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实丕丕将人作饵已露芳香 活泼泼以聘为辞终无声臭

词曰:

金钩尚未穿鱼嘴,先要抛香饵。纵然吞啖不能前,早已甜甜美美挂鱼涎。何如淡淡向花影,无处教人省。说来说去不分明,始觉有人情是没人情。

右调《虞美人》

话说卜成仁,见长孙肖问他何谓英雄?何谓庸人?因说道:“胸无才,眼无识,手不能拈寸管,朝登于垄,暮乞于燔,而惟望人之垂怜。不论礼之可受不可受,得人之箪良豆羹,即恋恋而任其驱使者,庸人也。若夫英雄,昂藏天地,笑卧古今,置身泰岱,吐乞云霄,视富贵为固有,觑功名如等闲,三公且不能易其介,何况其余,焉肯俯首片毡,而为他人作嫁衣裳耶。以小弟看,长孙兄年才弱冠,学早天人,一任雕龙,不难倚马。今虽有待风云,异日扶摇而上者,正未可量也,实当今之英雄也。把英雄之气骨,而作庸人之知感,故小弟窃为长孙兄不取也。”

强之良听了,早鼓掌大赞道:“小弟聆卜兄之高论,方足称长孙兄之知己。但看起来,长孙兄栖此者,亦未必全为此一席青毡,或别有隐情,不可对卜兄说得。”卜成仁道:“知己相对,肝胆尽倾,就有隐情也不妨见教。”长孙肖道:“小弟不才,谋食青毡,止不过为老母薪水计耳。闻卜兄高论,殊觉愧心,哪里又有隐情。”强之良笑道:“长孙兄若说没隐情,小弟就大胆要代说了。”长孙肖道:“实无隐情。若有隐情,强兄请说不妨。”

强之良只是笑而不言。卜成仁因叫人筛了一大杯酒,罚他道:“知己面前,吞吞吐吐,旦罚三大杯再讲。”强之良道:“要说就说,为甚罚我?只怕说出要触兄之怒,犯兄之忌,却莫要怪。”卜成仁道:“我不忌,我不怒,莫要拿我做推头。快吃干了酒,细细说来。”强之良没奈何,只得说道:“长孙兄恋此者,非为西席,盖为东床也。卜兄前日苦求不得的这段婚姻,小弟闻得长孙兄已不求而自至矣。故忍辱负屈,而不欲高飞也。”

卜成仁听了,笑道:“长孙兄若果为此而不去,则长孙兄可谓有英雄之才,无英雄之志了。小弟自倒不怒不忌,转要为长孙兄怒忌了。小弟前日要娶管老此女者,非贪管老门楣与此女才调。只因有人传说,此女姿容绝世,故小弟一时动心,而再三属意也。及到了考诗这一日,我不放心,因叫四个侍女,只说监察她题诗,实为相看她的颜色。不期看了来,尽道她眉粗眼大,鬓稀发黄,全靠脂粉涂容,绫罗饰体,殊不成人,故小弟唾之而去。若小弟定要求她,岂容她不允。长孙兄万万不可为虚名所惑,娶一丑妇,为终身之玷。”强之良道:“卜兄之论自己则然,至于长孙兄又当别论。”卜成仁道:“此是为何?”强之良道:“以卜兄天官门第,则三台八座何求不遂,故可任意选择。长孙兄虽说多才,尚属寒素,得媚春卿,这一时之荣幸也。至于女之妍媸,包荒可也。”

卜成仁听了,勃然大怒道:“强兄何轻薄长孙兄之甚也,该罚十大杯。”因叫人筛上。强之良道:“此实言也。何为轻薄?”卜成仁道:“强兄莫要小觑了无忝兄,无忝兄这等一个人物,这等一段才华,要到玉堂金马,旦暮事耳,何患无妻,而汲汲贪荣于丑妇,殊不解也。”强之良道:“饥而望食,寒而望衣,未来之袗衣,不如现在之糟糠,是亦一算也。”

卜成仁亦笑道:“我笑强兄之见,终未能免俗。我只如此泛言虚说,不独强兄不信,就是无忝兄也认做小弟酒后之狂言。今请与二兄约:若是无袗忝兄肯舍管老之西席,而自养高,则馆金薪水,小弟情愿代纳;无忝兄若欲娶妇,则家君冢宰门楣,或亦不亚于管春卿,小弟有一舍妹,今年才一十六岁,若较之管小姐才或不及,而工容言貌,颇颇过之,无忝兄若不弃嫌,即便奉箕帚亦无不可。若谓戏言,即请强兄为媒,弟与无忝兄谆谆言及此者,聊以表小弟识无忝兄之为英雄也。”

长孙肖听了,连连打恭敬道:“我长孙肖,贫寒下士也,有何才学,乃辱卜仁兄如此推重。生我父母,知我鲍子。无论事之成否,而卜兄一段相倾肝胆,已令人感泣千古矣。”强之良复赞叹道:“卜兄初为此言,小弟还只认做朋友交结之常套。今乃直言至此,则卜兄之爱长孙兄,不啻美玉兼金矣。由此看来,则长孙兄还该自重。”长孙肖听了二人一派谀词,虽未动心,然娱情耸听,未免言笑欢然,尽量痛饮。饮到酣酣,又被二人款留在东庄上宿了。正是:

谀言说我应须喜,赞语谁人不愿听。

漫道醒闻难得醉,醉中闻了也重醒。

卜成仁既款留下长孙肖,即暗暗叫了一个在管家常走动的张媒婆来探问管小姐道:“我老媳妇有一件事,要请问小姐,不知可好说的?”管小姐道:“有甚话,说来不妨。”张媒婆道:“我一向打听小姐的姻事,做西宾的长孙相公已行过聘了。”管小姐道:“正是。”张媒婆道:“又闻得这长孙相公行聘之物,乃是县中库里的,又被县中追去,可是有的?”管小姐道:“也是有的。”

张媒婆道:“聘物若果追出,则这段姻缘便无凭据了。”管小姐道:“婚无凭据,不知还是算有,还是算无?妈妈久贯为媒必然知道。”张媒婆道:“这个也论不定。若是两相情愿,去了一聘,又可再行一聘。若是勉强成的,借此开交便也只得罢了。”管小姐道:“我的聘物取去,妈妈为何知道,今日又为何问起?”张媒婆道:“我也不知道。只因为卜公子的亲事,东也不成,西也不成,终日奔走。昨日因一头亲事,到东庄上去面复他,恰恰撞见长孙相公,也在那里吃酒,说起县里追聘物的事情,方才知道。”

管小姐道:“你知这长孙相公,为甚事在那里吃酒?”张媒婆道:“知是知道,只是不好对小姐说的,说了恐怕明日要成是非。”管小姐道:“老爷已进京去了,我闺阁之中,又无人到,有甚是非,妈妈但说不妨。”张媒婆道:“别人知道都不妨,只怕长孙相公知道怪我。”管小姐道:“你对我说,他如何知道?”张媒婆道:“长孙相公因聘物追去,自觉无颜,料想这头亲事有些不稳。又有一位强相公,访卜公子有一位妹子,今年才十六岁,故此长孙相公央强相公为媒,自同了去求。卜公子因要考他的才学,故留他吃酒。”管小姐道:“这亲事,卜公子曾许了他么?”

张媒婆道:“还不曾许。”管小姐道:“既不许,自然就辞他了。”张媒婆道:“也不曾辞。”管小姐道:“既不许,又不辞,却是为何?”张媒婆道:“有个缘故,我实对你说了罢。卜公子自见了小姐咏雪的诗才,又见四个侍女赞美小姐的容貌,一心恨不得即时将小姐抓了去。只苦那三首诗,一时做不出,转被长孙相公抢夺去了,足足的气了许多时,要弄个手脚。又因老爷一个侍郎人家,无可奈何,只得忍苦自咽。今忽见长孙相公求他的妹子,因暗相道‘他既来求我的妹子,则管小姐的婚姻一定不妥了。长孙相公若与管小姐婚姻不妥,则我又好去求了’,故托我到小姐这里来打探个消息,看长孙相公这段婚姻可曾退去,就是退去了,不知小姐的亲事,可容卜公子来复求么?故老媳妇今日特走来见见小姐。”

管小姐道:“这是两项事,长孙相公求他的妹子,允与不允,其权在他,为何转要问起我来?”张媒婆道:“有个缘故,卜公子说小姐的婚姻,若尚有一线可求,他就将妹子许与他,就断了他与小姐之根。若小姐毕竟为那三首诗不肯嫁他,他一个尚书的女儿,怕没人求,怎肯嫁与一个寒儒,就要决绝回他了,故时时叫老媳妇来打听。老媳妇怎敢在小姐面前说谎,故实实说了,求小姐一个示下。”

管小姐道:“原来有这些婉转,就是当初卜公子来求婚,我家老爷原未尝拒绝于他。就是三个诗题,也是我一时对天买卦的,原非有意要刁难卜公子。故卜公子出的咏雪三十韵,我俱一一做了还他。我出的三个题目,卜公子就是一时不自做也罢了,为何定要逼长孙相公做。及长孙相公做出,老爷见了,以为合式,故自许与他,又受了他的聘物,倒叫我没法。前日县里追玉支玑,我只该交还长孙相公,叫长孙相公交到县里,便一件事完了。我不合一时没主意,竟交家人交到县里。如今我没了聘物,他绝我有词。他送聘物与我,是为定亲,未曾叫我交还县主。我要绝他,却还有些不便,且待长孙相公的事完了,我方敢自出主意。况老爷又在京中,我此时只宜静守,这是我的实话。妈妈千万不可说与他知。”张媒婆听说,方才答应去了。正是:

你爱文鳞悬玉饵,我贪锦鲤下金钩。

人人都道丝纶巧,得手方知是上流。

管彤秀见张媒婆来探,知是卜公子的诡计,却不说破,但将计就计,去捉弄他,且按下不题。

却说长孙肖被卜成仁、强之良二人款留在东庄上,直过了两日才放他回来。因暗暗忖度道:“若说是真真爱我之才,我在他庄上盘桓了两日,细细看他,却又一窍不能。哪有一窍不通之人,而能爱才之理。除了爱才,我一个穷儒,他奉承我做甚,且又把妹子嫁我。就是他这妹子生得丑陋,或不是亲生,或是庶出,以他尚书门第,也不愁没人去求,为何定要许我。若说是戏言耍我,却又正色转逼我应承。这段情由,实不可解。若果出真诚,则此一段高义,又不在管岳父之下矣。”

再三踌躇,只没处料理。欲与人商议,却又没个知心朋友。忽然有悟道:“我见彤秀小姐,心灵性慧,处事甚有主意。就是前日玉支玑这一案,若非她移接得巧妙,尚不知作何底止。今此一案,莫若请教于她,看她作何见解。”算计定了,因将前事,并胸中所疑。细细对学生管雷说了,叫他去请问姐姐。

管雷具了先生之命,因入内来寻见姐姐。不期彤秀小姐。自闻了张媒婆之言,知是卜成仁的奸诡,正在那里沉吟,不知长孙肖知此意不知此意。欲要叫兄弟通知他,又因有卜成仁要将妹子嫁他,这些言语在内,说来恐涉妒忌;不通他知,又恐他为人忠厚,堕入他术中。又不知他自家的本心变也不变。正沉吟不定,忽兄弟走来,将先生请教他的言语,细细说了一遍。

彤秀小姐闻知,方满心欢喜。因暗念道:“长孙无忝,不诡不随,无欺无伪,真无忝君子矣。”因吩咐兄弟:“你可去对先生说,此非美意。盖因听见县尊追去玉支玑,只道是真。又听见玉支玑是我送出,又认做我送出是有改悔之意,故为此离间之计。谬为恭敬,并以妹子许嫁者,欲先生重彼而轻此也。再三逼先生许可者,欲我闻知而怨先生薄幸也。先生既轻此,我又怨先生,则婚姻离间,而彼之计得矣。此奸计也,慎无为其所惑,亦万万不可道破。只合胡卢提,半推半就,令其痴狂无已,以付一笑,若正容呵斥,削破其面,则恼羞变怒,必有大祸,至嘱!至嘱!”管雷领了姐姐的言语,又一一报知先生。

长孙肖方豁然大悟道:“原来是他们的奸计,详察得有理,肺腑如见。我亦疑他一个尚书的女儿,又无父命,怎肯无因无由,就许嫁我一个寒儒。不过要骗我开口,他便可报知管小姐,入我之罪,以为离间耳。莫说你以妹子骗我,就是真以妹子嫁我,我长孙肖亦不以彼为此,作负心之事。但恐误认他作真正怜才,不忍直言,有辜其意,一时唯唯否否,便未免堕入他陷阱中矣。奸人之险,一至于此,真可畏也。多蒙小姐提醒,不独益友,又良师矣。何幸!何幸!”因题一诗,以深致其感激之私道:

功夫只道读书深,善读谁知在意心。

一句一章都道破,腐儒犹自不知音。

长孙肖识破奸谋,且按下不题。

却说张媒婆得了管小姐言语,忙忙报知卜成仁道:“管小姐见李县尊追收玉支玑出了丑,心里也巴不得要退婚。只恨玉支玑不曾交还长孙相公,若又别许,恐长孙相公后来胡赖。除非长孙相公别处聘了。方好作主。再不然设个法儿,在县里取还他这一个玉支玑,才得干净。”

卜成仁听了,因又与强之良算计道:“管小姐这话也说得有理,却怎生区处?”强之良道:“只得依着管小姐的言语,一面取出这玉支玑来,叫管小姐交还了长孙肖。一面就叫长孙肖,将此玉支玑来定亲,则两边的事不都完了。卜兄再去求管小姐,则管小姐自然无说了。”卜成仁道:“管小姐既交还了玉支玑,则他的事自然完了。只是我受了他的所定,那时他认真要娶起来,难道我真将妹子嫁他不成,须要打点一个甚法儿回他。”强之良道:“这不难,只等兄与管小姐的事妥了,便仍叫李县尊说长孙肖复盗玉支玑,再追了去完库,岂不连你的踪迹俱无了。”

卜成仁听了,沉吟道:“你弄的计,虽然有理,只是这玉支玑,老李当堂追去还库,怎好又无故取了出来?”强之良道:“出乎尔,反乎尔,这是做官的常事,有甚有故与无故。你只管去求他,包管他撇不过天官的情面,自然有个法儿取出来,你切不可先气馁了,开口不猛勇,转使他得以推托。”卜成仁听了,连连点头道:“领教,领教。待我去取取看。”只因这一取,有分教:

鹊谋愈巧,鸠谋愈拙。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

v9J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