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含泪望新娘龙凤花烛
兰芬因为听到司徒明为国流血的消息,她竟然因神经受了过分的刺激,而终于疯疯癫癫起来。但是司徒明真的阵亡了吗?不,他没有死。虽然在一次的战役中他确实受了伤,但所幸的是并不那么惨重。不过外界传错了,以为他是阵亡身死。而尤其是曹将军一方面机关报当然更需要借此以宣传。这样说起来,兰芬的疯痴不免有点冤枉,因为她实在可以不必疯痴。但从这一点看,也可以衬托她对司徒明爱情的深厚,那当然也是为了司徒明已经新婚燕尔,为她出亡流浪的缘故。在他们两人用情之专,可说至尊无上。但老天残忍,造物忌人,竟然从中播弄,不愿人间有美满的事情,真不禁使天下有情人同声一哭。
西北风在呼呼地发狂,在一片荒郊冷僻的战场上,经过枪弹炮火的洗劫之后,遍地上除了白骨堆山,血染黄沙,根本连一株树一棵草都生长不起来。在沙场上面永远见不到云淡天青爽朗的天气,这是所谓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老天爷总是浮现着阴沉沉的脸孔,它在忧愁着这人杀人的屠场,它在伤心着这灭绝人性的万恶之地,将永远葬送着这一班无名英雄的白骨。正是: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每当夜阑更深,除了远处犬吠的声音,那就是遍地凄厉的鬼哭神号悲惨之声了。
这天夜里,司徒明在营帐中稍事休息,忽听大风狂作,好像千军哭喊,犹若万马奔腾。营帐啪啪作响,几乎摇摇欲倒的样子。遂步出营外一看,只见黑漫漫的天空中,已在飘飞着鹅毛似的大雪了。霎时之间,平原上已积起了面粉似的白雪,因了风势猛紧的缘故,也都被吹卷起来,和天空中落下来的雪花打成了一片。远远望去,似烟似雾,又仿佛白浪滔天,银波高涌,滚滚地翻了过来。因为时在黑夜,所以更显得黑白分明。
“是的,伯母,报上登错了消息……”
“但是我的兰芬却因此而疯了……”
燕纹虽然是无限欣喜,但是她更增加了无限沉痛,颤抖地说了这句话,忍不住已失声哭了。这时雅琴在床上扶起了兰芬,像哄小孩子般地哄停了她的哭声,一面告诉她,说阿明回来了。兰芬听了,呆呆地站起身子,她呆滞的目光慢慢地望到司徒明身上去。司徒明见她披头散发,容颜憔悴,泪痕满面,一副痴态,哪里还像是过去的兰芬?几乎有点不认识了。因为兰芬的疯痴到底是为了自己而起,可见她的痴心真是无以复加。心中一阵剧痛,他把久熬住的眼泪,也终于夺眶而出了。雅琴见两人相对木然,都不说话,遂拉了拉兰芬的身子,指着司徒明说道:
“兰芬,这不是阿明吗?”
“阿明?他……他……不穿这个老虎衣服。哦,我明白了,又是这班儿狼心的强盗来押走我卖到窑子里去了!我不去!我不去!救命!救命!”
兰芬糊涂的心,她是只记得过去所受刺激的事情,所以见了穿军服的人,她猛然想到了自己被强迫地卖到妓院,因此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司徒明情不自禁地脱了军帽,走了上去,抱住了兰芬的身子,低低地说道:
“兰芬,我是阿明!我没有死呀!我……阿明真的回来了!”
“孩子!你定一定心,你仔细看看他,他真的是司徒先生回来了!你可以想明白过来了。”
燕纹在旁边也向她含泪地证明,她还希望女儿因此能明白过来。在司徒明的心中,以为脱去了军帽,可以给她认一个清楚,但阿明过去是梳了菲律宾的头发,此刻却剃了一个光头,兰芬瞧在眼睛里,更加糊涂起来,遂竭力挣扎,口里叫着:
“我不去!我不去!救命啊!救命啊!”
志强在旁边也连忙说道:
“兰芬小姐,你不要弄错呀!他不是来捉你去的卫兵,他是真正的阿明。阿明加入了革命军,他打了仗回来了。他没有死,报纸上的消息是弄错了。”
“你骗我,你们骗我!阿明不是这个样子,他穿了笔挺的西装,他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他有一个雪白漂亮的脸蛋儿,现在……他的脸黝黑的,他的头发都没有了,他……他是个黑良心的军阀,他又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我不去!我一定不去!”
兰芬急急地说了这许多的话,她狠命地推开司徒明的身子,倒在床上又大哭起来。司徒明呆呆地愕住了,他知道兰芬一颗脆弱的心经不了一再的重重刺激和压迫,所以她疯了,她痴了,她永远地在恶势力的环境下牺牲了。他的心刀割一般地痛,他的眼泪也大颗地滚了下来。志强低低地说道:
“阿明,我看你这个样子难以使她相信,你应该去换了西服,装上一头假发,像从前一样的神情,那么她一定会明白过来了。”
司徒明听了,觉得这话倒也很有道理,这时雅琴和燕纹又竭力劝住了兰芬的哭。雅琴的话,兰芬还要听一点儿,所以雅琴絮絮地向她告诉解释,兰芬呆呆地沉吟着,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司徒明戴上了军帽,走到床前,用极温情的语气低低地说道:
“兰芬,你难道忘记了我们在北海公园里游玩?难道连我说话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吗?”
“你是阿明?哦,你难道真的是阿明?”
兰芬这回望着阿明,似乎有点想过来的样子。司徒明走上了两步,点了点头,他有点欣喜的表情,低低地说道:
“是的,我真的是阿明。我是阿明!我是阿明!”
“哦!阿明!”
司徒明连连叫着自己的名字,他也有点痴茫的口吻,阿明的字眼接连不断地送到兰芬的耳朵里,她定住了眼珠,喘着粗气,忽然伸手抱住了司徒明的颈项,“哦”了一声,微微地笑了。司徒明以为她想明白过来了,一时喜欢得眼泪滚滚而下。燕纹、志强、雅琴三个人也存了火样热的希望,他们都呆呆地望着他们抱在一起。但兰芬是莫名其妙的情感冲动,在不上三分钟之后,她又糊涂起来,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吵吵闹闹,几乎叫人没有办法。
志强因为司徒明脸色惨白,完全显出悲痛的样子,于是悄悄地拉过他一旁,低低地安慰他,劝他不要难过。事已如此,真是徒唤负负。司徒明却向燕纹告诉自己的意思,要和兰芬结婚,非成了这个愿望不可。燕纹见司徒明用情专一,反而劝他不要有这个举动,因为一个痴女娶了回去,只有增加无限的痛苦,家庭之中根本是没有什么幸福的。志强也劝他不必实行,且等兰芬稍能明白的时候再说。司徒明不依,一定要最近期和兰芬结婚,说结婚以后,说不定她就会慢慢地好起来。大家见阿明痴情若是,也觉得是报答了兰芬这一番痴心,于是不再劝阻,也就随他的意思而进行了。
司徒明回到北京,他望过了兰芬之后,决定了结婚的意思,匆匆地又回到了家里,只有一个老管家看守着房子。一见少爷做了军官回家,十分欣喜,当下告诉他,说老爷在半年前和曹将军同赴前线,没有回来过。后来有了消息,说是阵亡了。太太一急,便恹恹成病,不久之后也一命呜呼了。司徒明听了,颇为伤心,一面在母亲的灵前哭祭了一番,一面他便进行和兰芬举行婚礼的事情。新房是仍旧做在那一间从前和慧英同过房的屋子,一切家具什物也没有更换,只不过床边坐着的新娘是换作了一个疯痴的兰芬了。
兰芬穿了一件妃色软缎绣花的旗袍,头发是烫成水波浪似的,两颊白里透红,像一朵娇艳的玫瑰花。她的秀丽和在疯人院里住着的时候显然是大不相同了。不过她的眸珠已没有了过去那样灵活,她的神情已没有了过去那么活泼。她并没有感到一点羞涩的样子,向房中四周东张西望,表示很惊奇的样子。在融融的那对龙凤花烛的笼映之下,使司徒明心中突然想到了过去的一幕。于是他的脑海里浮现了慧英的娇靥,虽然不及兰芬那么艳丽,但也很够使人感到销魂的。不过在那时候,我却假痴假呆地装成了疯子的模样,使她的芳心中是感觉多么痛苦。但我今日也和慧英一样地尝到了这个痛苦的滋味了,假使我今夜不身历其境的话,我又如何能体会到慧英当初的痛苦?这难道也是冥冥中的报应吗?想到这里,不胜悲哀,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燕纹和雅琴在兰芬的旁边低低劝告,说你要好好和阿明同房,你已达到最后的胜利了。兰芬茫无头绪地点点头,她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富丽堂皇的卧房,所以她的粉脸上是含了一丝浅浅的微笑。雅琴向司徒又招招手,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方才和燕纹悄悄地退出房外去。司徒回身过来的时候,忽然兰芬猛可地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道:
“啊!我在做梦吗?”
“不!兰芬,你不是在做梦,你……你……已经和我结婚了。”
“结婚?哈哈!哈哈!结婚?你是谁?”
“我是阿明,我是你心爱的阿明呀!”
“阿明?阿明是已经死了。你骗我!你骗我!你们要害我,把我卖到窑子去!我死也不结婚,我要替阿明守一辈子的节!”
兰芬向司徒明呆住了一会儿,她疯疯癫癫地又大哭大吵起来。就在这一刹那之间,兰芬的云发又散乱了,她的粉脸经过眼泪的洗拭,涂上了一个鬼脸。她滚在地上,把绣花的旗袍弄得不成样子。司徒明心中是悲痛极了,他把兰芬抱到床上,让她去哭吵一个够。然后颓然地走近窗旁,拉开纱幔,把窗子也推开了。这是一个含有温情蜜意的春天的夜里,天空是碧青的,除了几朵灰白的浮云在驶行之外,还有一钩画眉般的新月,在天空中吐着柔情的光芒。这月亮和两年前同慧英结婚那夜是一个样子,所差别的,是院子里少了几个卫兵在来回地踱步。司徒明心中是悲酸得像衔了一颗梅子,泪眼模糊地望着那一对正在融融燃烧的龙凤花烛,耳听着兰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吵闹之声,他回身又去望着那一钩眉毛似的新月,低低地念道:
“月儿呀!我此生中就和你现在一样,永远再没有团圆的日子了。”
夜是深沉了,四周是静悄悄的。
虽然是热情的春的季节,尤其是包含了多少香艳神秘气氛的新房里,但是在司徒明的心坎上,永远地感到死沉沉的孤寂,悲切切的凄凉。他觉得此恨绵绵,是永远无穷尽的了。
《龙凤花烛》在此告一结束,欲知后事如何,请阅《忠魂鹃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