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 小诱

原来他的二房东是一位寡妇,年纪约四十左右,就是阿珠的母亲。她有古怪的脾气,行动也不可捉摸,人们很难观察她的地位是怎样,职业是什么。她身矮,脸皮黑瘦,好像一个病鬼。但她却天天涂上铅粉,很厚很厚的。她残缺的牙齿,被烟毒薰染的漆黑,和人讲起话来,竟吐出浓厚的烟臭;但香烟还继续地不离了口。眼睛常是横瞧,有时竟将眼珠藏的很少,使眼白的部分完全露出来,——这一定在发怒了。衣服也穿的异样,发光的颜色,很蓝很黄的都有。她大概每星期总要打扮一次,身上穿起引人注目的衣服,涂着铅粉的脸,这时更抹上两大块胭脂,在眼到耳的两颊上。满身洒的香香的,袅袅婷婷的出去了,但不知道她为何事。大部分的时间她总在家里,似乎发怒的回数很多。常是怒容满面,对她的女儿说话也使气狠声。但也存快乐的时候,装出满脸的狞笑来,一摇一摆的走到瑀的面前,告诉说,用着发笑的事实来点缀起不清楚的语音,吞吞吐吐的腔花,有时竟使瑀听得很难受。她会诉说她自己的心事,——丈夫死了,死了长久了,这是悲痛的!她留在人间独自,父母兄弟都没有,女儿又心气强硬的,不肯听她的使唤。因此,她似乎对于人生是诅咒的。但不,她眼前的世界仍使她乐观,仍使她快活地过活;因为有一部分的男人看重她,用他们不完全的手来保护她生活下去。她也会诉说关于她女儿的秘密,用过敏的神经,说她有了情人了,情人是一个年轻裁缝匠,钱赚的很大的,比起朱先生来,要多三四倍。但她最恨裁缝匠,裁缝匠是最没良心,她自己也上过裁缝匠的当的,在年轻的时候。可是现在她很能识别出人来,谁好谁坏;但裁缝匠是没有一个坏中之好的。因此,她看管她的女儿更厉害,周密严厉,防她或者要同她情人私自逃奔的缘故。Keo中华典藏网

“朱先生,这种事情在上海是天天有发生的。”有时她竟这样说了一句。Keo中华典藏网

“不会的,阿珠不过浪漫一些,人是很好的,她决不会抛弃孤独无依的母亲。”瑀却总是这么正经地答。Keo中华典藏网

“天下的人心,那里个个能像朱先生一样诚实啊!”Keo中华典藏网

结果,她常常这样称夸他。Keo中华典藏网

实在,她的女儿是一个怪物;或者有母亲这样的因,不得不有女儿那样的果。不过阿珠还是一无所知呵!Keo中华典藏网

阿珠,是一个身躯发育很结实的强壮的女子。面圆,白,臂膀两腿都粗大;眼媚,有强光,唇红,齿白,外貌是和她母亲正相反。她常不梳头,头发蓬到两眉与眉上。脸不涂粉,但也不穿袜,常是拖着一双皮拖鞋,跑来跑去。她从没有做工作的时候,一息在弄堂里和人漫骂,开玩笑,一息又会在楼上独自呜呜地哭。Keo中华典藏网

她们母女二人,前者的房在前楼,后者的房在后楼,相隔一层孔隙很大的板壁。所以每当夜半或午后,二人常是一人骂,一人应;一人喊,一人哭。有时来了许多客,不知是怎样的人。说他们是工人呢,衣服实在怪时髦,态度实在太活动的;说他们是富贵子弟呢,言语实在太粗鄙;举动实在太肉麻。或者是裁缝匠一流,但裁缝匠是这位妇人最不喜欢的。他们常大说大笑,在她母女二人的房内,叫人听的作呕。这样胡闹,甚至会闹的很久很久。Keo中华典藏网

有时在傍晚,天气稍热一些。于是这位妇人,穿起一套很稀疏的夏布衫裤,其每个布孔,都可以透出一块皮肉来卖给人看。她却伸直着两腿,仰卧在天井里的藤眠椅上,一边大吞吐其香烟,烟气腾腾地。瑀或走过她,她就立刻装出狞笑,叫一声“先生!”声音是迟钝而黏涩的,听来很不自然。这时的女儿呢?却穿起了全身粉红色的华丝葛的衫裙,还配上同样颜色的丝袜,一双白色的高底皮鞋,装扮的很像一位少奶奶。皮肤也傅粉的更柔滑起来,浓香郁郁的,真是娇艳非常。这时,态度也两样了,和往日的蓬头赤足的浪漫女子,几乎两个人模样。走起路来,也有昂然的姿势,皮鞋声滴滴地,胸乳也特别地挺。假如遇见了瑀,也用骄傲妒忌的横眼,横了他一眼,好像看他不屑在她的屋内打旋一般。这样,她总要到外边去了,在门口喊着黄色车,声音很重很娇地,做着价,去了。这样,至少也要到夜半,极深极深的夜半才回来。Keo中华典藏网

瑀在这个环境之内,当初是十二分地感受到不舒服。他是旧历三月半搬到这里,第一个月的房租付清了后,他就想搬出去;但一时找不到房子,于是就住着了。不料第二个月,因小病的缘故,竟将房租拖欠到端午,——照例是先付房租,后住屋的。——到第三个月,房租完全付不出了。一边,也因这房租比任何处便宜;何况这位大量的妇人,对他的欠租不甚讨的厉害。因此,一住住下,也就不以为怪了。以后,他对她们,更抱着一种心理,所谓“这样也有趣。”横是没有什么大关系,用冷眼看看她们的行动,有什么?“我住我的房,她们行她们所好。”以后他这样想,所以他每次出入总是微笑的对她们点一个头,她们来告诉他话,他也随随便便地听过了。但阿珠,对于这位住客,始终没有敬礼。这回,不知什么缘故,会到他身前来献殷诚,卖妖媚了。Keo中华典藏网

大概十五分钟,阿珠买酒回来。她梯走的很快,一边推进门,喘着气;一边笑嘻嘻,将酒和找回来的钱,一把放在桌上。Keo中华典藏网

“四个角子。”她随即说。Keo中华典藏网

瑀仍睡着没动,也没有说,待她声音一止,房内是颤动的镇静,同时太阳已西下。Keo中华典藏网

“朱先生,四个角子一瓶。”Keo中华典藏网

“你放着罢。”他心头跳动。Keo中华典藏网

“为什么不吃?”她问的轻一些。Keo中华典藏网

“不要吃。”Keo中华典藏网

“和饼干吃罢。”Keo中华典藏网

“不想吃。”Keo中华典藏网

“那为什么买呢?”Keo中华典藏网

“我可不知道。”Keo中华典藏网

“你在做梦吗?”Keo中华典藏网

“是。”Keo中华典藏网

这位女子很有些狼狈的样子,觉得无法可想。一息说,Keo中华典藏网

“朱先生,我要点灯。”Keo中华典藏网

一边就向桌下的板上找。瑀说,Keo中华典藏网

“没有灯了。”Keo中华典藏网

“洋蜡烛呢?”Keo中华典藏网

“亮完了。”Keo中华典藏网

她一怔。又说,Keo中华典藏网

“那么为什么不买?”Keo中华典藏网

“我横是在做梦,没有亮的必要。”Keo中华典藏网

“我再去代你去买罢。”Keo中华典藏网

一边就向桌上拿了铜子要走。Keo中华典藏网

“请不要。”瑀说。Keo中华典藏网

“为什么?”Keo中华典藏网

“我已很劳你了。”Keo中华典藏网

他在床上动了一动,好似要起来。但她说,Keo中华典藏网

“笑话,何必这样客气呢!你是……”Keo中华典藏网

她没有说完,停了一息,秘密似的接着说,Keo中华典藏网

“现在我的妈妈还没有回来,前门也关了,所以我可以代你……”Keo中华典藏网

她仍没有说完,就止住。瑀问,Keo中华典藏网

“你的妈妈那里去了?”Keo中华典藏网

他好像从梦中问出了这句话。阿珠没精打采地说,Keo中华典藏网

“不知道她到那里去了。她去的地方从来不告诉我的。好像我知道了,就要跟着她去一样。而且回来的时候也没有一定,今天,怕要到夜半了。我的晚餐也不知怎样,没得吃了。她对我是一些也不想到的,只有骂。骂我这样,骂我那样,她又一些也不告诉我。常叫我没得吃晚餐。哈!”Keo中华典藏网

她笑了一声,痴痴的。Keo中华典藏网

这时瑀坐了起来,他觉得头很痛。看了看酒,又看了看阿珠,他自己觉得非常窘迫。用手支持着头,靠在桌上,神气颓丧地。Keo中华典藏网

这样几分钟没有声音,阿珠是呆呆立着。瑀似要开口请她下楼去,而她又“哈!”的一声嗤笑起来,眼媚媚地斜头问他,Keo中华典藏网

“先生!我可以问你?”Keo中华典藏网

“什么?”他抬头看了她一眼。Keo中华典藏网

“你说么?”Keo中华典藏网

“知道就可以说。”Keo中华典藏网

“你一定知道,因为你是读书的。”Keo中华典藏网

“要我说什么呢?”Keo中华典藏网

“你不觉得难……?”Keo中华典藏网

“什么意思?”Keo中华典藏网

“不好……”Keo中华典藏网

“明白说罢!”Keo中华典藏网

瑀的心头,好似纺车般转动。Keo中华典藏网

“我不好说,怎样说呢?”Keo中华典藏网

“那要我告诉你什么?”Keo中华典藏网

他的脸正经地。女的又断续的不肯放松,哀求似的,Keo中华典藏网

“告诉我罢!”Keo中华典藏网

“什么话?”Keo中华典藏网

“你,你,一定不肯说,你是知道的,……”Keo中华典藏网

瑀愁眉沉思的,女的又喘喘说,Keo中华典藏网

“我想……一个女子……苦痛……”Keo中华典藏网

一边不住地假笑,终究没有说出完全的意义来。她俯着腰,将她的左手放在她的右肩上,呆呆地立着。Keo中华典藏网

这时瑀却放出强光的眼色注视着她的身上,——丰满的脸,眼媚,鼻正,白的牙齿,红唇,婉润的肩,半球隆起的乳房,细腰,柔嫩的臀部和两腿,纤腻的脚。于是他脑里模糊的想,Keo中华典藏网

“一……个……处……女……。”Keo中华典藏网

她,还是怔怔的含羞的低头呆立着,她一言不发了,仅用偷视的眼,看着瑀的两脚,蓝色的袜和已破了的鞋。她的胸腔的呼吸紧迫地,血也循环的很快,两脚互相磨擦着:他觉察出来了。他牙齿咬得很坚,两拳放在桌上,气焰凶凶地。虽则他决意要将自己的心放的很中正,稳定,可是他的身子总似飘飘浮浮,已不知流到何处去。他很奇怪眼前的境象有些梦幻,恍惚,离奇,——这时太阳已西沉,房内五分灰黯了。他不能说出一句话,一句有力的话,来驱逐眼前的紧张与严肃。一派情欲之火,正燃烧在他和她两人的无言之间。Keo中华典藏网

正当这个时候,却来了,很急的敲大门的声音,接着是高声的喊叫,Keo中华典藏网

“阿珠呀!阿珠呀!开门!”Keo中华典藏网

寡妇回来了,不及提防的回来了。她回来的实在有力量!Keo中华典藏网

于是这位女子,不得不拔步飞跑。一边喃喃的怨,Keo中华典藏网

“这个老不死!”Keo中华典藏网

瑀目不转睛的看阿珠跑出门外,再听脚步声很快地跑下楼梯。一边就听开门了,想象寡妇怒冲冲的走进来。Keo中华典藏网

忽然,他的眸子一闪,好似黑暗立刻从天下落下。他自己吃一惊,随即恨恨地顿了一脚,叹道,Keo中华典藏网

“唉!我究竟在做什么?梦罢?”Keo中华典藏网

一边立起身子将桌上新买来的这瓶膏梁,用力拔了木塞。一边拿一个玻璃杯子,将酒满满地倒出一杯,气愤地轻说一句,Keo中华典藏网

“好,麻醉了我的神经罢!”Keo中华典藏网

就提起酒杯,将酒完全灌下喉咙里去了。Keo中华典藏网

他坐下床,面对着苍茫的窗外。一时又垂下头,好像一切都失败了。于是他又立起,又倒出半杯的膏梁,仰着头喝下去。他掷杯在桌上,杯几乎碎裂,他毫不介意的。又仰卧倒在床上,痴痴的。一边又自念了,Keo中华典藏网

“这个引诱的世界!被奴隶拉着向恶的一面跑去的世界:好,还是先麻醉了我自己的神经罢!”Keo中华典藏网

于是他又倒出半杯的膏粱,喝下去。Keo中华典藏网

接着,他就没有思想和声音,似鱼潜伏在海底似的。Keo中华典藏网

他眼望着窗外,一时又看着窗内。空间一圈圈地黑暗起来,似半空中有一个大魔,用着它的黑之手撒着黑之花,人间之一切都渐渐地隐藏起它们的自身来。一边,在他的眼内,什么都害怕着,微微地发颤。酒杯里的酒,左右不住地摇摆,窗格也咯咯有声了。窗边贴着一张托尔斯泰老翁的画像,——这是他惟一信仰的人,也是房内惟一的装饰了。——这时也隐隐地似要发怒,伸出他的手,将对这个可怜的青年,施严酷的训斥一般。一时,地也震动了,床与天花板,四壁,都摇动起来。身慢慢地下沉,褐色的天空将重重地压下了。冷风从窗外扑进来,凛然肃然的寒,也将一切压镇到无声;而且一时将它们带到辽远去,一时又送它们回到了就近,和他的自身成同样的不稳定。他的心窝似有一只黑熊在舔着,战跳的厉害,一缕酸苦透过它。周身紧张,血跑的如飞。他竟朦朦胧胧地睡去一般。Keo中华典藏网

一忽,他又似落下大海中去了。波涛掀翻着他的身,海水向他的耳鼻中冲进去,他随着浪潮在沉浮了。一忽,他又似升到寒风凛冽的高山上,四周朦胧,森林阴寂地。一忽,他又似在荒坟垒垒的旷野中捉摸,找不到一星灯火,四周围满了奇形怪状的魍魉,它们做着歪脸向他狞笑,又伸出无数的毛大的黑手,向他募化,向他勒索,向他拖拉了!这时,他捏起一只拳头,向床上重重地一击,身体也随即跳动起来,他说,Keo中华典藏网

“我做什么?”Keo中华典藏网

随即又昂起半身,叹一声,Keo中华典藏网

“呀,昏呀!”Keo中华典藏网

骤然,他竟坐起身来。Keo中华典藏网

他的眼向四围一转,半清半醒的自己说道,Keo中华典藏网

“我在那里?Keo中华典藏网

我做着什么?Keo中华典藏网

这是世界!Keo中华典藏网

发昏的世界!Keo中华典藏网

我醉了?Keo中华典藏网

我实在没有醉!Keo中华典藏网

我能清楚地辩别一切,Keo中华典藏网

善恶,Keo中华典藏网

美丑,Keo中华典藏网

颜色,Keo中华典藏网

我一点不会错误!Keo中华典藏网

我坐在小室中,Keo中华典藏网

这是夜,Keo中华典藏网

这是黑暗的夜。”Keo中华典藏网

他模糊的说着,他有些悲酸!Keo中华典藏网

他觉得他头是十分沉重,脑微微有些痛。房内漆黑的,微弱的有些掩映的灯光和星光。他想他自己是没有醉,到这时,他也不拒绝那醉了。于是他又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去拿那瓶酒来,放到口边,仰着头喝起来,口渴一般的,只剩着全瓶五分之二的样子,他重放在桌上。一边立起,向门走了两步。他不知怎样想好,也不知怎样做好,茫茫地,不能自主。一时他向桌上拿了一本旧书,好似《圣经》。他翻了几页,黑暗与酒力又命令他停止一切活动,他还能从书中得到一些什么呢?随即放回,他想走出门去。Keo中华典藏网

“我死守着这黑暗窟做什么?”Keo中华典藏网

他轻轻地说了这一句,环看了一遍四壁,但什么都不见。于是他又较重的说了这一句,Keo中华典藏网

“快些离开罢!”Keo中华典藏网

他披上了这件青灰色长衫,望了一望窗外,静静的开出门,下楼去了。Keo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