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妹兄惜别 姑嫂话心
鸾吹抱着澹然呜咽了一会儿,澹然忍不住也淌下几点老泪,抚着她的美发,安慰她:“你也不用伤心了,咱父女俩能够再聚在一起,已是大幸了。”
鸾吹道:“但是我的二妹是……”说到这里,又哭起来。
澹然叹口气道:“这是她的命,我儿不用再为她伤心了。且到船中,再细细说与我听吧。我自落湖以后,身子着实不好,大概年也老了。”说着,回头又对未能说,“你给我派一个人到江口去雇好船,先伴小姐上去安顿了,回头我再到抚院去辞别,大概明后天就要长行了。”未能答应,自去办理。
石氏已泡上好茶,叫道:“未老爷且坐着息息吧。”
澹然点头,又望着素臣道:“我因此际不便多耽搁,急欲回乡。但我心中尚有许多事情要和贤侄商量,不知贤侄能否同我到舍下畅叙数天吗?”
素臣道:“老伯吩咐,本当遵命,只因西湖水发,恐家中讹传,老母心焦,故小侄也急欲于明后天起身回家。让我见过妈妈,再到老伯那里来拜望吧,这些还请老伯原谅。”
澹然听了,默默无语,良久方道:“你的世妹受你相救大恩,还没一些儿报答,心中颇觉不安。虽然这些原不在口头上说说就算罢了,但可恨……唉。”说到此,长长叹口气,眼睛盯望着素臣道,“我希望你回家后就到敝舍来。世事不可捉摸,人有旦夕祸福,老夫鬓发皆白,若你迟来,也许是不能再有见面的日子了吧。”说毕,不觉凄然泪下。
素臣眼皮一红,忙道:“老伯何苦说这些话?老伯以仁慈待人,定享期颐。小侄一到家后,定必赶紧前来,老伯请放心是了。”
鸾吹此时听两人谈话,双蛾微蹙,秋波盈盈凝视素臣,却已暗暗垂下泪来。素臣偶然还视,只觉海棠着雨,倍觉楚楚可怜,四目相对,都有说不出的凄凉。默默地静了一会儿,鸾吹忽近澹然身边,附耳道:“爸爸,此番孩儿承世兄死命救援,其恩固大,而不期暗室,其节更坚。”
澹然忙道:“孩子此话怎讲?”
鸾吹红了脸,低低地把古庙双栖的话告诉一遍,并道:“孩儿因黑夜同居,难以自白,爸爸,你不是十分赞美世兄吗?所以当时我曾欲以终身相托,不料世兄却大不为然,词严义正,劝慰孩儿。孩儿听了,不禁恍然,因此已和世兄认为兄妹。这事尚未告诉爸爸,不知爸爸以为如何?”
澹然听了,愈觉素臣可敬,但心中也愈觉悲伤,因叹道:“本来我的意思也是这样,谁知他已娶妻。但我心里犹想两全之计,欲把孩儿给他作为偏房。照你这样说,这婚是不必提了。”
鸾吹听此,泪流满颊,低头无语。澹然起身道:“我儿在此暂等片刻,未能自会伴你下船,我这时到抚院去告别了。”
虎臣、石氏一听,慌忙站起道:“未老爷这是哪里话?敝舍丑陋,虽不堪置身,但小的受老爷大恩,心自不安,请未老爷用过午饭去吧。”
澹然道:“两位不必客气,日后再见吧。”
虎臣苦留,素臣忽然触起心事,便向澹然道:“方才那班恶徒,国无事尚且兴波,何况形迹可疑?我等转身,必生大讼。老伯进城,须将原委说与抚军知道,饬府县给张告示,晓谕禁约,方保无事。一则事连世妹,恐怕传扬出去不雅;二则昨日世妹与我,全亏虎臣兄夫妇收留,杀鸡款待,心颇不安。万望老伯垂念去说一声。”
鸾吹听了,也力为怂恿,澹然道:“这些放心,老夫见了抚军,自当竭力。”
虎臣、石氏忙又跪地叩谢,澹然扶起道:“何必如此礼重。”
石氏道:“老爷既不吃饭,请用些点心如何?”
澹然谢道:“也免了吧。”
虎臣不依,石氏遂拿出三碗蛋汤,叫素臣也陪着未公用过。澹然吩咐抚院跟来差役,出外备轿,遂告别出外。素臣随后跟出,澹然回头,猛见素臣,颇觉依恋不舍,颤声低叫道:“贤侄……再见了。”说到此,眼帘润湿,遂竭力忍住。素臣欲开口安慰几句,但喉间早已哽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澹然方欲跳上轿子,又想着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望了素臣一眼道:“我自被难,囊空如洗,今日去辞抚军,倘有盘缠送出,当分半为贤侄作归途之费。”
素臣到此方说道;“老伯人口众多,小侄孑然一身,所需无几。少为分惠,只够回家之费便了。”
澹然道:“我自理会,临时再说吧。”遂跳上轿子。澹然在轿内,尚探首出来道:“贤侄回家后,务必早日到来再会。”素臣答应,轿夫遂飞步而去。
素臣方欲和众人回身进内,忽见未能匆匆奔来道:“船已雇定,老爷已上抚院了吗?”
素臣道:“正是。”
未能道:“那么就请小姐上船去吧。”
璇姑听了,便伸手把鸾吹握住道:“未小姐总可吃过饭去吧。”
石氏亦劝,鸾吹道:“承两位美意,心自感激,但此时我心乱如麻,还是给我上船去安顿了再说吧。我们年轻,日后自有见面机会,请不必客气了。”
素臣听她说心乱如麻一句,真是无限伤感,竟然呆若木鸡。鸾吹早已向他倒身下拜,泪湿衣襟,啜泣说:“二哥大德,几番救援,今生无可仰报,唯有来世……”说到此,咽不成声。
素臣听了这话,心几粉碎,也就不顾一切,将她扶起,但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一阵酸楚,泪如泉涌。此时未能来催,素娥含泪道:“小姐走吧。”鸾吹无奈,只得移步出外,再三回头向素臣凝望。素臣低头无语,待鸾吹走时,却又抬头含泪相送。鸾吹步至门口,猛可地忽然又疾至素臣面前。素臣倒是一惊,鸾吹却无语,泪如雨下,最后方哽咽出一句话道:“二哥保重……”素娥来扶鸾吹出外,素臣始终没有开口,眼瞧着她娇小的倩影逝去,不禁长叹一声,泪如泉涌。素臣、鸾吹虽无一毫私意,但宛转周旋患难之中,已非一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时忽然别去,安能不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呢?
璇姑、石氏、虎臣在门外送别进来,见素臣痴立草堂,因叫他坐了。石氏拧了手巾,叫璇姑拿给素臣揩擦。素臣一眼见璇姑含情脉脉,立在面前,纤手递过手巾,心中倒又难为情起来,因忙接过道谢。璇姑嫣然一含笑,退下厨去。虎臣吩咐烧饭,一面又和素臣闲谈,以解其忧。
饭毕,虎臣叫素臣去躺会儿休息,素臣不允,说并不疲乏。正在这时,忽见未能匆匆走来,叫了一声文相公,便从怀内取出一封银子,说道:“这里是六十两纹银,送与相公作盘缠的。”
素臣忙道:“我和你家老爷早已说过,所需无几,为什么却又送我这许多?”
未能道:“抚军共送二百两程仪,老爷原要分一半送来,因相公说过,故只送这些。”说着,又向外叫应道,“你挑进来吧。”只见脚夫挑进一担行李进来,未能又道:“抚军送两套铺盖,一套给老爷,一套给小姐。小姐因受相公救命之恩,无以报答,对老爷说明,情愿和衣裳睡到江西,将铺盖送给相公。还有这支耳挖,她说原是相公的,叫小的一并送上。”
素臣听了,心中非常难受,鸾吹如此多情,愈叫自己伤悲,因道:“这枚银耳挖倒也罢了,铺盖既是送与小姐,我如何收得?况小姐岂可和衣而睡,万一深夜受寒,叫我怎样对得住她?你只替我去回小姐,说我心领是了。”
未能道:“小姐亦恐相公不肯,吩咐过小的,说小姐性命是相公救的,这一些儿原不能算报答,只不过略表诚意。况小姐并没有睡过,那有什么要紧。小姐禀告老爷,也就是老爷送了,相公如叫小的拿回,恐小姐心中更觉悲……”说到此,又转口道,“相公是断断要收的。”
素臣见他说得如此委婉,虽非鸾吹亲自在说,眼前也觉映有她的容貌,好似犹在含泪凝视,不忍过拂她的美意,只得收了。一面问老爷何日动身,二小姐可有下落。未能道:“二小姐不知下落,老爷因城里成兵部要请酒,老爷素与成老爷不合,故急要回去,今晚便要动身,小的也立刻要走了。”
素臣在封银内取出一小锭,赏与未能,又问船在哪儿。未能谢赏起来道:“船在江口王家客的码头上。”
素臣又向虎臣要了几十文钱,给了挑担的,未能遂别去。不料走不几步,又回头来道:“几乎忘了刘大哥的事。老爷向抚军说过,业已吩咐府县登告示来禁约,请相公放心。小姐和素娥妹又再三叫小的问一位璇姑娘和刘大嫂,也请相公代为说一声。”虎臣不及道谢,未能早已匆匆去了。
素臣呆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整了整衣巾。虎臣急问到哪儿去,素臣道:“未公今晚动身,我去送行。”
虎臣道:“他晚上动身,这时未免太早。”
素臣道:“这里路颇不熟,宁可早去的好。”遂又问明路径,虎臣详细告诉,素臣遂急急出门。走至按察司前,早见许多官府送客回来。素臣忙问是否未公船已开出,众人答称正是。素臣顿脚道:“本来不是说晚上开船吗?”回说恐怕难赶。素臣不信,却飞步直奔。等到了江口王家客码头,只见船已渺小模糊。此时日影西斜,暮色笼罩江面,四周寂寂,只有晚风吹动江水。素臣不觉长叹一声,心中真有些说不出的凄凉。
虎臣等素臣走后,他便喊石氏道:“你来。”
石氏匆匆从厨下走出,问道:“你叫我什么事?文相公呢?”
虎臣道:“他去送行了。妹妹在干什么?”
石氏向房中努嘴道:“在里面,不知做什么。”
虎臣拉过石氏的手道:“文相公精神奕奕,相貌非凡,将来必是惊天动地的人。你的性命名节,是全亏他保全。今日飞来横祸,又是亏他力言,方才无事。这样大恩大德,媳妇,你想想怎样报答他呢?”
石氏道:“这是要你报答的,怎么叫我如何报答呢?”
虎臣唉了一声道:“你这话……我难道叫自己媳妇去报答他不成?我是和你商量的呀。”
石氏抿嘴一笑,眸珠一转,轻声儿道:“有了,有了,你的妹子才貌双全,像我们这样人家,哪里有好对头来说亲,可不是委屈了她这样好模样儿吗?我的意思,就把璇姑给他做个偏房,像文爷这样英雄,做偏房亦是难得,不晓得你的意思如何?”
虎臣听了,拍手笑道:“媳妇真和我心同意合。”
石氏拍他一下肩道:“你痴了,这样大嚷干什么?”
虎臣笑道:“我心里一高兴,这条破喉咙就缩不小来。这样是极好的事,一则尽我们报恩之念,二则妹子终身得所,三则靠傍着他,或者还图得出身,有扬眉吐气之日,难道一辈子开这糕铺子不成?”
两人商量停妥,就一同走进房来。只见璇姑正在打扫,虎臣叫道:“妹妹,哥哥和你商量一件事。”
璇姑道:“什么事,慢些来,让我扫完了地再说。”
虎臣道:“这扫地又什么要紧?快些来先和哥哥说话吧。”
璇姑笑着,丢了扫帚,连奔带跳问什么事。虎臣道:“我问妹妹一声,这个文相公的为人怎样?”
璇姑眸珠一转,伸个纤指道:“文相公是个英雄,又是个君子。”
虎臣笑道:“妹妹也赞成他,那就好了。”说到这里,停了停,手儿抬到头上去乱抓,觉得这话自己不好意思说。因回头向石氏招手,道:“你来和妹妹谈吧。”
石氏因笑盈盈走上来,璇姑好生不解,因笑问哥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石氏把她纤手握来,嘴儿附到她的耳际,低低地把这层意思向她告诉一遍。璇姑含羞,低头不语。
石氏道:“文相公相貌不凡,与姑娘正是一对玉人。只看他和未小姐如此光景,就可见他实是个多情人了。这是姑娘的终身大事,不可当面错过。你哥哥说,像我们这样人家,对亲只不过肩挑背负的粗人,哪知道怜香惜玉,枉负你聪敏美貌。到那时节,就懊悔也来不及了。我劝你还是答应了吧。”
璇姑抬头道:“我不答应做人家的偏房,再说妹妹做偏房,在哥嫂脸上也不好意思吧。”
石氏道:“姑娘,你别执拗了。像文相公这样人才,要再找一个,恐怕点了灯笼到满街去寻也寻不着了。”
虎臣也过来苦劝,璇姑红晕着双颊道:“哥嫂你们也太一厢情愿,还不知文相公肯不肯收呢。依妹子想来,也是一定不肯的。”
虎臣道:“妹子这样好模样儿,他干吗不愿意?”
璇姑道:“未小姐官宦千金,他尚且不肯,难道倒要我……”璇姑说顺了口,就不知不觉地说出来,直说到这里,方始觉得,连忙缩住,低头不语。
虎臣听了,以目视石氏。石氏因低声道:“我们今晚可以把他用酒灌醉,然后姑娘服侍他睡。待明儿醒来,他见事已如此,当然不能推却了。”
璇姑听了这话,突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娇嗔道:“嫂子,你这是什么话?把我竟当作了这等样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我不愿干。”
石氏一见她动怒,益发着急,便不觉向她跪倒道:“姑娘,你千万别生气,这些全是你哥哥的意思,又不是姑娘要这样,什么事都由你哥哥来担当是了。”
璇姑余怒未息道:“先说明了还可,否则万不答应。”
虎臣见事情弄僵,便也跪在地上,两泪交流道:“妹子,我和你是嫡亲兄妹,哪里会作弄你呢?因为文相公这样人才,妹妹实可托付终身。我并非不知你的性情,只怜念过世的爹妈面上,你就从了哥哥的意思吧。”
说着,泪如雨下。石氏更哭了起来。这样一下子,把个璇姑急得是满面失色,也忙跪下去哭道:“哥嫂,你们要折死我了,有话起来商量吧。”
虎臣道:“不用商量,只求你允许了,哥嫂才放心起来,否则无论如何不起来的。”
璇姑见此情形,便叹道:“这真叫我左右为难死了。”
石氏道:“你只答应一声,那有什么为难呢。”
璇姑和哥嫂平日感情至厚,今见哥嫂屈膝欲了自己终身,不觉痛哭道:“妹非不知哥嫂的热情,但叫一个女孩儿家怎能够做出如此羞人答答的事来呢?事到如今,也只好由哥嫂做主吧。”说毕,便站起奔到床上,呜呜咽咽哭起来。
虎臣夫妇见她答应,方始喜天欢地地站起来,石氏又劝住了璇姑,一面收拾酒肴,一面打扫房屋。把鸾吹送来的铺盖打开,只见一条凤凰采牡丹绣被,一条五色绒毛毯,松花色绫褥是闪绿红锦面子,清水杭绸夹里,中间夹着通照湖绵的薄被,上面冒着一段元色八丝子冒头。一幅杭绫被单,一个绿套青妆的缎枕,大红枕面,两头绣着芙蓉丹桂。一条丽线团花的大红缎子床帏,一顶元色官绸上沿大红绉纱周围的帐子。面前垂下四条画花白绫飘带,带上扣襻俱全。
虎臣一面张设,一面赞道:“到底官家东西与众不同,妹妹真也是前生修来的福气了。”
石氏道:“可不是,头一夜就有这样彩头,都爷来送这做亲的床铺哩,将来姑娘的福运可了不得。”
璇姑也在帮忙,听了这话,便羞得要逃出房去。石氏拉住道:“你走干吗?这怕什么羞,回头文相公若推却,你还要认真去温存哩。”
虎臣道:“你嫂子这话不错,停会儿却不好使闺女的性子儿。”
璇姑连脖子也涨得血红,却是低头不答,纤手只管玩着衣角,脚尖儿在地上尽画着圈子。石氏拉她在梳妆台前坐下,一面叫虎臣出外,一面给她重复梳洗。略施脂粉,又叫她换上一身清洁衣服。石氏细细向她打量,只觉得亭亭玉立,似仙子凌波,因抿嘴笑道:“真个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姑娘这会子就精彩了许多。明日开出面来,更不知要如何标致哩。”
璇姑娇羞嗔道:“嫂子,你尽开玩笑,我可不依你。”
正在这时,虎臣在外嚷着道:“文相公回来了。”
璇姑听了,心里一急,向房中乱转。石氏道:“咦,这做什么啦?你不见他了吗?”
这时虎臣、素臣已踱进房来。璇姑欲躲到嫂子房去,急急回身就走,不料齐巧与素臣撞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