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云破大悲庵
一心到南京的日子,恰值首都佛教救护团于是日开成立大会,会长云禅法师曾托中央民众教育馆会长高天民转邀几位大教育家于开会日登台演讲。高天民和夏一心是多年知友,所以一心到首都便即去拜访天民,天民一见,便笑着欢迎道:
“老夏,你来得正好。”
一心忙道:
“有什么事啦?”
天民便把佛教救护团开成立大会的事告诉一遍,并邀一心到会去演讲。一心听了,暗想:我为了朋寿,正要找个僧人探听探听,现在正是以公带私,再好也没有了。因便满口地答应。两人遂坐车到会,见过云禅,彼此介绍,因时间局促,不多一会儿,就开会了。当时先由会长云禅报告开会宗旨,继由一心演讲救护团成立之必要,一时听者无不动容,个个鼓掌欢呼,自愿入团工作。待大会闭后,便由云禅接待一心到客室长谈,招待颇为周到。天民因有事先走,一心遂开口问道:
“请问法师,敝友柳君有一子名叫朋寿,最近出家,不知各寺中近日未悉有无其人?”
云禅道:
“贫僧于上月间曾经剃度一个门徒,俗名柳子虚,是上海人,却没有柳朋寿。”
一心因又把朋寿的年龄、容貌说了一遍。云禅道:
“朋寿现在可有照片吗?”
一心道:
“照片倒不曾随身带得,我想过会儿打个电报去向他家里要一张,等他寄到后,倘子虚即是朋寿,还请法师叫他赶紧回家。因朋寿的家里尚有老母少妻,实在是个不能出家的人。”
云禅道:
“这事是很容易的。不过子虚于四日前业已往山东朝泰山去,此刻行踪无定,此去多则一月,少则半月,待他回寺之后,自当遵命嘱他早日回家。”
一心听他这样说法,当然表示无限感激,一面便告别云禅,一面便打电报向友竹要照片去。
且说朋寿自拜在云禅座下,在寺中约住了半月,他便向云禅禀明,往朝东岳泰山去。这时朋寿身披百衲,头戴竹笠,脚踏芒鞋,栉风沐雨,披月戴星,在路行程,已非一日。那天正是初冬气候,银霜满地,木叶尽脱,远望泰山苍苍,已耐着寒绿。朋寿见嵯峨的山脉已在眼前,知离山已不多远,因此愈加兴奋。又过了两天,方才步到山麓,但见奇峰突起,绵亘千里,天际白云遮住山腰,看不完的山花野草,听不尽的流水鸣泉。一声声的钟声梵音,听在人的耳里,顿觉万虑俱寂,百念皆消。山的南麓,有一个云林草庵,朋寿便息足其中,庵里住持名叫不尘,湖南人,知朋寿系从南京清凉寺而来,招待颇为周到。朋寿游山玩水,从此便在庵中耽搁下来。一日,他想去看东海浴日的奇观,便于五鼓起身,独自跑到南天门的日观峰,只觉山腰际起,云向脚底生,白漫漫地不辨东西南北。站了一会儿,那百衲衣上亦觉潮润如雨,朋寿因拣一块山石上坐下,远望东海,只见水接天、天连水。再过了一会儿,便有一片红光由海面浮动荡漾,浪花涌起,好像一座小山,愈涌愈高,照得波心尽赤,后来那海面上便慢慢涌出半轮红日,好像是个火球,一半浸在水里,一半却现在海面,那整个的太阳便像在海水中洗浴的一般,晨风吹来,太阳在海水里忽吞忽吐。过了一会儿,那太阳便凌空而起,离海面有一丈多高,但见波光万道,好像万点龙鳞。朋寿到此,不禁叹为奇观,此时满天的蔚蓝已化为紫色,大地上顿时现着光明。朋寿尽兴而回,慢慢地步下半山,早已炊烟四起,将近午饭的时候了。朋寿便坐在山坳里一个大悲庵门首休息,在身边取出干粮,竟欲果腹后再行回到云林草庵去。谁知这个时候,突有一乘肩舆由山麓抬至山门,轿后还随着一个小使,那轿一到大悲庵门首,轿夫早把轿子放下,这时由轿内跳出一个素衣缟服的女郎,虽然是形容憔悴,但淡淡两弯眉月,细细一个身材,却终掩不住她的美丽。朋寿瞧了,暗想:山坳里面难道是个菩萨化身吗?正在呆呆地出神,不料那女郎一见朋寿,便即直奔过来,把朋寿的袈裟抱住痛哭,口中还连连喊道:“你怎么狠心出家了?你说待娶了少奶,许我做个姨奶奶,叫我先顺从你。现在我的身子倒已给了你,少爷,你怎么不给我收房呢?”朋寿听春红把自己从前的秘密都嚷出来,一时万分惶恐,又恐妈妈责骂,又恐友竹生气,因一面推着春红,一面连忙丢个眼色,意思是快叫春红不要说下去,谁知春红并不理会,两手早把朋寿身子抱住,要他同到床上去。朋寿大吃一惊,这一惊竟出了一身冷汗,大喝:“婢子胡闹!”慌忙睁眼一瞧,原来却是一个大梦。回视自己,依然坐在蒲团,对着一盏孤灯,哪里有春红?哪里有友竹?哪里有妈妈?更哪里有笑云、杏云、葵秋?这时耳中所闻到的,只有山脚下树林中发出来一阵呼呼的风声,吹入肺腑,顿觉肌骨生寒,毛发悚然。朋寿那时恍然大彻大悟,回忆方才梦境,真是烦恼无穷,永世不得解脱,我今若不再收摄心神,纵然与友竹、春红过着甜蜜温柔的生活,但人生百年,亦不过是大梦一场,等到大梦醒时,到底万事俱空,还不如天地为庐,日月为灯,唯此身之所适,到处得随遇而安,了无挂碍,那不是自然界的一个自然身体吗?从此以后,朋寿的一腔热血愈加变成为一片冰心,住在庵中,念佛而外,便和不尘谈着禅门正宗、我佛内典,把经中所有真谛互相参透阐发,倒也非常得意。
光阴迅速,转眼又过残冬,朋寿乘着大地回春,便又离开云林草庵,云游到中岳、西岳去,从此四海为家,不知所终了。
再说一心接到朋寿照片,立刻又到清凉寺来见云禅法师。云禅见了照片,便说:
“就是这个人。”
一心心中很是喜欢,便恳求云禅:
“如朋寿回寺,即速嘱他回家。”
云禅连连答应。
一心在南京耽搁半月,事务了毕,遂欲回上海来。临走又到清凉寺问讯,知朋寿仍未到寺,心中颇觉闷闷,只好托云禅:
“朋寿来时,请打电报通知。”
一面便回到上海。先到柳家告诉柳老太太和友竹,这个子虚果然是朋寿,但他朝泰山去却不曾回来,现已托云禅的话,也说一遍。柳老太和友竹当然十分感激。如此又过了两月,朋寿依然石沉大海,友竹从此春闺寂寂,时时念着“何日君再来”。这正是废历的大年夜,友竹独坐灯下,把朋寿留下的书信又从头地细细念着,只觉旧恨新愁陡上心头,一面想着杏云、葵秋两人,她们和朋寿是很沉痛地死别了,自己对于朋寿,虽然不曾死别,但生离的痛苦实较死别更觉伤心。想到这里,那眼泪早已扑簌簌地滚下来,滴到信笺上,成了一大堆泪水渍。因忙把信笺慢慢地收过,口中又念着一个《如梦令》道:
谁伴明窗独坐?我共影儿两个。灯烬欲瞑时,影也把人抛躲。无奈,无奈,好个凄惶的我。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一寸相思一寸灰,此恨绵绵问阿谁。此景此情,不特友竹此时心里难堪,恐阅者诸君将亦不忍再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