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九一八事变发生之后,孔伯坚在敌人残酷的压迫和侮辱之下,他那个温情而美满的家庭,从此便粉碎了。年老的爸爸,贤淑的妻房,活泼的儿子,都硬生生地被敌人杀死了。剩下他一个家破人亡虎口余生的可怜人,他精神上所受的刺激,是多么的可怜痛苦啊!
孔伯坚并不是生成就是个抗敌的民族英雄,他本来原是个笃实忠诚的农夫而已。他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志向,他平生的希望,就是能够侍奉父亲,养育妻儿,在这个美丽的家园里共聚着天伦之乐。然而事实上不允许他这样的生活,敌人逼得他家破人亡,敌人逼得他无路可走,敌人逼得他激发了壮烈的志向,于是在这四五年的日子中,敌人就逼成了孔伯坚做一个民族英雄,杀敌人的祖宗。
孔伯坚站在长白山的顶尖儿上,望着满天的大雪,纷纷地像搓棉似的狂飘。俯视着白漫漫的河山,犹若一片琉璃世界。伯坚想着河山无恙,但故乡沦亡已达四五年之久,父死妻亡儿遭殃,何年何月能光复河山?痛定思痛,由不得热泪长流,这就百感丛生,口占七绝四首,方欲入营记录下来。忽见众弟兄押上一个奸细,正预备向他审问的时候,不料那奸细已呼哥哥。仔细相认,原来竟是弟弟仲林,当下手足重逢,悲喜交集,由不得抱头大哭起来。弟兄们中有一个叫白克强的,他也算是个大队长之身份,当下便在旁边劝道:
“孔指挥,既然兄弟重逢,这是一件喜欢的事情,所以大家不要伤心,还是到里面去休息一会儿吧!”
“白队长言之有理,弟弟,我们到里面去长谈吧!”
孔伯坚方才收束泪痕,拉了仲林的手,亲热地说。仲林也把颊上的泪水拭去,点头称好。于是兄弟两人步入山洞里去,东弯西绕地走了一阵地道,方才来到一间很大的石室,里面烧着好几堆的树枝,凭着融融的火光,可以见到室内有十多张桌子。这时桌子边都有人坐着工作,他们一见孔指挥带领一个陌生人进来,大家都抬头显出惊异的神色,数十道目光全都向仲林炯炯地扫射过来。伯坚把手一摆,说道:
“诸位弟兄,我来给你们介绍介绍,这位是我分别了五年的弟弟孔仲林,他今天突然会找到我们这儿来,我相信他一定给我们有很大的帮助。”
“欢迎!欢迎!”
弟兄们齐声地说,还不约而同地拍了一阵手。
“弟弟,我也给你个别地介绍介绍,这位是白克强大队长,谅必你刚才在外面已经见过了。这位是秦得忠大队长,这位是金志彪大队长,这位是陈先树大队长,这位是李武中队长,这位是周道明中队长,这位是魏国勇中队长,这位是徐耀忠中队长,这位王阿狗小队长,这位沈阿毛小队长……”
伯坚这样一个一个地介绍着,仲林也就和他们一个一个地握手。当他和沈阿毛握手的时候,阿毛便笑嘻嘻地叫道:
“仲林哥,你还认得我吗?”
“沈阿毛这三个字倒有些耳熟,但……我却想不起来了。”
“仲林哥,我就是沈老实的儿子,从前在你爸爸私塾里念过书的。”
“哦!哦!不错,我记起来了,可是你个子长得不小,那就无怪我不认得你了。”
“是的,我们整整五年不见了,我现在还有气力可以杀几个敌人哩!”
沈阿毛拍拍胸部,得意扬眉地说。仲林把他紧紧地握了一阵手,忍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了。伯坚于是又请仲林到里面一间指挥室,仲林见室内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铺,两把椅子,还有许多箱的枪弹和步枪。伯坚和他坐下,给他在瓷缸子里倒了一杯热开水。仲林先急急地问道:
“哥哥,爸爸、大嫂、侄儿他们的人在哪里呀?”
“唉!弟弟,爸爸……他……们……都已被敌人杀死了。”
仲林这句话问到伯坚的心里,仿佛是刺上了一枚利箭,他一面告诉,一面眼泪已大颗地滚了下来。仲林一听到这个消息,愤怒已超过了伤心,他怒目切齿地猛可以拳击桌,大声骂道: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若不杀尽敌寇,誓不为人!大哥,你……你……把这几年中的情形,能否详细说给我听听吗?”
“唉!这真是一言难尽……”
伯坚长叹了一声,方才把九一八事变,自己家破人亡的情形,向仲林告诉了一遍。仲林听了,想起父亲、嫂嫂、侄儿的惨死,由不得也流下泪来。这时伯坚又沉痛地说道:
“弟弟,鬼子逼得我无路可走,我们若不再起来反抗,那我们不是也得死在敌人的铁蹄之下了吗?就是这个沈阿毛的爸爸,那天在稻田里工作,也被敌人无辜地杀死了。他的母亲,险些遭侮辱,她一想丈夫已死,做人也是无味,所以为了保全清白,跳井而死。总而言之,鬼子铁蹄所到之处,我们同胞,没有一个不受到他们的痛苦,唉!弟弟,我们完全已尝到亡国奴的滋味了!”
“不!哥哥,我们绝不做亡国奴,我们的人心还没有死!我们有的是头颅,有的是铁血,我们要生存在这世界上做一个自由的人,我们除了奋斗之外,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仲林听伯坚颓伤地说,多少包含了一些哀痛的成分,这就坚毅地回答,表示和敌人非决斗不可。伯坚点点头,眼睛里冒着凶锐的光芒,说道:
“是的,我们只有血斗!我们只有死斗!从死路里奋斗出生路来。所以我们这一班弟兄,在这破碎的河山里,忍熬着困难和艰苦,把我们血肉去调换敌人的枪弹,再拿枪弹去杀死这一班野兽畜生!弟弟,你瞧,这些枪弹,都是流着我们众弟兄的热血,去抢夺过来的呀!”
伯坚一面说,一面指了指屋角旁安放着的枪械箱子。仲林听了这些话,心头真有无限的感喟,一时叹了一口气,说道:
“东北义勇军,铁血换生存,这句话是不虚的了。大哥,我想不到五年不见的你,竟有这么的进步,弟弟太敬佩你了!”
“我想弟弟在这五年中的日子一定也不会虚度着过去吧!”
“大哥,我真觉得惭愧,故乡遭到了这样惨变,我竟不能回家来瞧望爸爸,可怜爸爸惨死在鬼子手里,我做儿子的实在太惭愧了。”
仲林满面通红和痛恨,他眼泪忍不住像雨点儿一般地滚落下来。伯坚摇头,却用了温情的语气,说道:
“不!这是怨不了你的,惨变发生,爸爸也不希望你回家来,因为重入虎口,也无非徒做无谓的牺牲,所以爸爸当初给你的信中,就嘱咐你不用回家,只管安心求学才是。”
“就是为了不敢有违爸爸的训谕,所以我才没有回家。后来九一八炮火爆发,我心头的焦急和痛苦,几乎心碎肠断。虽然信件像雪片似的寄来,但却杳无音讯。”
“这是因为混乱时期,交通断绝,邮政停止的缘故。但不久之后,家里就惨遭鬼子的屠杀,因为这个鬼子也被我们杀死了,为了灭迹起见,所以我就一把火索性把这个家烧了。从此以后,我就招了许多弟兄,出没在长白山中,与鬼子拼个他死我活了。”
“哦!这样说来,无怪我在军校之时,屡寄信札回家,你自然也收不到了。”
仲林这才恍然有悟地回答,伯坚却很奇怪的样子,忙问他如何又会在军校里呢?仲林遂把这五年中的经过情形,也向伯坚告诉了一遍。伯坚听了这话,眉飞色舞,不禁大喜,伸手猛可紧握住了他,说道:
“弟弟,你果然有着不平凡的成就啊!好极了,从今以后,我们不是多一支杀敌的军队了吗?哈哈!哈哈!我们兄弟今日才是吐气的日子到了。”
“大哥,但是,我很不应该,我……我……在北平竟自作主意地结了婚,这是我对不起爸爸的地方。”
“这算不得什么,男大当婚,只要是正当的结合,我认为是应该的事情。并不是哥哥跟你说句笑话,杀敌固然要紧,生产小国民也是不容忽略的事情。弟弟,我倒希望弟媳妇早养几个侄子。”
伯坚起初一本正经地回答,但说到后面却微微地一笑,表示很喜悦的样子。仲林红了两颊,微摇了一下头,却默不作答。伯坚忽然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他忍不住也长叹了一声。兄弟俩沉默了一会儿,伯坚望了他一眼,方又问道:
“弟弟,那么你们军队驻扎在哪里呀?”
“在凤凰山下的藤丝堡,我因为打听到长白山上有支义勇军很为厉害,所以特地单身前来联络,可是我再也想不到这里的义勇军竟就是我的大哥。”
“可不是?刚才我还在记念着兄弟不知何日再相逢?谁料到相逢就在眼前哩!弟弟,那么你那位谢小姐她是留在北平吗?”
伯坚说到后面,又向他低低地问。仲林点头说是的,他皱了眉尖,却没有多说什么话。过了一会儿,伯坚又沉吟地说道:
“弟弟,那么你们这支军队不知一共有多少人数?”
“我们这一旅共有三千多个弟兄。”
“凤凰山靠西常有敌人的足迹,他们运往城里去的军火,也都在这儿经过,所以你们军队切勿集中一处,以布置散兵阵线最为相宜。假使有机会,还可以截夺敌人的军火。军火在我们心中,完全视作第二生命一样的重要呢!”
“承蒙大哥相嘱,小弟心里自有戒备。但不知大哥手下共有多少义勇军?”
“我们弟兄,随时随地会增加,只要受过鬼子欺侮的同胞们,马上就会来加入我们的军队,跟鬼子拼命的。这五年来,我们死在敌人炮火之下的固然也不少,但我们现在仍还有两千多名弟兄。可怜他们都是没有受过训练的老百姓,完全是凭了一股子热血,在跟敌人硬拼呢!”
“大哥,我希望彼此能够多多联络和互助才好。”
“那是当然的事情,我们的公敌还不是一个对象吗?弟弟,我们这支军队,只能说是乌合之众,因为富有军事学识的人才实在太少。不瞒你说,有几个新加入的老百姓,连枪都不会放。虽然他们有股子血气,不怕死,不怕枪炮,但徒然的牺牲,实是太以可惜。所以今天弟弟到来,我想有个要求,就是请你训练我们的大批新兵,使他们个个人都有杀敌的能力,这不是可以给敌人加重了打击吗?”
仲林听哥哥这样说,一时觉得在这义勇军的里面,确实是很需要有个军事学识丰富的人才来训练他们,否则,终难免要被敌人消灭的,这就点头说道:
“好!就是我自己抽不开身,我一定派几个弟兄来做你们的教练官。”
“弟弟,今天我想请你检阅我们的军队,同时请你训话。我的意思,这儿请你来担任总指挥之职,因为你哥哥的力量究竟太薄弱了。”
“不!大哥,你不用客气,虽然你并没有受过训练,但凭你五年来杀敌的经验来讲,临阵冲锋,弟弟恐怕还及不来你哩!况且我那边三千多弟兄也是少不了我,而这里大哥又向来熟悉,那当然还得让大哥继续来血斗才好!”
“那么请弟弟在这儿挂一个名义上的头衔好不好?表示我们两支军队完全是生死相关的。”
“好!我就答应大哥吧!”
“说起我们的组织,那是自说自话的,他们尊我为总指挥,其余分作大队长、中队长、小队长及队员四种等级。不过我们根本不穿什么军服,所以总指挥和队员都是一样,并不能分辨出一个是五星上将,一个是勤务兵的记号来。你瞧我做总指挥的,也不是仍旧和老百姓一样装束吗?弟弟,我现在请你在这儿名义上负担一个副指挥之职,你说怎么样?”
“好!随便什么都行,反正我们的目的,就是杀敌。”
伯坚听了,大笑了一阵,连说对对,于是站起身子,匆匆出外而去。不多一会儿,又走进室内,请仲林到外面训话,仲林遂跟了伯坚走到后山一块平原上来。这块平原的面积很大,足足可以容纳数千个人。仲林抬头望去,见纷纷的狂雪飘飞之中,已黑魆魆地站满了他们众弟兄。虽然是冰天雪地,朔风凛冽,但他们挺起了胸部站立着,显出精神抖擞的样子。前面一排站着的就是那几个大队长、中队长,伯坚和仲林在他们正中站住,说道:
“诸位弟兄!这位孔仲林就是我的弟弟,他是黄埔军官学校毕业生,现在带领了三千弟兄,驻扎在凤凰山的藤丝堡。他的军事学识当然十分丰富,所以我已要求他在我们这儿担任副指挥,做我们众弟兄的导师。现在请副指挥训话……”
伯坚说完了这几句话,众弟兄早已欢声如雷,大呼副指挥万岁!仲林满面含笑地走上两步,把手连连地摇摆,表示请大家静一静的意思。等四周空气仍归之于沉寂,他方才声若洪钟地说道:
“诸位亲爱的青年弟兄们!我们在这破碎的故乡,整整地已度过了五年的非人生活,在敌人的铁蹄之下,我们已受尽了痛苦和侮辱。敌人打了你,再叫你装笑脸,你不得不笑。敌人骂了你,侮辱了你,他还要叫你们说他是好的。总而言之,他们要你长,你不敢短。可怜我们东北同胞的命运,简直比鸡犬都不如。我相信这里数千个弟兄们,在五年以前,一定和我一样,在我们这可爱的故乡,青的山,绿的水,美丽的家园,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哥哥姊姊,骨肉团聚,安居乐业,可说从来是不晓得什么叫作忧愁的。但自从九一八惨变发生,我们的家属都被敌人杀了,我们的家园都被敌人毁了。我可以相信你们的遭遇一定是和我一样的,所以就造成你们今天孤零零一个人的命运。假使你们再不团结起来,跟敌人奋斗拼命!我觉得你们一个一个的还是逃不了敌人的杀害。所以你们加入义勇军,参加群众的力量,和敌人作战,这办法是对的!大家应该知道,这次发生九一八事变绝不是关系着地方局部问题,完全是整个的中国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所以大家非拿出新的精神来不可。我们一切都可以改变,但尽忠报国的传统精神是绝不能改变的。天下的事情,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才能生活。假使要依赖人家,想来恢复我们原有的自由和平等,这是梦想,这是永远再不会有出头的日子!那么我们应该怎样呢?当然,我们应该联合起来,把我们的血,来洗雪这国家的耻辱!把我们的头颅,来和敌人换取光荣!我们要救自己,要救国家,我们要把枪尖儿染上敌人的臭血!虽然我这口头上的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我们只要记住三句话,就是,苦干!硬干!实干!我们只要抱定了这三干主义的决心,我相信无论什么困难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最后,我希望你们大家都有这样的存心,我们的身体是属于国家的!”
仲林一口气地说完了这一大篇的话,他的神情是多么愤怒,他的语气是多么激昂。虽然雪花像发狂似的扑打,西北风像尖刀似的吹刮,但他并没有一些畏寒怕冷的样子,越说越响亮,越说越有精神。众弟兄们听了他的话,大家心中也都想到了家破人亡的悲痛,眼眶子里都贮满了晶莹莹的热泪,咬牙切齿,摩拳擦掌,最后,都感动地齐声狂喊起来。
伯坚见士气盛旺,心中大为欢喜,遂向众人又勉励了一番,方才请了仲林又到屋子里来休息。伯坚的意思,要仲林在山上住两天,兄弟俩叙叙阔别之情。但仲林记挂凤凰山的弟兄们,所以没有答应,说道:
“大哥,我们都还年轻,只要有一天光复河山,扬眉吐气,共叙的机会正多。如今恕小弟不能久留,恐怕弟兄们等着我焦急,所以我马上就要告别回去了。”
“那你也何必这样急匆匆呢?此刻外面正冷,我与你取些热酒来喝好吗?且喝两杯暖暖身子,再走也不迟。”
伯坚见仲林站起身子,遂向他低低地劝留。在这两年军校的日子中,仲林亦已学会了喝酒,因为一个人闷烦的时候,往往痛饮一醉,以释愁怀,此刻一听有酒可喝,便仍坐了下来,笑嘻嘻地望了伯坚一眼,说道:
“大哥,你这儿也藏着酒吗?”
“哈哈!都是鬼子孝敬我们喝的,你要如爱喝啤酒的话,这儿也有。”
仲林听他笑了一阵,这样回答,一时非常的惊异,皱了眉毛,急急问道:
“大哥,这是怎么的一回事?请你快些告诉我一个明白。”
“有一次我们探子来报告,说鬼子兵两百名,押了几卡车的枪弹运送进城,将在狮子岭山脚下经过。我得知了这个消息,当下便带了三百个弟兄,急急包抄后路,向他们袭击,出其不意,把这些鬼子杀了一个都不留,于是我们把几辆军用卡车开回长白山。满以为车内的箱子里都是枪弹,哪晓得打开箱盖一看,嘿,竟全是啤酒和军粮哩!你想有趣不有趣?”
“军粮你们也是很需要的,那也不错啊!大哥,你就拿几瓶啤酒来喝吧!”
仲林听了他的告诉,方才明白了详细,遂含了笑容,很欢喜地回答。伯坚于是走到外面,不多一会儿,他约了几个大、中队长一同进来,手里各拿几瓶啤酒,伯坚笑道:
“喝酒要有对手,那才感到兴趣。这位白队长,这位陈队长,这位金队长,这位李队长,他们都是善饮者,我邀他们来助助你的兴趣。”
“好极,好极了,我们喝酒的时候喝酒,杀敌的时候杀敌,我们要抱着喝酒不嫌多,杀敌觉太少的决心,那么这就是鬼子的末日了。”
仲林这几句话,听到众队长的耳朵里,大家由不得拍了一阵子手,表示非常的兴奋和赞成。伯坚笑嘻嘻地请大家坐下,一面取出海碗,各人把啤酒瓶开了,倒了几个满杯。伯坚举了海碗,连说两声“请请,咱们干一杯”,于是仲林等各端海碗,仰了脖子,便一饮而干。大家且喝且谈,仲林喝完了三碗之后,便停杯不饮。伯坚笑道:
“弟弟,怎么不喝了?啤酒可还留着不少呢!”
“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
“你忘了喝酒不嫌多的话吗?”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除了杀敌不嫌多之外,无论什么事情应该适可而止,尤其是酒能误事,所以我不但是奉劝大哥一个人,就是这里几位弟兄们也得记在心里,喝酒只能至半量,切不可尽量而醉,否则就生祸患。”
伯坚等听仲林这样说,大家敬服,遂都停杯不饮。仲林站起身子,把手一拱,表示告别的意思。伯坚跟着站起身来,问道:
“二弟,那么你几时派同志前来教练我们的弟兄呢?”
“三天之内,我就派人过来就是。”
“我瞧还是此刻我跟你一块儿去一次,回头你派几个同志,跟我一同回来,岂不省却许多的麻烦吗?”
“这样也好,那么我们就一同走吧!”
仲林点头答应,伯坚遂向众队长吩咐了几句,兄弟俩人遂走出山洞,一路向凤凰山而来。这时狂风更猛,雪花更密,没头没脑地扑打在两人的身上,头上的帽子,身上的衣服,也几乎被雪花沾成银白的了。但酒后的他们,却并没有觉得什么寒冷,只不过地上积雪很厚,一脚踏下去,雪花已没到胫边,所以走路倒颇觉有些吃力。由长白山到凤凰山必须经过狮子岭,岭脚旁有一条公路,可通汽车。春夏的季节,公路两旁都是苍翠的大树,枝叶茂盛,远远望去,这条公路两旁好像建筑着天然的绿叶围墙,倒也蔚为奇观。但此刻的树枝,都已骨瘦如柴,且满沾着厚厚的白雪,远望景色,真所谓是冰天雪地,白漫漫的一片。仲林觉得冬天的雪景,也会令人感到一种清趣的地方,正在边走边想之时,忽然一阵轧轧的声响,触入耳鼓。仲林、伯坚急忙用目四望,见前面公路上发现了几个黑点,在雪白的雪地上,那自然格外清楚。伯坚似乎经验多一些,遂把仲林拉住了,止步说道:
“二弟,且慢向前,这是敌人的坦克车部队来了,不知他们作何打算?”
仲林听了这话,很机警地把身子跳到公路旁的斜坡上去,伯坚也跟着跳下。因为斜坡下的积雪比公路上还厚一倍,所以两人的肩胛也几乎被雪掩没了。仲林抬头细瞧公路上敌人的坦克车部队,越来越近,大概有十数辆之多。一时暗想:我们弟兄俩人,身边只带一支手枪,若向他们开枪,那未免是打草惊蛇,众寡悬殊,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但眼瞧着他们耀武扬威地过去,实在瞧了惹气。这时伯坚悄悄地又道:
“他们莫非是向我们去进攻的吗?若果然如此,那可怎么办?”
“大哥,我的意思,你且不必跟我回去,我马上赶回凤凰山,带领众弟兄前来接应,你瞧好吗?”
“好的,二弟,那么你快快赶回去吧!”
伯坚点头回答,赞成他的意思。仲林遂由斜坡下蛇行似的爬了过去,等敌人坦克车部队陆续地驶过去了,仲林才由斜坡跳上公路,急急地赶回凤凰山去了。这里伯坚悄悄地跟随在坦克车部队后面,果然行驶到长白山脚下的时候,便停了下来。伯坚瞧到这里,心头倒是跳了两跳,暗暗想道:奇怪了,鬼子怎么如此熟门熟路呢?看来一定有奸细通风报信把我们出卖了。伯坚想到这里,恨得咬牙切齿。他眼瞧着数百个敌人由坦克车上跳下来,然后以坦克车作为掩护,直向长白山上继续开驶上去。伯坚恐怕山上弟兄们没有知道,来不及防备,万一混乱起来,这就都要遭到鬼子兵的毒手了。所以他情急智生地拔出手枪来,朝天砰砰地开了数枪,这是他关照山上弟兄们有所准备的意思。不料鬼子兵一听放枪的声音,还以为是山上的义勇军已经发觉了他们,所以立刻大举进攻。一时之间,机关枪、迫击炮,噼噼啪啪,轰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空气中顿时猛响起来。
伯坚躲在山坡下面,见鬼子兵这样猛烈地向山上进攻,但山上的弟兄们,却是鸦雀无声,并没有一些开枪还击。他心里暗暗欢喜,知道山上一定已经有了防备。诸位瞧到这里,一定要不明白了,山上既没有开枪抵拒,如何还说他们已有准备呢?原来伯坚平日训练弟兄们,第一就是节省子弹,不能没有目标地乱放,因为枪弹在他们可说是最为宝贵之物。果然等鬼子兵冲到半山之间,突然见山坳之中像雨点儿一般地滚下大石块来,把正在向上驶行的坦克车部队,立刻受到乱石猛击,反而向山下像翻跟斗一般地倒滚下去。敌人本来以坦克车部队作为掩护的,但万万也料不到坦克车会向后跌下来,因此许多敌人被坦克车压滚到山涧里去的,真是不知其数。伯坚看到了这个情形,心头真有说不出的痛快,他兴奋得几乎喊出声音来了。
鬼子兵遭到这样打击之后,他们原本都是十分怕死的,所以便消失了向上进攻的勇气,前队作后队,后队作前队,立刻掉转头来,纷纷向山下溃退。就在这时,后山里拥出百余名义勇军,机关枪嗒嗒地仿佛是雨点儿一般地射击。鬼子兵哪里还有开枪的余地?有的心慌意乱,有的弃枪奔逃,有的中了枪弹,连人带枪一同向山下直滚。等鬼子兵逃到山下,死伤已经过半。正在这时,那边仲林会同有义带领数百名弟兄浩浩荡荡而来。鬼子兵以为司令部有军队前来接应,所以预备第二次再行进攻。伯坚是看得明白,立刻由山坡下爬起,直奔到仲林、有义的跟前,说道:
“二弟,鬼子兵已由山上狼狈败退下来,乘其混乱之间,快些杀奔过去,可以把他们全数消灭!”
“不错,弟兄们,你们今天报国的机会到了,冲啊!杀啊!”
仲林一听这话,热血在全身沸滚起来。把指挥刀一扬,大声地喊着冲啊杀啊!随了仲林的喊声,众弟兄也一阵子狂喊:杀!杀!好像数百只出洞猛虎,立刻像潮水一般地冲杀过去。这时鬼子兵还有些糊里糊涂的,只道是自己人奔杀过来,所以并没有开枪,还表示欢迎的意思。直等鬼子兵有几个中弹倒地之后,方知来的军队并不是自己人,待欲把坦克车冲杀过去,但已经来不及,因为仲林、有义、伯坚率领众弟兄用大量的手榴弹抛掷过去,坦克车的机器中弹损坏,早已熊熊地燃烧起来。
这时山上的义勇军,早有探子上去报告,所以白大队长、金大队长等率领数百义勇军立刻杀奔下来。鬼子兵前后受敌,完全被包围在核心,因此都纷纷弃枪投降。弟兄们方才停止开枪,把他们统统俘虏上山。其中一部分弟兄们把鬼子的军械都收拾起来,也送到山上,尚有十数辆坦克车,由仲林、有义几个会驾驶的弟兄们开驶上山,藏在山洞里面。这时雪已稍停,伯坚把这些俘虏一点人数,尚有一百二十名,在个别的审问姓名之下,万不料其中有个日兵却带有些中国口音,仲林奇怪,遂把他拉了出来,细细问道:
“你不像日本人,莫非是朝鲜人?被他们强迫来打仗的吗?”
“不!不!我实实在在还是中国人,因为我被他们抓住了,逼我也当兵的,我自己实在不情愿,现在我愿意加入你们义勇军,请你们救我一条性命吧!”
“弟弟,让我仔细认一认,他妈的!你……不是我们村中的王博旦吗?这小子平日不务正业,如今越发丧失心肝,竟出卖祖国加入了日本军队吗?好呀!你这该死的奴才!今天非叫你脑袋搬场了不可!”
伯坚听他说话声音,甚为耳熟,遂走上去脱了他军帽仔细一认,这就愤怒起来,伸手啪啪地在他左右面颊上扇了四五记耳光,打得这个王八蛋满口里流出牙齿血来。但伯坚恨到极点,犹向他兜胸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他竟是爬不起身子来。仲林忙向伯坚问道:
“大哥,你认识他吗?”
“他就是王阿二的儿子,说起王阿二,你恐怕也想起这个奴才来了。”
“哦!原来就是这个无赖吗?真是可杀之至!我想鬼子兵进攻到这儿来,一定也是他通风报信的了。想不到他卖国求荣,竟会干出这样没有心肝的事情,这种冷血的畜生!诸位弟兄们,我们应该用怎么的刑具来处死他才好啊?”
仲林对于村中从前有个王阿二的儿子是个无赖的事情,他脑海里似乎还有一些印象,当下也痛愤万分的神情,向众弟兄们问出了这几句话。众弟兄别的话也说不出来,因为性急的缘故,所以齐口同声地连喊:杀!杀!有义也气呼呼地说道:
“若把他一刀杀死,那未免太以便宜了他。照这种忘了祖国出卖灵魂的人罪名判决,应该把他人用白布紧紧捆成像一支蜡烛一样,然后浸在油缸里,使他浑身都沾湿了油后,取出来把他两脚朝天,倒悬在枯树上面。用火燃着了他的两脚,把他当作一支蜡烛般地燃烧起来。让他慢慢地痛死,也可以叫他忏悔忏悔出卖祖国的罪恶!”
“好极了!好极了!这个办法,我们赞成。”
“我们马上把他实行起来!”
随了有义这几句话,众弟兄欢声雷鸣,高呼赞成。伯坚、仲林等也觉得非这样地惩罚他是不足以大快人心,遂吩咐几个弟兄把王博旦照有义的办法用白布捆绑起来,然后用豆油浸湿了他身子,倒挂在枯树枝上,把他先在两脚上燃烧起来。王博旦起初还大声呼痛喊救,但没上三分钟后,他早已痛得昏厥过去。有义忙又说道:
“等他两脚烧完了之后,我们把火熄灭,让他醒回来尝尝痛苦的滋味。”
伯坚、仲林等听了,都点头称是。因为把他单是用火烧死,他既已失却知觉,那么也算不得什么痛苦了,于是又吩咐几个弟兄,如有义所说的照办。这时伯坚、仲林又商量把这些俘虏如何地安摆。照仲林的意思,认为东北数百万生灵涂炭,遭到鬼子残杀的真不可胜计,我们事到今日,根本顾不到人道两字,还是将他们排齐队伍,用他们对付我们老百姓一样残酷的手段,把机关枪一扫而光,岂非干净痛快,也可算是报了我们父亲、嫂子的大仇。伯坚然其言,正欲吩咐弟兄们把这些鬼子实行枪决的时候,有义却走上来连连摇头,说道:
“这办法不大好,因为我们的枪弹是很宝贵的,假使用我们自己的枪弹去送他们归西,损失未免太大。”
“那么照你的意思怎么办呢?大哥,我还没有给你们介绍,这位张有义先生,足智多谋,是我的参谋长。有义,这就是我的大哥。”
仲林听有义这样说,知道他一定另有高见,遂一面向他问,一面又给他们介绍了一番。伯坚、有义很亲热地握了一阵手,彼此招呼了,有义接着正色地说道:
“照我的意思,两小时之后,这里将遭到一片焦土的危险,所以我希望大哥把所有军队都调遣到别的地方去暂时躲避,最要紧的是把重要的军械枪弹也搬运到别地方去藏起来。”
“什么?你……这话是根据哪一点而说的呀?”
伯坚听他说出这样惊人的话来,一时脸也不由变了颜色,遂慌慌张张的表情,向他急急地追问。有义认真地说道:
“这次日军的坦克车部队竟被我们全部歼灭,倘日本司令部得此消息,岂肯罢休?必定大派重兵前来攻击,恐怕还用飞机前来轰炸,所以那时候我们若以实力相拒,绝不是他们的对手。为了避免无谓的牺牲起见,我们应该以躲避为宗旨。”
“大哥,我们张参谋长的猜测相当有理,你还是听从他的话吧!不过参谋长,照你意思,把这些鬼子该如何地处死?”
“我想将他们一个一个地绑在枯树上面,等鬼子用大队飞机前来轰炸的时候,就让他们自相残杀吧!”
仲林听了,点头连声称妙。当下与伯坚共发命令,将一百二十个鬼子都在枯树上紧紧地捆绑起来,然后由另一批弟兄们把山洞内军械枪弹粮食等重要之物都搬迁他处。好在弟兄们人多,不上半个钟点,早已把山洞内东西搬了一空。由各大、中、小队长给他们排齐队伍,悄然地离开山顶。仲林、有义、伯坚三个人最后离开。在离开山顶之前,有义忽又心生一计,把那满山的枯树先燃烧起来。不上两个小时之后,敌人的大批飞机果然轧轧而来,他们以为山顶上冒出火光,定是他们的军队尚在和义勇军厮杀,所以当下数十架飞机上的炸弹像雨点儿一般地落下来。他们的存心,也预备把义勇军完全地歼灭。但鬼子哪儿想得到这一支义勇军,已在很安全的新根据地上开着欢乐的庆祝胜利大会哩!
当夜伯坚在长白山另一条支脉的山顶上吩咐众弟兄连夜地赶筑完成新的防御工事,仲林、有义只留几个连长在义勇军那儿作为教练官,他们带领众弟兄也就悄然地回到了凤凰山。次日早晨,密探前来报告,说长白山义勇军旧时的根据地被日军用大批飞机轰炸历三小时之久,山顶上一切已化为焦土了。仲林听了这个报告,把有义手紧紧地摇撼了一阵,敬佩万分地说道:
“将军料事如神,我们第一次出兵,能大获全胜,皆将军之功也。”
“哈哈!好说,好说,这是我偶然猜中而已,哪里配得上料事如神四个字?”
有义自然也十二分的得意,忍不住大笑了一阵,谦虚地回答。正在这时,外报义勇军中有人到来求见旅长。仲林忙命请入,不多一会儿,只见进来的不是别人,却是大哥伯坚。他一入营帐,便向有义立正致敬,说道:
“兄弟今日特地代表三千义勇军前来向张参谋长谢恩,若不是张兄料事如神,则我弟兄们将全数被日军所毒害矣!”
“大哥不要客气,这次我们弟兄能够幸免敌机轰炸,可见中华民族将来尚有光明的希望,我相信我们只要一口气不断,三岛倭奴,必有沦亡的一天。”
有义一面还礼不迭,一面微笑着回答。仲林于是请伯坚坐下烤火,倒上了热茶,大家谈了一会儿军事。伯坚叹了一口气,说道:
“日军每次以重兵进攻,我们总不敢向他们做孤注一掷的决斗,因为我们固然有流不完的热血,但手里却是只留有限的军械,他们可以不惜动用大批飞机大炮来向我们轰击,但我们把枪弹是视为第二生命一样,岂肯一无目标地乱放呢?所以日兵占优点的就在这儿,我们吃亏的,也就在这儿。假使我们也有大炮飞机可以与他们抵抗的话,我相信鬼子兵早已给我们赶出东北了!”
“我听了大哥的话,我真表示非常的心痛。东北的义勇军,在这样艰难困苦中流血拼命,真是太可怜一些了。”
仲林无限感喟,他也连声叹息地回答。有义沉吟了一会儿,忽然以手拍额,向仲林说道:
“我想你可以回北平去一次,请安琪设法在北平募捐,她爸爸是财政厅长,所结交的朋友,当然都是一班豪富,在他们不过是拔一根汗毛而已,我们就可以多杀一个敌人了!你说这个办法如何?”
“参谋长的高见甚是,二弟不妨回平一走。”
“我才回故乡还只杀过一次敌人哩!如何就叫我回平去捐款呢?我想给我多杀几个敌人,等子弹真正缺乏之时,再去设法也不迟!”
仲林听大哥也这样怂恿自己,但他却连连摇头,表示不愿离开东北。伯坚、有义没有办法,也只得罢了。从此以后,日兵屡次遭到仲林军队的袭击,十分不安。光阴匆匆,不知不觉地过了半年。仲林这一旅军队,已经死亡过半,残缺不齐,抬头呆等接济,却是失望得很。仲林在这个时候,他不得不别了有义,预备回北平一走了。当时他把军中一切之事,交付有义代理,他便单身来到沈阳城。整整有五年不见的沈阳城,满目颓垣残壁,真是十分凄凉。仲林正预备坐车赶到火车站去,忽然那边一个医院门口走出一个朴素的女子来。两人见面,都呆呆地怔了一怔。仲林因为有正经事在心里,所以他回身又走。不料那女子追上来,拉住仲林身子,眼泪汪汪地叫了一声仲林,说你把苦命的曾静竟压根儿地忘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