桐生回金粟斋去收拾一个简单的行囊。此时让阿元一问,桐生心想,既是为避杏香,就不能在杏香面前说实话,却又匆遽间想不出适当的回答,只有支吾着装作不曾听见她的话。
于是,杏香也问了,“芹二爷呢?”她说,“四爷找他干什么?”
这一下倒是提醒了桐生,“四老爷派芹二爷去接来大人。”他一面想,一面编,“已经走了,临走以前交代,要我收拾随身用的东西赶上去。”
这是太出人意料的一件事,杏香蓦地里省悟,是有意要躲她,随即冷笑一声问道:“要你赶上去,赶到哪儿?”
桐生也非弱者,很沉着地答说:“赶到镖局里,芹二爷在那里等我。”
听得这一说,杏香不免踌躇,桐生心想,眼前倒是敷衍过去了,可是杏香只要掉头一走,回到前面,立刻就能发现曹雪芹,那一下岂非糟不可言!
转念到此,急出一身冷汗,不过也急出了一条缓兵之计,“杏香,你在这里最好。”他说,“帮着阿元收拾芹二爷要用的东西,还要带诗集、带笔砚,我得赶紧去找何大叔,弄几两银子揣在身上,不然,打尖住店怎么办?”说完,装得极其匆忙的样子,掉头就走了。
“你怎么走了?”阿元赶紧喊道,“行李怎么办?”
“我一会儿来拿,你们快收拾。”
阿元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人,真以为曹雪芹要去接“来大人”,却不知道是到哪里去接,在路上要住一夜、两夜,还是三夜。因而跟杏香商议:“你看要带几件什么衣服?”
杏香哪有心思来管这件事,信口答说:“多带几件。”
“对!多带几件好。”阿元拉着她的手说,“你来看看,带哪几件?”
这样,杏香想有什么行动,一时也脱不得身了,索性先抛开心事,定定神帮阿元收拾好了曹雪芹的行囊,再做道理。
料理到一半,桐生回来了,这一次神闲气定,因为都安排好了,曹雪芹由魏升陪着,先到附近的法藏寺静等,等桐生去了,再定行止。
“行了!”阿元理好一个小皮箱,又是一个衣包,对桐生说道,“你拿去吧!”
等桐生一走,杏香颇有彷徨之感,阿元便说:“你回前面去吧!怕四老爷会找。”
“不会!四老爷不会找我了。”
“怎么?”阿元到微吃一惊,“你出了什么漏子?”
“没有。”杏香答道,“我明儿要走了。”
“为什么?”
“嗯——”杏香迟疑了半天,终于发现,自己是吃了哑巴亏,有苦难言。
“怎么好端端的,就要走了呢?到底为了什么?”阿元倒被勾起了满怀的离情别绪,还打算有所挽回,所以摇着她的手,不断追问。
杏香在这片刻之间,自己都想过了,只要一谈过去,便显得曹雪芹薄幸,而自己却有乞怜的意味。她的性情,属于刚强一路,宁愿打落牙齿和血吞,不愿受怜,所以昂起头来,装得很潇洒似的说:“原是我自己想错了,我根本不该来的。”
“你当初是怎么来的呢?”
“是震二爷要我来的。”
“你?”阿元兼有关切与好奇,抓住线索追根究底,“你跟震二爷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这,说来话就长了。”杏香拿定了主意,不再多透露一星半点,站起身来说,“再谈吧!我走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挺着胸,步子很快,但走得太匆促,不免有些脚步踉跄。阿元倒为她担着心,深怕她摔倒。
杏香的影子,消失在金粟斋,却留在阿元的心里。曹雪芹不在,十分清闲,这就让她不断在想这件事了。“震二爷让她来的,来干什么?”她在想,“为什么又要走了?这是震二爷来了才有的事,看来要她走,多半也是震二爷的意思。可是,临走何以又要找芹二爷呢?”
这一连串念头转下来,自然而然地就有了一个了解,杏香之走,必与曹雪芹有关,这件事倒要好好打听一下。
曹雪芹是第二天快中午时分才回来的,也没有去远,是到喀喇河屯行宫住了一夜,当然不是在行宫里面,而是行宫西面三里,专为内务府人员预备的一处行馆。喀喇河屯行宫有个笔帖式叫巴穆哈,比曹雪芹只大三岁,有一回因为行宫的公事来见曹,彼此结识,颇为投缘。曹雪芹早就想去看他,这天正好了此心愿。
巴穆哈也是单身在热河,不过有个从小带他的金嬷嬷跟了来照料。那金嬷嬷烧得一手好南方菜,而且殷勤好客,因此,曹雪芹颇得宾至如归之乐。这天因为到得迟,午饭本已误时,到未时方始上桌,剧谈快饮,佳肴不断,因此这一顿午饭连上晚饭,吃到起更方始结束,曹雪芹有了七八分酒意,加以骑马劳累,一上床便已入梦。黎明起身,主客周旋着吃了早点,倒又要踏上归途了,在这一日一夜之间,曹雪芹一直怀着一个疑团:为何要他避开杏香?
路上当然也要过问,桐生只答一句:“我也不知道,得问震二爷。”曹雪芹知道他未说实话,但却找不出工夫来细细盘问,因此一到家便找曹震。
“震二爷陪着四老爷,还有京里来的杨司务进宫去了。”说完,阿元问道,“来大人接到了没有?”
曹雪芹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是他避开杏香的一个借口,含含糊糊地答说:“还没有。”紧接着又问,“杏香呢?”
这一问,发愣的就是阿元了,她将曹雪芹从头看到脚,倒像要估量一个人的身份似的。
像这样看人,自然惹得曹雪芹不悦,当即板起脸说:“我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等我想一想。”
“想什么?”曹雪芹的声音,不知不觉地高了。
“芹二爷,刚刚到家,你先歇一歇,我替你沏茶去。”
“我不渴,你只赶快回我的话就是。”
阿元没有理他,借沏茶的工夫,将昨日至今,接连发生的意外情形,并在一起来想,她原以为杏香要走,是曹雪芹早就知道的,如今方知不是。但看他问到杏香的那种急迫神情,却是证实了自己的推断不错,杏香之走,必与他有关。
那么是什么关系呢?这个疑团要打破,也很容易,只一说实话,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
“杏香走了!”阿元一面说,一面将一杯茶递了过去。
在曹雪芹,就像刘备听得曹操说“天下英雄唯操与使君”那样,心中一惊,手上一震,捏不住那只康熙五彩双耳盖杯,掉在地上,打成数片。
竟是如此震惊!这就见得关系太不寻常了!阿元故意避免去看他的脸色,俯下身去,捡拾瓷片,口中说道:“可惜了!这么好一只杯子。”
曹雪芹当然也发觉自己失态了,不过他也不愿过于掩饰心事,便又问说:“到哪里去了?”
“说是回通州看她嫂子去了。”
原来是这个缘故,想必是翠宝有病,或是出了什么意外,杏香急着去探望。可是,何以未听曹震谈起,而且,更何必要自己避开?
曹雪芹已看出来,其中大有曲折,不是一两句话可以问得明白的。因而索性暂且不问,坐下来静一静心,等阿元收拾了碎瓷残茶再细细来谈。
“阿元,”他说,“你把杏香怎么忽然回了通州的情形,都告诉我。”
“我也不太清楚。”阿元答说,“昨儿,也就是芹二爷刚让魏升请了出去,她就来了,开口就问到芹二爷你,我觉得奇怪,芹二爷不就在四老爷那里吗,怎么没有瞧见。接着桐生进来,说四老爷派你去接来大人,又说你已经先去了,要他来收拾行李,随后赶了去,杏香还帮着收拾行李⋯⋯”接着,又将她如何催杏香回去,怕“四老爷”会找,杏香这才透露她要走了,以及问她何以忽然要走,杏香是如何欲语还休,终于自怨“根本不该来的”,然后踉踉跄跄地走了,真怕她会摔倒的种种见闻,都说了给曹雪芹听。
曹雪芹明白了,是曹震逼着杏香走的,料到杏香会来找他,所以让他匆匆避开。于是,他又回想到前天晚上,与曹震连床夜话的光景,显然地,他是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为他破解了两难之局。这是好意,但这样做法,必然会让杏香误会他心存薄幸,有意弃绝。最使曹雪芹不安的是,杏香除了恨他,还会看不起他,出以这种不敢明说,只在暗中捣鬼的卑鄙手段,哪像个光明磊落的男子汉?
看他久久无语,阿元可是忍不住了,“芹二爷,”她说,“如今该我问你了,杏香找你到底有什么事?”
“想来,她是要把震二爷要她回通州的话告诉我。”
阿元想问:她为什么特别要来告诉你?话到口边,改了这样说:“震二爷为什么要她回通州?”
“这话,”曹雪芹答道,“我也正要找震二爷问呢!”
这句话答得很巧妙,阿元竟无法再往下探问:杏香跟他到底是何关系,始终未能明白。
曹雪芹却还有话要问:“杏香是什么时候走的?”
“今儿早晨。”阿元答说,“魏升送了去的。”
“你送了她没有?”
“没有。等我得了消息,赶去想送她,她已经走了。”
“昨儿晚上呢?你们睡一屋,总要问问她吧?”
“怎么没有问?谁想到,她就是不说,只说了句:震二爷告诉她,她嫂子病了,很想她。”阿元突然问道,“芹二爷,她嫂子病了,很想她,震二爷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又是一句难答的话。曹雪芹心想,既然自己有瞒着的话未说,于理也不能泄曹震的底,因而随口答说:“我就不知道了。”
看他似乎有懒得多说之意,阿元很知趣地不再提起这件事,只问:“四老爷跟震二爷都不在家,前面也没有人什么伺候,饭是不是开到这里来吃?”
“也好!”曹雪芹等她走到门口时,忽然改了主意,“不必了!我还是到前面去吃吧,省得麻烦,反正有桐生在。”
改主意的缘故,就是为了可以避开阿元跟桐生说话,他作了一个决定,必须尽快告诉桐生。
“我要跟杏香见一面。”他说,“咱们吃了饭就走,赶一赶,一定可以赶得上。”
桐生一惊,立刻推托:“都走了大半天了,怎么赶得上?”
“怎么赶不上?杏香当然是坐车,咱们骑马,马比车快,赶到宿头不过晚一点,一定能见着面。”
“何必呢!”桐生劝道,“人家都已经走了。”
“不!”曹雪芹固执地说,“一定得见一面。”
“我得告诉她,我不知道她要走——”
“芹二爷,”桐生抢着说道,“那一来就大糟特糟了!”
“怎么会?”
“怎么不会?”桐生问道,“芹二爷,你见了她,把话跟她说明白了,意思是仍旧要她,那么,是怎么安顿她呢?”
“我叫她跟着她嫂子,总有一天会把她再接了来。”
“哪一天?”
“总有那么一天。”
“万一没有那么一天呢?”
桐生一句一句接着问,咄咄逼人的气势,让曹雪芹招架不住了。
“芹二爷,”桐生平心静气地劝道,“这件事很难,太太跟人家说不出口,四老爷知道了,脸色一定不好看。就算勉强弄成了,人家乌二小姐心里会痛快吗?而且杏姑娘也不是怎么肯迁就的脾气,何必弄得家宅不和,自己找罪受?”
想想他的话也不错,可是曹雪芹总觉得于心不安,如果往后总是衾影自惭,终身受良心的责备,倒不如慎之于始。
“芹二爷,你别再三心二意了,倘或你觉得这件事,是你心里的一块病,我倒有个法子。”
听这一说,曹雪芹心中一喜,“你快说!”他催促着,“是什么法子?”
“这样,过两天我到通州去一趟,把前后经过情形跟翠姨说一说,把杏姑娘送走,是四老爷跟震二爷,瞒着芹二爷干的事。芹二爷知道了要赶来表明心迹,让四老爷拘管住了,寸步难行,为此,让我到通州来一趟,请杏姑娘暂且忍耐,芹二爷一定会想法子把这件事办成。你看,这样子好不好?”
“好!”曹雪芹毫不迟疑地回答,“你说的话,跟我说的话,不就是一个意思吗?”
他不知道桐生的打算是,当着杏香说了这一番话,私下跟翠宝还有一番话说,是作为桐生自己旁观者清的劝告:看样子这件事很难,也不知哪年月才办得成,劝杏香死了心吧,免得耽误了青春年少。翠宝当然明白,这就是回绝的表示,自会慢慢去化解此事。
如果他把这一层意思也说了出来,曹雪芹一定不会同意,因为迹近欺骗,所以他只藏在心里。而且他也打算好了,不必特为到通州去一趟,想来会派他进京接马夫人,路过通州,顺便就办了这件事。
10
修行宫“草房”的事很顺利,如期在正月底以前,画好了图样,备好了奏折,曹震定在二月初一回京复命。
早在三天前,曹便谈到乌家的亲事,曹震对于当时马夫人何以托词推延的症结,已完全了解,曹雪芹的想法既已改变,杏香这个障碍亦已消除,马夫人自然可以来了,因而很有把握地说:“我回京跟二婶一说,请她尽早来。四叔不妨先通知乌家,二月里一定可以赶来赴约。”
“嗯、嗯。”曹答说,“乌家当初原说要派人去接,我想也不必麻烦人家了。你看,是你那里派人送呢,还是我这里派人去接?”
曹震认为护送内眷,以派家人为宜,但商量派谁,却有些难处。老成可靠自然是何谨,只是他上了年纪,体力衰颓,难耐苦劳,旅途上照料不过来。此外只有桐生,但又怕他年纪太轻,不够老到。
谈到这里,曹雪芹觉得不能不开口了,“应该我去。”他说,“有桐生,再带上何诚,路上也照应得了啦。”
曹震犹未开口,曹已大为赞成,“这也是你一番孝心,理当如此!”他说,“就这么办吧!”
见此光景,曹震自然不必再多说什么。他并不反对曹雪芹去迎接老母,只是顾虑着经过通州,会跟杏香见面,又生枝节,这一层却不能不先说清楚。
“这一回,你是专程去接太太。”他暗示地说,“其他的事,都搁在后头。”
曹雪芹一时没有听懂,多想一想才会过意来。他的自告奋勇去接母亲,先是出于自觉有此义务之一念,但随后却发现正好顺路去看杏香,同时他也有了一个主意,要把他跟杏香解释的经过,在秋月面前和盘托出,看她有什么好办法。
因此,在了解了曹震的意思之后,一时不愿有所表示,心里在想,如果秋月能筹得善策,可以不负杏香,那在通州见不见面都无所谓了。
不过,此中又有一层难处,跟秋月谈杏香,少不得也要谈到翠宝,这就牵连到曹震了。转念到此,觉得不妨先问一问他,弄清楚了他的意向,才好拿自己的主意。
“震二哥,”他问,“易州的差使,是十拿九稳了?”
“虽不敢说十拿九稳,六七分把握是有的。”曹震反问,“你怎么忽然提到这件事?”
“自然是为了翠宝姊。”曹雪芹说,“你打算先把她带到易州,等陵工差使一完,要回京了,你怎么办?”
“不用等差使完,我就得找机会跟你锦儿姊说了。”
“把她接回去?”
“当然。”
“这么说,主意是现在就已经定了。”
“是啊!”曹震很从容地说,“我看她人不错,待人接物,很知道分寸,将来不至于跟你锦儿姊处不来。”
“既然如此,何不现在就过个明路?”曹雪芹紧接着又说,“你要是觉得自己不大好开口,我来替你说,我也不是直接跟锦儿姊打交道,我先告诉秋月,让她给你做个现成媒人,最妥当不过。”
曹震深深看了他一眼说:“你倒是很热心!”
曹雪芹知道他动疑了,急忙说道:“我完全是为翠宝姊,早有归宿,也好安心。”
曹震信了他的话,细细考虑了一会说:“说不妨说,不过有个说法:我易州的差使成功了,不能没有人照应。可是我不能把你锦儿姊接了去,山上生活苦,她又有孩子,这都不说,陵工差使,根本就不准接眷。所以翠宝姊一时也还不能进门,如果有了名分,就不能跟我到陵工上去了,她的这件事,只有等差使完了再说。倘或我未得陵工差使,那也就一切不必谈了。”
“你是说,如果未得陵工差使,就不接翠宝姊进门,这段姻缘就算——”
“你放心,我跟翠宝的事,吹不了。”曹震懂他未说完的那句话的意思,“这么说,不过是为我自己占个地步而已。”
“我明白了!”曹雪芹深深点头,极有把握地,“锦儿姊不是那种小气的人,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一定能办成。”
“慢点!”曹震终于发觉了,“你跟秋月谈翠宝,提不提杏香?”
曹雪芹看机关已露,不便瞒他,便即答说:“那是免不了的。”
“那么,你是怎么个说法呢?”
“我想问问她,有什么好办法。”
“她也无能为力。”曹震大为摇头,“你最好别再提杏香,对你的终身大事,非常不好。”
听得这话,曹雪芹颇为反感,不由得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找杏香来,不也是你做主的吗?”
话不大客气,不过曹震倒没有生气,“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他说,“而且,我找来的,仍旧是我把她送回去,你一点儿麻烦都没有。”
听得后面两句话,曹雪芹为之啼笑皆非,知道多说无用,只照原来的想法,向秋月问计是正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