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促膝谈心噩耗惊人魂
露茜抱住了世雄正在热烈接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砰砰的枪声,这就惊得他们不由自主地分了开来。世雄还以为自己的秘密被沈司令部下发觉所以开了枪,他急得苍白了脸色,向外就奔。露茜待要拉住他,但再也来不及了,虽然心头有点怨恨,不过在这一吻之后,她的脑海里对世雄就更有一个不可磨灭的好印象了。原来露茜被沈司令接吻的时候,只觉满面胡子,而且还有呕人的口臭,固然没有一点儿甜蜜的感觉,而且简直叫自己的隔夜饭也会吐了出来。此刻和世雄的一吻,真是又温柔又大方,说不出的美妙,说不出的甜蜜,和沈老头子那种讨厌的举动相较,这真是天壤之别了。她一面想,一面暗暗地计划着以后的办法,同时她身子也一步一步回到小船厅里去了。
世雄奔到大厅的附近,只见黄副官带领了二十来个卫队,雄赳赳地押了一个青年大汉走出来。因为是在夜里,虽然看不清楚那大汉的面目,但他脸上是染了不少的血渍,猜想起来大概是捉获后被打起的伤痕。一时才定了定心,知道真的是有了刺客。这个刺客当然是个热血分子,他看不上沈司令为了一个爱姬而大事庆祝的举动,所以才前来行刺的。或许他是个三民主义青年团团员,趁此机会来除掉几个汉奸。所可惜的,是他没有得到愿望,而自己却恐怕反而要杀身成仁了。世雄想到这里,他已忘记了他父亲的地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那被捉的大汉,却表示十分的同情。
世雄走进大厅里,只见里面来宾们都十分的混乱,形色慌张,大家都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因为刺客虽然捉到了一个,但这样大的公馆里,到底来了多少刺客,根本难以猜测,万一不止一个的话,那么大家简直都有吃枪弹的可能。这些汉奸们都是胆小如鼠的朋友,所以在这样议论之下,大家都预备打道回府,不敢再在这里留恋了。这时邦杰从人丛里钻出来,一见世雄,好像落了一块大石似的放下心来,很慌张地说道:“世雄!世雄!你没有什么、你没有什么吗?啊,真是谢天谢地,我想去叫你的母亲、妹妹,还是一同回家去吧!若再在这里吃酒,恐怕也是食而不知其味的了。况且,况且,这也真太危险了。我想准定回去,准定回去吧!”
世雄见父亲急得失魂落魄的样子,一时倒忍不住暗暗地好笑。遂说道:“父亲,刺客不是已经捉到了吗?还怕得这个模样做什么呀?”
“唉!你这孩子懂得了什么?刺客我想绝不止一个的,万一砰砰地再来开几枪,那不是死得太冤枉了吗?”邦杰见儿子还若无其事的神气,这就唉了一声,他是用了埋怨的口吻,急急地说。
“父亲既然这样害怕,那么我们早点儿回去也好。并不是我说这样的话,当初我原不高兴来,可是父亲偏又骂我不见世面,说这种难得遇到的宴会不参加,实在太小家子气,你现在终可以知道了,这种宴会可有好的事情吗?”世雄这会子才觉吐了气,他认为是给父亲一个报复。
邦杰这时被儿子像教训似的埋怨了一顿,真是哑口无言,连说了两声好了好了,他便走到女宾席中去叫了文太太和素琴,一面向伯涛辞别。伯涛见散去的贺客也不是他一个人,所以也不便劝留,况且自己的心神也很不定,因此也巴不得大家早点散去。一个欢欢喜喜热热闹闹的宴会,没有多少时候,就变成冷清清寂寞得凄凉了。
邦杰等回到家里,文太太很生气地说道:“这些卫兵们真是死人一样,司令的公馆会给刺客进来,那不是笑话吗?”
“你倒不用埋怨卫兵们死人,这些间谍都是十分厉害,往往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在里面的,就是我们家里恐怕也会来行刺的,所以明天我要好好地训练训练卫队,叫他们千万要小心才好。”邦杰嘴里喷着雪茄烟的眼圈子,他皱了眉毛,显然是十二分地担着忧愁。
“假使要不担这个忧愁,我倒有一个很好的办法。”素琴秋波一转,她好像带了一点神秘的样子,在贡献意见。
“你有什么办法?倒不妨说出来讨论讨论。”邦杰脸上才展开了一丝笑意问她。
“其实这是很便当的一个简单办法。”素琴平静了脸色,表示一本正经的态度,接着说道,“自从抗战到现在,虽然我国沦陷的地方很不少,不过这是局部的问题,得失毫无一点儿有损于我国。至于日本方面,多打一点,人口便少一年,全国的军队都调动到我国,而依然不能打到我们的重庆,可见我国的实力绝不在于日本之下。假使有一天,我们如要抄他的后路,而轰炸他们东京的话,那时候他们一定顾此失彼而大大地感到失败。换句话说,最后胜利,必属于我的一句话,也绝不是一种口头的宣传。假使中央政府真的到了南京,试问你们这一班徒有虚名的要人们是否还能继续神气活现下去?我想那时候你们都成了叛逆,都成了汉奸,什么主席、司令、处长,恐怕一个一个都有斫脑袋的危险,所以我劝父亲你要把眼光放得远一点,要知道短时期的享福是不久长的,一个人终要求实际的幸福,那才是正理。父亲假使认为我这些话尚有价值一听的,那么劝你还是快点儿洗手不干,免得提心吊胆地老是忧愁。父亲,常言道,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所以你若能脱离这个罪恶的圈子,上可以对得住祖先,下也可以使子女们不感到一些痛苦,要晓得我们在街上走的时候,被人家指点着一句这是某汉奸的儿女,唉!这是多么可耻的一件事啊!”
邦杰想不到女儿有这样大的胆量,会毫不顾忌地说出了这一大篇的话来。起初他是无限的愤怒,脸色也异常的紧张,他要恶狠狠地把女儿来责骂一顿。不过听到后来,他的脸色由愤怒而转变为痛苦,而且好像还浮了一点儿悲哀的成分,口里也不住地叹气。世雄以为这次父亲一定大发雷霆,妹妹至少要挨一顿痛骂,谁知父亲却有点深悔的神气,觉得父亲已经暴露了他的弱点,于是乎也接着说上去道:“父亲,妹妹这些话,虽然在父亲的面前是放肆了一点,但实在也是对父亲一片爱护的苦心。虽然说你们是为了维持地方上的治安,但说穿了,当然还是日本人的帮凶。况且趁火打劫、拿了鸡毛当令箭的无知人们也不在少数,那么可怜一班老百姓,已经在日本铁蹄下受尽了痛苦,而且还要在一班走狗们的暴力下受尽剥削,你想人民的怨恨如何会消灭?一个国家最怕是民心不死,假使民心一死的话,其国必亡,现在我从多方面暗暗地窥测,觉得中国的民心还是十二分的活跃,虽然敌人是这样的残暴,然而这是表面的屈服,内心一定还是存了反抗的勇气。父亲,我曾经听到一个三岁小孩子的话,他是由母亲抱着经过一家玩具店,小孩子要买木质的手枪游玩,他的母亲不肯,但小孩子却说买来可以打日本人。我从这一点猜想,可见中国人民是绝对不会做亡国奴的,纵然这些陈旧的落伍的甘心情愿出卖祖国去做走狗做帮凶,但终有一天新陈代谢的时候,我们年轻的还会起来反抗,创造新的中国。”
世雄说得有点忘记了一切,他不管放了和尚面前骂贼秃,他要说的话就这样痛痛快快地说了出来。邦杰在瞪了他一眼之后,大声地喝了一句“胡说”,但以下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虽然这是在儿女们的面前,他的两颊也会涨得像喷血猪头一样通红。接着他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表述事实上是万分困难的意思,说道:“你们年轻的小孩子懂得些什么?常言道,做了马儿,不怕你不吃草,这叫作骑虎容易下虎难。”
“不过我以为这还是在一个人有没有决心的问题,假使有决心的话,那么天下就没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了。”世雄还是俏皮地去刺激他。
文太太在旁边听了许多时候,她也忍不住插嘴说道:“我见刚才有人行刺的一回事情,这确实是太危险了,假使做了平头百姓的话,哪会遇到这一种危险的事,所以我想你就不妨考虑,能可以不干的话,就决定放弃吧!我们回到乡下去,买上一二百亩田,过过生活,难道还怕饿死了不成?”
文太太说的话当然和他们的观点是完全不同,邦杰并没有十分地注意,呆呆地想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时候不早,你们大家可以睡了,这些事谈何容易,待我慢慢地考虑考虑再说吧!”
世雄听父亲这样说,显然他的一颗心至少有些动摇,那么也不必过于逼之太急,遂对素琴说道:“妹妹,我们去睡吧!”兄妹两人走出了上房,素琴笑道:“哥哥,我看父亲这次好像有点醒悟过来了。”世雄点了点头,但又显出为难的模样,说道:“就只怕他是一时的觉悟,同时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说骑虎容易下虎难,你已经做到了这个地位,要洗手不干,敌人也不会允许你辞职的,所以这的确是件难事。”
素琴听了,也觉得这是一个大问题,凝眸含颦地沉思了一会儿。说着:“那么我们可以不辞而走的,在他们不防之间,悄悄地溜走了,岂不是好?”
“可是捉到了,性命也难保,父亲肯不肯冒这个危险,这也是一个问题。只怪当初我们年龄太小,假使有今日这样的年纪,我绝不使父亲去堕入这一个永远洗不清的罪恶苦海里。”世雄说到末了,忍不住凄凉地叹了一口气。
素琴没有回答什么,她望着天空中一钩眉毛似的新月呆呆地出神。夜风吹在身上的时候,也会感到一阵无限的凄凉。兄妹两人站了一会儿,遂各道晚安回房去睡了。
这天晚上,世雄睡在床上又不免想起心事来了。沈司令的七姨太,她竟会看中到我的身上来,这真是一件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她那种放浪不羁的热情,真令人有点儿神魂颠倒,虽然像我这样有理智的青年,到底还不能十分拒绝她于千里之外,不过倘然换作了别人的话,还不早给她作为情场中的俘虏了吗?想到这里,觉得女色魔力之大,实在可以左右一切。他此刻的嘴唇上好像还有一点温情的暖意,鼻中似乎还闻到了一阵脂粉的幽香,因为自己和女人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亲热,这当然是很耐人寻味的。可是想到了她是司令的太太,若和她接近,恐怕有害于自己的时候,他的脑海里立刻会映现了李雪华的倩影,她是一朵洁白的茉莉,既有阵阵的幽香,而又没刺人的梗枝,那么我确实是需要她的慰藉,来振奋我青年上进的精神。世雄在这样考虑之下,他是决心明天下午到城外去探望李雪华了。
老天总算是很帮忙的,第二天下午天气特别好,太阳暖烘烘地照着大地,觉得十分的舒服。世雄把雪华这一块包扎自己伤处的围布先洗净了,然后带在身旁,踏了自由车,匆匆地出城去了。自由车经过河埠头的时候,世雄不免向那边望了一眼,虽然河埠头是很寂静的没有一个人,可是他的脑海里好像有个姑娘的背影,拿了木棍子在敲衣服。当自由车驶进了村子,忽然前面那两条猎狗又凶恶地奔上来,汪汪地狂吠。世雄因为那天听见雪华叫过狗的名字,遂也叫了一声乔利,说也奇怪,那两条猎狗好像知道了一样,便掉头回去了。就在这个时候,竹篱笆的院子门里奔出一个姑娘来,口里还连声地叫着哥哥。当她见到世雄的时候,便咦了一声,笑着说道:“我道是哥哥回来了,原来却是文先生。”
世雄一见雪华,便连忙跳下自由车来,含笑说道:“李小姐,你没有出去吗?我真担心你不在家里,叫我扑了一个空,是多么的失望,总算给我遇到了你,我心里真是高兴。”
“其实我是住在家里的日子多,不常到外面去玩儿的,文先生,你脚踝上的伤好点了没有?我心里真替你担忧。”雪华乌圆眸珠一转,笑盈盈地回答,从她这一种表情上看来,就可以知道她是十分的喜悦。
“真的吗?李小姐,你为我的伤处而担忧,那我真是一万分地感谢你。”世雄对于她这几句话,心中是只觉得甜蜜蜜得由不得一阵子荡漾,那语气是特别的兴奋。
雪华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原也并不感觉怎么样,被世雄这么一衬托,才理会到一个女孩儿家对一个初交的男朋友似乎说得有点过分的密切,因此她全身一阵燥热,两颊会浮现了一层桃花的色彩。不过她还竭力镇静了态度,微微地一笑,说道:“文先生,那么我们请里面坐吧!”
随了她这一句话,两人一同走进院子里,世雄把自由车安放在一株梧桐树的旁边,跟着雪华走进草堂。她摆了摆手,说了一声请坐,便去倒了一杯茶来,放在茶几上,她自己却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去。从这一点看,觉得雪华倒是一个幽静的姑娘。世雄拿了杯子,微微地喝了一口茶,说着:“李小姐,你爸爸今天没有在家里吗?”
“是的,爸爸看朋友去了。”雪华低低地回答,她好像在想什么心事般的。
“这样你不是只有一个人住在家里吗?我想你倒是很冷清的。”世雄有一搭没一搭地搭讪着。
“倒也不觉得冷清,我一个人坐在家里看看书写写字,也可以解个闷儿。”雪华笑了一笑,那种意态是令人有些可爱。
“李小姐喜欢看哪一种书本?我想你对于文学上一定很有研究。”世雄和她书生气十足地说。
“像我这种乡下女子哪儿谈得上什么文学两个字,无非看几本小说解个闷儿罢了。”雪华唉了一声,转着秋波,很自谦地回答。
“李小姐,你客气了,况且你从前也是女子中学里读书的,那么也可说是个女学士。”世雄是一味地奉承,虽然言之过分,而实际也无非是博得雪华的欢心。雪华扑哧一笑,秋波乜斜了他一眼,说道:“文先生,你说这句话倒叫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世雄笑了笑,又把杯子拿着喝了一口,他似乎在思索着谈话的资料,虽然她家里父兄都不在,照理应该可以很随便一点,不过世雄对于雪华却不敢有轻视的意思,他怕自己说的话有得罪雪华的地方,使她心里要不高兴,所以倒反而格外受到拘束了。
雪华见他拿了茶杯,两眼望着杯内的茶叶片出神。两人这样呆呆地坐着,若彼此不说一句话,那也不是一个道理,雪华觉得自己一个主人的地位,那么应该先开口再和客人谈谈,遂微笑道:“文先生平日喜欢什么消遣?”话虽这样问了出来,可是雪华自己也觉得有点无聊。
世雄道:“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嗜好,除了喜欢弄弄音乐之外,空下来也看看小说解闷。”世雄后面这一句话至少还是有点迎合雪华的意思。
雪华真的很高兴地笑道:“真的吗?文先生,你喜欢看些什么小说呢?”世雄道:“小说也分几种的性质,有侦探,有社会,有武侠,不过终脱离不掉男女间的爱情问题。”
雪华听了微红了两颊,哧地一笑,说道:“真实小说即是人生的缩影,也是社会的写照,所以男女间的事情那是免不了的。”
“可不是吗?……”世雄这么说了一句,觉得以下的话有点难说,这就微微地一笑,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啊哈了一声,在袋内摸出那方围布来,说道,“闲话说了许多,我几乎把这一块围布忘记还给你了,还有一点血渍没有洗干净,真是抱歉得很。”
“啊呀,你还要洗干净来还我,其实这一方粗布不还给我也算了。”雪华这回站起身子来,走到世雄的面前,接过那方围布笑着说。
“已经给你弄脏了,怎么还可以不还给你呢?”世雄说着,也站起身子来。他看了看手表,好像预备要走的样子。雪华这就说道:“干吗看时钟?预备回去吗?时候还早,文先生,你多坐一会儿,我爸爸也许就可以回来了。哦!我去弄点点心来给你吃。”雪华似乎还恐怕招待不周,她转身欲到厨房里去的样子。
世雄这才走上一步,拉住了她的手,在他的本意,原是要阻止她到厨房里去,雪华见他来拉自己,不免回过头来望他一眼。世雄被她这一望,心中有点不好意思,立刻把手放下了,他红了脸,急忙说道:“李小姐,你不要太客气,我一些儿也不饿。”
“那么你就再坐一会儿吧!”雪华用了温柔的口吻,意态显现着无限的多情。世雄抬头向窗外望了一望。沉吟着道:“今天的天气很好,假使到村前散一会儿步,我想比屋子里坐着一定是有兴趣得多。”
雪华对于他这两句话,心里早就明白他的意思,遂笑道:“文先生,你假使有兴趣到村前去散一会儿步,那么我就不妨奉陪你。”
“不过你府上一个人也没有,那也不好的,如果你爸爸回来找不着人,心里不是要生你的气吗?况且万一来了偷儿,这可怎么办?”世雄听她这样说,满心眼儿里虽然是充满了甜蜜,但表面上还显着很关怀她家中的意思。
雪华微笑道:“没有关系,这里村中的居民,大部分都有正当的职务,所以纵然夜不闭户,也不会有什么东西失窃的,所以在白天里,那是更没有问题的了。”
“既然这样说,我们就不妨去散一会儿步。”世雄一面说,一面已把身子向外走了。待雪华走出院子,世雄已扶了自由车的身子。雪华道:“文先生,你把自由车也推着去吗?”
“放在院子里会不会……哦哦哦,我这人真健忘,你们这里村民是很规矩的,那么我回头再来拿吧!”世雄问到这里,猛可理会过来,觉得自己未免太小心了,因此又哦哦了两声,接着含笑补充了这两句话。
雪华瞟了他一眼,笑道:“你带锁了没有?把车轮锁住了,比较更靠得住一点。”
世雄点头说是,锁了车轮,方才和雪华一同步出院子的大门。两条猎犬见了雪华,摇头摆尾地走了过来,雪华说道:“乔利,你们好好看守家里不许走开。”
说也奇怪,那犬好像懂得人语似的,便走到院子大门口去坐下了。世雄见了,忍不住笑道:“李小姐,你们把狗训练得这样懂事,家里确实不用关门的了。”
雪华没有作答,只微微地一笑,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截路,前面是一条河流,两旁植着树木,叶子碧油油的十分茂盛。世雄道:“李小姐,假使坐了一只小船,大家在河流里慢慢地划行,那一定是十分的有趣味。”
雪华道:“你要划船吗?我们原有一只小舢板,系在河埠头,因为我们久住乡村也玩厌了,既然你有兴趣,那么我们就不妨去试一试。”雪华可说是处处地方都迎合着世雄的意思,这使世雄真感到她的温柔可爱,忍不住连说好的好的,于是两人便走到河埠头坐船去了。
舢板是很小的,两人坐在一起,几乎已经偎住了,世雄划着木桨,是特别的兴奋,河里游着的鸭和鹅都吓得叫着逃开去。因为划得太有劲了,水波飞溅起来,湿了两人满头满面,雪华啊哈了一声,急得世雄连忙停划了,连问怎么了。雪华哧哧笑道:“你划得太有力了。”
“对不起,对不起。”世雄一面说,一面拿手帕来给她擦揩脸上的水珠。雪华对于他这种举动,虽然感到有些难为情,不过自己芳心里对他因为有一种好感,所以在羞涩之中也包含了一点喜悦的成分。
雪华道:“我们还是慢慢地划吧!”世雄望着她粉脸儿,很得意地笑道:“好的,我们一面划,一面谈谈。”雪华笑道:“你看这河水倒也很清洁,我们影子不是映得很清楚吗?”
“可不是!可惜没有带着快镜,否则把这一对俪影摄在里面,将来留个纪念岂不是好吗?”世雄有些情不自禁地回答。
雪华听他这样说,粉脸儿一红,却是垂下头来。世雄见她好像有点不快的样子,一时倒暗暗焦急,懊悔自己不该这样放肆。心里想着:不过我所以到此来望你,老实说,当然是为了爱你的缘故,假使你没有什么爱我的话,那叫我也好死去了一条心。世雄在这样思忖之下,索性老了面皮,伸手去按她的肩胛,一面拉了她的纤手,低低地问道:“李小姐,为什么你心里有点儿不高兴吗?”
雪华被他这样一问,知道他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这就慌忙抬起头来,低低地笑道:“不,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假使我心中不高兴的话,我还会陪你出来一同划船游玩吗?”
世雄点了点头,笑道:“你这话对了,不过我心里就怕你会生我的气,所以我虽然有许多的话要对你说,可是却又不敢对你说出来。”
雪华细细回味他这两句话,觉得至少有些神秘的作用,俏眼儿乜斜了他一眼,含笑问道:“你这话倒有些奇怪了,我以为只要不是犯法的话那有什么不敢说出来呢?文先生,你说对不?”
“不错,不错。”世雄连说了两句不错,望着她粉脸先忍不住憨憨地傻笑,心中暗想雪华倒是一个挺会说话的姑娘,也许她的芳心里也需要自己向她说出那些求爱的话来,于是胆子就大了一点,想了一会儿说道:“李小姐,自从那天和你遇见之后,我就觉得你这位小姐十分热心,而且也十分有侠义之气,所以我除了深深的敬佩之外,心中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爱意……”说到这里,他自己的脸也微微一红,连忙又说下去道,“在这里我还不敢说到爱之一字,总而言之,我是表示无限的好感。李小姐,所以我抱了一万分诚意要想和你交一个朋友,不知你心里会不会讨厌我这个人?”
雪华咦了一声,她红晕了娇靥,秋波逗给他一个媚眼,笑道:“我记得你妹妹已经向我这样客气过,我好像已经回答过你妹妹,像我这样乡下女子,能够交得到你们这样朋友,那还不是我的幸福吗?所以只要你们不讨厌我,我是欢喜还来不及的。”
“这是妹妹问你的话,或许你喜欢和妹妹交朋友,却不喜欢和我交朋友呢?”世雄虽然心里已经很得意了,但他表面上还故意这么说。
“这不是一样的吗?我想一个人在世界上朋友是多多益善的,不过话也得说回来,益者三友,损者三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交朋友也大有关系哩!”雪华一本正经的态度回答。
世雄觉得雪华这姑娘说话是相当厉害的,这就点了点头,笑道:“李小姐,那么我问你,你觉得我这人和你交了朋友,对于你到底是有损还是有益呢?”
“这个……”雪华说了两个字,她笑得弯了腰儿,接下去道,“我以为这是要问你自己的,你觉得和我交了朋友之后,是否对我有什么损害呢?”
世雄很正经地道:“我想像我这样青年,虽然不能说是个尽善尽美,但到底也没有十恶不赦,至于要害人家的心理,我可以保证是绝对没有,所以你请放心,我绝不会对你有不良的存心。”
“这个我似乎也有点看得出。”雪华微微一笑,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的吗?李小姐,你也知道我是一个好人吗?”世雄十分惊喜地说,他有点忘乎所以地把她手儿拉住了。
雪华被他这样突然的举动,心中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她被世雄握住了手,却也并不挣扎,瞟他一眼,没有回答他什么话,只报之以微笑。两人握住了手,默默地凝视了一回,雪华别过脸儿,却慢慢地垂下了螓首。
过了一会儿,雪华又别过脸儿,望了他一眼,含笑问道:“文先生,你今天下午怎么倒有空闲工夫来望我?难道学校里不读书吗?”
“今天下午是两课日语钟点,我心里不高兴上课,所以就来望你了。”世雄低低地回答。
雪华表示很敬爱的样子,说道:“文先生,你真是一个爱国的好青年,我心里很佩服你。”说到这里,忽又转变了话锋,笑道,“你看我这人真也有点儿糊涂,连你府上的父母好不好也没问上一声。”
“这是托你的福,我爸妈身体都很好。”世雄欠了身子回答。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雪华继续问。
“我爸爸叫文邦杰。”世雄担了一点虚心的样子回答。
“文邦杰。”雪华并无作用地自念了一句,接着又笑问道,“那么你爸爸是做什么贵业的?”
世雄本来已经是担了一点虚心,现在见她又这么自念了一句,他一颗心儿突突地一跳,他的脸会不自然地绯红起来。暗自想道:莫非雪华知道我爸爸是做汉奸的?那么她这一句问话可见明明是故意的,假使我说谎吧,她一定因我不诚实而感到轻视;倘然我从实地告诉了,那么面子上又怎么好意思呢?世雄这样左右为难之下,他真有些难受,臀上好像有千万枚针在刺一样地局促起来。
“咦!为什么不肯告诉我?难道我还没有这个资格来问你这一句话?”世雄这种支支吾吾的态度,当然引起了雪华的疑心,她咦了一声,小嘴儿一噘,这表情显然有点生气的成分。
“不,李小姐,请你不要误会,我哪有这一个意思?”世雄心中这一急,他额角上的汗点像蒸汽水般地冒上来。
“那么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雪华见他急得这个样子,心中不由得暗暗好笑,语气又转温和了许多。
“李小姐,我在没有告诉你之前,先要请你原谅我的苦衷。”世雄好像十分羞惭地说道,“我爸爸他是个处长的地位,不过在我的心里,并不和普通一班人的心里一样以为光荣,我很明白这是令人唾骂,只有无限的可耻。虽然我也向爸爸竭力地劝谏,但爸爸在骑虎难下之情势下,他也是没有办法,所有我是有无限的隐痛。李小姐,你既然知道了后,请你可怜我的环境,你不要轻视我,那我的心中,是够感激你了。”
雪华在听到这一篇话儿之后,心中这才有了一个恍然大悟,暗想:原来他是一个汉奸的儿子,不要管他个人的人格怎么样,不过我和他的环境终是两个的了。本来是满心眼儿的甜蜜和喜悦,但此刻多少感觉有些失望,她粉脸儿笼上了一层暗淡的色彩,低了头儿,却默不作答。
世雄见她并不表示什么意见,所以他是更感到无限的痛苦和焦急,遂凄凉地说道:“李小姐,你……你……莫非因此而恨我了吗?唉!我……我也许可以和家庭脱离关系。”
“不,文先生,我不希望你有这样的存心,其实我并不恨你,我也许可以谅解你的苦衷,因为落在这一个环境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虽然这是有关于你终身前途的幸福,但你还应该有个深切的考虑。”雪华这些话是有些突兀的,虽然她是有深切的作用,不过她不肯向世雄明显地表白。
谁知正在这个时候,忽然见岸上奔来两个男子,向雪华叫道:“李小姐,李小姐,你家里怎么一个人也没有?累我寻了大半天。”
雪华抬头一见是哥哥的朋友,遂连忙停止了划桨,急急地问他说道:“王先生,张先生,你们有什么事情吗?”
“你哥哥……被……他们捉住了。”张先生急急地报告,这消息仿佛是晴天一声霹雳,雪华啊呀一声,身子摇摇欲倒,若没有世雄把她抱住,几乎要掉落到河水里去了。