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有心人果然成眷属 多情女毕竟践前盟
青超一路说着,一路紧紧地跟着,绿珠步入茅亭,青超亦步入茅亭,绿珠欲向那边小径出去,忙见一个穿苹绿色旗袍的女孩子,手里拿着两排咖啡糖,急急地奔来,正和自己撞一个满怀。绿珠忙把她扶住,那孩子手里的糖已落了满地,她抬起头来向绿珠一望,俩人不瞧犹可,瞧了后,就不约而同地一声哟哟。那女孩是谁?读者定早已知道是美丽。当时美丽一见绿珠也不去拾地上的咖啡糖,拉了绿珠的两手叫道:“姐姐,姐姐,你也在这里玩儿吗?可有瞧见大哥?”绿珠道:“你和谁一同来的?”美丽道:“我和大哥一同来的。姐姐,你为什么不到我家玩儿呀?可怜大哥,昨夜说起姐姐,他落了不少眼泪。”绿珠听了,心里明白,方才疑心他负心,于是实在是冤他,他说有许多误会要解释,怎么自己连一句话都不容他说呢?觉得自己气量真太窄了,实在对不起他。绿珠想到这里,深自懊悔,不觉落下泪来。
这时青超亦已赶到,见绿珠扶着美丽,便也在旁边站住了。美丽忽见绿珠落起泪来,又见青超亦满面眼泪,呆若木鸡地站着,心里真是弄得莫名其妙,拉住绿珠的衣襟,便也哇的一声哭了。绿珠亦已把挟着的书本落在地上了,抱着美丽呜咽着。青超在这时候,更说不出一句话,倒还是美丽停止了哭,把手背擦自己眼泪,又将手帕在绿珠粉颊上拭了一下,一面拾起地上的糖和书,右手拉着绿珠,左手又去拉着青超道:“你们到底为什么哭啦?”
青超没有回答,回头望着绿珠,见绿珠低着头,跟着美丽一步步地走着,见她现在穿着如此朴素的衣服,脸儿也清瘦了许多,想她在此半年中,可怜她为了我受尽了艰苦,心里怎不要怨我恨我呢?青超瞧着她弱不禁风的身子,眼泪又忍不住淌了下来。各人心中都感到有种种说不出的伤心并哀怨和喜悦。这时夕阳西沉,彩云在蔚蓝的天空中飘浮着,美丽在他两人间跳跃着笑道:“我肚子饿了,到外面去吃点心吧。”青超点头道:“好的。”
三人遂出了公园,青超扶她俩上了公共汽车,到了新雅门口,跳了下来,走进楼上。茶役泡了茶,青超向绿珠美丽望了一眼道:“你们喜欢吃些什么?”绿珠低头不语,美丽弯着绿珠柔荑笑道:“姐姐,你说呀,为什么尽管不说话呀?”美丽说着又捧着她的脸,自己扮了一副兔子脸。青超和绿珠见她这样滑稽,就都由不得哧地笑出来。绿珠把纤手掠了一下云发,抬起粉颊向青超望了一眼,为了刚才自己这样向青超拒绝,现在要和他细细来谈话,但从哪里说起好呢?而且也觉不好意思,因此又连连瞧他一眼,也觉颇有些羞涩,忙又低下头来,向美丽轻声道:“随便吃一些吧。”
青超揿铃叫茶役,先来三客馒头,又点了一锅虾仁燕付面。美丽笑着拆开两排咖啡糖来,分了一条塞在绿珠嘴里笑道:“买来了这许多时候,还不曾吃呢。我刚才给姐姐撞了一下,真不知道是谁呢。”绿珠接了,放在桌上道:“妹妹,你自己吃吧。”美丽道:“多着呢,姊姊你吃吧,这里一条是大哥吃。”美丽说着,又分了一条给青超。青超笑着接过咬了一口,美丽又把桌上一条送到绿珠的嘴边,绿珠这就不得不吃了。美丽道:“姊姊,你刚才没有碰见大哥吗?为什么你哭了?后来怎么大哥亦跟上来,脸上也淌着眼泪?我见你们这样伤心,也跟你们哭啦,但是到底为了什么,我还不知道呢。”青超绿珠见她把刚才的事又提了起来,心里不免得十分伤感,不过听她如此天真可爱的话,都又不觉低着头笑了。
这时茶役已把点心拿上,大家遂也吃了。美丽拿了一只烧肉馒头,扯去了底下衬纸,咬了一口,忽然又想着了什么似的,向青超笑道:“大哥,我想起了,我真的是神仙,你应该要向我谢谢哩。”青超正想拿着杯子喝茶,被她这样一说,倒不觉一怔,忙又放下茶杯道:“你说的什么话?”绿珠听了也不明白,呆呆地望着美丽。美丽咯咯笑道:“怎么你忘了吗?昨天晚上,我不是对你说,你不要伤心了,明天我和你一同找姊姊,一找就找着了。现在姊姊可不是找到了吗?”青超听了,方才明白,心里亦暗暗称奇,自己当时有些将信将疑,以为她在说孩子话,现在却果然真应了她的话,美丽这孩子,可真有些先见之明了,因点头笑道:“不错,不错,你的话真比求签还灵了。”美丽也咯咯笑着,又告诉绿珠昨天晚上自己和青超的话。
绿珠听了,更感到方才自己的误会,不过自己还是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要离开王公馆呢?也不给我一个信,但这时又不好意思便问。美丽却又笑道:“大哥,你为什么不和姊姊讲话呢?姊姊,你为什么也不开口啦?”俩人都不好意思开口,却有美丽在中间,像做介绍似的东扯西拉讲笑话,这空气也就缓和了许多。其实俩人却也是碍着美丽,一时不便倾心地叙述半年来的苦况,恨不得相抱痛哭一场。不过此时绿珠,已相信青超是的确不曾负心,把娇嗔的态度已变为无限柔悦,其功自不能不归于美丽的代白。当时俩人自听了美丽的话后,双方又相互地望了一眼,绿珠不觉嫣然笑了,青超半年未见绿珠笑窝儿,忽在雨带梨花时,这一笑在青超的眼里,就更觉得娇美无比了,真是说不出的郎情如水,妾意如绵。等点心吃好,马路上各商店已上灯火,三人在路上站了一会儿,美丽道:“今天大哥和姊姊一同伴我回家,晚饭就在我家里吃。”俩人遂也答应。
到了王公馆,厉正已经先在了,美丽拉着绿珠到厉正面前道:“爸爸,这就是我常对你说的绿珠姊姊。”厉正以前虽然常听见三姨和美丽说起绿珠,不过却没有见过面,今天还是第一次,当然客气一番。绿珠也恭敬地向厉正行了一个礼,口称老伯。厉正从各人口中知道绿珠如何美丽、如何玲珑,今天见了,果然好像天上安琪儿一般,不过脸蛋儿稍觉清瘦一些,心里十分欢喜,忙叫她坐下道:“不要客气,久闻苏小姐芳名,今天幸得相见。”绿珠在椅子上坐下微笑道:“多承老伯褒奖,真是愧不敢当。”厉正见她谈吐风雅,比摩登浪漫的姑娘大不相同,心里更觉欢喜。
这时美丽又走到绿珠身旁,和她低说了一阵,厉正见了,因笑道:“我家丽囡时常和苏小姐玩耍,苏小姐别太爱护她了。”绿珠听了,把秋波一转,纤手抚着美丽的头发笑道:“丽妹活泼可爱,真令人倍加欢喜。”青超在旁边插嘴道:“老伯什么时候回来的?”厉正道:“也不多一会儿。”这时王福已开饭,厉正特又去叫了几只菜。饭后,大家坐在会客室里,美丽开了无线电,叫绿珠教唱歌,谈说了一会儿,绿珠遂起身告辞。青超站起来道:“我们一块儿走吧。”厉正送到大厅上遂也停止了,只有美丽拉着绿珠的手,絮絮地说着,叫她常来玩儿,直送到大门才停止了。
青超和绿珠出了大门,绿珠低着头向前走着,青超上去勾着她的玉臂道:“珠妹,你现在到哪儿去?”绿珠听了,抬起头来向青超呆呆地望着,明眸的眼眶里,忽然又淌下一滴晶莹莹的泪珠。青超把手帕替她拭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妹妹,一切都要你原谅。妹妹为了我,受尽了苦,我是早知道的,我无日不念我妹妹的情义,我到死也不能报答妹妹的。”绿珠听了,把纤手向青超嘴上扪住,泪珠又点点流下。青超也忍不住一阵心酸,眼泪也更不能止住了。
这时夜风一阵阵地吹着,俩人都益觉凄凉,青超把手扶着绿珠的肩膀道:“妹妹,今夜和我一同到寓里去吧。”绿珠没有说什么,俩人到得寓里,诚民开门,一见少爷身后忽然又换了一个女子来,心里又不知是谁,但又不能问,因遂退了出来。绿珠在沙发上坐下,把房中四周打量了一回,见青超在自己身旁坐下,便转身握着他手,脸上露着一丝笑意道:“超哥,请你原谅我刚才的误会。”绿珠说着秋波含着万分歉意,望着青超。青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她的纤手拿在自己的颊上亲着,又望着她道:“我怎能怪妹妹?妹妹,一切我对不住你,我不知应该向妹妹怎样谢谢才好呢。”
青超说到这里,想起过去种种伤心处,怜我更怜绿珠,忍不住又流下泪来,望着她好一会儿才又说出一句话来:“妹妹,你是瘦得许多了,我现在有两句诗送给你,黄花更比人还瘦,青眼犹留我自怜。妹妹,这两句诗不是真的说我两人情形吗?”绿珠见他如此,知他心中无限痛苦,更懊悔自己不应一时的气愤,给他这样的难堪。听了他的诗句,真刺到自己心坎里,想到自己半年来的痛苦,有时竟废寝忘食,更有谁知道呢?一时又禁不住投在青超的怀中呜咽起来。青超抚着她的云发,俩人说不出一句话,只是静悄悄地相偎着淌泪。
最后还是青超把她扶起,替她擦了眼泪,微笑道:“妹妹别再伤心了,你且说,你现在住在哪里?”绿珠道:“我给你信后的第二天,不料就出了这事,可怜的姨娘,一半也为了我气出病来,替我担忧死了。”绿珠说到这里,眼泪仍不由自主地淌下来。青超道:“这些我全都知道,姨娘已经安葬在上海公墓了。”绿珠道:“这你怎知道的?”青超道:“我全知道,妹妹,我真觉对不住你,为了我,使你父女俩都伤了感情。妹妹,你待我的情深,我真……”绿珠含着眼泪,摇摇手道:“超哥,你别说这些话。我早已说过,我俩的情谊,还说什么报答两字吗?超哥,我想起无娘的痛苦,实在无人可告诉呢。我若有母亲在,何至于到现在的情形呢?”
绿珠说到处,又哭道:“我自从姨娘叫我走出找你,我便急急到了王公馆,不料你已走了,当时我几欲自杀,怎么你也会走了呢?我问美丽,你是到什么地方去的,她亦淌着泪说不知道。我到此真是进退两难,恨不得跟我母亲到地下去。后来又想,超哥一定也有别种缘故,否则绝不会不通信给我的,又想学校里还有半月便可毕业,那时候正左右为难,便索性去毕了业再说。不过我又想起我爸若知道我出走的消息,一定要到校中来问的,所以我只得把这事去和教务主任冯先生商量。好在冯先生平日十分爱护我,她听了我的报告后,十分同情,安慰我一定帮忙,并且早晚和她一同住宿。当时我虽稍得些安慰,但心中的怨苦真是一言难尽……”绿珠说到这里,青超忙接着道:“咦,这话不对。”绿珠倒吃了一惊,呆呆地怔着。
青超道:“我出来的时候,就写信给你家里,在旅馆里等了一个多星期,却没有接到你的回音,当时我也真奇怪了,以为你学校里功课忙,或许这几天住宿在学校里也未可知。那天我便到你校里去,我从前曾听你说过,你一级里的主任是姓冯的,而且又是教务主任,所以我去会她。她是一个四十左右十分和善的人,她听我问起了你,她便问我是不是家里来的,当时我便答应她是的,她就说,你在一星期前早已自动退学了。我问她是为了什么,她却反问我说,你既然是家里来的,怎么倒会不知道呢?我被她说得无话可对,只得退出来的,心里这就愈加疑心层层了。现在妹妹却说是在那校中毕业的,这话不是前后不符了吗?”绿珠听了,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忽然顿足道:“是了,是了。”青超道:“什么了?”绿珠道:“我当初请求冯先生说,如果家里有人来问,只说我自动退学便了,那你不是自认是家里来的吗?那当然她要拒绝了。”
绿珠说着,又把右手轻轻在膝踝上拍了两下道:“这真太不巧了,我记起了,我那天也到冯先生那里去,她对我说,家里又有人来问你过了,我已回绝他了。当时我哪里知道,今天来问我的就是超哥呢!”青超听了,这才恍然悟道:“对了,当时我见这位冯先生说话也有些蹊跷,后来转念一想,学校当局哪里会说谎呢?所以我这个时候真弄得有些欲哭不能了。”绿珠望着青超微笑道:“我知道超哥当时一定也以为我是变了心,不知后来怎么又会明白了呢?”青超听了这一句话,正刺在自己的心坎里,忍不住一阵难过,捧着绿珠的纤手,放在自己的鼻上吻着道:“后来在大年夜那天,在路上碰见了厉正,才知道你已来望过我,当时我心真似刀刺,第二天便打定主意,到你家去探问个明白,哪里知道,已是人去楼空,而且姨娘亦已逝世。经了苏珍的告诉,我是完全明白,当晚我在桂树前、葡萄下,呆呆地站了许久,可怜妹妹,你……”
青超说到这里,已把眼泪一滴滴地落在绿珠的手背上,绿珠的粉颊亦已沾上了无数的泪痕,停了一会儿又道:“后来毕了业,多承同学陈明珍的美意,叫我住在她的家里,我一方面又打听家里动静,在那天知道姨娘死了,而且同时在报上又发现父女脱离的启事,当时我又气又悲,便生起病来。幸亏明珍姊姊,竟当我像她自己妹妹一般,安慰我,服侍我,我真感激得向她叩头。后来过了年,又经明珍姊姊的介绍,到一个俭德女子初级中学去教书,这样便一直到现在。”
青超听了,又是悲又是喜,悲的是绿珠为了自己,历尽了无限的苦楚,喜的是俩人已会见了,可见俩人尚有重行团聚之日。遂又把自己因三姨的事而出走后的经过说了一遍,把江头遇见了芳蓉后进市府任秘书的话,改作了经芳蓉的哥哥辉祖的介绍。俩人说完了,都相对地望了一会儿,禁不住又相互地紧紧抱住了。青超回过头,扶住她的粉颊,见她粉颊上又含着一颗泪珠,便把嘴唇去吻吮她的泪水,微笑道:“妹妹,你别伤心了,我们这时候,应快乐才对呀。”绿珠听了他的话,也忍不住破涕为笑了。
俩人喁喁地又谈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钟鸣二下,绿珠欲起身回校,青超道:“时候太晚了,妹妹就在这里住一宿吧。”绿珠听了,向四周望了一下,见房中只有一张床铺,想怎样睡呢?虽然自己已是身许于你,然岂能一些不避嫌疑?不过这时候回校,不但路上不便,就是校门恐怕也敲不开了,这真有些左右为难了。绿珠这样想着,也就只管呆呆地站住了。青超却自管自把床上的一条小被褥拿下来放在沙发上,然后又到门外去望了望,意思是去叫诚民似的。诚民因为年老,早已在外间呼呼地睡去了。
青超笑了笑,回身走到橱边,在橱里抽出一条金山毯来,铺在地上,把沙发上小被叠上去,又把两件绒线衣折好,把大毛巾理了,放在被褥的一端当作枕头,站起来又打了一个呵欠,向绿珠笑道:“妹妹,你到床上去睡吧。”绿珠呆呆地见他忙乱了一阵,到这时自己才知道他的意思,心里又是安慰,又是感激,向青超望了一眼道:“地板硬硬的,怎么好睡呢?我们索性谈到天亮吧?”青超摇手笑道:“不要紧,不要紧,我先睡了。”说着便脱了衣服,放在沙发上,身子向被里一钻,又探出头来,向绿珠道:“喂,妹妹睡吧,别站着了。”绿珠见他这样,心里也不知为了什么,那眼眶里又涌上两颗泪来,又轻轻走到沙发边,把一件衣服替他盖在小被上,然后才走到床上去睡了。
第二天早晨,外间的诚民已早醒来,揉了一下眼睛,想着昨夜的事真有些奇怪,这个女郎又是谁呢?而且我在外间,听他们似乎一会儿叹气,一会儿还似乎暗暗有饮泣声,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我只知道唐公馆和王公馆是少爷常走的地方,从来没听少爷曾提起有这个小姐。诚民细细想了一会儿,觉得少爷自从废历元旦那晚回家后,只是长吁短叹,似乎有一桩心事般的,不知是不是和昨天那个女郎有关系?而且少爷近来和唐公馆里那个小姐生疏得多了。以前他出去的时候,我问他哪里去,他终回答唐公馆的,现在问他时,他不是不提起唐公馆三字了吗?果然昨夜那个小姐,的确比唐公馆里两个小姐更美丽好看,不过这究竟又是少爷的谁呢?诚民想来想去,只是想不到是怎么一回事,因也不去管它,想过一会儿,慢慢地问少爷是了。
想着便站起来,穿好衣服,去生了炉子,烧开了水,见时钟已敲八点,而青超仍未起来,因为每天照例青超这时睡醒来,诚民便去把热水瓶里的开水冲满了,所以今天他也匆匆地提起水壶,到青超的房中来。见房门半掩着,里面却没有一丝声息,因慢慢地推开房门,向里面一瞧,倒不觉奇怪起来,原来他见当路地板上却睡着一人,而且睡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少爷。诚民暗想,少爷可真的痴了,好好的床铺不睡,倒去睡在地板上。正想去叫应他时,这就瞥见床铺上也已有一个人睡着了。诚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昨夜那个女郎也是住宿在这里的,便连忙退出了来,把房门掩上了。
到了自己的房中,在床边坐下,心里暗想,是了,那女郎一定是无家可归的孤女,少爷本来是多情的,所以把她救了来的。不过转念一想,也觉不对,那么少爷怎么待她如此好呢?自己情愿睡在地板上,倒肯把床铺让给她睡。这样的救人,不是超出了情理之外吗?那么其中一定有什么缘故了。诚民呆呆地想着,这时房内忽听有谈话声了,知道他们已经起来,因便端着面水进去,见少爷和那女郎都已起来,地板上的铺也已经收拾了。听那女郎道:“昨夜我真好睡,一次没有醒过,我想超哥一定没有好好儿睡着了。”青超笑道:“我只要遇到了妹妹,即使睡在地板上,比什么沙发还温软安慰呢!”
青超说着,见诚民端着脸水进来,便又向绿珠道:“妹妹,你快洗脸吧。”诚民忙着又去烧点心。青超和绿珠在吃点心的时候,俩人又谈了一会儿,在谈话中,诚民才知道,那女郎乃是少爷的表妹。点心吃毕,时候已经九点,绿珠就要回学校,青超道:“那么我们一同走吧。”俩人遂并肩走了出来,到了分路的时候,青超握着绿珠的手笑道:“妹妹,我有空来望你。”绿珠点点头,俩人才分手。青超站在人行道上,呆呆地望着,直等看不到了绿珠的后影,才慢慢踱到市府里去。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出了办公室,便去探望珠妹。绿珠正在教务室里和教员们闲谈,青超遂同她到外面去瞧电影,又在馆子里吃了饭,直到十点多才回寓。
诚民见了青超,忙迎了出来,接了呢帽,挂在架子上,倒了茶给青超道:“少爷饭吃了没有?”青超笑道:“我在外面早吃过了,你吃了没有?”诚民道:“我等着少爷呢。”青超道:“哟,你不要饿坏吗?快去吃吧。以后如果我八点后不来,你只管独自吃吧。”诚民答应,见少爷今晚这一份高兴,真是数月来从未有过,觉得少爷的行为真有些非常地得意了。自此以后,青超差不多每天出了办公室,终要去探望绿珠一次,若有一天不见绿珠,心里就有一件事没有做完似的。
光阴匆匆,一忽已有半月。这天正是星期六,下午绿珠正在自己案桌上批改学生的课本,忽见校役来报告道:“苏先生,外面陆先生又来望你了。”绿珠因为青超昨天晚上刚来过,今天怎么又来了,教务室里几个同事已经都常常向自己打趣说笑话,今天听青超又来,恐怕同事们又要取笑,心里就忐忑地跳了,因点点头轻声道:“请他等一等,过一会儿就来。”说着把桌上的课本整齐了,慢慢站起来,走过一个胖子同事吴水玲的座桌面前,她却抬起头来,笑嘻嘻地向着自己望了一眼,脸上还装出一副鬼脸。绿珠见了,真是又羞又觉滑稽,忍不住哧地笑出来。
到了会客室,见青超今天穿着一套淡灰色条子花呢西服,手里拿着一顶白呢帽,在室内团团地打圈,见了绿珠,忙抢步走了上来,握了绿珠的手笑道:“妹妹,真对不起得很,又来妨碍你的工作了。”绿珠见他这样说,只得笑道:“不打紧,倒是叫超哥等候多时了。”青超笑道:“没有,今天天气十分和暖,而且又是星期六,想和妹妹到外面去玩玩儿,不知妹妹可有兴趣?”绿珠道:“好的,那么请你等一等,我去换件衣服来。”青超点头,绿珠遂又进去了,没有一会儿,见绿珠连走带跳地出来。
青超见她穿着一件浅绿色的旗袍、一双湖色的高跟皮鞋,真是亭亭玉立,大有凌波欲仙之美。绿珠见青超只是向自己呆望着,因笑道:“我们走吧。”青超这才戴上呢帽,挽着绿珠的玉臂走出去了。出得马路上,绿珠向青超笑道:“哪儿去玩儿呢?”青超笑道:“我们到法国公园去好吗?”绿珠道:“好的。”俩人遂坐了车子,到了法国公园。
里面游人如云,红男绿女,对对情侣都是满脸春风。青超和绿珠并着肩,到各处去走了一圈,绿珠笑道:“超哥,我乏力得很,到那边树荫下的草地上去坐一会儿好吗?”青超道:“好的,是该息息力了。”俩人走到树荫下,青超拿出两张手绢,铺在草地上,绿珠便在草地上躺了下来,青超也在她身边坐下。绿珠仰着脸儿,呆呆地望着天空,青超见她半月来,脸儿果然又丰韵了许多,红润润的两颊,一笑时的酒窝儿,雪嫩真是吹弹得破。正在爱极之间,绿珠偶一回头,见他呆视自己,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因哧地笑道:“你干吗?难道不认得我了吗?”青超笑道:“我倒并不是不认得妹妹了,只是妹妹的两颊红得苹果似的,真令人越看越好看了。”绿珠听了,把秋波向他一瞅,似乎含羞,又似乎含嗔地啐他一口,却又笑起来道:“超哥,你又痴了吗?”说罢,俩人都相对而笑。此时俩人内心的愉快,真有非作者笔墨所能形容其万一了。
过了一会儿,青超又道:“妹妹,我又想起两句诗来了,你可要听吗?”绿珠道:“你要说得好,说得不好,我可要恼的。”青超笑道:“这两句诗,真再好也没有,再透切也没有了。”绿珠把俩手抵着颈项,酥胸微微地高低着,眼珠盯着青超,静静地等着他说出来。青超笑了一笑才念道:“桃花纵俱娇颜色,输与卿窝两点春。”念完了后又哈哈笑道:“可透切吗?”绿珠听了,把纤手从颈上放下来,轻轻地在青超身上拍了一下,娇声道:“我不懂,你终喜欢咬文嚼字。”青超忙把她纤手捉住了笑道:“你恼吗?下次我再也不说了。好妹妹,你饶我这一次吧。”绿珠听了,把手掩着脸儿,咯咯笑道:“亏你说得出,好不害羞。”青超笑着又向绿珠连连点头道:“谢谢你,谢谢你。”绿珠听了,放下纤手道:“超哥,你又怎么啦,要谢我呢?”青超道:“我不害羞,倒叫妹妹掩着脸儿替我害羞,这不是要谢你吗?”说得绿珠忍不住又哧地笑了。
青超牵着她的手儿笑道:“妹妹,我们这样笑笑,倒是委实很有益呢!”绿珠从地上坐起,把手帕拭着泪道:“还说呢,我的腰也被你笑得痛了。”青超道:“那么我们别说这些了,谈谈旁的吧。妹妹,你在校里忙不忙?”绿珠道:“我倒不忙什么,只是你可真的忙够了。”青超道:“我也没有忙呀。”绿珠哧哧笑道:“我看你天天到我这里来,好像职员上办公室,那还不是忙吗?”青超道:“这也奇怪,我一天不见你,我心里终觉像有一件事没有做,可是到了你这里,除了和妹妹到外面去玩儿,又觉得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绿珠道:“这因为是天天碰见,所以大家就没有话了,假使一个星期碰面一次,那要说的话就恐怕多了。”
青超虽无师旷之聪,可是他倒也能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见绿珠这样说,便握着绿珠的手道:“妹妹这话不错,现在明白了,天天玩儿着,的确不好,一则伤神,二则人言可畏,外人不明白的,捕风捉影,不但彼此职务有关,就是妹妹服务教育的热心,也给我缠得淡了下来。”绿珠暗想,自己只有说了一句话,他却已经完全知道自己的意思,这真是明眼人,闻一知十了,心里十分欢喜,把玉臂去伏在青超的肩上。青超随手拉着她,绿珠便也乘势投在他的怀里了。绿珠道:“这就对了,星期日,我到超哥的寓里来玩儿,或者超哥到我这里来玩儿好吗?”青超点点头,俩人相互地望了一会儿,青超不觉低下头去,在绿珠的樱唇上吻住了。良久才抬起头来,见绿珠的双颊愈加红晕可爱,秋波向青超一瞟,不觉又嫣然一笑,回过头去。
青超见她如此娇羞不胜也忍不住笑了,牵着她的手儿,俩人呆呆地又望了一会儿天空。但见蔚蓝一片,一对对的燕儿追逐在云端里翩翩地转着,和暖的春风送来百花的幽香,青超在这春光明媚的良辰中,更有如此美丽的素心人相伴,真是够陶醉了。太阳走了一天的行程,完成了它一天的使命,像耕夫乏力得涨红了脸,慢慢到西山去休息。青超和绿珠慢慢地踱出了法国公园,踏上了宽阔的霞飞路,是静悄悄的,只有汽车如飞地疾驰,去了一辆又来一辆。绿珠转过脸来笑道:“超哥,我们回去吧。”青超道:“那么去吃了饭吧。”
俩人踏进一家西菜馆,吃了两客大菜,时已八点,青超道:“妹妹,你明天能不能来玩儿?明天是星期日呀!”绿珠笑一笑道:“也好,上午我改好了课本,下午来吧。”青超拍手道:“那我一定恭候着,可别失约。”绿珠笑道:“你这样要紧,明天是不是开一个宴会,可还要介绍几个朋友给我吗?”青超摇手笑道:“哪里开什么宴会?明天我和妹妹坐在家里,谈个畅快可好?”绿珠笑着点头,青超遂叫了一辆汽车,送绿珠到了校中。绿珠跳下汽车,向青超摇了一下手,青超在车窗边又道:“珠妹,你明天准来。”绿珠连连点头,那汽车又呜的一声,四轮向前开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瞧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