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名花溅泪痕 抱恨无穷
志清和那个摩登小姐跳上汽车开去了,花明到底有没有看错呢?一些也没有看错,这个青年确确实实就是梅志清。那么这个摩登小姐又是什么人呢?我想诸位也许把她会猜作是陈云萍的。假使这么猜,那就不对了。说起事情来,真是意想不到的。原来志清那天把信寄出后,就到公司去做事。这天下午,他站在柜内正在想着花明,不知道她接到了我这封信之后,心中是欢喜得怎一份样的程度呢?就在这时,便有两个摩登小姐来买化妆品。其中一个,年约二十左右,生得修短合度,纤秾得衷。身材固然十分窈窕,而且容貌更是昳丽,淡扫蛾眉,秋波含情,满面显出风流的风韵。若和花明相较,一个艳如桃李,一个静若幽兰,各有妩媚,真是难分轩轾。那个少女低了头,在橱窗内看了一会儿香水、花粉等东西,一面和旁边那个姑娘低说了几句,便抬头向柜内叫了一声小李。志清听她这样叫,起初倒是愕了一愕。就是那少女抬头一见志清,她似乎也感到陌生的惊奇,不过志清那副漂亮的脸,使她有些好感,遂把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却嫣然地一笑。志清被她这一笑,倒有些神魂飘荡起来,但慌忙又镇静了态度,低低地问道:
“小姐,你们要买什么东西呀?”
“买两瓶白衣人香水,四盒三花牌香粉。”
那少女露了雪白的牙齿,低声回答。在日光灯笼映之下,见到那少女的手,真是葱管儿似的十指尖尖,尤其指甲上涂着朱色的指甲油,衬着那枚挺大的钻戒,真是闪人眼目。志清一面把眼睛掠着看,一面把香水香粉取了出来。那少女问道:
“你们部长彭先生呢?”
“做什么?是不是小姐认识他的?”
“我在这公司里什么人都认识,就是你一个人不认识。”
那少女听他这样问,倒忍不住又好笑起来,遂把秋波逗给他一个媚眼,俏皮地回答。志清暗想:大概这位贵族小姐是这儿老主顾吧。遂点头说道:
“这也难怪,因为我还只有从昨天刚进公司来哩。”
“哦,您贵姓大名?”
“我叫梅志清……小姐,这两瓶香水和这四盒香粉好吗?”
志清一面回答,一面生恐部长见自己只管和主客说话不做生意要受责问,所以忙又这么地问她。那少女点点头,正欲找人似的回眸四望,却见部长彭玉仁含笑走过来。他一见那少女便笑着说道:
“罗小姐,你在买什么东西?像你也来挑我们公司赚钱,那无怪我们公司的生意更好了。”
“彭先生,这不是我自己要买的,是我这位朋友张小姐要买的,你得给我打个特别折扣。”
“这还有什么不好吗?你要打什么折扣就什么折扣,其实你要用你只管拿几瓶去,这也算不得什么呀。”
志清听部长这样说,心中还暗自想道:这老甲鱼色眯眯地倒一味想在女人身上吃豆腐呢。这时听那少女又含笑说道:
“彭先生,你不要开玩笑,照普通职员认识买物打个九折,今天我要打七折,你看怎么样?”
“好的,好的,小梅,你就给罗小姐打个七折吧。”
彭玉仁一连地答应下来,回头又向志清吩咐。志清因为部长答应过了,遂把货价以七折计算,收了钞票,拿到收银柜上去,一面把货物包好,交到罗小姐的手里。罗小姐向志清盈盈一笑,说了一声再见,回头又和玉仁道谢,便自管和那好朋友挽手到别部分去买东西了。
这时志清心中暗暗地感喟着,觉得上海地方,处处都是女人可以占便宜。单买东西说,居然也可以大打折扣呢。正在暗想,另有一个化妆部的职员李信德匆匆由小便处回柜来了。志清想起了那个罗小姐,遂望了信德一眼,微笑着问道:
“李先生,刚才有个小姐来找你。”
“开什么玩笑?我是没有女朋友的。”
“真的,我没有开玩笑,是个姓罗的小姐来买东西,她因为不认识我,所以便问起你来。后来部长到来,给她打了一个七折,你认识这个罗小姐吗?”
“哦,原来是她。”
李信德听到这里,转念一想,似乎有些明白过来般的,“哦”了一声,却笑了起来回答。志清奇怪地说道:
“她是谁?不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小李有这么一个女朋友那倒好了,我还会在这儿做柜台狮子吗?早已坐汽车住洋房了。”
“你这话是打哪儿说起的?那个罗小姐是谁?莫非是这公司里的老主客吗?想来一定是贵族小姐了。”
“阿梅,我告诉你吧,这位罗小姐原来是这总经理罗大军的千金小姐。你想,她要买东西,其实还用打什么折扣呢?要什么拿什么,这算得了什么稀奇呢?”
志清听他这样告诉,方才恍然大悟,也不禁“哦”了一声笑起来了,说道:
“那就怪不得了,她说这公司里职员都认识,只有不认识我。我还以为她是一个老主客,原来是总经理的小姐哩。”
“这位小姐是个交际名花,她专门爱小白脸。阿梅,你当心一点儿,说不定她也会爱上你。”
“不要吃我豆腐了,我有资格被人家爱,我也不会做小职员了。”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也就各自做买卖了。直到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有个练习生来叫志清说:“你的电话。”志清听了,暗暗奇怪,我到这儿一共也还只有两天,怎么有谁会打电话给我呢?一面想,一面匆匆地来到电话间。握了听筒,听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这就猛可想到了,遂忙问道:
“你是云萍姊姊吗?”
“不,我不是……”
那边喉咙相当清脆,而且还有莺莺的笑声。志清听了,十分惊奇,那颗心不禁忐忑地乱撞,遂忙又问道:
“那么您是谁?找什么人呢?”
“我找梅志清先生,你是不是梅先生呀?”
“我正是梅志清,您到底是哪一位?”
“请你猜一猜吧,梅先生,你记得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个姑娘吗?”
志清听她还这样嗲声说,一时暗想:这可糟了,我在公司里做买卖,一天之中也不知要和多少女子谈话呢,我哪能记得清楚呢?这就说道:
“我实在猜不出来,最好请你告诉我您贵姓?”
“我告诉你,我姓罗的。”
“哦!哦!你是罗小姐吗?”
志清一听姓罗,他才想过来了,遂急忙“哦”了两声回答,但心中却在暗暗奇怪,她为什么无缘无故打电话给我呢?因为有了小李刚才开玩笑的一句话,所以他全身一阵子热燥,两颊发红,心头更像小鹿似的乱撞起来了,这就受宠若惊地问道:
“罗小姐,你有什么事情找我啊?”
“我想公司打烊之后,请你看电影,不知道你肯赏光吗?”
这真是做梦也意想不到的事情,志清倒不禁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那边听志清不答,遂“嗯”了一声,嗲声嗲气地继续说道:
“梅先生,怎么啦?是不是你看不起我吗?”
“啊,哪里哪里。罗小姐,你这么说,那可太客气了,真叫我有些担受不了。因为……无缘无故地叫您请客,不是很不好意思吗?”
“没有关系,那么你就答应我吧。五点一刻,我在大光明门口等你,你可千万不要失约,要迟到了一分钟,我可罚你。”
罗小姐说完了话,便即将电话挂断了。志清回到化妆部的时候,那颗心还依然剧跳得厉害,心中暗想:难道说这位罗小姐真的爱上我了吗?否则,如何见一次的面,竟就约我看电影了呢?志清这样想着,心中也不知是忧愁还是欢喜,他呆呆地由不得出了一会子神。
美丽公司打了烊,已经五点十分了。志清站在人行道上,却又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自己去好呢还是不去的好?假使不去,那未免失了信用;倘若去吧,自己到了上海之后,已经和云萍发生了这样一回尴尬的事,此刻又和罗小姐去发生了爱情,这叫我心中到底太对不住在宁波的花明了。志清这样想着,他的脑海里便浮现起花明娇小的倩影,觉得花明是个多情而痴心的姑娘,她对我完全有一百二十分真挚热诚的爱。她的爱不是暂时的,也不是虚浮的,我怎么能背着她再故意地另外和别的女人去交朋友呢?志清想到这里,良心受到正义的谴责,于是便死心塌地地管自地回到贵州路四维村的宿舍去了。
第二天下午,志清在公司里又接到了罗小姐的电话,她的话声是包含了娇嗔的成分,想象她脸部的表情一定是十分生气。只听她愤愤地说道:
“梅先生,你太不应该了,为什么给我上了这样一个大当呢?”
“哦,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我在大光明门口足足等候了两个钟头,你得赔偿我损失不可。”
“罗小姐,我……我……并不是故意给你上当,实在因为我有不得已的苦楚,所以千万请你要原谅才好。”
志清听她兴师问罪地责备自己,一时忍不住好笑,但事到如此,也不得不圆了一个谎话回答。罗小姐不肯放松地在那边说道:
“你有什么苦楚呢?你倒说出来给我听听,难道你的太太到公司里来逼着你回去吗?”
“倒并不是为了这个缘故,因为来了一个买客,他拣那样、拣这样地拣了几个钟头,等我做好买卖,已经五点半了。因为你约我在五点一刻,我想总归来不及了,所以也就不来了。”
“那你不好把生意让给别个同事做吗?”
“罗小姐,因为我是刚进公司的职员,况且部长站在面前,我怎么能够偷懒呢?为了饭碗问题,那叫我也没有办法呀。”
“好,我明天跟爸爸说,马上给你升做部长,那么你的行动总可以不受拘束了。”
志清对于罗小姐这两句话,倒不免感到意外的惊喜,遂微微地一笑,低声说道:
“真的吗?罗小姐,你爸爸难道肯听从你的话吗?”
“当然真的,爸爸是只有我一个独养女儿,我说月亮是方的,爸爸不会说是圆的呢!”
“不过,公司里职员们知道了,要被大家笑话的。”
“有什么笑话不笑话?喂,今天晚上六点钟,我在梅龙镇请你吃饭,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既然承蒙罗小姐这样抬爱,我还有什么不遵命的道理呢?我准定奉陪就是。”
“要如这次你再失约的话,那你便怎么受罚?”
“罗小姐,你放心,我再不会失信了。哎,罗小姐的芳名叫什么?我还没有请教过呢。”
“我的名字叫畹芬。梅先生,那么六点钟,我等着你。你记牢点,在梅龙镇酒家。再会吧。”
罗畹芬一面说,一面把听筒又搁上了。志清也匆匆出了电话间,一面回到化妆部来,一面暗暗地念了一句梅龙镇酒家。一提起“梅龙镇”三字,志清心中暗暗地感到奇怪,在宁波有梅龙镇酒家,想不到在上海也有梅龙镇。记得在宁波的梅龙镇里,花明曾经给自己饯过行。她握了酒壶,向我敬了三杯酒,她在敬到第三杯的时候,我听她这样说,希望我不要见花折花,明儿到了上海,见了比她更美丽的姑娘,倒把她抛向脑后去了。她又说我假使真的变了心,她没有第二个办法,是只有一死来了结她的一生了。我又记得在中山公园里面,我向她表示感激,说拿什么去报答她,她当时回答我,说别的都不要,只要我那一个不变的心。现在我到上海还没有几天,第一已经和云萍做了不正当的行为,我内心是多么羞愧!如今假使再和罗小姐去谈情说爱,那我真变成一个口是心非无情无义的畜生了,如何还能可算是一个人类了吗?志清这样一想,于是他立刻又硬了心肠,终究是第二次又失信用了。
次日,志清在公司里办事,心中却暗暗地怀了鬼胎,觉得回头罗小姐的电话免不了一定又要打来责问的。那么这一次我又拿什么谎话去搪塞才好?所以倒暗暗地担心了一会儿心事。但电话还没有来,从宁波却有一封信寄来了。志清起初以为是花明写来的,心中乐得什么似的,及至仔细一看,却并不是花明的字迹,而且这笔迹很陌生,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因此心中倒又奇怪起来,遂推托小便,匆匆来到厕所,一面把信拆开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直等这封信看完,把个志清气得两颊发青,手脚发抖,几乎要昏倒地下去了。你道为何?原来这封信就是丁万昌从宁波冒了花明父亲的名字写来的。你想,志清如何不要气得变了脸色呢?当下恨恨地把信笺捏成一团,咬牙切齿,暗暗地骂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她的父亲想不到真是这样一个势利鬼呢!他们既然这样看轻我,这在我实在是个莫大的耻辱。在当初我早就想到过,像我们这样的环境是很不容易结成一对的,现在果然如此,而且把花明下个月已强迫嫁人了。唉!花明呀花明,你在这个黑暗势力的环境下,一个娇弱的小姑娘又有什么反抗的能力呢?况且你在天涯,我在海角,看起来我们今生是再也没有团圆的希望了。志清想到这里,心中一阵悲酸,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地滚下来了。但又恐怕被人发觉,遂惊慌收束了泪痕,把信笺撕成粉碎,匆匆回到化妆部来了。不料小李脸色慌张的神气,向志清告诉着说道:
“阿梅,刚才经理派人来叫你去一次,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呢!”
“真的还是假的?你不要和我开玩笑。我们是小职员,经理怎么会来叫我进去说话呢?”
“谁和你开玩笑?当然是真的。照我猜测,不是叫你升高,就是叫你回家。”
志清听了这两句话,心中倒着实担忧了一会儿,也只好硬着头皮,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经理室来。在经理室门口,兀是站立了一会儿,因为那边有人来了,所以只好鼓足了勇气,推门入内。只见罗大军坐在沙发椅上看报纸,嘴里还衔了雪茄,于是小心地走上去,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含笑叫道:
“罗经理,您叫我有什么吩咐吗?”
“你是谁?”
罗大军放下报纸,拿去了雪茄,望了志清一眼,似乎并不认识他般地问他。志清暗想:这又奇了,自己叫了我,谁知还问我什么人呢?这也可见一个大经理的事情繁多,转背就忘了。这就低声说道:
“我叫梅志清,听说罗经理曾经叫我过来的吗?”
“哦,哦,你就是梅志清吗?请坐,请坐。”
罗大军听了“梅志清”三字,遂向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觉得果然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遂含了微笑,向他表示十分的客气。志清见他这样招待自己,不像有什么恼恨的意思,一时也放下心来,但却仍旧不敢就座,还是恭恭敬敬地站着,说道:
“是的,我就是梅志清。”
“你和我小女畹芬曾经做过同学的吗?”
志清听他这样问,一时弄得莫名其妙,倒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但仔细一想,那一定是罗小姐掉的枪花,我倒不能辜负她一片美意。于是点点头,微红了脸,低声说道:
“是的。”
“你现在是高中毕业的吗?”
“不,没有毕业,因为家庭负担很重,所以不得不弃学经商了。”
志清觉得这句话非说实话不可,因此显出很惭愧的神气,老实地告诉出来。罗大军沉吟了一会儿,遂又问道:
“你家中有些什么人呢?”
“我家中父母都死了,原是依赖叔父过生活的。因为叔父的子女也很多,所以我不忍叔父老人家加重负担,我便决定经商了。”
“你叔父叫什么名字呢?”
“我叔父叫梅咸远。”
“啊,就是他吗?那么你到这里不是还没有多少日子呀?”
罗大军听了“梅咸远”三字,他似乎方才想到了,便“啊”了一声,连自己也笑起来回答。因为前天刚向志清问过履历,怎么隔不了两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呢?志清没有说什么,只把头点了点,罗大军于是又说道:
“那么你和小女是什么时候同学呢?”
“那还是初中的时候。”志清情急智生,只好又这么说了一个谎。
“听说你的国学很不错,我现在想把你调到这里来给我做秘书,不知道你心里欢喜吗?”
“承蒙老伯这样栽培我,小侄如何还有不喜欢的道理?此恩此德,真使小侄感铭心版,永永不忘的了。”
志清一听这话,心中这一快乐,不免乐得眉飞色舞,一面说,一面还向大军连连地鞠躬。就在这个时候,罗畹芬推门进来,笑着叫道:
“爸爸,你是不是把我好朋友在当面考试吗?”
“那也用不到考试,像梅先生这样才貌双全的青年,我想心胸中的才学大概总不会错吧。梅先生,那么从明天起,你就到我这里来办公吧。”
罗大军听了,因为要博得女儿的欢心,所以连忙又笑着说。志清一面答应,一面也就退了出来。畹芬从后面跟出,叫住了志清,笑道:
“梅先生,你真是太无赖了,一次两次地给我上当,现在我问你,你预备怎么样受罚呢?”
“罗小姐,承蒙你提拔我,我现在做秘书了,以后我的身子一定自由多了,绝不会再给你上当了。这两次我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请你原谅我吧。”
志清回过身子,大着胆儿握了她的纤手,一面表示无限的感激,一面却显出无限温暖的态度回答。畹芬横眸一笑,妩媚地逗了他一个娇嗔,赧赧然笑道:
“没有这样容易,今天非罚你不可。”
“罗小姐,你要打要骂,你就只管罚我吧,我绝不敢哼一声不字。”
志清见她妩媚得好看,心里这就不住地荡漾。因为在花明那里已经死去了这一条心,所以今天志清对待畹芬的态度和前两次是大不相同了。他柔情蜜意的样子,而且还包含了一点儿顽皮涎脸的成分。这瞧在畹芬的眼里,芳心中也更感到他的可爱,于是“嗯”了一声笑道:
“我倒不要打你骂你,因为你这么一个大孩子了,被我打了骂了,你难道不怕难为情吗?”
“那么你要如何罚我呢?”
“我罚你今天晚上陪我一同去跳舞。”
畹芬秋波脉脉含情地斜乜着他,满面含了说不出可爱的娇笑。志清听了,脸也不禁像喝过了酒一般地通红起来了,很不好意思地说道:
“罗小姐,说起来惭愧,我却不会跳舞。”
“呸!现在青年,还有不会跳舞的人吗?你骗谁?我可不相信。”
“真的,我是个时代的落伍分子哩。”
“那么我来教你,娱乐比正经事总便当得多,保险你一教便会。”
经畹芬这么一说,志清自然再没有推拒的理由和勇气了,于是含笑点头,当下就答应了她。这晚由畹芬请客,两人在金谷饭店晚餐。饭后便到百乐门舞厅去游玩,直玩到子夜十二时,方才尽兴而归。
从此以后,志清便在灯红酒绿中跟着畹芬过着糜烂的生活了。这天下午,罗大军命志清到银行里去存款子,齐巧畹芬到公司来游玩,当下就陪了志清,用自备汽车送他一同到银行里去。不料这情形会被花明看在眼里,你想,她心中这一惨痛,如何不要昏厥在地上呢?
可怜花明跌倒在地上,路人还以为她是中风了。大家围住了她,有些好管闲事的人连忙把她扶起,问她怎么了。有的要送她上医院去,有的要送她回家中去。但花明却又悠悠醒转,摇摇头,说这是我的头晕病,没有关系。她一面说一面定了定神,因为怕受路人们注意,于是她索性步入美丽百货公司去了。路人见她真的并无生病,也就一哄而散了。
这里花明在美丽百货公司四周兜了一个圈子,方才又走出马路上来,心中想着世界上的男子竟会这样靠不住,志清和我的爱情也不算浅薄,谁知他果然会变了心,见了都市里有钱的小姐,就把我在乡下的姑娘忘了。我受尽了多少委屈和折磨,从故乡流浪到上海,原预备在志清身上得到一些安慰,万不料到了上海,却会给我遭到这么一个重大的打击。唉!茫茫人海,知音到什么地方去找啊?花明边走边想,边想边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也不觉泪如雨下。她这样昏昏沉沉地一直朝东走着,不知不觉地已走到了黄浦江头。这时日已将暮,江风拂拂,颇有寒意。花明凭着铁栏,远眺茫茫浦江,已经笼上了一层灰暗的暮云,只见三五成群的小鸟掠空飞鸣。花明触景生情,更觉悲酸心疼,暗自又想:生为禽兽,也有同伴结队而行,同归树林。可怜我生为人类,却是孤苦伶仃,在这上海举目无亲,更无一枝之栖。人不如鸟,我命之苦复又何言?假使流落街头,那么将来垢首求乞,岂不是要成为他乡之饿殍吗?想到这里,心痛如割,觉得做人做到这样地步,生不如死,我又何必恋恋于这个黑暗混浊的世界呢?花明想到这里,流泪叫了两声:“亲娘,苦命女儿跟着你来了。”话声未完,花明早已纵身一跃,蹿向江中心去了。只听澎湃一声,水花四溅,江边早有行人发觉,这就高声狂叫:
“有人跳黄浦了。”
这急促的呼声在黄昏的空气中流动,其音也颇令人感到有凄凉的成分了。
《花溅泪》到此暂告一个段落,欲知花明生死如何,且瞧续集《情天劫》,自有一个明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