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为爱妹妹奔波情意重
沈司令听她嗯嗯地响了两声,却又啊呀地叫起来。这就走上去抢过露茜手中的听筒,握住了听着道:“什么事什么事?你是从哪里来的电话?”
那边急急地说道:“我们是军部里来的电话,你是什么人?一会儿女一会儿男,快请司令听电话吧!”
“他妈的,混账王八蛋,我就是沈司令!什么要紧的事儿?你还跟哪一个司令说话?”沈司令听那边竟向自己吃起排头来了,这就暴跳如雷地大喝起来。
那边一听真的是司令的口吻,这就急得有点发抖的声音,说道:“司令,你不要发脾气,三十一师二十八团出了乱子,他们和日本宪兵在城外街冲突起来了,那可怎么办?你老人家快上军部里来一次吧!”
沈司令一听部下军队和友邦盟军冲突起来,这就大惊道:“什么?这班不知死活的狗东西!胆敢和他们皇军冲突起来,唉,真是该死!该死!叫他们快点向皇军道歉赔罪才是呀!”
“你老人家还说呢!我们这一团兄弟还不甘示弱,竟和他们开起火来了,他们还要包围日本司令部,预备把日本人通通打死!”那边很急促地报告。
“这真是反了反了!好好,我马上就来,我马上就来!”沈司令一面说,一面搁下电话听筒,向露茜说道,“太太,你想我这一团部下,真是吃了豹子胆,他们真是造了反了。”
“既然出了这样大的乱子,那么司令快点儿去吧!要不然事情闹大了,又是你老人家的倒霉。”露茜听了,很快地催促。她此刻心中只是记挂着世雄的身上,因为经过了这许多的时候,她怕世雄会闷死在衣橱里面。
沈司令恨恨地向房门外走去,可是他还回过身子,抱住了露茜的娇躯,又吻了一个香。露茜嗯了一声,逗给他一个白眼,沈司令才笑嘻嘻地走了。露茜待他一走,立刻关上了房门,走到衣橱旁,拉开橱门,只见世雄还呆呆地站在里面,这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说道:“对不住,闷苦了你许多时候,快点儿出来透透空气吧!”
“我在里面听了许多时候的戏,倒也不觉得什么寂寞。露茜,我真佩服你的口才,你有胆量,你有勇气,我真不知将来怎样感激你才好!”世雄走出了橱门,他笑嘻嘻地说,表示无限敬佩而又无限感激的意思。
“但你应该知道我冒着这样大的危险而完成了这一个任务,完全是为了爱你的缘故。世雄,我已经给你尽了最大的力量,你……你应该给我一点安慰吧!”露茜说完了这两句话,她扑上去抱住了世雄的脖子,微仰了粉脸,显出分外的妩媚。
世雄在这个情景之下,他也禁不住心头的一片爱怜之情,终于低下头去,在她殷红的小嘴儿上吻住了。不料就在这时候,忽然门外闯进一个人来,两人急忙回头去看,原来是黄思堂。思堂满脸堆了奸猾的笑,很神秘地说道:“我以为司令在房里,真对不起。”一面说,一面悄悄地退出房外去了。
露茜却毫不在意地叫了一声回来,思堂站住了,垂首问有什么事情吩咐,露茜道:“把我哥哥送到哪一家医院?”
“就在这里附近广民医院头等第八号病房。”思堂很快地回答。露茜一点头,向他挥了挥手,思堂遂退出房去。这时露茜向世雄望了一眼,只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转变着,额上的汗点像蒸汽水似的冒上来,就忍不住好笑道:“世雄,为什么你害怕成这个样子?”
“啊呀!你还说这些话?思堂不是沈司令的心腹吗?我们的事被他知道了,这还了得?你我恐怕就有杀身大祸了,难道你就竟一些儿也不害怕吗?”世雄很慌张地说,表示十二分的忧愁。
“哼!你只知道思堂是沈司令的心腹,可是你却不知道他更是我的心腹。你放心吧!他不会和这个老乌龟说的,况且你不是答应我们一同远走高飞去做一对永久的伴侣吗?那么我们应该可以实行起来了。”露茜哼了一声,表示笃定泰山的神气。一面偎着世雄,一面低低地向他要求。
“话虽这样说,不过我在这里站着,终觉有些心神不定。露茜,我要回去了,万一司令此刻又回来了,这不是糟了吗?至于我们远走高飞的事,我们约个日子再从长计较,你说好不好?”世雄虽然是说着话,但他却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
“也好,你既然怕得这个模样,我也不强留你了。那么明天下午一点钟的时候,我在光明饭店三楼等你,什么房间,你可以找雨草的名字,雨草就是露茜半个名字,你知道吗?”露茜向他低低地嘱咐。
“好的,好的,那么我走了。”世雄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回身要走出房去的样子,可是却被露茜又拉住了。只见露茜哀怨的神情,问道:“世雄,你明天会不会失我的约?”
“不会,不会,你放心,我怎么会失约?”世雄按住了她的肩胛,感到她痴得可怜,所以温柔地安慰她说。露茜没有说什么,忽然她又抱住了世雄接了一个长吻。良久,世雄的颊上感觉有些湿润,眼睛睁开了一望,想不到露茜却在暗暗地淌泪,这就奇怪地问道:“露茜,做什么?你却又伤心起来了?”
“没有什么,我只觉得有些酸楚罢了。因为……因为我觉得你的行动我明白,你也许是完全为了利用我……”露茜说到这里,她别转身子去,表示十分的伤心。
世雄见她两肩一耸一耸,虽然没有听到她哭的声音,但也可想她是在暗暗地啜泣。因为她说的话,是正猜到自己的心眼儿里,所以觉得她的可怜。遂走上去,扳过她的肩胛,拿帕子去拭她颊上的泪水,说道:“露茜,你这是什么话?你从哪一点证明我是没有真心对你呢?因为这是你的闺房,刚才司令到来了,我躲在衣橱已经闷得透不过气,你看此刻天色又快夜了,万一司令回来了,那么难道叫我在衣橱里再站一夜不成?所以我在这里实在不敢再站下去。露茜,请你原谅我的苦心。”
露茜听他这样说,一时也觉得自己也许是太多心了一点,因此倒不禁为之破涕笑起来,说道:“并非我不相信你,实在因为我太爱你的缘故。既然你不会欺骗我,那么你就早点回去吧!明天下午光明饭店,你可千万不要失约。”
世雄说了两声知道,他便匆匆地走出了卧房,一路摸出了大厅,只见思堂迎面走上来,笑嘻嘻地招呼道:“文少爷,你刚从司令太太房中下来吗?”思堂说话的声音是相当的响亮,这把世雄真急出了一身大汗,遂急急地说道:“黄副官,对不起,你轻声一点,因为司令太太有件事情叫我去办,我才来了不多一会儿。”
“是的,大概叫你去接了一个吻,对不对?”思堂哈哈地大笑起来。这可把世雄两颊涨得绯红,因为自己的秘密完全被他发觉了,这种小人是最忌人的,倘然去告诉了司令,这可不是玩的事。遂只好低低地央求道:“思堂兄,请你给我保守秘密,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恩典。”
“文少爷,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小一点了,我们这位司令太太是很公开的,她爱上了你,在昨天夜里我就早已知道了。而且而且……”思堂偏偏毫不在意地还不住地说下去。
世雄急中生智地在袋里摸出一叠钞票,大约有一万多元光景,很快地塞到他手中去,说道:“思堂兄,我们是自己人,请你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话,我心里便很感激你了!”
“这个……我可不好意思收,哎哎哎,我可不好意思收。”思堂口里虽然这样客气着说,但他手里捏着钞票是紧腾腾的不放松。
“这是我一点小意思,你若不收的话,那你就看不起我了。”世雄不得不赔了笑脸,还竭力地去迁就他。思堂这就老实不客气地往怀里一塞,对他低低地说道:“你只管放心,我一定给你保守秘密。”世雄向他连声道谢,遂匆匆地回家去了。
思堂见他去远了,忍不住笑了一笑,遂走到露茜的房中来。原来思堂和露茜是什么关系呢?露茜当初在妓院里的时候,思堂不过是妓院里一个当差,平常是露茜的跑腿,所以露茜叫他做什么,那思堂是根本不敢哼半句不是的。后来沈司令看中了露茜,讨她去做第七房姨太太,虽然是第七房,可是却博得沈司令的专宠,因此上上下下的官长无不以司令太太称呼之。那时思堂便来殷勤露茜,请她帮忙,在军部里当个差使。露茜因为思堂人尚称能干,遂荐在司令下面做一个副官,表面上是沈司令的心腹,而实际上还是露茜的耳目。
且说思堂到了露茜的卧房,只见露茜歪在沙发上呆呆地出神,遂低低地笑道:“太太,这个李自强我已好好地叫人看顾着他,您太太只管放心好了。”
“嗯,听说三十一师二十八团部下和日本宪兵发生了冲突,不知还有什么消息?”露茜嗯了一声,她向思堂低低地探问。“这个……我却没有详细知道。”思堂走上一步,笑道,“李自强不是太太的哥哥吧?”露茜虽然什么事都和思堂商量,但对于这一点却也不肯和他真情实说。遂一本正经的态度,说道:“你不许胡说,你从哪一点看出他不是我的哥哥?”
“是,是,小子胡说,下次不敢。”思堂见她板住了粉脸,大有生气的神气,遂弯了腰肢儿,一面孔小人的做派。
露茜不说什么,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假使在平日,她是一点不用顾忌的,现在思堂也很博得司令的欢心,而且自己的秘密,他又完全地明白在心里,万一他在司令面前搬弄是非,虽然他的法力是绝不会及得到我的,但何必多找麻烦,所以我应该先下手来制伏他,使他死心塌地地来服从我的命令。露茜是个有心计的人,她的乌圆眸珠转了一转后,遂把身子扭捏了一下,唉了一声,懒懒地说道:“这几天真是倦得很,浑身骨脊都有些酸汪汪的,思堂,你给我来捶几下腿儿。”
露茜这一个命令下来,真是使他感到意外的惊喜,心头突突地一跳,全身骨头好像轻了一轻,他立刻在沙发旁屈了一膝跪下,伸手给她轻轻地敲着。
“上来一点,嗯!再上来一点。”露茜闭了眼睛,伸了两条大腿,很随口地说着。思堂随了她的话,一拳一拳地敲了上去,只觉越上越软绵,他的手儿几乎有些迷醉起来了。但露茜认为还不够给他刺激,又伸了一个懒腰,娇声地说道:“你敲得太重了,还是给我抚摸抚摸的好。”
天色已经是昏黑了,适中的光线是相当的暗沉,露茜静悄悄地不再说话,她闭了眼睛好像在打瞌睡的样子。经过了良久之后,思堂以为她是睡熟了,他的神经已经刺激得迷糊起,露茜虽然是觉着,但她装了一个不知道。思堂见她一动也不动,又因为天色是完全地黑了下来,所以他不管一切地扑到露茜身上去了。这时候露茜认为是时机到了,她伸手在思堂脸颊上啪啪地打了两记耳光,大声叫道:“碧桃,碧桃,有贼!有贼!”
碧桃在外面一间匆匆地奔入,伸手亮了电灯,这就很显明地见到思堂一手提了被解下的裤子,一面还扑在太太的身上。露茜狠命地把他推到地上,坐起身子,娇声叱道:“好大胆的狗奴才,你怎么吃了豹子胆,竟敢侮辱到我的身上来了吗?”
碧桃见思堂跌在地上,涨红了两颊,呆呆地半晌说不出话来,这就也怒气冲冲地责骂道:“啊哈,你这奴才莫非疯了吗?这还了得,回头司令回来知道了,你难道不要性命了吗?”
思堂因为事实放在前面,再要申辩,那也没有什么用了。因此趴在地上,连连地叩头,说“小人该死,小人该死”,露茜还是怒气未消地说道:“没有这样容易,我非去告诉司令不可!想我这样地提拔你,你才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照理你应该向我报答报答恩惠才好,谁知你竟向我戏弄起来,你到底是人还是畜生?”
思堂心中暗想:我是上了她的圈套,女人的诡计真是厉害,事到如今我也只有哑子吃黄连,有苦无处申诉的了。于是哭丧着脸央求道:“太太,你且息怒,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太太这次若原谅了我,我生生死死给太太效劳,就是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只是不要报告司令知道。”
碧桃插嘴说道:“既然你知道这是不应该的,我问你如何想干出这种事情来?你真在发昏哩!”
“是的,我确实在发昏,现在仔细想想,实在罪该万死,但这是我一时之错误,太太千万开开恩吧!”思堂只管苦苦地哀求。
“要我饶你也不困难,但你非写一张悔过书不可,否则我一定要告诉司令,说你向我侮辱。”露茜向他提出这一个条件。
碧桃见思堂并不作答,遂代为追问道:“你答应不答应?”思堂没有办法,只好连说答应。碧桃取出纸笔,叫思堂站起来书写,思堂握了笔杆,不知道怎样写法。露茜道:“我念一句,你写一句,你听着:立悔过书人黄思堂,兹因向陆露茜强奸未遂,自知过失,愿立悔过书一纸,日后倘再有无礼之行为,情愿两罪俱罚,执行枪毙。特此立书,陆露茜女士司令太太收执,黄思堂谨具。”露茜念完,又说道:“下面写年月日的日子好了。”
思堂委委屈屈地写好,交到露茜手里,露茜看过一遍,点了点头,向他说道:“现在你凭据落在我的手中,劝你以后做事情小心一点,知道了没有?假使你要来多管我的闲账,那么你就当心自己的脑袋!好了,你现在下去吧!”
思堂听她这样说,一面悄悄地退出,一面心中暗想:原来她是怕我在司令面前说她的坏话,所以她先落手为强地来捉弄我的错头。啊呀,这一个女人真有心计,我也算是个足智多谋的人,竟也会上她的当!唉!可见女色的魔力,真是超越一切的了。不说思堂自己暗暗地懊悔,再说碧桃见思堂走后,便问露茜这是怎么一回事儿。露茜不肯实告,只说思堂偷偷上楼来调戏自己。碧桃暗暗好笑,说“思堂这个狗奴才真是在交墓库运了”。
世雄回到家里,本来要想马上去告诉雪华,但此刻天已入夜,况且自己累了半日,身体也觉疲倦,所以匆匆地回房中来休息。谁知没有五分钟,他的妹妹素琴跟进房来,叫道:“哥哥,你在什么地方?怎的一下午就找不到你的人?”
世雄笑了一笑,说道:“我在想办法要救自强的性命,冒了许多的危险,终算把自强的性命挽回过来了。”
“真的吗?那么你用了什么办法呢?自强他现在已被释放了吗?”素琴感到意外的惊喜。
“这件事情说起来话很长,而且也非常的曲折,就是告诉了你,恐怕你一时里也不会相信。”世雄心中很得意,但也觉得很有趣,忍不住笑嘻嘻地回答。
“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儿?你不要叫人家闷在肚子里干着急。哥哥,你还是快点儿说给我听吧!”素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跳了跳脚,表示她心中是十分的性急。
世雄这才把经过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向素琴告诉了一遍,并且笑道:“妹妹,当时我躲在衣橱里,听他们在房中做了这许多时候活把戏,你想,叫我心中感到好笑不好笑呢?”
素琴听了这才恍然大悟,她在好笑了一阵子之后,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却又替哥哥感到忧愁起来了。说道:“哥哥,虽然你的计划是成功了,不过你答应露茜一同远走高飞的问题怎么样解决好呢?因为你冒了这样大的危险去相救自强,我很明白你完全是为了爱上了雪华的缘故,现在自强虽可无罪,你难道真的和露茜远走高飞去结成一对吗?假使你是骗骗露茜的话,我想露茜是绝不肯放过你的,到那时候事情闹大了,恐怕就有许多的麻烦,所以这一件事情倒应该有个考虑才好。”
世雄皱了眉尖儿,低低地说道:“我何尝不想到这些事情?但是先救出了自强,再作道理,对于露茜一方面,我可以慢慢地向她敷衍。只等一有机会,我想脱离家庭,和自强一同去干一些有益于中国的工作,这比死守在家里做一个汉奸的儿子终要有意思得多了。”
素琴点头说道:“哥哥的话很有勇气,我也有这一个志愿,因为我们不能为了这一个黑暗的家而牺牲了自己终身的幸福和前途。”
兄妹说到这里,小红前来找他们吃晚饭。于是两人把话收住,遂匆匆地走到上房去了。到了第二天,世雄一早起来吃了早点,便踏了自由车到雪华家里去。跨进院子,叫了两声李小姐,却没有人答应。心中奇怪,把自由车放过一旁,三脚两步地走进草堂,连声地又叫着李小姐,谁知仍旧不见有人答应。良久,才听到房中有个苍老的口音问道:“外面是谁?请进来吧!”
世雄遂匆匆地走进房中,只见上首床里躺着一个老年人,正是雪华的父亲李相云。他就挨近床边,低低地叫道:“李老伯,雪华小姐没有在家里吗?你……老人家莫非有些不舒服吗?”
相云竭力支撑着倚靠在床上,有些气喘的样子,说道:“雪华她……她请医生去了,因为……因为我昨天回家听到了这不幸的消息,却全身发热得病倒了。”
“既然老伯有病在身,你快不要靠起床来。对于令郎这件事情,我已设法把他救出来了。所以老人家只管放心,可以不必再担忧愁了。”世雄一面向他告诉,一面向他低低地安慰。
相云听了这个消息,他的精神突然兴奋了许多,急急地问道:“文少爷,你这话可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如何会骗你?”世雄含笑回答,他又去扶相云的身子,接着说道,“老伯,啊!你身上发烧得很厉害,我劝你还是快睡下来。这样子太吃力了,我是用不到你来招待我的。”
相云抱了两拳,向世雄连连地拱着,说道:“文少爷,承蒙你救了我的孩子,那你真是我的大恩人了,不知叫我何以为报?那么我的孩子他人在哪里呀?”
“自强兄因为被捉时身上略受微伤,所以释放后送他到广民医院里去调养,大概明后天就可以出院的。”世雄低低地告诉。
相云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中国已经到了这样危险的时期,这一帮出卖祖国的走狗,还要助纣为虐地杀害自己的同胞,这真是太叫人心痛了……”说到这里,忽然想到雪华告诉自己世雄是个处长的儿子,那么我岂不是当面在辱骂他吗?心中一急,那额角上的汗点像雨点一般地冒上来。但世雄却并不注意到这许多,他反而表示十二分同情的神气,说道:“是的,这帮汉奸真是太可杀了。”
相云想不到他会说出这一句话来,一时倒呆呆地愕住了。正在这时候,雪华匆匆地从外面进来,一见世雄便急急地问道:“文先生,我哥哥……不知有没有救他的希望啊!”
世雄见了雪华,便迎上一步,握了她手儿,说道:“李小姐,你不要着急,我已向你爸爸告诉了你哥哥已救,他没有罪了。”
“啊!文先生,你这样热心仗义,叫我们拿什么来报答你才好?”雪华的粉脸由忧愁而转变到喜悦,她脉脉含情地望着世雄,表示她真有说不出感激的样子。
“我们都是年轻的人,用得了什么报答两个字吗?”世雄把她纤手儿温和地抚摸了一会儿,妙语双关地回答。
雪华也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她逗给世雄一个倾人的媚眼,把纤手缩了回来,红晕了面庞,却默不作答。相云见女儿好像害羞的神气,遂叫道:“雪华,文少爷来了好一会儿了,你快沏杯茶给他喝呀!”说着又向世雄含笑道,“文少爷,你请坐一会儿,家里脏得不像样,您别见笑。”
雪华哦了一声,趁此便跳跑出去。这里世雄连说了两声哪里,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不多一会儿,雪华端了一杯茶送到世雄面前,说道:“文先生,我还没有问你,我哥哥人在哪里呢?”
相云不待世雄说话,他就代为告诉了。雪华很难过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哥哥真也太可怜了,文先生,不知伤在什么地方,大概有没有什么要紧吧!”
“是一点儿皮伤,没有什么关系。李小姐,你若放心不下,我此刻可以陪你去望望他。”世雄向她低低地安慰。
“此刻快近十一点了,况且医生也就要来了,我想下午文先生陪我一同去望哥哥好吗?”雪华看了一下桌子上的时钟,轻柔地要求他。
“那也好,我此刻回去了,下午再来陪你吧!”世雄终不好意思在人家那里吃午饭,所以便站起来说。
雪华见他这么说,便立刻拦到他的面前,很急地说道:“文先生,你这是什么话?假使你不嫌我家饭菜不好,那么就请你在这里吃便饭。”
“因为你爸爸病着,你自己忙得透不过气来,我若再打扰你,叫我自己心里也说不过去。”世雄笑了一下,他似乎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相云在床上说道:“文少爷,我们又不再去添烧什么好小菜,忙不了什么的。其实我原也没有什么大病,都是心中一急的缘故,此刻既然听到了你这个好消息,我的病已好了一半,不看医生也没有多大关系了。”
雪华笑道:“你听见了没有?我爸爸的病也是为了哥哥的缘故,现在哥哥有了救星,他的病也就好了。文先生,那么你就吃了饭,陪我一同去吧!”
世雄见她微仰了粉脸,含了倾人的媚笑,这意态是分外的美丽,于是点头笑道:“既然这么说,恭敬不如从命,只不过你千万不要太忙,小菜我不讲究,越简单越好。我平常很爱吃青菜,因为菜蔬里有维他命,所以只要一碗青菜,我可以吃得下两碗饭。”世雄所以这样说,因为知乡村里青菜是现成的东西,所以不必叫她忙碌的意思。
雪华听他这样说,倒忍不住嫣然地笑起来,说道:“也好,那么我准定只烧一碗青菜给你吃,你说好不好?”世雄点了点头,因为她说话的意态显出十分的天真,因此在脑海里对雪华更有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
正在这时,院子外面有人在说话,雪华匆匆地出外,不多一会儿,领了一个医生进来。医生给相云诊过了脉息,看过了舌苔,开了一张方子,说没有什么大病,吃一帖药,明天就好了。雪华给了诊金,送他走后,要去抓药。相云说:“这种草头药,不吃也没有关系。时候不早,还是先去做饭菜要紧。”雪华点头说好,遂向世雄笑道:“文先生,你和我爸爸做一会儿伴吧!”一面说,一面已是跳出房外去了。
这里世雄伴着相云聊天了一会儿,雪华笑盈盈地走进来,说道:“文先生,请你到外面吃饭吧!”世雄道:“那么你爸爸的饭怎样办?”相云道:“我此刻倒没有饿,文少爷,你不要管我,只管自己先去吃吧!雪华,你给我招待招待文先生。”雪华应了一声,遂和世雄走出房外。只见桌上已放了四菜一汤,一碗是鲫鱼,一碗是竹笋,一碗是萝卜,一碗便是青菜了。世雄笑道:“烧了这么许多的菜,真把李小姐又累忙了。”
雪华呀了一声,笑起来道:“忙不得什么,都是乡下现成的菜蔬,又不花费钱,你还客气,真叫人不好意思。文先生,时候不早,已经饿坏了你,快坐下来吃吧!”
世雄在桌旁坐下,搓了搓手,笑道:“你怎么说不花钱?难道可以空手去问人家拿取吗?”
“说起来你还不相信,我说给你听吧!院子外不是有丛竹林吗?竹笋每年我们都有的吃,萝卜、青菜我们后面有田园,自己种自己吃,又不花钱的,至于这碗鲫鱼,是我爸爸昨天在河里捕来的,你想,哪一样是花钱的?”雪华露着雪白的牙齿,一面絮絮地说,一面却忍不住嫣然地笑起来。
世雄也忍不住好笑道:“这样说起来真的不花一些儿钱的。不过油盐酱醋的作料,终得花钱去买吧?”雪华这回没有说什么,却只管哧哧地笑。世雄一面端了饭碗,一面说道:“李小姐,那么你也坐下来吃呀?”雪华哦了一声说道:“我先去端一点给爸爸吃,让爸爸吃舒齐了,我们可以一同去看望哥哥了。”世雄道:“你这话说得有理,那么你快点儿去端给老伯吃饭吧!”雪华点头,遂到院子里端饭菜到卧房里去。不多一会儿,雪华又匆匆出来,笑道:“爸爸埋怨我一点儿也不懂事情,怎么客人一个人在外面吃饭,我竟不来陪陪?我想想这话倒也不错,但文先生一定不会怪我慢客的吧?”
世雄笑道:“这是你爸爸太客气了,其实我是绝不会见怪的,不过李小姐能陪着我一同吃饭,那当然是叫我十分的欢喜。”雪华红晕了粉脸,微微地一笑,盛了一碗饭,在旁边陪坐了。她先把筷子夹了一叉鱼,放到世雄的饭碗里,说道:“文先生,已经没有什么好的小菜,你可千万不要客气。”
“不会,不会,假使我要客气的话,我也不在这里吃饭了。”世雄见她对待自己这样亲热,心里真有无限的甜蜜,他觉得这一种举动,比互相拥抱接吻真要有意思得多了。
两人静静地吃了一会儿饭,雪华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我哥哥能够无罪,大概是你爸爸的力量吧?”
世雄被她这一问,倒是愕住了一回,暗想:这叫我如何回答好呢?因此也只好含糊地说了一声,接着又低低地说道:“李小姐,我有句很冒昧的话向你说,但你的心中不知能不能答应我呢?”
雪华的芳心突突地跳跃起来,她的颊上浮现了一朵红云,有些娇羞的样子,问道:“你有什么话你就只管说吧!我认为可以做得到的,我当然可以答应你。”
世雄觉得他这几句话,确实已有温柔的成分,遂很大胆地说道:“李小姐,我这次相救你的哥哥,实在是冒了很大的危险。我向你坦白地说,我所以冒着这样大的危险,我是因为爱你的缘故,所以在你哥哥出险之后,我也情愿脱离家庭,和你哥哥一同去干一些有作为的工作,不过我要求你,请你能够答应我们成为一对夫妇……”世雄虽然是说了出来,但他自己也感到很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却不敢抬头。
雪华因为世雄很有怕羞之意,自己倒反而显出大方的态度来了,诚恳地说道:“我哥哥倘然真的被你救了性命,那你就是我们李家的大恩人,照情理上说,我们也应该有所报答,况且你又是一个不被环境所引诱的青年,我心里也很敬佩你……”
世雄不等她再说下去,他猛可地抬起头来,握住了雪华的手,兴奋得什么似的,笑道:“李小姐,你果然没有轻视我这个人吗?你果然也有爱……哦!我真是太感激你了。”
雪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时真的臊得两颊绯红,娇羞地乜斜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文先生,不过我终要见到哥哥出险之后才能作准。”
“那是当然,李小姐,难道你还不相信我这些话吗?我们快点儿吃完饭,一同到医院去吧!”世雄慢慢地缩回了手,表示十二分的诚实。
雪华点了点头,两人匆匆地饭毕。世雄便到房中去望相云,只见他已靠在床栏上好像在想什么心事,遂叫道:“老伯,你吃过饭了吗?”
相云道:“我吃了半碗,文少爷,没有好的小菜,今天真委屈了你。等我病体起床的时候,我再请你好好的吃饭。”
“老伯,你不要客气,今天的菜都很合我的胃口。”世雄微微地一笑,他一面在床边坐下,一面在袋内摸出烟盒子,递过去给他吸烟。相云摇头道:“对不起,我在病中是不吸烟的。啊!我们真糊涂,文少爷来了许多时候,却没有敬烟呢!雪华,拿火柴来。”
世雄忙道:“我有打火机,老伯你别忙。”说着取了火吸烟。这里两人谈了一会儿之后,时钟已敲一点半,相云很焦急地叫道:“雪华,你怎么了?这许多时候难道还没有把事情料理好吗?”
“好了,好了,爸爸,人家不是要换一件衣服吗?”随了这一句话,雪华笑盈盈的从外面走进来。世雄定睛一瞧,只见雪华换了一件淡青花呢的旗袍,脚下还穿了一双奶油色的皮鞋,头发似乎也整理过了,脸部也化过妆了。女人最要紧的是打扮,雪华在这样装饰之下,世雄眼前亮了一亮,觉得她的美丽,芬芳之中带了清幽,好比花中之菊,若和露茜相较,那露茜似乎是差得远了。
雪华被他这一阵子呆呆地出神,心里很难为情,两颊也越发红起来。本来已经涂过了一层胭脂,此刻自然更像玫瑰花朵般的好看了。她转了转乌圆的眸珠,哧地一笑,说道:“文先生,干吗?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
“真的,你穿了旗袍,好像是换了一个人,我真的有点儿不认识你了。”世雄满面含笑地回答。
雪华赧赧然报之以浅笑,说道:“那么我们可以走了,快两点钟了,时候也不算早了。”世雄点头说好,遂向相云告别,和雪华一同走出了院子。世雄推了自由车,回眸望了雪华一眼,说道:“李小姐,你坐在自由车后面好不好?”
“好是好的,只不过你不要给我跌了一跤。”雪华很妩媚地回答。
“不会不会,你可放心,我踏自由车的门槛也相当精呢!”世雄一面说,一面扶她坐在后面书包架子上,然后自己跨了上去。雪华胆子很小,两手拉了世雄的身子,很有劲儿的神气。世雄虽然并没有见到她着急的表情,但他感觉上是很知道雪华有些害怕,所以低低地说道:“李小姐,胆子只管放大些,不用害怕的。”
雪华嗯嗯地应了两声,起初确实是很害怕,但经过了一程子路以后,她也觉得很自然了。世雄踏自由车以来,在后面载了这么一个美丽的姑娘,那实在还是破题儿第一遭,想到这位姑娘就是自己未来的妻子,心中的喜悦和甜蜜真是难以形容的了。这时阳光暖和和地照着大地,四周绿叶茂盛,田野间小麦都将成熟,风吹麦穗,像波浪般的翻动,路上的景致,也颇不寂寞,世雄笑道:“李小姐,你看这大自然的风景,是多么的优美,假使我们能够优游其中,以度岁月,是多么的幸福和快乐呢!”
“你这话虽然不错,但在这个年头,我们身为国民之一,恐怕也不忍有此享福之念头吧!”雪华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很感触地回答。
世雄听了自然十分羞惭,低低地道:“李小姐此话对极,这是所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所以我们应该卧薪尝胆,以待光明来临。”
“不过这也绝不是空口说白话而可以达到目的,我们年轻之人,总要说得到、做得到才好。”雪华又低低地刺激他。
世雄静默了一会儿,忽然自念着道:“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雪华听了,说道:“岳武穆的《满江红》是够激昂慷慨的,我也十分爱读。尤其在目前的中国,何尝不像南宋时那样的危险呢?”
“我想你对于诗词一定很有兴趣,何不也作一首诗来听听,饱饱我的耳福?”世雄向她低低地恳求。
“啊呀!你这人真也有趣了,像我这样乡村里的庸俗女子,根本可说是个亮眼瞎子,哪里还说得上作诗两个字?”雪华哈了一声谦虚地说。
世雄忙道:“李小姐,你若这般客气,那就叫我更惭愧得无地自容了。我知道你是个女学者,而且你还是一个不平凡的女性,你所以隐居乡村,当然是另有作用。像你此刻这么的打扮,还不是一个时代的女子吗?李小姐,我想你一定藏着满腹的学问,你就慷慨地拿出来给我见识见识吧!”
雪华想了一会儿,说道:“那么我就胡诌几句,也无非是有感而发,你听着吧!‘国破家残四壁空,血染山河满地红。多少百姓遭荼毒,遍地虎狼逞威风。幸有三军气如虹,誓死杀敌去冲锋。光复河山已有待,消灭倭寇捣黄龙。’文先生,我念是这么念了出来,可是你千万别向日本人去报告吧!”
世雄听她念毕,不住地暗暗点头,从这一首七律中就可以知道她的抱负了。谁知正在暗暗赞叹,却听雪华又这样地说,一时心里不免有些怨恨,说道:“李小姐,你说这些话,叫我听了,心里十分难受,难道你把我还当作汉奸一般看待吗?”
“不,不,我和你原是开玩笑而说的,你何苦认真起来?”雪华也自觉失言,遂只好含笑向他解释,接着搭讪道,“文先生,那么你也念一首给我听听好吗?”
世雄道:“也好,不过我没有你念得好。”雪华笑道:“你还没有念出来怎么知道不及我好呢?”世雄没作答,沉吟了一会儿,方才念着说道:“自由空气久隔断,河山半壁月不圆。胡笳声声吹不绝,触耳心碎鼻中酸。壮士热血沙场流,十家哪有九家全?遍地烽火成焦土,谁人能不泪长悬?”
雪华听他念完,不胜唏嘘,叹了一声,说道:“你虽然没有遭受到敌人铁蹄下的蹂躏,不过你能知道许多老百姓在受这样的痛苦,所以你还不失是个明亮人。”
世雄道:“假使我是个丧失心肝的人,我也不会去救你的哥哥了。”两人一路谈天,一路进城,车到广民医院门口停下,时已三点左右。世雄把自由车放在寄放处,然后和雪华挽手进内,不料在走廊遇见一个华丽的少妇,她一见世雄,粉脸变成了铁灰的颜色,冷笑一声,说道:“世雄,你太不应该了!”世雄见了那少妇,全身一阵子发烧,那一颗心也忐忑地乱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