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倾心相爱惊生意外艳
离开石头城东北十里路的光景,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小溪。溪的两旁遍植桃李桑柘,红花绿叶,相杂其间,十分鲜美。四周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村中居民大半务农。距村约一里许,有水流之声潺潺,不绝于耳,铿锵动听,是名白石涧。再向前行,便得一山。山的南麓古木参天,翠柏苍松,横亘道旁,微风吹来,但闻松涛如潮,二三飞禽时相上下鸣答。偶尔一声清磬,由林中穿越而过,飞度耳际,令人万念俱消,思虑一清。抬头远望,唯见白云片片,遮没山腰。在云雾之间,隐隐露着一角琉瓦,其下有一埭红墙,高仅及肩,墙后一片翠竹,临风摇曳,遍满山野。游人到此好像身入清凉世界,顿觉凡尘俗气一洗而空。
这是什么地方呢?原来就是南京的清凉山。在半山之上有一个寺院,名叫清凉寺。时正暮春之初,有两个西服少年和一个年轻姑娘彳亍其下。只见一条极广阔的甬道,全用红石铺出,每间隔五块,铺以青石一方。石上凿有莲花一朵,步步数去,计有莲花石一百二十块。远瞧去,在万绿丛中,方现寺的山门。走尽甬道,有石碑一座,颜曰“大好溪山”四字。其旁有两石柱上刻着圣教序的集句是“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走进牌坊,便有一池,名曰阿耨池。四围有石栏,听说此池无底之深。对池的墙上,题有“八功德水”四个大字。池的东端,有石级十余步,可以直达山门。
那时两个西服少年和少女已步到山门面前,抬头见山门上有横匾一方,红底金字,书着挺大的“清凉寺”字样。步入山门,正中便是大雄宝殿,气象巍峨。殿中全用朱红雕漆,殿柱的粗圆,大可两人合抱,工程浩大可想而知。知客室中的知客僧见有人到来,遂即迎出招待。三人便各把名片取出,递了过去。知客僧接过一瞧,见一张上书“李慈航”,一张是“马鹏飞”,一张是“花兰君”,遂点了点头,双手合十说道:“李先生、马先生、花小姐,请里面坐。小僧这儿引导了。”
于是三人随了知客僧,穿过水陆堂,到达一个花木丛密的月洞门,入内有小小三间客厅,里面有名人字画,摆设颇为古色古香。知客僧让三人坐下,献上了茶,说道:“贵客降临寒寺,实多简慢,还请勿罪是幸。”
李慈航笑道:“大师父不要客气,我们因久慕宝刹气象巍峨,故而特来瞻仰瞻仰。”
知客僧道:“如此甚好。那么由贫僧领导,还是三位随意游览?”
花兰君道:“大师父请便,我们不用招待的。”
知客僧听了,遂自行退下。这儿三人又慢步踱出客厅,只见厅前有假山一座,山后植有桂花两株,惜时非中秋,姑未闻桂子幽香。兰君走到假山旁,向下远眺,只见阡陌纵横,模糊不清。忽然在草原之中,有一条黑色之物游行其间,这就叫道:“喂,慈航、鹏飞,你们快来,妈呀,这是什么东西呀?”
说时,回眸过来,向两人伸手招了一招。慈航、鹏飞这就奔向前去,果然见有一条长蛇似的东西蜿蜒而行。鹏飞笑道:“那是火车呀,你不见还有黑烟冒出哩。”
兰君抿嘴噗地一笑,秋波向他一瞟,说道:“我岂不知是火车?因为在半山之上,瞧下面的火车经过,实在是很难得的,所以向你们招手同来一瞧,那不是很好看吗?”
“那是我老实得太可怜了……”鹏飞笑了一笑,低低地回答,忽然又道,“慈航,你把照相机取下来,何不向下面摄一张远景呢?”
慈航道:“只怕太高了,而且天气又阴,光线不足,便模糊得瞧不出了。我们还是摄自己小影,也好留一个纪念。”
兰君道:“这话不错。你先给我摄一张全身的好吗?”
“很好,很好,那么你就站在那株桂花树下,这布景很好,摄出来一定很优美的……”慈航见兰君叫自己摄影,这是一件多么荣幸的事情,所以乐得扬着眉儿,忍不住笑起来了。但鹏飞心中却很不受用,撇了撇嘴,暗自冷笑了一声,站在旁边,眼瞧着慈航给她摄影。
只见兰君微扭着腰肢,浅笑含颦,美目流盼,姿态真是美到万分。慈航放定了三脚架子,从镜箱连瞧了一会儿,一面把手向左挥了挥,一面说道:“你再靠左一些,身子还好斜一些,脸儿不要抬得太高,要笑得露一些牙齿……”
“你瞧这样子好吗?”兰君一面照他话做姿势,一面含笑着问。
“这样子好是好,只不过脸儿还好低一些……”慈航站起身子,向前望了望,接着走上去,伸手把她下巴抬了抬,笑道,“这样子很不错,你现在别动吧……”说完了这两句话,他又奔回到照相机旁,把手一按机钮,遂把兰君摄进去了。
鹏飞见慈航借拍照名义去抬兰君的下巴,一时心头更有些酸溜溜的滋味,他便恨恨地自管走到别处去玩了。但兰君却并不知觉,还笑道:“我给你们各摄一张吧。”说着,叫慈航站在客厅的门口,兰君给慈航摄毕,便叫鹏飞,谁知鹏飞已不知去向了。
兰君遂高声大喊,慈航也叫了一会儿,这才见鹏飞从那边树蓬内转出来,说道:“你们喊我做什么?我在那边游玩哩。”
“我们单人的都摄一张,我给你也摄一张,你快拣个地方站住了。”兰君向他笑盈盈地说道。
鹏飞摇头道:“我不要摄,你们留着多摄几张好了。”
兰君听他这样说,可见明明是含了醋意,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恨恨地道:“你这话算什么意思?人家欢欢喜喜地拍照,你又什么事情不高兴了,要板起面孔给我碰钉子呢?”
“我怎么敢给你碰钉子?那不是你自己多心吗?”鹏飞被她这么一娇嗔之后,他的脸上倒又浮现了一丝笑容来,装出毫不介意的样子,向她和气地解释着。
“既然你没有不高兴,那么你干吗不要拍照?你倒给我说出一个理由来。假使说不出,你得给我站住了,让我给你拍照。”兰君却鼓着红红的脸腮子,兀是显出很生气的样子。
鹏飞如何说得出什么理由,因此也只好低头无语地站到一丛修竹的面前去。慈航见他微蹙着眉尖,意殊不悦,遂笑道:“鹏飞你这副脸儿拍到照相里去,人家瞧见了,还道有谁欠你三百两银子呢。”
“那你大概是拾到了一个海宝贝,所以乐得嘴也合不拢来了。”
鹏飞听他拿话讽刺自己,遂笑了起来,也故意拿话去俏皮他。就在他一笑之时,兰君也把他摄入照相机里去了,说道:“好了,我们到各处去游览一周,也好回校去了。瞧时候不早,日薄西山,黄昏已降临大地了呢。”
于是三个人又在各处玩了一会儿,仍旧回到知客室来。知客僧笑道:“三位不再多玩一会儿吗?在寒寺用了素斋回去也不迟哩。”
“不客气了,我们下次再来叨扰吧。”慈航说着,遂从袋内摸出一张五元钞票,作为茶资。知客僧道谢相送,于是三个人走出山门,回城里去了。
三人回到城中,差不多已万家灯火。兰君向两人道:“你们肚子饿吗?我们上馆子吃饭去怎样?”
慈航道:“很好,我腹中倒也有些饿了。”
鹏飞见两人今天意殊特别亲热,心中十分不快,遂摇了摇头说道:“我尚有他事,不奉陪了。你们请便吧。”说着话,已向前匆匆地走了。
慈航见兰君望着他背景出神,遂笑了一笑,说道:“鹏飞今天到底为了何事,竟这么不快乐?难道我们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了吗?”
“管他哩,也许他另有约会。我们且上馆子去吧。”兰君回眸过来,向他瞟了一眼,一面回答,一面和慈航走进又一村酒楼里去了。
鹏飞独个儿匆匆地别开,心里是非常气愤,暗自想道:女子的爱情到底是不专一的,虽然我们大家都是同学,不过论时间,我和兰君久长,况且我对兰君是多么真挚,照理她应该爱上我的。谁知她若即若离,一些不肯向我明白地表示。从今天的情形瞧来,她不是明明地待慈航好吗……想到这里,把脚一顿,骂声可恶的东西。
不料鹏飞骂声未了,忽然听得有个女子的声音娇叱道:“你们这班无耻的东西,平白地敢拦着人家女子调戏吗?”
鹏飞一听这话,慌忙抬头望去,只见有四五个流氓,围着一个很摩登的少女恶意调笑。那少女又羞又急,涨红了脸儿,却连连地蹬脚。鹏飞瞧此情景,勃然大怒,遂飞奔上前,挥拳先击倒一个流氓,大声骂道:“在青天白日之下,胆敢胡为!”
众流氓见鹏飞身材高大,膂力过人,竟把同党打倒,因为欺他只有一人,遂各拔拳儿,一哄而上,都来攻打鹏飞。鹏飞哪放在心上,站定身子,上来一个打倒一个,上来两个打倒一双,把他们跌在地上,却是爬不起来。众流氓见他神勇十分,料想不是对手,遂抱头鼠窜地相继而逃了。
鹏飞笑道:“真是一班臭饭桶,好不中用的奴才。”
那少女想不到鹏飞有这么大的本领,一时又敬又爱,遂走上前来,向鹏飞深深鞠了一个躬,十分感激地说道:“多谢你这位先生救助了我,真叫人心头感激万分……”
鹏飞见了,连忙也弯了弯腰,还礼不迭地说道:“别客气,别客气,想不到在这样热闹的街道也会拦住了人家调笑,这班无赖的胆子可真也不小哩。你这位小姐一定是受了惊了。”说着,抬头望了她一眼,心中不免暗想:倒是个挺好的模样。
那少女把秋波盈盈掠来,也瞧到鹏飞的脸,英武中带着柔媚之态,真是十分俊美,遂一撩眼皮,微微地笑道:“幸亏你先生来救助得早,所以还不曾遭他们的侮辱。请问你先生贵姓,不知能告诉我知道吗?”
“敝姓马,不知小姐贵姓?”鹏飞见她这么客气,遂含了笑容,一面回答,一面也向她低低地还问。
那少女听了,笑盈盈叫声“马先生”,一面又道:“我叫白秋苹。马先生此刻可有空吗?我想请你喝一杯茶,因为我觉得是太感激你了。”
鹏飞见她容貌生得不俗,因为在兰君那儿很感到失望,所以也很愿意和她交个朋友,遂点头笑道:“白小姐,你有兴趣的话,我当然奉陪的。”
于是两人走了一程路,便到一家咖啡馆里坐下。秋苹道:“马先生恐怕还没有吃过饭,我们就叫两客西餐好不好?”
鹏飞一面点头,一面不免向她暗暗地打量。在淡蓝霓虹灯光下瞧到秋苹的装束,一切都是十分贵族,而尤其脸部的化妆品一定是最上等的舶来品。所以坐在她的对面,在风扇打动之中,鼻子里闻到一阵一阵幽香,真是令人心神欲醉的。只不过仔细瞧望,她的脸儿笑的时候,额上已稍显皱纹。从这一点猜想,她的年龄必定是在二十五六岁以上的了。
秋苹见他望着自己出神的意态,一颗芳心倒不免荡漾了一下,遂对他嫣然一笑,接着又道:“我们喝些白兰地,马先生酒会吗?”
鹏飞听她这么问,知道她是个善于交际的女子,因为自己是个堂堂的七尺之躯,在一个女子的面前如何肯示弱,遂点头说好。秋苹于是向侍者吩咐下去,一面又道:“马先生府上哪儿?在南京读书还是在干事呀?”
“我原籍北平,在南京航空学校里读书。白小姐是南京本地人吧?”鹏飞见她云发高耸,耳鬓旁有两颗挺大的珠环,十足有些贵妇人的风度。
“不是,我是广东人,但到过的地方很多,北平、汉口、上海、青岛、香港……差不多我都去游玩过了。马先生将来是个国家的人才,叫人十分企慕。那么你在这儿是只有一个人的了?”秋苹见他高高的个子,真是十分雄伟,知道他是个航空人才,芳心里更有层敬爱的意思。
鹏飞听她到过这许多码头,知道她一定是个交际花了,遂笑道:“白小姐到过的地方可真不少,我在这儿虽只一个人,不过同学也很多,所以也不觉十分寂寞。”
两人说着话,侍者把白兰地和西餐一道一道地端上。秋苹握了高脚玻璃杯,向他举了一举,笑道:“马先生不要客气,我们虽然萍水相逢,但只要说得投机,也就和知己一样的了。”说到这里,把杯子凑到红红的嘴唇皮上,就喝去了大半杯。
鹏飞见她很有倾心相爱的意思,一时倒暗暗地好笑,遂也举杯喝了一口,点了点头,说道:“白小姐,那么你现在府上可在南京吗?”
“是的,在南京中山路的大陆公寓八号。马先生有空只管请过来玩,我是很欢迎你的。”秋苹一面说,一面取过白纸一张,拿自来水笔写着已递了过来。鹏飞接过,瞧了一遍,点头向她瞟了一眼,又低声地道:“改天一定来拜望你。但白小姐府上还有什么人吗?”
秋苹微笑道:“除了一个丫头阿英,再没有第三个人了。”
鹏飞听了,心里暗想:这事有些蹊跷,她的身世未免神秘,莫非是人家的外室吗?于是凝眸望了她良久,便又笑道:“白小姐,恕我冒昧,你的青春多少了?”
“我不瞒你,二十七岁了。马先生,你呢?”秋苹很爽快地回答,俏眼儿具有勾人魂灵的目光,向他脉脉含情地瞟了一眼。
“我也二十四岁了。白小姐生得很嫩脸,我倒瞧不出你有二十七岁了……”鹏飞口里虽这么地说,但心中又在暗暗地奇怪,二十七岁的年纪,还没有结婚吗?想来准是人家的外室无疑了。
不料秋苹听了,却逗给他一个娇嗔,指了指自己的额角笑道:“你瞧我电车轨道都有了,还说得上嫩吗?恐怕已成了老太婆了。哪儿像你年轻,只好做我的小弟弟呢。”
“老太婆哪儿有这样美丽?”鹏飞见她一个娇嗔,确实和姑娘相较也有一种妩媚的风韵。他望着秋苹灵活的眸珠,忍不住笑起来。
秋苹听他说自己美丽,一颗芳心有些甜蜜的感觉,遂扬着眉毛,得意地笑道:“马先生,你真觉得我还美丽吗?”
“不错,我觉得你好像还是我妹妹一样美丽……”鹏飞可也不是个好人,他也有意吃秋苹的豆腐,望着她哧哧地笑。
秋苹被他说得爱之火在心坎儿上燃烧起来,红晕了两颊,却恨恨地啐了他一口。鹏飞笑了,秋苹也笑起来,两人经过了这一阵子谈话之后,显然在形式上是熟悉了许多。无论哪一个男子,终是爱热情的,虽然鹏飞明知秋苹年龄比自己大,而且瞧情形又不是个姑娘了,但是被她柔媚手腕下一迷醉,他自然而然地也会感到秋苹可爱起来。
吃毕这一餐饭,鹏飞抢着去会了账,秋苹很不高兴地瞅了他一眼,说道:“马先生,那你不是客气得太过分了吗?你帮助了我,我才避免这班无赖的欺侮,那么理应我请你吃饭,怎么倒反要你来做东?那叫我心里过意得去吗?”
“我们既然认作了朋友,那么也不必说这些话了,白小姐你说是不是?”鹏飞和她走出咖啡室的大门,在门灯光芒下绕过醉意的目光,向她瞟了一眼,低低地说。
秋苹听了,猛可握住了他的手,捏得紧紧的,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嫣然地笑道:“你这话虽然不错,但我心里终有些不安似的。马先生,那么我们再到舞厅里去玩一会儿,不知你会拒绝我吗?”说着话,把身子也偎上去,和他表示无限的亲热。鹏飞握着她软绵绵的纤手,如何还有拒绝她的勇气,遂频频地点了一下头,于是两人到灯红酒绿爵士音乐声中去狂欢了。
秋苹的热情是胜过一般的姑娘,鹏飞在醉后的感觉当时是非常可爱。两人在舞池时互搂着腰肢,轻快地跳着舞。鹏飞胸部的触觉似乎有两个棉花团一般温软,脸儿的感觉也是滑腻如脂,热辣辣得像火炭的一团。不过两性的依偎和摩擦,这是令人感到无限的适意和快感,尤其是那么富于肉感性的女子,所以鹏飞搂着她的腰肢,他的神思已经飘向天际了。在舞到半支音乐的时候,秋苹忽然把娇躯整个地扑向到鹏飞身上去了,鹏飞见她把小嘴儿几乎要凑到自己的唇边来,他究竟还是个老实的青年,慌忙把脸儿别了转去,叫道:“白小姐,你怎么啦……”
“哦,对不起,我有些头痛,累了你吗?”秋苹微蹙了弯弯的柳眉,娇声地显出楚楚可怜的意态。
鹏飞扶了她身子,向她粉脸儿望了一眼,见她是娇红得好看。而且口脂微度,吹气如兰,他真的有些想入非非起来了,遂低声地道:“刚才你白兰地一定喝得太多了。白小姐,我扶你回座去休息一会儿吧。”
秋苹点点头,于是两人依偎着走到沙发旁来坐下。鹏飞吩咐侍者拿上一瓶鲜橘汁,用麦秆放在瓶中,亲自拿到她的口边,说道:“白小姐,你吸些鲜橘水,也会醒酒的。”
秋苹把螓首靠在他的肩胛上,却闭目养神似的,并不作答。鹏飞暗想:这可好了,她难道就此睡着了吗?于是附着她耳朵又低声唤道:“白小姐,你别睡着呀,快吸一口鲜橘水,那是会醒酒的。”
秋苹听了,这回微睁星眸,她把小嘴去衔了麦秆,可是喝不了几口,她又沉沉地倒向鹏飞怀中睡着了。鹏飞瞧此情景,心中倒是暗暗地焦急了一会儿,想道:现在时已十一点了,她这一睡下去,直到什么时候才可以醒来呢?万一在这里遇见了别个同学,把这情形传到兰君的耳里,她那芳心不是更要和我冷淡了吗?
鹏飞这么一想,心里的焦急实在有些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了,于是在她耳旁又低呼两声白小姐,但秋苹只管没有回答,她把脸儿已斜贴到鹏飞的颊上去了。鹏飞虽然感到她娇躯是软绵绵的可爱,但此刻也无心去领略,尽管想个解决的办法。忽然他倒有个主意了,我何不送她回家去呢?刚才她不是曾经告诉过我,她是住在中山路大陆公寓八号吗?于是他向侍者吩咐喊一辆汽车,一面付了茶资,一面带抱带扶地把她搂上了汽车,便直开到大陆公寓里去了。
汽车到大陆公寓门口的时候,鹏飞心里倒又浮上了一层忧愁。她的家里不知真的是没有什么人了吗?万一她是有丈夫的话,那么见我把他妻子送回家来,不是又要闹成醋海风波了吗?鹏飞这样地考虑着,他不敢贸然地就送秋苹进屋子里去。在汽车停下之后,他又拍了拍秋苹的身子,叫道:“白小姐,白小姐,你家里到了,快些儿醒来吧。”但是秋苹依然没有回答,鹏飞这就暗暗叫声糟糕,只好付了车钱,把她又抱着跳下车厢。
走进大陆公寓,八号却在二楼,鹏飞事到如此,真没有了办法,遂只得把她身子横倒,抱着她的颈项和膝曲处,一步一步地走到楼上去。走到八号的门口,鹏飞那颗心是跳跃得厉害,因为他怕屋子里会有她的丈夫在着。但转念一想,秋苹既然说没有丈夫的,那当然是不会骗人的了。于是他把膝踝向房门撞了两下,只听里面有个女子的声音,尖锐地问道:“谁呀?”
“是我……”鹏飞听了那女子的声音,心里倒放宽了许多,因为秋苹曾经说,她家里只有一个丫头阿英的,所以他沉重地回答了两个字。就在这个当儿,乒乓一声,门儿开处,这就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走了出来。她一眼瞥见了鹏飞抱着她的主人,不禁显出惊异的神色,一面让他进内,一面悄声儿问道:“少爷,我们的小姐怎么啦?”
“没有什么,因为她是喝醉了酒……”鹏飞低声地回答,他把秋苹的身子已放到窗前那张席梦思上去。
“不,少爷,你别放在这儿……”阿英却摇了摇手,向他阻止着。鹏飞这就把她将要放下的身子又抱了起来,回眸望了她一眼,当然是问她放在什么地方的意思。
“少爷,你随我进里面来吧……”阿英接着又这么地说,并且向他招了招手,已向里面一间房中走了。
鹏飞抱着秋苹的身子,遂跟着阿英向里面走,一脚跨进房中,只见里面是间卧室的布置,已亮了一盏白纱罩的电灯,把房中的家具更映得富丽堂皇,十分耀眼。正中抛着一张黄澄澄的半铜床,床上堆着锦绣的缎被,于是走上前去,把秋苹的身子放到床上去,这才深深地透了一口气,拿手帕拭了拭额角上的汗珠。
阿英瞧此情景,忍不住抿嘴一笑道:“少爷你很累吧,请坐一会儿,我倒一杯茶给你喝。”
鹏飞点了点头,遂把身子坐到沙发上去。阿英双手捧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玫瑰茶,放到沙发旁的茶几上去,俏眼儿向他一瞟,微笑道:“少爷你贵姓,我家小姐怎么竟会醉得这个模样儿呀?”
鹏飞听问,自不免红晕了脸儿,说道:“我姓马,你家小姐因为多喝几杯白兰地,所以醉倒了。请问这屋子里除了你和小姐外,还有什么人吗?”
“马少爷,你这话说得奇怪。依你说来,还有什么人呢?”阿英瞟了他一眼,向他笑盈盈地反问。在她这两句话中,至少是含有些神秘的作用,鹏飞倒是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因此望着她倒是愕住了一会子。这时床上的秋苹“哎”了一声,她把纤手揉了揉眼皮,听她“咦咦”地叫起来道:“阿英,阿英,你快来告诉我,是谁把我送回家里的呀?”
阿英含笑走到床边,向她报告道:“小姐你忘记了吗?是马少爷送你回来的呀。”
秋苹暗暗念声马少爷,从床上坐起来,忽然回眸瞥见沙发上的鹏飞,她便“哟”了一声笑起来了,说道:“马先生,我们不是在舞厅里玩吗?怎么我就醉得人事都不知了……”
“可不是?当时我连连地喊你,但你也睡得真熟。我因见时已不早,所以急得没有法子,只得冒昧把你送到府上来了。”鹏飞见秋苹醒来了,遂站起身子,望着她低低地告诉着缘由。
“哦,马先生,那我真感激你,你怎么还说冒昧两个字呢?”秋苹点了点头,仿佛还只有明白的神气,坐在床边,手儿理着鬓间的云发,望着他俊美的脸庞甜甜地笑。
阿英走到玻璃大橱旁,拉开了橱门,把她一件苹绿色软绸的睡衣和一双青绒高跟睡鞋取出,放到床边去,向秋苹跪下一膝,脱去了她脚上的高跟皮鞋,并又给她换上睡衣。鹏飞在她脱旗袍的时候,连忙把身子别了过去,因为他感到有些难为情。在三分钟之后,鹏飞感觉到自己肩上有一只软绵绵的手儿搭上来,于是回身来望,见阿英已经不在室中了,站在后面的正是秋苹。她俏眼儿含了勾人灵魂的目光,嘴角旁露出甜甜的诱人的微笑,说道:“马先生,不,我们亲热些,就喊声弟弟吧,你请坐呀。”
她说着话,拉了鹏飞的手,一同又坐到沙发上去。鹏飞见她披了那绿绸的睡衣,胸前是露了一大块雪白的肉。因为瞧不到一些衬衣的料子,所以使人会感到有些儿想入非非。他听秋苹喊自己弟弟,同时又不避一些嫌疑地对待自己,他心头是跳动得厉害。他望着秋苹富于诱惑性的神情,竟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弟弟,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地呆望着我出神呀?我承蒙你解了我的围,而且又送我到家里,这我是多么感激你啊,不但是感激,我实在太爱你了……弟弟你……你……也能同样地爱我吗……”秋苹见他木然的样子,她把一条玉臂去挽住他的脖子,同时她把自己娇躯又整个地倒入他的怀里去了。
鹏飞听了她的话,又见了她这个情景,使他意识到秋苹刚才的酒醉至少不是完全是真的,也许她是故意勾引我到她家里来的。虽然秋苹是个这么够人魂销的肉感女子,她肯如此赤裸裸地爱上了我,这在我也未始不是一件意外的艳遇。不过在未弄清楚她的身世之前,我终觉得有些不敢轻易答应。所以他抱着秋苹的身子,望着她媚人的粉脸儿,笑道:“白小姐,承蒙你这样倾心相爱,我自然感激涕零。不过我也感到你的身世有些神秘,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而且有没有和人结过婚呢?”
秋苹听他这样问,忽然把那两条蛾眉紧紧地锁起来,颊上的红云也退去了一些。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弟弟,我老实地告诉你,我在过去确实是已和人家结过婚了。但是不幸得很,结婚未一年,丈夫就死了。我没有办法,凭着我的容貌和交际手腕,所以便往来几个大码头的都会里,在许多贪色的富翁之间周旋着,骗他们一些钱来过我的生活。弟弟,凭良心说,我这七年来,没有真心地爱上一个人,但是今天我见了你这么一个英俊的青年,我是真正地动了爱心。弟弟,我自不量力地想爱上你,但你也能可怜我的一片痴心吗……”
秋苹躺在他的怀里,絮絮地告诉到这里。她纤手捧着鹏飞的脸庞,她的眼角旁真的也会涌上一颗晶莹莹的泪水来。
鹏飞听完了她的告诉,方才明白她是一个外表欢悦、内心痛苦的一朵交际花。虽然对于她的环境是表示十分的同情,不过自己到底是个比她年轻的男子,就是爱她吧,也无非爱她的肉欲,并非是真正地爱她的人。那么这在良心和道德上说,不免都有了缺点,所以这实在有些不忍,遂对她低声地道:“白小姐,你真是个身世可怜的人。我非常地同情你,我也非常地爱怜你。不过我的爱你,是只能在精神上的,因为在我环境而说,我是不能和你有结合的一天的。这个还请白小姐原谅我吧……”
秋苹听了鹏飞的话,她感到失望的悲哀,眼泪已从她颊上淌下来了,使她又哀怨地道:“弟弟,我也明白,像你那么英勇的青年,是绝不会要我这么一个不齿的女子的。不过我也并非是希望能够给你做妻子,只要你能允许我给你做一个情妇,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唉,弟弟,你不要笑我太无廉耻,你应该可怜我的痴心呀……”
秋苹一面说,一面淌着眼泪,同时她把小嘴儿凑上去,在鹏飞的唇皮上紧紧地吻住了。鹏飞不是个圣贤人,他如何能再拒绝秋苹热情的挑拨,于是他死心贴地地竟没有一些儿挣扎的余地,到底在秋苹柔媚的手腕下做了俘虏了。
第二天,太阳从窗外照射到床上鹏飞脸上的时候,他瞧着身旁依偎的秋苹,想起了兰君,想起了良心,真有着说不出的羞惭。他几乎忍不住要淌下眼泪来了,匆匆地起身,洗脸漱口完毕,秋苹却躺在床上嗔他道:“这么要紧干什么?多睡一会儿不好吗?”
鹏飞没有作答,阿英已端上牛奶和吐司,望着鹏飞的脸儿,却是抿着小嘴神秘地哧哧地笑。鹏飞被她笑得难为情,红了脸,却只管低头喝牛奶。倒是秋苹向她娇喝道:“痴妮子,有什么好笑?你发神经病吗?”
阿英被她一喝,这就弯了腰儿,愈加哧哧地大笑着奔逃到外面去了。鹏飞这才抬头向秋苹瞟了一眼,说道:“阿英为什么这么地好笑?当然我们这行为是不应该的吧。白小姐,我真对不起你,时候不早,我要到学校里去了,再见。”
“弟弟你慢些走,过来,我再跟你说句话。”秋苹见他已走到房门口了,遂向他招了招手,又急急地喊他回来。
有了昨晚一夜的缠绵之后,说也奇怪,鹏飞竟没有对她有些儿违抗的勇气,把他已跨到门槛外的脚又回进来,终于走到她的床边去,望着她愕住了一会子。秋苹忽然从床上坐起,把粉嫩的玉臂去勾住了他的脖子,两人紧紧地又热吻了一会儿,方才挥手笑道:“去吧,请你不要把我忘记了……”
鹏飞点点头,一口气匆匆地奔出了大陆公寓。在他心中,仿佛是干过了一件卑鄙的事,他觉得纯洁的心灵上已沾了一个污点了。他望着东方初升起的光明的朝阳,垂了下头,也感到万分羞惭。
鹏飞在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忽然有个邮差骑了自行车驶来,鹏飞见他到校门口也停下了,遂问:“有信吗?”
邮差把五六封信都交到他手里去,鹏飞见并没有自己的信,但其中一封却是李慈航的,于是他把其余的信件交到传达室去,拿了慈航的信,急急地到他宿舍里去。不料正欲推门进去,里面也走出一个人来,大家都没有防到,因此自不免撞了一个满怀。鹏飞听那个人“呀”了一声,却尖锐地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