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卜公子惊欲死而恶梦颠狂 长孙肖想不了而诗笺丧失

词曰:

虚心自馁,有见皆疑鬼。便道无人磨嘴,魂梦也难推诿。何须人诿,情深应入髓。越看越钦其美,不道落花流水。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李知县才回到县,早看见卜成仁在县前伺候讨信。因请了入去相见道:“管小姐这一死,真也惨然。我到她柩前,看见她左边案上摆着血剑,右边椅上列着血衣,大有记恨报仇之意。及我问她祸起何人,她家小公子绝口不说破是兄。我教他出纸笔报县,他又再三推托不肯。这不知是年少没用,又不知是有深心,暗暗下手。兄也须急急报知尊公,早做防备。恐管侍郎回朝,知史威逼死他能诗能文的爱女,断断不肯轻易了。”

卜成仁听了,吓得只是抖衣而战。料想苦求县公也无甚用,只得走了回来,暗暗与人商议。有的说:“管侍郎回来,必不肯轻易放的。”有的说:“管公子不报官者,定有深意要害卜公子。只怕泄漏了,故装聋做哑。”又有人说道:“这些事,卜公子倚着尚书势力,尚容易搪抵。我只愁这管小姐为人甚是刁,及做鬼一定精灵。她受了卜公子这番荼毒,定然要索命报仇。她在阴司阎王面前讨起命来,莫说父亲是吏部尚书,就是皇帝,亦救他不得。若说阎王差鬼使拿人,还只寻常。若恨极了,自家捉人,三更半夜,忽然被鬼作弄,真是可怕。”

卜成仁自听这些话在肚里,越想越吓起来。到夜间睡时,叫了许多丫环相伴,还惊惊恐恐。这一夜正朦朦胧胧睡去,忽看见管小姐云鬓散乱,怒目横睁,满头满身都是血污,手提着一把宝剑赶将来,大哭大骂道:“卜成仁恶贼,害得我好苦也!我与你有何冤仇,你既要求亲,亦是好意,怎不以礼,却用威势,将我威逼到这个田地。我已告你在十王殿下,差人拿你,你却躲在这里,还不快去偿命!”

卜成仁吓慌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缩做一团,跪在地下磕头求道:“小姐饶我罢,小姐饶我罢。以后再不敢了。”管小姐哪里肯听,竟恨恨说道:“你不去,我只杀了你,偿我的命罢!”遂举剑劈头砍来,只唬得卜成仁平空的在床上蹿起来,大叫道:“小姐杀死我也!小姐杀死我也!”众丫环忙上前抱住道:“公子醒醒,公子醒醒。”卜成仁再睁开眼看时,方知是梦,惊了一身冷汗。众丫环忙拿茶与他吃了,替他抚摩定了,又放他睡下。睡不多时,又惊跳起来道:“管小姐杀我!管小姐杀我!”一夜当惊十数次,众侍妾只得报知郑夫人与卜小姐。

郑夫人忙叫人去请医生看视、吃药,哪里有一些效验。卜成仁日里看人,白瞪着一双眼,竟象泥人一样。眼睁开时还好,只一合上眼,便喊叫:“管小姐杀我。”夜夜如是。郑夫人询问家人,方知威逼管小姐自刎之事,忙忙叫人延僧礼忏,追荐管小姐,求她放赦了卜成仁。又到城隍庙祈禳,求神明庇佑。早有管家家人闻得此事,暗暗的报知管小姐。

原来管小姐见卜成仁苦苦来缠,知道别计虽狠,必不能绝他的念头,故半推半就,引他入内。假装自刎之形,跌倒在地,叫人故做惊慌,将灯打灭,暗暗泼些血在颈边衣上,使他看见惊走,以消他的痴想。这些算计,家人与侍妾俱是知道的。不期卜成仁认真过火,竟弄成一个痴病。

这日报知管小姐,管小姐因与兄弟管雷商量道:“这畜生,自作自受,便死了,也怨人不得。但恐他口中乱叫:‘管小姐杀我。’我的死信,只管传开,传到京中,明日爹爹闻知,吃这一惊不小。”管雷道:“姐姐想得有理,须着人进京守候,报知方妙。且前日先生去后,暴攸在溪河里捞了衣巾来,又到杭州寻访了月余,并无消息,至今不知是生是死?先生原说是沧州人,若差人进京,就叫他顺便到沧州访一访也好。”管小姐道:“吾弟之言是也。”遂写书信仍着暴攸进京去,伺候老爷还朝报信。正是:

儿女远虑亲,责识亲多虑。

他虑未及来,我虑已先去。

又云:

有事必相关,无丝不牵挂。

自从上心来,安能放得下。

自此之后,管小姐得以在家静守。管雷得以安心读书,且按下不题。

却说长孙肖,自随了王客人的米船带到杭州,谢别上岸。衣巾虽然失去,却喜得管小姐的盘缠还在,只得买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因慕西湖名胜,遂一径走出钱塘江上玩赏。果然好一个西湖,古人有诗赞美道: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长孙肖赏玩了多时,甚觉风景可人,因想道:“好风景,就与好美人、好诗文一般,自有一种幽斫秀美之致,为人玩赏。西湖闻名久矣,今日见面,果不愧于闻名。譬如管小姐,才美播于一时,美虽未见,而才已惊人。才既惊人,则容貌之光华,未有不沉鱼落雁者也。我长孙肖一贫士,寸眉未扬,一气未味,即蒙管岳父慨系红丝。管小姐不嫌寒素,真垂青之至者也。若此去不拾得一领青蓝,也无面目重到青田矣。”

又想道:“女子之才,古虽有之。即如‘咏雪’,只惟传柳絮因风起一句耳。何尝有一笔题三十险韵,而愈出愈奇者也。‘咏雪’还说题目寻常,至玉支矶,从来未有,而所咏何其风雅。”越想越爱,因走到断桥堤上,一块白石上坐下。在胸前锦幅中取出来,细细吟咏玩诵。

赏玩了半晌,忽叹说道:“天下事真不可测度,要难则难于登天,要易则易于拾芥。这支矶石三字,虽见于严君平之传,却从不闻有题咏之章。欲要创题一诗,实难下笔。不期管小姐走笔为之,而风流亦绝。几欲呕心属和,止于畏难,以为千秋独唱。谁知无意中,又有一个卜小姐,能续为之,而又风流欲绝,真奇笔也。管小姐之才,素所共闻,而其诗文,必出己手无疑矣。至于卜小姐,素不闻其名,其诗又来自卜成仁之手,则非真作可知。若非真作,自有代作之人。而遍观青田,笔墨寂寂,谁能为代作之人?即有一、二,变笔枯墨颓,乌能簪花摆柳,风流香艳若此,真不可解也。莫非卜小姐赋性幽闲,才而不露?若果如此,则是青田即有两才女矣。”

正拿着二诗沉沉诵赏,忽三、两个穿青衣的管家,走到面前,说道:“小相公,你看甚么?莫非是女子的诗么?”长孙肖突然被问,不曾打点,遂信口答道:“正是女子的诗。”内一个就在长孙肖手中接过去看。这个还不知看也未看,早又一个劈手抢去道:“既是女子的诗,夫人、小姐立等要看,你还拿着看些甚么?”一面说,一面早走往船上去了。

长孙肖看见那个人拿去了,着了急,遂嚷道:“这是我的至宝,怎么竟公然抢去?”就要去赶,又有两个拦住道:“小相公,不消去赶他,他拿上船去与夫人、小姐看了就来的。”长孙肖因看诗出神,竟不知有船来到。听见那个人说,再回头看时,方知一只楼子酒船,歇在岸边。船上四面皆垂挂着珠帘,是来游西湖。因问那两人道:“船上是甚么夫人、小姐?”那两人道:“你不知道么,大多着哩。是襄阳蒯阁老钦召入京,今日府县拔船整酒,请夫人、小姐游湖。你怕拐走你这两首诗去不还么?”长孙肖道:“这两首诗,在他人看见不过是两幅字纸,值些甚么。在我却比性命一般,只求还了我罢。”那两人道:“既是这等说,待我两人去催诗来还你,莫要着忙。”一面说,一面就走上船去了。

原来,这船上夫人,不是蒯阁老的正夫人,原是房中一个待婢。因蒯阁老用了,生下这位小姐,就升做了待妾。今日蒯阁老钦召入京,正夫人在家不肯随行,就带了她入京服待。在路上家人不便称呼,故僭称夫人。夫人虽贱,小姐却是蒯阁老亲生,十分贵重。但只是生性骄傲,人物平常,连母亲也不敢管她。

这日,因府县请游湖,船到了断桥,忽在帘子中,看见了长孙肖生得年少风流,甚是可爱。欲要多逗留他一会,却又无计。又见他低着头只看诗笺,绝不看船,知诗笺是他属意之物,故吩咐家人假说是女子之诗,叫他明借来看。不期家人借了来,果说是女子之诗,就请小姐看过好还他。小姐原不知诗,看些甚么,只不过借此掯勒书生不去。若还了他,书生就要走开。因说道:“这诗,乃女子题的,果然题得好,我还要看看哩!”小姐不肯还,家人怎敢逼他,只得幸幸的走开。

长孙肖初被借诗去看时,心中还惊惊喜喜。暗想道:“这蒯小姐,一定又是个才女子。若非才女,怎么远远就望见是女子的诗。又怎肯不避嫌疑,就叫人来借看。若果是才女,见了此二诗,不怕她不击节称赏。称赏完了,自然要还我,她留下也无用。但拿去了这半晌,为何还不见来?莫非要抄上稿儿。”

又停了半晌,不见来。因想道:“就是要抄也抄完了,为何还不见送还?莫非要和一首。”又等候了许久,并不见人来,心下着急,只得走近船边来打听,一时又看不见取诗去的二人,只得在船边走来走去。早看见船头上,立着十数个管家,尽雄纠纠,气昂昂,恰象要与人厮闹的一般。遂不敢上前去问,却又不肯走远。船上的家人看见,早大骂道:“哪里来的小贼囚根子,只管在船边走些甚么?岂不知船上是蒯阁老老爷的夫人、小姐游湖么?快着人上岸去打这个贼囚根子个半死才好。”

长孙肖听了,哪里敢作一声,只得远远的走开。走便走开了有半箭的路,却记挂着二诗在船上,又不舍得远去。两眼只望着船上,指望那两个人走上来还他诗。望得眼穿,哪里有个影儿。渐渐的日落西山,船早开向湖中,往涌金门去了。

长孙肖十分追悔道:“这是哪里说起,我自好好看诗,怎忽被他夺去。这个看诗的小姐也好歹,你不过借去看看,怎不还我。卜小姐这首诗,虽说答聘,却是尚虚,便失去也还罢了。管小姐这首诗,明明答聘,关乎婚姻,倘有差池,明日将何为据。便死也说不得,须要跟去取将来。”遂叫了一只船,尾着那只大酒船而来。那只酒船到了涌金门,早有两乘大轿,一柄深檐黄伞,并许多家人与府县的皂隶、执事伺候,竟簇拥着夫人、小姐上轿而去。

长孙肖看见势头来的熏赫,怎敢唐突,只得让她去了。仍又到船上寻那三个人,早已是一只空船,毫无踪迹。恐怕两头脱空,只得又赶上轿子,看个下落,早望见抬到大街上察院衙门里去了。一时乱哄哄,没处去问消息,只得在左近寻个饭店住下。

到了次早,越想越恼,只得走到察院前来寻问那三个管家,却又不知他的姓名。问来问去,都推不知道,只守候到日午,方看见那拿诗的管家走了出来,忙赶上前一把扯住道:“你拿了我的诗去与夫人、小姐看,怎不还我?却叫我在这里呆等。”

那家人因一时无诗还他,便赖道:“你这人休得胡说,谁拿你甚诗?”长孙肖见他不认帐,直急得暴跳道:“这两首诗是我的性命,便死也要还我。”那家人道:“就是有诗,不过是两张字纸,值些甚么,却将死来诈人。这是甚么所在,你须去问问人来,不要自寻苦吃。”长孙肖道:“你无过是宰相人家,也没个平白抢劫平人宝物之理。”

众人听见说:“宰相人家抢劫宝物。”都围来看,问道:“宰相人家抢劫你甚宝物?敢如此大呼小叫。”长孙肖道:“他现在西湖上,亲手拿了我两首女子的诗去,说是夫人、小姐要看,为何不还我?思量白赖。”

众人听了,俱大怒道:“你方才说是宝物,为何又只是两首诗?该死的奴才,怎敢轻薄人家,又怎敢污秽及夫人、小姐,不打他一顿,他也不怕。”众人便你一拳,我一脚,这个将儒巾扯碎,那个就将衣袖抓开,长孙肖被众人攒打得急了,便跌倒在地,大声喊叫道:“宰相杀人耶!宰相杀人耶!”

正喊叫不了,恰恰蒯阁老要出门拜客,到堂上听见喊:“宰相杀人。”忙问道:“外边喊叫的是什么人?”左右禀道:“是一个少年光棍,在外面嚷骂,说:‘夫人、小姐抢夺他的诗笺,看了不还。’又说:‘老爷无过是宰相人家罢了,也难为他不得。’”蒯阁老听了,大怒道:“甚么人敢如此放肆,快拿进来见我!”

众人得了主人之言,便乱窜出来,将长孙肖横推竖搡的推到面前,喝着跪下。长孙肖偏自立着说道:“老太师既为朝延台辅之臣,自赫赫炎炎不怒而威。岂应纵任这些虎狼之仆,凌虐我一个懦弱书生,方足以显威哉?”蒯阁老道:“谁来凌虐你?是你自来送死。”

长孙肖道:“老太师睿同冰镜,明察秋毫,怎说此胡涂之话?人虽下愚,若不含冤负屈,谁肯自来送死。明明两首诗,被老太师二位豪仆强抢去,说:‘是夫人、小姐要看,许立刻即还。’至今不还。及今守候寻见取诗,反说:‘没有。’被众毒打。如此凌虐,老太师还说:‘是谁来凌弱?’终不成衣巾扯得粉碎,遍体打得损伤,是我书生自致,求老太师详察。”

蒯阁老道:“尊卑有分,贵贱有体。你一个贱人要思量傲贵,自应取辱,且你声声称书生,不知书可与你相识否?”长孙肖道:“与我相识不相识,这也一时说不尽,只求老太师赐考一考便知深浅了。”蒯阁老道:“你要考么?我若将大题目难你,只道我有诚心。我且出一个小小对儿与你对,你若对得来,便要算你做个书生了,凡事从宽。你若对不来,将你送到府、县去治罪,你却莫要怪我无情。”长孙肖道:“若对不出,情愿甘罪,这个焉敢怪,但请出对。”只因这一出,有分教:

恶言贾祸,盛怒成仇。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

0oY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